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吻了他。两天之后的夕阳下,斯雷特站在自己的帐篷外面,还在回味着。
天色尚早,刚过晚饭时间,他估计今晚不会太忙。每周中间的晚上向来都不会太忙。想到自己还要被困在这里演上四个晚上——还有周末全天——他便在心里骂了一句,而另外两天安娜又得上学。这让他几乎无法继续了解她,去试图搞清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幻觉里。
他还有点儿想她。他还是应该承认这一点。
她不像大多数普通人那样看他,戴着有色眼镜,对他充满怀疑。她也不像他周围嘉年华的大部分工人那样冷漠、愤怒。最关键的是,她让他有机会谈论自己一直不得不隐藏的事。她让他有机会成为自己,这就足够吸引他了。
尽管她说过她有安排,可他还是好奇她今晚会不会来。每次从帐篷里出来,他都盼望着能看见她站在那儿。可是,一直到现在,每次他都失望了。
他知道她很害羞。他几乎觉得那个吻给她造成的惊诧程度不逊于他。也许她会觉得尴尬,不好意思再来见他。要么,就是她的哥哥在阻拦。一想到康纳,斯雷特便咬牙切齿。他不喜欢他总是强行掺和进来多管闲事。当然,关于斯雷特幻觉的细节,还有他自己的未来,安娜都一无所知。对她来说,斯雷特只是在竭力帮她去阻止她哥哥的命运。和他打交道的时间越多,斯雷特也越能理解康纳的命运为什么会这样。这孩子不应该打杰克。这样做很愚蠢。你自己也小心点儿吧,站到他们中间,你也够蠢的。斯雷特选择向着一个外人,而不是跟杰克站在一边,对此,杰克毫不隐瞒他的强烈不满。但是康纳应该意识到他和杰克孰强孰弱。他应该知道自己打不过杰克。
安娜说得没错,她哥哥很可能会让他自己惹上大麻烦,而直到被打得鼻青脸肿,腿也被打断,他恐怕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他真的天性如此,那么斯雷特也不确定自己和安娜还能做点儿什么来改变他的命运。他们也许可以带他躲开这次的麻烦,可是下次呢?再下一次呢?
这孩子得赶快认识到世界很大、很凶险,到处都是等着利用他的厉害的坏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丢掉自己的性命。不过,斯雷特担心的是安娜想要救哥哥的决心,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她自己可能也会受伤。
那,谁去救他呢?
如果认为这是让自己放心不下的唯一原因,那他就和康纳一样蠢了。
“三张币,是吗?”斯雷特猛地抬起头,有点儿恍惚地冲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一个老先生眨了眨眼睛。他把拐杖钩在胳膊上,掏出三张纸质的小票。
“五张。”斯雷特不由自主地纠正他。
“汤姆,别傻了!”一个老太太站在老先生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试图表示反对,可是藏不住脸上的笑意。
“不行,玛丽,我得知道我还要忍受你多少年。”他朝斯雷特使了个眼色,“你就给我这个老家伙留点儿希望吧,好吗?”
玛丽假装生气,拍了丈夫一下。
“我给你六张币,”汤姆故意大声问斯雷特,“你能让她在帐篷里多待几分钟吗?这样我就能有机会跑一圈。我这双老腿已经不像从前那么麻溜了。”
“汤姆·墨菲特,我记得咱们谈恋爱的时候你就不是个飞毛腿!”玛丽抗议道。
“好吧,不过,你那时候可是又年轻又漂亮。”汤姆回答说。斯雷特正想着要不要后退一步,老先生又加了一句:“现在你只剩下漂亮了。”他冲妻子龇牙一笑,冲帐篷的方向努了努头。“你就进去吧,看看咱们的未来会有什么?”
“雪利酒,”她讽刺地说,“我的未来里会有雪利酒。我看我今晚得喝上两杯,才不会用你的拐棍狠狠抽你。你快跑步去吧,哥们儿。”
她一甩头,像一阵风似的进了帐篷,然后迅速瞥了一眼丈夫,确认他不会真的去跑步。斯雷特也跟着进去了。
“没有水晶球?”老太太问道,她背对着斯雷特在桌子前面站着,“我很失望。”
“您不会失望的。”斯雷特一边说,一边努力打起精神,让自己进入角色。不过,埃米利安不肯过来,这对老夫妇之间真挚的爱恋让埃米利安藏了起来。“请吧,”他心里想着,自己至少可以表现得很客气,“请坐。”
“我是相信的。”玛丽一边在板凳上坐好,一边对他说。她的动作很慢,小心翼翼,斯雷特感觉不仅仅是由于年龄。她把包放在膝盖上,扯了扯身上的开襟毛衣,把衣服整理好。“但是,即便站在一千米以外,我也能看出来是不是假冒的。”
“我没有水晶球,是不是第一关就没过?”斯雷特问。
玛丽冲他笑笑,虽然这个笑容不如她给丈夫的那么明艳动人:“你过关了。”
“好吧。”斯雷特也冲她笑笑,“您有具体想问的问题吗?”
“没有。”她的回答很简单。
“好。”斯雷特调整了一下坐姿,感觉自己就像在学校里考试,一位可怕的老师正站在他的肩膀后面,一边看着他胡乱写下的每一笔,一边啧啧点评,“问女士年龄不太礼貌,但是如果您能把出生日期告诉我,我就可以——”
“哦,我已经老了,不用再算命了。”玛丽拒绝了这个提议,“最美好的年华,我已经经历过了。”
他那盒贝壳就在桌子下面,他忍不住想给这位老夫人好好算一卦,就像他年轻时那样,那时候,他的天赋还强大得很。不过,他没有这么做,他感觉今天那些贝壳不会配合。
“那我可以给您看看手相,”斯雷特提议,“或者面相。”
对于选哪一个,玛丽没吭声,只是伸出了左手。细长的手指上,除了一枚纤细小巧的金戒指,没有其他装饰。斯雷特想象着,从她结婚的那一天起,这枚戒指应该就戴在那里了。她是手背向上把手递给他的。出于一种奇怪的冲动,斯雷特忍不住遵从古老的礼仪,先吻了她的手背,然后才把她的掌心翻过来。
就在那个瞬间,他俩之间发生了某种反应。那是一种震颤,不像命运之神跟他说话时,他浑身那种灼烧发痒的感觉。帐篷里的氛围仿佛通了电一般噼啪作响。斯雷特知道他会预见点儿什么——这样正好,因为他其实不会看手相。
他低头看着自己捧着的那只手。帐篷里的光线一如既往地幽暗,但是她的掌纹却微微闪着光——命运线、爱情线……生命线。就在斯雷特凝视的当儿,每条线的尽头开始消退,模糊起来。刚才闪烁的光暗淡了,直到每条线都变得难以辨认,她的手掌变得干干净净,空空如也。
作为隐喻,斯雷特觉得自己已经很清楚了。
作为命运,这让人毛骨悚然。
他抬头去看玛丽的脸,岁月让这张脸上沟壑纵横。他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辉,至少目前还是如此。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安静越发深沉,直到玛丽移开了视线。她在包里摸了一通,颤巍巍地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
“好了。”她打破了沉寂,轻轻揉揉眼睛,“小伙子,你不用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斯雷特。”他回答说,仿佛应该让她知道他的名字。
“好的,斯雷特。”她改口道,“医生已经给我诊断过了。我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但是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好奇。大多数时候,在这种游乐场里算命的人都是骗子,都是冒牌的。但是你……嗯,我只是希望能看见一点儿魔力,再看见一次。你知道,这会给一个老太太带来信念,在这个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世界里。”
“您能看见——”斯雷特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她不应该看见什么——有这个天赋的是斯雷特。
“在你的眼睛里,”玛丽解释说,“我看见了。我看出你能超越现实,去寻找答案。”
斯雷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不知道这些征兆从何而来,只知道自己一请,它们就来了。或者至少,它们曾经来过。而现在,它们似乎又回来了,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玛丽起身把衣服抚平,其实她不必这么做,她的衣服跟她的人一样,干净利落。斯雷特感到被一股悲伤笼罩,也站起身。他刚才瞥见的幻景似乎并不公平,感觉不对。可他并不能创造未来,他只是一个媒介。
“我已经活了很久,”玛丽感慨得有些突然,“你不可能永远逃避老年。”
“对不起。”他主动伸出双手。玛丽用两只手把斯雷特的手握住,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能看见她的嘴在动,但是并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他听不见,他的耳边充斥着喊叫声和笑声。过了片刻,玛丽和帐篷都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在路上走着,不过走得不快。他脚上带跟的黑色靴子,还是她脚上的?踩在人行道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但是影响了他的速度。他回头看了一眼,就在他扭头的那一瞬,黑色的长发在他眼前飘荡。
安娜的头发。
安娜的眼睛正盯着跟踪她的两个男生。安娜的恐惧让他的胃里一阵翻腾。
她转身加快了脚步,就差跑起来了。她快步走着的这条路斯雷特很眼熟,远处教堂的尖顶告诉他这条路在商业街附近。天还很亮,但是人行道上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能躲进去的商店,只有紧闭的大门,要是她有胆量停下来碰碰运气,也许会有哪间屋子开门让她进去避一避。
斯雷特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两个男生已经追上安娜了,在她身后只有一步之遥。他看见其中一个人和她四目对视,龇牙笑着,把手伸向了她……
幻景突然消失了。斯雷特坐下来,恢复了神志。一双温柔的手让他往后倚,他不肯,直到他意识到他并没有坐在自己的那张板凳上,而是坐在给顾客准备的其中一张折叠椅上。他感激地瘫在椅背上,感觉浑身发抖,筋疲力尽。
“没事,”一个平和的声音喃喃地说,“你没事了。”
玛丽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肩膀。他抬头看她,看见了她脸上的关切。他意识到,她刚才目睹他说出了预言,真正的预言——而他由于沉浸其中,根本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不知道自己透露了什么,不过,接着——
幻觉在他的脑海里重演了一遍,这一回就像记忆重现,肾上腺素让他的身体恢复常态,加足了马力,这一现象的含义也向他的大脑奔涌而来。幻觉里并没有反映出时间,但是他知道,就在此时此刻。
“我得走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玛丽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她后退两步,把出口的路让出来。斯雷特知道他应该做点儿什么——问清楚她到底听见了什么,向她强调保密的重要性,送她走出帐篷,用布把他的招牌包裹起来——可是眼下,这些事都没有赶到安娜身边来得重要。
他冲进西斜的阳光下,差点儿撞到一脸疑惑的汤姆。他冲着斯雷特离去的背影大喊:“我以为我才应该是跑步的那个。”
他一路狂奔,穿过迷宫般的各种摊位,有两个嘉年华工人叫他回去,问他出了什么问题,他也不理。他完全不知道要去哪儿,便一头往商业街的方向冲了过去,一边跑,一边试着在脑海里重现安娜的视角,帮自己搞清楚她的位置——或者是要去哪儿。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比他平时的心跳更猛。这是在催他快走,就像倒计时的秒表在警告他,过马路时耽搁的每一秒钟,还有在人行道上从人群旁边绕过去的时间,都一去不复返。
看见教堂了。斯雷特从桥上经过时,意识到自己的方向错了,教堂就在他的面前,而安娜是朝着教堂的西山墙走的。教堂的钟显示快到五点半了,而从她那一侧看不到钟的这一面。
斯雷特用最快的速度左转,发现自己来到一条布满房屋的街上,和他在幻觉中看见的那些房子一模一样。不过,教堂没那么近。在他的幻觉里,教堂显得更大些,但是位置基本上是对的,这就意味着是在这条路的尽头……
他立刻加快速度。一栋栋房屋朝他的身后闪去,不过,他的视线只盯着前方,有一个小黑点正迅速变成一团模糊移动的东西。他又大步跑了十几步,看见两个魁梧的后背,是两个男生,正把什么堵在墙边,是安娜。
斯雷特没有停下脚步。他朝着离他最近的那个男生猛地撞了过去,冲击力大得让那小子在人行道上滑出好几米,然后目瞪口呆地躺倒在地上,他脸上那惊异的表情简直让人想笑。
斯雷特觉得他暂时算是搞定了,便转身冲着另一个男生——眼前的场景让他暴怒起来。
他一只手抓着安娜的头发,乌黑亮泽的长发被他的爪子抓着,另一只手正试图朝她伸过去,但她扭动身子,不停地挣扎,想躲开他。她举起双手想要反抗,右手的手指抓住他的拳头,徒劳地拉扯着。她满脸通红,眼里闪着泪滴,一侧的脸颊有剐蹭的伤痕,渗出了鲜血,估计是其中一个男生摁住她的脸使劲儿往她身后的石头墙上撞出来的。
“放开她。”他怒斥道。
那孩子意识到斯雷特带来的威胁,松开了安娜的头发,转而握紧拳头,一副准备迎战的样子。斯雷特刚一看见他松开了安娜,便朝他扑了过去,那孩子被撞倒在地上,正好摔在另一个男生旁边,那家伙到现在还没爬起来。不过,他看见同伴被摔倒在地,似乎反而受到了激励,挣扎着站了起来。
斯雷特没等他站稳,又把他揍趴下了。那一拳是冲着太阳穴去的,但是没打中,斜擦着错过了,但也足以让他重新倒在地上,这一回,两人都没再爬起来。斯雷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们面前,来回扫视着地上的躯体,想找几个地方让他们再尝点儿苦头,穿着靴子的一只脚已经抬起来准备朝某个人的肋骨踩下去,这时,安娜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回过头来,看出她很害怕,当然是怕他们,但是也有一点儿怕他。
他不喜欢这样。
“滚!”他冲那两个男生吼道。这两个小流氓看上去比安娜大不了多少,虽然比她高大很多。“快滚!”见他们还没动,他又说了一声,“滚蛋!”
他们有两个人,而他只有一个人,而且他还得保护安娜,不过那两个孩子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一劣势。他们站起身——动作很慢,小心翼翼,眼睛还盯着他——然后便一溜烟跑了,每跑几步还回头看看他有没有追上来。
斯雷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也和狂跳的胸口一样血脉偾张。等他确定了那两个男生不会再构成威胁,便转身对着安娜,试图让自己缓和下来,安慰地冲她笑笑,可她后退一步靠在墙上,靠在刚刚还困住她、伤害她的墙上。
“你没事吧?”斯雷特问。他想看看她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看看她的校服下面有没有瘀青,可是由于那两个男生刚刚把爪子伸向她,他不想让她把自己的触碰和他俩以任何方式联系在一起,便只问道:“他们伤到你了吗?”
安娜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接着,她的表情似乎要哭起来,斯雷特再也克制不住了。他把她从墙边拉过来,搂进怀里。他拉她时,安娜没有反抗,也没有拒绝他用胳膊搂住自己,相反,她把身子在他怀里埋得更深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哽咽着问道,“你不是应该在工作吗?”
斯雷特甚至压根儿就没想过要骗她。
“我看见你了,”他说,“我产生了幻觉,看见他们在跟踪你。”他把她搂得更紧了。“对不起,我没能及时赶来阻止他们。”
“没事。”安娜说,“他们没有……他们其实没做什么。”
他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她的话,只觉得刚才让那两个家伙滚蛋之前应该再多给他们几拳。
“他们吓着你了。”他说。安娜轻声抽泣着,于是他接着说:“我感觉到了,所以,别跟我说他们没做什么。”
“你感觉到了?”安娜一边问,一边抽回身子,仰起脸看着他。
“是的,”他承认了,“那个幻觉是通过你的眼睛感受到的。”
不过,现在回过头来再想,他在幻觉中感受到的担忧和在小镇上飞奔时产生的恐惧究竟是不是一回事,已经无从判别,因此,也许他在幻觉里感受到的害怕是他自己的。因为他知道她正在遭遇什么,知道她身处危险的境地而害怕。因为知道自己不在现场、无法保护她而害怕。
“话说回来,你来这儿干吗?”他问道,但是不想刨根问底,“你说你有安排了,那你是要去哪儿?”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里不带有丝毫指责的意味,但是不确定到底表现如何。
安娜似乎并不想回答,但是,最终,她耸了耸肩。“我去看我外婆,”她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所以妈妈说我必须得去。”
斯雷特仔细看着她。这句话值得好好剖析。他先从最不带个人色彩的地方开始。
“你外婆住在这儿?”他四下看看,这一带似乎还行,至少比安娜家那一带要体面。
“算是吧,”安娜嘟囔着,“不过确切地说,不是这条街。”她又耸了耸肩,从斯雷特身旁抽回身子。“那边有一个养老院。”她指着自己被那两个男生搭讪之前走的方向,“她住在那里。”
“你不喜欢那个地方?”他问。
安娜苦笑了一下。“还好吧,”她说,“那里的工作人员很好,不过——”
“不过什么?”
安娜摇摇头。她瞄了一眼手表,做了个鬼脸:“我得走了,我要迟到了。”
“那好,来。”斯雷特向她伸出一只手,安娜直直地盯着。一秒钟过去,又过了一秒,他说:“我陪你走过去。那两个男生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等着你,还有可能会带几个同伙回来。”
斯雷特看出,这两个念头都把安娜吓住了,不过,她仍然没有伸手握住他的手。
“我不用跟你一起进去。”他轻声主动提出,“要是你想单独和你外婆待着的话,我可以在外面等你。”
“不是!”安娜有点儿着急地回答。她的脸红了,皱起眉头,搓了搓脸颊,等她看到手指沾上的血迹,似乎吃了一惊。“只是……”她露出痛苦的表情,但是远处教堂的钟声促使她迅速行动起来,“走吧。”
她拉着斯雷特的手,向前走去,她走得几乎和幻觉里一样快,因此斯雷特不得不放大步子,和她保持同步。
“我外婆有阿尔茨海默症,”安娜突然脱口而出,“已经很严重了,所以她的日子很不好过,而我……”斯雷特以为她接下来会说自己不想去,但她没有往下说。“通常我妈会跟我一起来,但是今天她和爸爸都要上班。康纳呢,”她生气地哼了一声,“康纳有意安排自己今天有事,所以就只剩下我了。”
“我可以陪你一起进去,”斯雷特说,“如果你不觉得会打扰到你外婆的话。”
“你不需要这么做。”安娜回答。
“你希望我进去吗?”
安娜没有回答,只叹了口气。开始的劲头过去了,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由于心里不愿意,安娜的步伐也开始变得磨蹭。
“你知道吗,她二十一岁的时候在巴黎待过一年。”她说。尽管这明显是一句开场白而不是提问,斯雷特还是摇了摇头。“她可以非常清晰地回忆起当年的每一天……可她却连自己的外孙女都不认识。”她的声音沙哑了,“我讨厌这样,我讨厌去看她,然后看着她一脸茫然地盯着我。所以我就想逃避,可是又因为自己的这种态度而感到难过。”
“真不容易。”斯雷特主动安慰她,虽然他并没有真正经历过这种事。不过,玛丽,也就是今天下午他刚刚解读过命运的那个女人,她即将踏上完全相同的旅程。想到那个目光锐利、娇小玲珑的女人,他痛苦地意识到,她不是来找他算命的,而是想寻求一丝慰藉。她是想让他告诉自己:有些事情的确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好吧,他苦涩地想,至少他做到了。
到了一个路口,他们拐上一条短一些的马路,斯雷特立刻便看见安娜外婆居住的养老院。整条街上最显眼的就是这栋庞大的红色砖楼,一间玻璃暖房占据了前面的大部分区域。透过窗户,他能看见很长的一排座椅,大部分椅子都是空着的。安娜说得没错,这地方看着相当不错,但是让人高兴不起来,因为有一点你无法逃避——这里是养老院。
“这边。”安娜一脸愁容,领着他从楼旁边走过去,那儿有一个小小的露台,后面是一道双开的门。她一只手摁在其中一个把手上,顿了顿。“你不必这么做的。”
但是她心里并不这么想,所以,他会去的。
“走吧。”他伸手把门拉开,然后站在后面,让安娜先进去带路。她有些迟疑,但还是进去了,肩膀耷拉着。
一位中年接待员笑着迎接他们,安娜报出外婆的名字——玛丽昂——接待员便叫了一个护士来,领他们去她的房间。
“她今天状态很好,”护士微笑着说,“她感觉很平静,所以,祝你们探视愉快。”
安娜只是紧张地点点头。她又握住了斯雷特的手——虽然他说不清是谁先主动的——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
安娜的外婆住的是单人间。屋里是一张单人床,床罩上有鲜花的图案,床上还摆着几个装饰用的靠垫,对着窗户的是一把扶手椅。斯雷特看见窗外有些树和灌木丛,还有一张小小的桌子,旁边是三张吃饭坐的直背椅子。墙上挂着几幅画,角落里有一个洗手池,不过,斯雷特还看见屋里唯一的一扇门后面有一间小小的浴室。
安娜的外婆正坐在扶手椅上望着窗外。她穿着一条长长的半身裙,上身是一件米色的衬衫,不过她正摆弄着手上戴的五颜六色、有些奇怪的连指手套,而手套的每个指头的顶端都缀着纽扣、珠子,还有其他小片的布料。
护士把他们领了进去:“玛丽昂,你今天收到了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有人来看你了!”
“嘿,外婆,”安娜叫了她一声,声音里满是装出来的快乐,“你好吗?”
安娜的外婆转身盯着安娜,于是斯雷特第一次有机会看清她的脸。他感觉能看出一些家族遗传的影子,例如她俩都有黑色的眼睛,都有微微上翘的小巧鼻子。但是,即使安娜的外婆曾经也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岁月也已经将它偷走,如今,她的头发好似洁白的云朵,被人试着打成了卷儿。
玛丽昂,斯雷特心里一个声音在轻轻念道。他看着安娜外婆的脸,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他感觉有一段记忆努力想要浮现出来,可他想不起来。
玛丽昂看着安娜,礼貌地笑笑,眼神空荡荡的。他想,安娜说得对,这个老太太不认得她了。
接着,她把目光投向了斯雷特,他看见她有了意识。她的脸上似乎重新焕发出生机,斯雷特感觉记忆悄无声息地再一次溜近,只是又飞快地跑走了。
“哎呀!”她惊呼道,“游乐场来镇上了!你是来再给我算命的吗?”
安娜转身看着他,满脸震惊。斯雷特看看她,又看看她的外婆。咔嗒,咔嗒,安娜的外婆又加了一句:“你知道,我听了你的话。我搬走了,就按你说的那样,重新开始了。”细小的碎片开始拼接在一起。
她容光焕发起来,似乎很骄傲,接着,见斯雷特没有回应——他无法回应——安娜也只是目瞪口呆地在那儿站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怀疑起来。斯雷特在脑海里抚平她脸上的皱纹,把她的头发重新染成黑色,于是看见了她——他记忆中的那个姑娘。在他的帐篷里,只不过是另一顶帐篷,在另一个小镇上。
如果他们的重逢只是巧合,概率实在是微乎其微,斯雷特甚至都没往这方面想。毫无疑问,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斯雷特唯一不知道的是,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然。”他看出安娜显然不打算开口,而她的外婆开始变得激动,便咳了一声,“当然,我可以给你算命。”他朝她走了过去,感觉时光仿佛在倒流,“把你的手递给我。”
他做好了准备,同时也带着些许期待,希望自己会被甩进预言里,可是当他握住她的手时,她的皮肤脆弱得像纸一样,摸起来凉冰冰的,他只感到困惑不解,感到安娜的目光死死地盯在自己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