城南高峰山脚下,住着一个老轿夫,人称黄老狗,抬了一生的轿子,如今年老体衰,又一身疾患,指着年轻时收养的两个儿子卖柴度日,家中缺衣少穿,入不敷出,非常窘困。
这日傍晚,爷仨围坐一桌,手端缺口土碗,喝着糠壳汤,咽着树皮。晚宴进行到一半,天上下起雨来,茅屋顶中央漏雨,爷仨蜷缩到角落里躲避。
正合家欢乐之际,黄老狗冒出一句煞风景的话:「我听说,城中柳树林里,有个叫沈秀的公子,给人杀了,还割去了脑袋。」
黄大保、黄小保很郁闷,搁下筷子,气咻咻冲老父:「本就没胃口,还讲这事,杀就杀吧,与你何干?」
「不单是杀了,还割去了脑袋。」黄老狗不知趣地絮叨。
「割就割吧。」俩儿子提高嗓门:「又没割你的脑袋!」
「是没割我的,但——」黄老狗喘口气,补了一句生猛的:「我想让你二人,把我脑袋割了。」
「爹疯了?」小保低声问哥哥大保。
大保没表态。黄老狗继续说:「衙门有告示,说如有寻得沈秀头者,本主赏钱一千贯,衙门赏钱五百贯。我横竖也是老了,老了就废了,没有用处,吃你们用你们,你兄弟二人哪有一日不抱怨,不如将我头割下,埋在西湖边,过几日模糊了,再挖出来,交到衙门去领赏,也算我让你两个发迹了。」
「爹在说气话。」大保不以为然,对小保说:「拐着弯骂我们。」
小保急脾气,指老父鼻子叫嚣:「我和大哥亏待你了么!你四方八面打听打听,谁家不给儿孙留些家财?没有也罢了,你倒好,成天病病歪歪,吃药比吃饭多,我兄弟二人,辛苦卖柴,为你养老送终,累了抱怨几句,就引出你这番骂来。」
黄老狗脸白如纸,嘴唇颤抖,心底股股怨气,阵阵悲凉,没个出口。闷了半晌,心一横,说:「我说的不是疯话。方才你说没家财,把我脑袋割下交衙门,自有赏钱,你两个想好了,要杀从速,今晚就来。」
小保气得跺脚:「成,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说罢,一摔门,迈步出去,大保紧随其后。
黄老狗独自在昏黯潮湿的茅草房里抹泪,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有质感,轻飘飘的阴影。
外面雨还在下。
大保仰脸无可奈何地叹息道:「俗话说,春雨贵如油,怎不直接下油?」
「是呵。」小保摸摸湿漉漉的头发,说:「这肚子里,许久也没沾过油荤了。」
「想吃肉不难。」大保随口说:「照爹说的,割他的头去领赏。」
「真割了又如何。」小保眼中凶光一闪,说:「你我又非他亲生,这么些年,你我养他,就算还债,也该清了。再者,又不是我们逼他,方才,他亲口说的。埋的地方,自己早选好了,想必也真是活腻了。」
「你真敢干?」大保心跳加快,脸庞潮红。
「要致富,走险路!」小保微微垂首,眼珠上翻逼视大保:「哥哥敢吗?」
大保神情格外严峻,下意识捏了一下弟弟手。这一捏,仿佛一个攻守同盟,心照不宣的暗示,捏碎心底尚存的善念。
人一辈子,会遗忘很多东西,刻骨铭心的却是一些琐碎小动作,就比如某年某月某日,一个人在另一个人手上,轻轻地用过一点力。
夜深。
淅淅沥沥的雨停了,天空无星无月,显得异常空洞、惨淡。
黄老狗的茅草房里,燃着一支昏黄蜡烛,烛光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冷风骤起,房顶茅草悉簌抖动,似鼠蹑行。
黄老狗早已睡熟,双目紧闭,皱纹松弛,伴有微弱酣声。
大保蹑脚来到床头,两手牢牢压住黄老狗双肩。小保手提砍柴刀,目不转睛盯住老父脖颈,深吸口气,手起刀落,砍在老父喉结上,喉咙里黏痰残存,黄老狗身体猛地抽搐,口中发出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似挣扎求存,似垂死呼救,似无奈叹息,又似怅然解脱。
烛光投影下,房内人形膨胀、放大,摇晃中无限扭曲。
血滋出来,小保头一歪,本能躲闪,脸庞依然染红了,提刀再砍,刀身陷入脖颈,至颈椎处遭遇阻力,小保松开刀柄,腾出手,抓住老父双肩,将之提起,大保心领神会,从后面抱住摇摇欲脱的头颅,狠命一扳,颈椎咔嚓断裂,黄老狗的头永别躯体。
匆忙中,二人胡乱抓来一件破衣裳,裹起血淋淋,挂着缕缕筋肉的头颅。一前一后,径直出门,奔到南屏山藕花居浅水处,将头颅掩埋。又迅即踅回,扛起老父无头尸首,来到黑黢黢的山脚下,挖个深坑,也埋了。
日子飞快,过了半月。春末夏初的一天,机户沈昱和妻子严氏,在家中织布,忽听外面有人叩门。沈昱搁下手中的活儿,前去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年轻后生,自称两兄地,一个叫黄大保,一个叫黄小保。
二人开门见山禀告:昨日在藕花居捉虾捕鱼,看见一个人头,想必是你儿子的头。
沈昱忙请大保、二保进屋,弄些酒菜款待,吃了午饭,由二人带路,去往南屏山藕花居湖边。大保、小保记得埋头位置,铲去浅土,提出一颗头颅。
沈昱捧过来看,那头颅已被水浸泡多日,面目难辨。
「这哪里看得出是我儿的头。」沈昱说。
「近来只有你儿子遭杀,不是他,还会是谁?」小保冷冰冰地说:「你帖中说,寻得你儿头者,赏钱一千贯,莫非要耍赖?」
沈昱觉得有理,拿布把头颅包好,对大保、小保说:「想来确是我儿头颅,而事关人命,还得去县衙,经县老爷审验,方会付给报酬。」
「该去。」大保、小保赞同:「衙门还给五百贯呢。」
三人来到县衙。县官讯问情况,大保、小保一口咬死,因捉虾捕鱼,偶然发现头颅,其余一概不知。县官上下打量二人,不像作恶凶犯,加之上司催得紧,此番虽未破案,好歹还苦主一具全尸,也算功德。于是,赏给大保、小保银钱五百贯。
二人领了钱,随沈昱去柳树林中里,启开沈秀棺木,将黄老狗面目全非的头,放进去,再盖棺钉严。又同沈昱回家,领了一千贯钱,欢喜而去。
县官上书知府:柳树林杀人命案,死者头颅现已寻到,因无任何线索,行凶恶犯迄今未落网。
写罢,兀自端座案桌前揉太阳穴,想得头疼——此桩无头命案,头是有了,疑犯却如人间蒸发,难不成是沈秀自己割下头,拎着穿过柳树林,去南屏山藕花居埋了,再回林中躺下。再者,沈昱说儿子沈秀清早出门遛鸟,人死在柳树中,鸟呢?
想来想去,没个头绪。案子成了悬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