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安把门翕开一条缝,向外观瞧,门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子。看样子是像乞丐。开门一问,果然,男子说自己叫周三,从小没爹没娘,时逢战乱,一路讨饭到了临安城。
方才还想找个伙计,这就来了一个。计安心里有了主意,把周三带进来,端了饭菜给他吃,说自己打算看间酒铺,缺个伙计,你可有意留下。
周三吃了上顿没下顿,正愁没个落脚处,自然求之不得,嘴里噙着饭磕头拜谢。
一切安排妥当。计安选良辰吉日,开张店面。伙计周三,在门前卖些瓜果桃李,庆奴娘儿俩操持店内。晚间,周三就睡在计家柴房,计安上差不在家,脏活重活累活周三一手包揽。
日子渐渐滋润,眨眼过了数月,计安总觉家中不安宁。夜里熄灯上床,捅捅老婆腰眼儿,俯耳道:「我有句话,搁心里久了,想说。」
「有屁就放。」老婆翻过身,口中哈出一股子腥味儿。
计安咳了几声嗽,喘着气说:「我觉得,咱家庆奴,不像是女儿家了。」
「什么?」老婆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咋不像?」
「体态不像,走路不像。」停顿片刻,计安接着说:「那日,我当差回来,见她从周三柴房里出来,样子有些慌。」
「老娘打折她腿!」老婆气呼呼骂。
计安一把捂住老婆的嘴,压低声道:「问清楚再说,丑事传扬出去,丢脸。」
老婆胸口猛烈起伏,极不情愿地躺下,一夜没合眼。翌日早早起来,趁周三出外办货,娘唤来庆奴,劈头盖脸直冲冲一句:「你干的好事!」
「娘怎么了,我干了什么事?」庆奴一副无辜的样子。
「干就干了,不许瞒着爹娘。」
「孩儿不明白。」
「哼!」娘冷冷道:「瞧你腰身,原是苗条纤细,这才几月,腰圆胸高,粗丑笨重,全不成模样,娘是过来人,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娘的眼睛。」
庆奴慌了,欲申辩欲解释,一时心急,牙齿咬到舌尖,前言不搭后语,越说越乱。
「哎。」娘长长叹口气,悲鸣般道:「你到底是给人坏了。」
「没,没有的事。」庆奴嗫嚅着说。
「啪!」娘一记耳光打在庆奴嫩滑粉脸上,五指红印清晰浮现。
庆奴捂住半边脸嘤嘤抽噎,泪珠断线。
「说!」娘又拧住庆奴耳朵,逼问:「可是那周三干的?」
庆奴吃打不过,默默点头。娘气得浑身发抖。待计安回来,老两口商议,要么报官,要么把周三赶出家门。计安历来爱面子,若是报官,此等丑事,够邻里嚼半年舌头的,妥当起见,还是找个由头,先将周三打发走,再给女儿寻个婆家,早早嫁出。
屋里,两口子唧唧咕咕商议。庆奴偷了个空,伫立门首,等来办货回归的周三,说东窗事发,我爹娘要办你。周三倒沉稳,说我在你们家吃得比猪差,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不如叫你爹娘招赘我为婿,日后定孝顺二老,为他们养老送终。
庆奴啼笑皆非。说你做白日做美梦,就我爹好面子,我娘急脾气,你坏了我身子,他俩此时若见着你,什么酒都不喝,就能把你当下酒菜给咽了。你赶紧跑,现在就跑。说罢,从柜上偷了银子,塞给周三。周三哭丧着脸接过,匆匆收拾行囊,与庆奴相拥惜别。
周三一去不回头,苦了庆奴。周三跑掉也罢,可柜上的银子也不见了,这是大事儿,爹追问,娘拷打,庆奴只推说不知。娘在气头上,哪里肯饶,推搡庆奴入柴房,琐上门,关起来。
庆奴蜷缩柴房角落,哭天抹泪,不吃不喝。隔天,计安打柴房过,想瞧瞧情况,只听女儿一声喊:「把我放了。」
计安毛骨悚然,连跑带颠去向老婆拿钥匙。
老婆不肯,说这丫头愈发不成人样,不关她几日,吃些苦头,她就不长记性。
「关个屁!」计安搜老婆身,撕扯一番,抢到钥匙,怨恨道:「那句话我过敏,你不知道么!」
周三逃逸数月,音信杳无。
计安夫妇暗暗庆幸,亏得周三没在女儿肚子里留个野种,要不然,女儿别想嫁出去。
庆奴则终日闷闷不乐,老两口又担忧,长此下去,女儿闷出病来。就央了媒婆,给庆幸奴说门亲事。
媒婆利索,不出半月便给庆奴找了个男人,名叫戚青。是颓败没落的官宦人家的后裔,落水的凤凰不如鸡,戚青四十岁还未娶亲,要靠山没靠山,要钱财没钱财。小时候享过福,伺候中成长,到头来无一技防身,日子过得很贫寒。
计安夫妻起初也嫌弃,媒婆前来游说:其一,戚青家境虽败,而知书达理,也算得一表人才;其二,年纪大些,却是老成,知冷知热会疼人儿;其三,庆奴嫁个官宦之后,那周三日后也不敢上门寻衅,稳妥。
媒婆一张利嘴,气死画眉,不让百灵,三言两语能把人支到新疆去,回来人还得给她带葡萄干。
计安老两口觉得有理,想戚青窘困,女儿嫁去恐其受苦,索性将戚青招赘入室,戚青也很愿意。于是,选了日子,操办婚事。
庆奴何尝甘愿嫁个老男人,怎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以违抗,只得屈从。
成亲当晚,二人入了洞房。戚青哪有半点官宦之后的风采,活脱脱一头饿狼,一嘴酸臭酒气喷洒庆奴脸上,牙齿缝间镶嵌韭菜抱住庆奴就啃,庆奴手捂胸口干呕像患了咽喉炎。戚青晕乎乎不肯放手,直往跟前凑,庆奴抵挡、反抗、退缩,戚青反而愈发勇猛,按翻庆奴整个身子压上去,万分急切低吼:「四十年,我活了四十年,从未碰过女人。」
庆奴流着眼泪,默默忍受,绝望到极端。想起周三,一贯甜言蜜语含情脉脉。如今的丈夫戚青粗鲁无情俨然活兽,哪有快感可言,哪有幸福可以期待?
折腾完毕,戚青呼呼睡去,庆奴昏昏沉沉,梦见周三就在眼前,伸手来拉她的手,指尖轻轻触碰,人便化为尘烟,飘散而去不知所踪。漫长一夜,庆奴睡一刻,醒一刻,天就亮来了,恍惚中,感觉一只手在两胯之间摸索,猛然惊醒,那手抽开,揪住自己头发往上一提,另一只手扼住脖颈,庆幸听见戚青恶狠狠的声音:「为何没见红?」
庆奴呆住。戚青揪住她头发摇晃,像蹂躏不倒翁,追问:「说!为何没见红?」
庆奴「嗷」一嗓子,挣脱戚青,衣衫不整冲出卧房,蹲房门口埋头掩面呜呜哭泣。
戚青手里攥着一绺秀发,追撵出来,拳脚相加,庆奴满地乱蹿。计安夫妇闻讯赶来相劝,问明事情,自知理亏,女儿早被人坏了,如今女婿占理,不可得罪。只忍气吞声好言相劝将二人诓回房中,一家人关起门来面面相觑。
新婚头天,庆奴授人以柄,戚青有恃无恐,太爷一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倒了不扶,扫帚横地不抽,大事不做,小事不理,游手好闲日一复日。对待庆奴,动辄打骂,稍不顺意大发雷霆,仿佛计家欠了他八辈子的人情债。
哪里是招了个女婿,俨然是请了尊佛爷。计安夫妻这时倒念起周三的好来,他虽坏了女儿身子,到底也是年轻莽撞,可人家手脚勤快,吃苦耐劳,家中调理得妥妥当当,早知今日,弗如将他招赘为婿。
计安老婆成天抱怨,怨天怨地女儿。计安抠破头想辙:「走到这步,只能夺休,把戚青这厮赶出门去,方才清净。」
夺休,在古代,就是女方提出离婚。计安老婆倒也赞同,可夺休总得找个理由,无缘无故谁买你的帐?
老婆寻思良久,对计安道:「那活兽,每日外出吃酒,醉熏熏回来,说不得,骂不得,今日你在门首等着,待他回来,你高声训斥,惹他发怒,让他打你一顿,这事儿就算成了。」
「非得挨一顿打么?」计安十分为难。
「打了你一个,幸福全家人。」老婆不由分说,推出计安:「去,现在就等着去。」
计安无可奈何,搬个小马扎,坐在门首,等着挨打。
等了又等,捱到晚上,戚青才摇头晃脑三分醉意七分装相打街市回来,见家门紧闭,举拳砸,抬脚踹。挨打的时刻终于来临!计安很兴奋,将门打开,堵在门口指鼻子破口大骂,积攒了几十年馊潲零碎的脏词儿,一股脑涌出。戚青喝了酒,舌头比平常大一圈,说不出句整话,气得牙痒,火气蹿上,扭住丈人撕打。计安不还手,假装站不稳躺地翻滚哀号,引四方邻人都来观瞧。有好事者上前擒住戚青,找根绳子反绑起来,再扶起计安,听其发落。
中国是礼仪之帮,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儿子打老子,算家庭暴力,忤逆不孝,乱了纲常。
有人劝计安报官,把这忤逆之徒逮去坐牢。
计安一副委曲求全的做派,口称家丑不可外扬,问戚青,此事私了还是公了?
此时,戚青酒也醒了大半,硬着头皮问:「公了怎样?私了又怎样?」
「若是公了,这就拿你去见官。」计安坚决地说:「私了好办,我家夺休,你远离我计家,从今往后,你与我家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
戚青这时方知中计,又一想,若真去见官,吃亏的还是自己,挨一顿板子,坐一回牢,回到计家,日子也没法过下去,只得答应私了,邻里做证,计家夺休,自己卷铺盖滚蛋。
又混成光棍,戚青越想越气,心有不甘,借酒消愁愁更愁,醉了就跑到计安家浑闹。计安夫妇先也忍了,戚青变本加厉,扬言道:「老子洞房没见红,反中你家奸计,看我不杀了你全家!」
是可忍,孰不可忍,计安夫妇一人抄一把扫帚,冲出家门,打得戚青抱头鼠窜。
过了半年,总算清净了些。计安夫妇仍心有余悸,怕戚青再来叨扰、打闹。思量着再给女儿说门亲事,以绝后患。商议停当,又托媒婆去办,此番绝不招赘,只要找个好人家,嫁出便是。
恰巧,有个高邮军的主簿李子由,因有公事,暂居临安。北宋时的主簿是典型的文官,典领文书,办理事务,相当于现在的秘书长,属四品官员。媒婆知晓,慕名而去,口口声声要给主簿说门亲事,生把庆奴夸成红粉极品。李子由独身在此,已有半年,生活很素,闻点荤腥就心动,当即依了媒婆,提出先看货。
选了日子,李子由见过庆奴,倒也满意,尤其庆奴不经意一笑,那酒窝不知迷醉过多少男人,有心将娶了她,带回高邮军安居。
高邮军,就是如今高邮市,属江苏省历史文化名城,北宋历置高邮军,领辖高邮、兴化、宝应三县,为扬淮间繁华似锦,人文荟萃之地。
嫁个官员,去的又是好地方,计安夫妇心下欢喜,重谢媒婆,送走女儿,了却心事。
庆奴随主簿李子由去往高邮军。一路乘船,观景吃酒,感觉甚佳。夜间,李子由与庆奴船中圆房。受过戚青的荼毒,相形之下,李子由显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可是,秘书长夫人的优越感仅仅持续了几日,李子由一句话,让庆奴心冷如冰。
「我家中,有一位夫人。」生理满足后,李主簿亮出底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