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婆与郑氏黑夜中奔走,都是小脚,鞋弓步窄,行了六、七里,郑氏脚痛难忍,朱婆则连腿也迈不动了。
「夫人,要不咱回去吧。」朱婆哭丧着脸道。
「回去也得走六、七里。」郑氏说:「婆婆好事做到底,眼看天就亮了,再走一段,寻个安身处就好了。」
朱婆与郑氏相互搀扶着往前行,走到大柳村口,天蒙蒙亮,恍惚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胖墩墩的后生,冲二人傻笑。
「过去问问路。」朱婆对郑氏说。
郑氏点点头,随朱婆上前,离胖后生几步之远,听见他喃喃自语:「十二、十二。」
二人惶惑,朱婆在前,一步过去,哪知胖后生面前有口井,朱婆一脚踩空,掉入井中叫也没叫出一声。胖后生乐道:「十三、十三。」
郑氏惊慌中叫出声,胖后生流着哈喇子,盯着郑氏细看,稍顷,胖后生上前搂抱住郑氏就亲,郑氏挣扎推搡,猛烈晃动中,胖后生没站稳,脚下不留神,掉进井里。
郑氏心嘭嘭乱跳,站在井边往下望,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不禁落泪道:「十四。」
没了朱婆,郑氏更加不辩方向,跌跌撞撞,又走了许久,路越走越窄,却不能倒退,顺路走下去,慢慢钻进一条更狭窄的甬道,甬道两侧是黑黝黝的树林,风吹来,林中传出奇声怪响,令人汗毛倒竖,郑氏强撑着,沿甬道一直走,终于走到尽头,天已大亮,只见前面有一座庵院,便上去敲门。一个老尼姑应声来开,郑氏跪地便拜,哭诉自己遭遇,求老尼姑权且收留,否则只有一死。
「庵后有个厕屋,你就住在那里吧。」老尼姑将郑氏引进庵内,安排住下。
自此,郑氏就在慈湖庵中藏身,每日粗茶淡饭,聊以生存,如此过了两月,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老尼姑年逾五十,本是半道出家,却也容不下这等事。叫过郑氏说:「这里是佛地,不可污秽,夫人别怪我不留你。」
「师父慈悲为本。」郑氏苦求道:「这方圆十里,我也没个投奔处,此番出去,定是死路一条。」
「若你不走,只有一个法子。」老尼姑说:「若你肯,方可留下。」
「做什么奴家都肯。」郑氏眼巴巴望着老尼。
「生下孩子,若你留在庵里,只得将孩子弃了,若你不忍,留不得你母子。」
「师父开恩,让奴家给苏家留个后吧。」郑氏再三恳求,老尼坚持不允,无奈之下,郑氏只得答应。
又过了两个月,郑氏产下一子。刚满月,老尼姑就叫郑氏将孩子遗弃。说这佛门之中,日夜小孩啼哭,必遭人疑心,查出缘由,恐怕也是一场祸事。郑氏左右思量,万般难舍,脱下自己贴身穿的一件罗衫,包裹了孩子,又从头上拔下一股金钗,放进包裹中,抱着跪于佛像前告拜:「我佛慈悲,祈愿这孩儿遇个好心人收养,让苏家有后。」
拜完,将孩子交给老尼姑。老尼姑接过孩子,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出了庵,走到半里之外的大柳村,将孩子放在一棵参天大树下,转身回来。
此时的郑氏,差不多的万念俱灰,留在庵里,做了尼姑,终日拜佛诵经。哪里知道,自己孩子放在大柳村树下,不到半个时辰,竟被徐能拾到。
郑氏逃跑当日,徐能五更天由南往北,一路追一路找,却不见郑氏和朱婆。如此娇艳的一位娘子,就这么跑了,徐能既扫兴又愤恨,想不出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能跑哪儿去,心里就搁下这事儿,总不甘心,隔个十日半月,就在这一带转悠。
这日,徐能从梅鼻涕家喝酒回来,有意绕道从大柳树村经过,走到村口树下,见地上襁褓中有一个小孩儿,抱在怀里一看,孩子生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心想我尚无子嗣,这是老天佑我,赐我一子啊!又见襁褓中有一股金钗,断定是有人将这孩子遗弃,孩子本来哇哇在哭,徐能一抱,就不哭了,徐能十分高兴,这叫缘分呐,乐呵呵地抱着孩子就回了家。
到得家中,又差管家去请梅鼻涕,梅鼻涕刚得了一女儿,正好,梅鼻涕老婆奶水多,可喂养这捡来的孩子。
梅鼻涕两口子来了,老婆解开衣襟,给孩子喂了奶,又打热水,给孩子洗澡,徐能站在一旁观瞧,忽然想到什么,冲梅鼻涕老婆道:「翻过来,我想看看这孩儿的屁股。」
「大哥为何要看屁股?」梅鼻涕不解地问。
「我那兄弟,老说我为非作歹,将来有后也没屁眼儿。」徐能说:「我看看有没?」
「有。」梅鼻涕老婆举起水淋淋的孩子,背冲徐能。
徐能咧嘴笑了。
「二哥的话,哪里信得。」梅鼻涕也乐。
苏知县一家人,就这么死了死,散的散,孩子也归了仇人徐能,一万个冤屈哪里有人知晓。
苏家老母还一心惦念儿子来信报平安,一等一年,也没个音信。老太太日日思念,夜夜担忧,老做一系列不祥的梦。这年春天,老太太梦见洪水泛滥,儿子苏云在水中真扎扑腾,奄奄一息。猛然就惊醒了,急忙唤来小儿子苏雨,说:「你哥哥为官,一去一年,也没托人捎个信儿回家,报个平安,为娘实是牵挂,你备足盘缠,去往兰溪县,讨个音信回来。」
苏雨领命,收拾包裹,乘船走水路,步行走陆路,一路辗转,风尘仆仆抵达兰溪县,边走边问,来在了兰溪县衙。此时正值知县退衙,苏雨只得到私宅门口敲门,有衙役拦住,问是什么人?
「我是知县老爷的弟弟,速速去通报。」苏雨理直气壮道。
衙役立马恭敬施礼,扭脸屁颠颠去通报。
兰溪知县高大人一听就火了,啐衙役一口痰:「本官自一出生,爹就死了,我娘妇道本分,哪会给我生个弟弟!不问清楚,就来胡报,你这饭桶。」
衙役挨顿臭骂,心里窝火,出门一口痰啐苏雨脸上,叱骂:「你这鸟人,敢骗我!」
苏雨没醒过味儿,抬袖拭脸问:「知县老爷怎个意思?」
「老爷姓高,江西人,你是哪里人?」衙役问。
苏雨一时张口结舌,隔半天才说自己是直隶涿州府人。
「牛头不对马嘴。」衙役威慑道:「赶紧滚,小心打你个半死!」
苏雨只当是哥哥做了官,不认亲人,一屁股坐在县衙私宅门前又哭又闹,惊动了高知县,亲自出来问其缘由。
苏雨见知县老爷确实不是哥哥苏云,知道差了。便说哥哥一年前到兰溪上任。杳无音信,家中老母日盼夜盼,高老爷既是现任知县,定知前任下落。
高知县听苏雨如此一说,将其请入内宅,看座上茶,慢悠悠地说:「你兄长一直未曾到任,吏部只当他是道中病故,即命本官到此补了他的缺。」
「莫非哥哥,真的途中病故?」苏雨焦虑地说:「他当日赴任,一行四人,即便病故,也不会都病故,总有一人会返回家中报信。」
「本官也如此想,既然府中也无消息——」高知县拖长声音分析道:「不是途镇南关覆舟翻船,就是遭了贼寇。」
「叫我如何回禀老母。」苏雨哭起来。
高知县吩咐拿了十两银子,权当做苏雨返乡盘缠,宽慰道:「我见你孝顺仁厚,送你盘缠,回去给老母报信,今后好生侍奉就是,本官若知你兄长消息,自会派人捎信到府上。」
苏雨谢过高知县,抹着眼泪,出了县衙,一路往回走,天气忽变,苏雨受了凉,心里又痛苦,昼夜伤怀,在城隍庙附近,住了半月,服药不愈,一命呜呼。以为这就去往阴曹地府,与哥哥团聚,殊不知,哥哥苏云依然健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