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徽宗年间,有个名叫计安的押番。押番就是宋代禁军中比兵高一级的军士。大小算个官儿,也是吃皇粮、拿饷银的主儿。
计押番不赌不嫖,平常闲来无事,单有一爱好:钓鱼。爱好归爱好,手艺很潮,天天垂钓,架势十足,枯坐一整天也钓不上一条来,屡遭邻里笑话。计押番好面子,索性弄虚作假,上市集买活鱼去。卖鱼的见他扛着鱼竿来逛,脑袋直冒汗,心说这位爷够狠,钓鱼钓这儿来啦?
计押番买得两条大鱼,招摇过市,兴冲冲回家,刚到胡同口,高声喊老婆:「今日可算钓到大的了。」邻里闻讯,跑出来看,其中有明眼人,左看右看,鱼不像河里钓来的,故意吹捧:「押番好手艺,瞧这两条大鱼,得有六、七斤吧。」
「何止七斤。」计押番一本正经道:「八斤还高高的。」
妇人把嘴藏在袖子里笑,男人哄闹四散。计押番万分尴尬,妈的,一语泄天机!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计押番心中发狠,就不信自己钓不到一条鱼。隔了两日,吃过午饭,又扛着鱼竿,去往金明池垂钓。坐了一个多时辰,仍一无所获。老计焦躁,心想今朝又得空手而回,正想着,手中忽然一沉,长长的鱼竿被鱼咬住,感觉分量很沉,鱼竿慢慢弯曲、下坠。老计一阵狂喜,抬手收竿——果真是一条肥硕大鱼,圆头圆脑,鳞片闪亮,胖得十分喜人,少说也有十来斤。
老计脸上笑容密集,针都插不进去,美滋滋的把鱼搁鱼篮里,提着篮子,扛着雨竿,疾步往家走,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豪迈。
刚行几步,耳边忽听脆生生一声喊:「把我放了。」
老计猛回过头看,没人。心想自己听差了,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听一声喊:「把我放了。」
老计原地转圈儿三百十六度搜寻,金明池边空无一人。心里打鼓,喊声又起:「把我放了。」
鸡皮疙瘩刹那布满全身,老计脚也僵了,木在那里竖耳谛听,终于发现,声音不在别处,就出自手中篮子里。
「你会说人话?」老计低头看篮子里的胖鱼,眼珠要没血管和神经连着,就夺眶而出了。
「计安。」胖鱼嘴巴一翕一合,叫道。
「你竟知我名字。」老计惊异道。
「我乃金鳗,金明池中宝物。」胖鱼煞有介事地说:「你若放了我,保你终身富贵,若是不放,叫你全家死于非命。」
老计心里咯噔一下,好不容易钓条大鱼,盼着回去向四邻显配,就此放了,岂不可惜?若它果是神物,不放它走,定要害我全家!
左右为难,老计算琢磨盘算半晌,想出个两全齐美的主意。
「鱼哥。」老计跟胖鱼商量:「我将你带回去,并不杀你,呆会儿就将你放回金明池中,你意下如何?」
胖鱼一言不发,眼睛翻了翻。
「就这么定了。」老计说。
「你可想好了!」胖鱼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老计嘿嘿讪笑,为了面子,义无返顾加快脚步往家走。走到胡同口,高声喊老婆,指望邻里拥出观瞧,却无一人探头,大伙儿心里明镜似的,只当这计押番又在扯淡。
老计极无趣地推门进家,将篮子往桌上一放,指给老婆看:「瞧瞧,今日钓来的。」
「这么肥。」老婆将信将疑:「买的钓的?」
「气我。」老计正欲将钓鱼奇遇讲出,北司官厅派了人来,说是厅里有事儿,太尉催促,赶紧前去。
吃人家的饭,就得笑给人家看。一个小小押番哪敢耽搁、怠慢,跟老婆交代把鱼收好,换了件干净衣裳,便跟着来人匆匆去了。
计押番前脚走,老婆紧跟着操持晚饭,提起篮子就奔了厨房,把鱼放案板上,细细观瞧,鱼可真肥,够吃几顿呢。
金鳗预感危在旦夕,愈发活蹦乱跳,计安老婆左手按住鱼身,右手操起菜刀,对准鱼头,一刀砍下。金鳗灭顶前一刻剩余的目光,惨白刺眼倏忽闪过。计安老婆踉跄后退几步,方才靠墙站稳。
傍晚,计安办完公事回来,见饭桌上摆了一大盘糖醋鱼,胃里像吞了块石头,沉甸甸喘不上气,呆滞地守在桌旁,抖着手拿筷子翻弄盘中金鳗,早已面目全非,闪亮的鳞片刮得干干净净,覆盖了一层厚厚的五颜六色的汤汁作料。
「不知道好歹的货!」老计埋怨老婆:「怎就将鱼给做了。」
「老娘不做,你吃屁。」老婆回敬道:「钓来不是吃的么,难不成要装裱起来挂墙上?」
「老娘儿们,懂个屁!」老计一拍大腿,垂头丧气坐下,把钓鱼经过诉说一遍:「鱼哥发了话,若不放它,全家死于非命,现如今咋办?」
「呸呸呸。」老婆啐地三口唾沫,尖叫道:「晦气的胡话!一条金鳗,倒讲起人话来了,谁信?你怕老娘不怕,你不吃老娘吃,老娘今儿就拿这物下饭了。」
老计望着一桌热腾腾酒菜,全无胃口,心中惶惶不安,去厨房寻到金鳗的鳞片,找个匣子装好,放在桌上。等到夜里,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对着匣子磕头赎罪,嘴里念念有词。
老婆又好气有好笑,说了几句安抚话,诓着计安脱衣、上炕、造小人儿。
说来奇异,老计和老婆成亲数年,不曾生育,就是这晚,老婆倒怀上了。一晃十月临盆,生下一个女孩儿,取名庆奴。
庆奴长到十六岁,模样娇艳,酒窝深邃。计安夫妇惜如珍宝,捏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爱不够,亲不够。可惜时运不佳,正逢靖康丙午年间,兵慌马乱。计安丢了官职,一家三口,带着细软包裹,流落到异地州府,辗转半载,才在临安落脚。
进了城,计安寻到旧时官员,官员念及旧情,收留他在厅下混个差役。差使谋到,计安回去安顿家小,在临安城内赁了间民房,权且住下。
当年做押番,开销也够了,如今差役打杂,只挣得几个零碎小钱,自然捉襟见肘,老计与老婆合计,咱得做些别的营生,否则日子难过。
「我也这么想。」老婆盘算一番,说:「凭手头有些积蓄,只合适开间酒铺。平日里,你当差去,我和孩儿就在家中做买卖。」
「单靠你们娘儿俩怎应付得过来。」计安说:「还得找一伙计。」
话刚说完,外面有人啪啪敲门,三更半夜会是谁?计安起身,披件衣裳,哆嗦哆嗦去开,手触着门闩又缩回,开口问:「谁?」
门外没人答腔,又敲两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