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辈子,就是在好运与霉运之间来回扑腾。金榜提名后保不齐就一脚踏空掉井底。直隶涿州有两个兄弟,哥哥叫苏云、弟弟叫苏雨,自幼丧父。凭父亲留下家业财产,母亲张氏把两个儿子拉扯大。苏云很争气,自小攻书,虽未凿壁偷光,也曾悬梁刺骨,二十四岁参加殿试,中了二甲,选为浙江金华府兰溪县大尹,就是知县。
苏知县回家,住了几个月,选了日子前往兰溪县上任,嘱咐弟弟:「我此去兰溪县,要当一个好官,财产留一半在家,你要好好侍奉母亲。」
老母和兄弟都很舍不得,一时间,母子潸然泪下。
「到得地方,差人传家书来报个平安。」母亲张氏哽咽道。
「一定。」苏知县抬袖拭泪,辞别母亲和弟弟,携夫人郑氏,带上家奴苏胜夫妻二人,同往张家湾,欲走水路去往兰溪县。
苏知县一家人来到张家湾码头,在徐能一伙人眼里,就像狙击手从瞄准镜中窥见猎物。
苏知县吩咐家奴苏胜前去找船,苏胜拿了定钱去。客船中的梅鼻涕惯于吹嘘拉客,迎着苏胜前来,亲热拉住,一听苏胜说,是前往兰溪县上任的知县来租船,当即给了苏胜十两银子。
按规矩,跑水路贩运,不论运货载人,都得满满当当,方才开船,若是载一位官员,借他的名号,可免一路的税课。因而,不但只载官员一人,而且还要孝敬官员银钱,这钱当时叫做:坐舱钱。
苏胜接过银子,看看梅鼻涕长相,四白眼,绞花眉,朝天鼻、薄嘴皮,尖下巴,颧骨突出,脸颊瘦削无肉。感觉此人不善,一时犹豫。梅鼻涕赶忙又掏出五两银子,塞给苏胜,说:「这年头,都不容易,大哥成全我等这单生买卖,待到了地方,另有酬谢。」
苏胜对苏家一向忠心耿耿,只是爱贪个小便宜,此刻手里攥着银子,又瞧了瞧梅鼻涕,心说:「其实他也没那么难看。」
苏胜跑着回来禀告,交五两银子给主人,自己私藏十两,撺掇苏知县坐徐家的船,说那大船安稳、舒适、挂的是山东王尚书府的水牌,老爷如今也是官儿了,当官的坐官船,既匹配又气派,实是天意。
不但没给钱,还倒赚五两银子,且又是尚书府的船只。苏知县夸奖苏胜会卖事,随即携家眷、带上箱笼、大小行李若干,喜出望外地上了贼船。
一路顺风顺水,渡了黄河,过了扬州广陵驿,刚到仪真地界儿,下起瓢泼大雨,梅鼻涕等一班水手很欣慰,什么叫春雨贵如油,这就是了。当即禀明苏知县,说这风大雨大,船上载货沉重,若再前行,恐有闪失,当在仪真码头靠岸,歇息一日,待明日天晴开船。
苏知县眼望窗外大雨,想想安全起见,点头应允。
船靠了岸,梅鼻涕叫黎泼皮去通报徐能,说大鱼已上钩。
喝碗茶的工夫,徐能来到岸上,进船舱给苏知县请安,察看情况。苏知县与家眷正无聊,唤了苏胜夫妇,四人围坐一桌打麻将,输赢的钱都在摊在桌上,白花花的银子煞是惹眼,箱笼行李鼓鼓囊囊,徐能早起贪念,再一看苏知县夫人郑氏,明眸皓齿,丰满娇滴,十足美人,又顿起色心,费好大劲咽下口水,对苏知县鞠躬失礼:「大人能坐小人的船,是小人的福分,今日不巧,下起大雨,大人一家安心在船中休息,小人自会安排上好饭菜,侍奉大人。」
「好。」苏知县打出一张二条,侧脸对徐能道:「如此安排甚好,多谢船家了。」
雨势渐小,零零星星,徐能退出船舱,招呼兄弟几个,准备饭食。一帮人往徐能家去,没留神后面跟了个人,冷不丁叫了一嗓子:「你等又要祸害人命!」
徐能寻声回头看,原是自己的弟弟徐用。二人虽一母同胞,却是两副心肠。徐能刀尖上滚肉,血泊里劫财,不信天地鬼神;徐用只好念书,生性柔弱,虽然迂腐,而一心向善,屡次败坏徐能的好事,今日尾随哥哥来到河岸,见这帮恶徒又要杀人害命,忍不住跳出来阻挡。
梅鼻涕一伙爱戴徐大哥,嫌厌徐二哥,若他不是徐能亲兄弟,早死八百回了。
「大哥。」梅鼻涕冲徐能嘀咕:「今日之事,可别叫二哥给搅黄了。」
「我心头有数。」徐能一笑。靠近徐用,和颜悦色道:「兄弟莫嚷,今朝哥哥钓的是块大肥肉,船中行李沉重,是个极有钱的主儿,你千万成全哥哥,干完这票,哥哥洗手,如何?」
「哥哥在别伤天害理之事。」徐用十分焦灼:「我已听闻,船中主顾不是一般人,乃去兰溪县上任的府尹,若害其性命,你们谁也跑不了。」
「他是知县不假,看那大包小包,必是收刮贪赃而来,哥哥这叫取不义之财,杀富济贫。」徐能大言不惭地说。
「哥哥总是诡辩。」徐用继续劝解:「他既中弟为官,也是天上一位星宿,哥哥若杀了他,天理不容,必遭天谴。」
这一番话,很是刺耳,徐能心中尤其不快,压住火气道:「此番劫财,也是小事,你没瞧见知县还有位夫人,万般标致。你嫂死了两年,房中无人知冷热,每每夜半醒来,枕边连个说话人也没有,今日天作姻缘,兄弟须成全哥哥才是。」
「万万不可!」徐用提高嗓门儿叫:「人家好好一对夫妻,怎可拆散?」
徐能怕惊扰了船中人,一把捂住徐用的嘴,连拖带拽,疾步往前走,徐用还喊:「古语有云:相女配夫。强扭成亲,也不和顺。」
「堵嘴。」徐能说。
梅鼻涕应声脱鞋扒下袜子,揉成一团塞徐用嘴里。
徐用唔唔闷声叫喊,徐能急呼:「快快带走!」
范蝈蝈、杨卵子双手各托徐用左右腋下,架着就往前跑,徐用双脚悬空乱蹬,像踩了滚烫风火轮。
一帮人回到五坝街徐家,磨刀的磨刀,取板斧的取板斧。
徐能叫人把徐用带至后堂,扯去徐用口中袜子,质问:「还捣乱么?」
徐用干咳几声,哈口气道:「哥哥杀那知县。必遭报应!」
「你嘴真臭。」徐能一语双关地说。旋即,吩咐梅鼻涕:「绑了,关柴房里,事成之后再放他出来。」
「对不住了二哥。」梅鼻涕拿根绳子过来,反绑徐用双手,带去柴房,边走边说:「别闹呵,我右脚还一只袜子呢。」
黄昏天色阴霾,雨基本停了。
苏知县一行四人,还坐桌前打麻将。苏胜手气旺,一人洗三家,赢了不少钱,心里美滋滋。打着打着,天完全黑了下来,苏知县腹中饥饿,有点儿无精打采,趁洗牌的空暇,出了船舱,往岸上观瞧,隐约瞧见远处几个人朝码头来,想必是船家送佳肴来了,心里高兴,转身踅回舱内,重新坐下,对夫人郑氏道:「再打一圈,便尽晚膳。」
远处那几人,确系徐能一伙。徐能领头,手持板斧,梅鼻涕提一口泼风大刀,后面跟着黎泼皮、范蝈蝈、杨卵子三人,谁也没料到,徐用脚跟脚追随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