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已身负两条人命,岂怕张虞候要挟。与庆奴相处四夜,美中不足,还有些可恨,刚一完事儿,庆奴拔腿就走,去和另一个男人相拥而眠。
「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周三郑重其事问庆奴:「你留谁?」
「这由不得我。」庆奴一副没主意的样子。
「你可以在他喝的药里,多加一味药。」周三阴沉地说。
「什么?」
「砒霜。」
庆奴倒吸一口冷气。
「他的病,左右也是好不了的。」周三抚摸庆奴后背:「你守着病秧子过一辈子?」
庆奴只觉后背泛冷,像有一条冰凉的蛇在游弋。良久,木然问周三:「非要这样么?」
「你若不肯,我走便是。」周三手缓缓垂下,表情无限沉重痛苦。
庆奴下意识拽紧周三的手,周三一把抱紧庆奴,俯耳轻言:「很快就会过去的。」
第五夜,庆奴没去周三房中。很规矩很温情地喂张虞候喝了稀粥,洗了碗就去熬药,掺上水,将药搁炉子上,取出白天从药铺里买回的砒霜,小心翼翼拆开纸包,将药粉抖进咕嘟沸腾的药汤里,抖了一半儿,庆奴似乎于心不忍,默然住手,将剩余的一半包好,揣入怀中,然后拿支筷子,搅拌药汤,均匀了,甩甩筷子,掏只手绢包住药灌耳朵把,端离火炉,将药汤倒进一只土坯碗中。
冒着袅袅热气深酱色苦药,送到张虞候唇边,有些烫。庆奴用嘴呼呼地吹,温度渐渐冷却,张虞候接过,捧在手上,咽了口唾沫,接着一仰脖儿,咕咚咕咚喝下,把空碗递给庆奴,温和地说:「待我痊愈,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庆奴不敢看张虞候的眼睛,头一低转身走掉,出了房门,人倚门框,心砰砰乱跳。
僵立半炷香工夫,只听张虞候在房内喊:「庆奴……庆奴。」
庆奴听到喊声,呼吸急促,嗓子眼儿里似有东西堵住,发不出声。此时,隔壁门一开,周三出来,稳住庆奴:「莫慌,待我进去观瞧。」
周三进了房,只见张虞候口鼻流血,张牙舞爪床铺上翻滚,在叫在呻吟格外瘆人。周三胆也颤,任何响动此刻都在挑战紧绷的神经,难以抵御、强撑,周三抓起一个枕头,捂住张虞候的头,不消片刻,张虞候全身筛糠,腿猛一蹬,人就软了。
凡中毒而亡者,皆是遍体小疱,肤色青黑,双眼突出,嘴唇破裂,两耳肿大,肚腹膨胀,肛门红肿,十指甲青黑。若检验张虞候尸首,轻而易举就知是他杀。可谁来验尸?
周三将张虞候尸首清洗干净,盖上被单。庆奴放声大哭起来,引得客栈掌柜、伙计和客人都来观瞧。众人皆知,这客人久病不愈,如今一命归西,乃情理之中,并不生疑,还帮着操持、收拾。翌日,周三买回一口棺材,寻块坟地,将张虞候入殓安葬。
神不知,鬼不觉,周三达成心愿,带着庆奴离开客栈,另找了一家客店落脚。白日,周三出去找活儿干,庆奴依旧在酒楼卖唱。
过了仨月,庆奴想家,对周三说:「我离家久了,不知爹娘音信,不如你我一同回去,到了这步田地,想他们不会再将你赶走。」
「回去做甚?」周三提醒道:「高邮军的官司未了,你回去不怕被捉?」
「过去这许多日子,没有动静,官司必是结了。」庆奴天真地说:「你我二人,总不能一辈子流落此地吧。」
周三拗不过,口头应允,并不行动,一日拖一日,庆奴三番五次催促,周三总有理由推搪,说要干点营生,挣些钱,好回去孝敬二老,如若不然,恐庆奴爹娘不肯收留。
又过两月,周三没找到营生,成天躺在客店睡大觉,庆奴言语间就生出些许怨气。周三巧言劝慰也不顶事,有心将实情告诉庆奴,嘴张了张,欲言又止,反复思量,想此事若讲出来,恐怕多半是飞蛾投火,自寻其死。
虽如此,却经不住庆奴天天纠缠。万般无奈之下,对庆奴说:「你实在要回,自己回去,我回去不得。」
「为何?」庆奴问:「怕我爹娘容不得你?」
周三摇头不语。
「你心里有事,也不对我说。」庆奴委屈道:「可见你跟我不是一条心。」
见庆奴要哭,周三咬咬牙,一跺脚说:「我已将你爹娘杀了。」
「你说什么?」庆奴以为自己没听清。
周三不得已,把杀害庆奴爹娘始末,都说给庆奴。庆奴大哭起来,扯住周三连珠炮似的问:「你如何要杀我爹娘?如何要杀我爹娘?」
「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将我交送官府。」周三说。
「你不会跑么?不会逃么?非要下这个毒手?」庆奴摇晃着周三问,像蹂躏不倒翁。
「我不该杀你爹娘。」周三推搡开庆奴,喘着粗气道:「你也不该杀那佛郎小官人,也不该杀那张虞候,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不得已!」
庆奴坐在地上,蒙头痛哭。
等庆奴哭够了,泪干了,周三没心没肺地说:「肚子很饿,你去弄些吃食。」
庆奴抬起满面泪痕的脸,揉揉红肿双眼,死盯周三,目光冰冷到极端。
「怎这样看着我?」周三说:「难不成要饿死我?」
庆奴缄默。
「好啦,事已至此。」周三许诺道:「今生今世,我会好好待你。比你爹娘对你更好。」
又过了一会儿,庆奴撑起身,步子蹒跚,出门端回两盘熟菜,温壶热酒,都搁桌上,摆放妥当,提壶给周三面前的空酒杯斟满。
周三很饿,端起酒一饮而尽,操起筷子准确地夹起菜中肉片,飞快地不歇气地往嘴里塞大口咀嚼。
「酒菜可香?」庆奴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香。」周三点头。
「此是最后一顿饭。」庆奴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意思?」周三放下筷子,嚼着菜问:「你要离我而去?」
「是你离我而去。」庆奴凄然一笑:「这是你在人世间,最后一餐饭。」
周三嘴的咀嚼速度骤然减慢,缓缓停止,眼神僵直看着庆奴。
「酒里有砒霜。」庆奴轻飘飘地补了一句。
周三惊悚。呕吐的冲动混合着酒菜从胃里往上翻涌,又全封堵于胸腔,吐不出来。
「为何害我?」周三捂住心口问。
「为我爹娘报仇。」庆奴笑盈盈,没事儿人一样,又提壶斟满一杯酒,手捏杯底递给周三:「来,再饮一盏,药效猛些,走得痛快些。」
周三一哆嗦,鼻涕眼泪齐下,糨糊般涂了一脸,颤声问:「哪里来的砒霜?」
「毒虞候时,剩了一半。」庆奴坦然地说:「没曾想今日用上,全下酒里了。」
「婊子!」周三猛然掀翻桌子,跨过来,按倒庆奴,双手掐住庆奴脖颈。庆奴拼命用手扒拉周三双臂,无论如何也扒不开,周三用尽全身力气往死里掐,庆奴粉红舌头伸出来,由白变为乌青,哑着一丝微弱声音喊:「把我放了……」
须臾,庆奴不再动弹。周三松开手,全身力气像水一样流得精光,瘫倒在地,觉得胃里反应剧烈起来,活生生疼死,不堪忍受,弗如从客栈高楼跳下,死个痛快。如此一想,周三一步一步慢慢爬向窗口,立起身子,闭上眼睛,跃身跳出,一头扎下去,呼啸生风,犹如一口袋土豆重重摔在街市上,脑浆迸裂,鲜血淌出,就像打翻了一碗豆腐脑以及红油碟子。
翌日,客店掌柜报了衙门。镇江府主带了人来勘察现场,搜寻死尸遗物,在庆奴所穿衣服的怀揣里,发现折封完好的半包砒霜。周三确系坠楼身亡,经验,全身并无中毒迹象。
府主查来查去,也没查出真正死因,只道是二人为情所困,起了争端,一个掐死另一个,然后畏罪自杀,跳楼身亡。
世间又有谁人相信,这一段连环灾祸,起因却是杀害了一条金鳗。计安既知金鳗乃精灵异物,便不该带回家中,以至害其性命,全家遭秧,又连累周三、戚青、佛朗、张虞候一干人等。老人言:「大凡物之异常者,便不可加害。」搁现在,这话也受用,乱吃野生动物,肆意砍伐树木,严重破坏生态,非典、雪灾、地球变暖,一幕一幕,无不是自身造孽,祸及子孙万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恩怨轮回报。明朝永乐年间,有一段《罗衫恩怨录》,说的就是善恶轮回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