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明天就要走了。
终于要走了。至少在斯雷特看来,他们已经待得太久,早已不受欢迎。到这个地方来,真是历经了千辛万苦,又是坐船,又是各种颠簸,但是对于为什么要再待上一个星期,康伦给出的理由其实没人相信。他们到这儿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溜去了山那边的村子,从那一天开始,他一晚上也没在自己的床上睡过。斯雷特见过他去找的那个女人,她人高马大,鹰钩鼻,斜眼。实际上,她看上去跟康伦的儿子布莱恩简直一模一样。
况且,斯雷特并不急着乘船回到大陆。一开始,为了让他能登上甲板,丹尼尔不得不给他灌了好多的威士忌,结果他头疼了三天。考虑到自打他们来这儿以后的天气情况,回程他需要点儿更猛的东西,也许需要让人照着他的脑袋打上一拳。
嘉年华的团长并不是唯一一个跟当地人打成一片的人。斯雷特的朋友丹尼尔也和康伦一样,经常在半夜三更消失。这个小伙子平常沉默寡言,但是一提起他遇上的一个姑娘,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斯雷特几乎以为,等他们最终准备离开时,他的这位朋友会留在这儿。不过,丹尼尔纠正了他的错误判断,他一边摇头,一边向斯雷特保证会在船上握住他的手——或者,更可能的是,把他踢下去。
斯雷特叹了一口气,尽量不去想即将到来的旅途。这个旅途肯定不会让他好受的。其实,他现在应该出去帮忙收那些游乐设施,可是雨下得太大,惹得他心烦意乱,于是他便躲在自己的帐篷里,假装打包几块布和几根蜡烛要花上两个小时。
狭小的空间里闪过一道灰色的亮光,斯雷特抬起头,看见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帐篷的盖布在身影后面落回原处。起先,斯雷特以为是康伦过来强迫他出去干活儿,但是眼前这个身影比康伦要娇小很多,身上的裙子湿漉漉的,还沾上了泥点,肯定是镇上的人,从田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
“我们已经停止营业了。”斯雷特说,虽然她肯定知道这一点。她从团里其他正在收拾打包的摊位旁边路过,才会到他这儿。
“我知道。”她的头上裹着围巾,声音有点儿模糊。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围巾解开。斯雷特听出她的声音时,心里已经一沉,等她把围巾完全摘下,他的怀疑便得到了证实,棕色的大波浪鬈发散落到她的脸上。是玛丽昂,丹尼尔的女朋友。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问。他产生了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因为答案他已经知道了。
“我……我想算算命。”玛丽昂说。
斯雷特惊讶地眨眨眼睛。她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是吗?”
“是啊。我上这儿来,还能想干吗?”玛丽昂把头一歪,一脸困惑,认真地看着斯雷特,不过,她脸上的表情迅速变成了理解之后的痛苦。
“你认为我来,是想问你能不能说服丹尼尔留下来。”
这是陈述观点,不是提问。不管怎样,斯雷特点了点头。
“我问过他了,他说不行。我不会去求他的,我也不打算通过他的朋友来对他施加压力。他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
“好吧。”
帐篷里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斯雷特努力让自己不要在座位上动来动去。玛丽昂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好了准备。
“我妈妈说,你讲的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但是,我外婆相信。”
“你呢?”
她走到斯雷特坐的地方,把他已经收起来的小板凳重新打开,放在桌子的另一侧,然后坐了上去,脸微微一红。
“我也不知道,”她坦白说,“但是我已经绝望了,所以想试试。”
实在算不上是听得入耳的认可。不过,他也没办法抱怨,因为他的确不能真的为她算命。
“那应该怎么做呢?”
“把你的两只手递给我,”斯雷特从桌子上向她伸出手,“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她低头凝视着他的手,她自己的手却握得紧紧的,放在膝盖上。斯雷特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她伸过一只手来。这只手冰凉冰凉的,皮肤很粗糙,指甲上也是伤痕累累。斯雷特觉得她顶多也就十八岁,但是被困在苏格兰海岸外的这座小岛上,斯雷特怀疑她的日子不会好过。
“说吧。”他温柔地说。
“我感觉自己怀孕了。”玛丽昂脱口而出。这句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似乎把她吓了一跳,甚至想把手缩回去,但是斯雷特没有松开,于是她舒了一口气,不知怎的好像皮球泄了气一般,仿佛最糟糕的已经过去。
“我感觉自己怀孕了。”她又说了一遍,“我的月经推迟了,我从来没有推迟过。要是我父母发现了,那——”她苦着脸,“这儿的老观念很厉害。他们会跟我断绝关系,要么就会想方设法把孩子从我身边带走,送给别人收养。”
“而你不想那么做?”
“当然不想!”这回,她成功地从斯雷特手里猛地把手抽了回来,“要是有了孩子,那他就是我的!我不会让他们对我做出莫拉格的父母对——”她突然闭上嘴巴,不再往下说,不过,剩下的话,斯雷特也猜得出来。
“我很难过。”斯雷特喃喃地说。
玛丽昂瞪着明亮的碧眼,注视着他。
“我该怎么办?”她问,“我想让你帮我看看,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她小心翼翼、慢吞吞地把手重新放在桌子上,手心朝上。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痛恨自己的伪装,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上面的掌纹和茧子,这些掌纹和茧子什么也不会告诉他,但他只能赌一把。他飞快地思索着:他该跟她说些什么呢?
不管说点儿什么,他得先清清嗓子。
“你的感情线很强,”他说,“这意味着你很勇敢。”
玛丽昂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真的,”斯雷特抬头看了她一眼,重复道,“你能做到。”他又低头看去,“你的智慧线也非常突出。”
“是说我固执吗?”她想挤出一点儿笑容,可是没挤出来。
“我会说,是的。”斯雷特闭上眼睛,试图向内心探寻,可是他探到的是一片空荡荡的沉寂,只回荡着自己的声音。他叹了一口气。“你应该离开这儿,”他说,“大陆上跟这儿不一样,没人会对未婚先孕的女人另眼相看。”看见玛丽昂怀疑的表情,他接着说,“好吧,大部分人不会。”
“这是你在我的未来里看见的吗?”
“我看见你很幸福,”斯雷特说,“我看见你有了一个家庭,脸上都笑出了皱纹。”
要是希望足以让美梦成真,那么就应该是这样了。斯雷特双手合十,祈祷命运之神就在那里听着,即使他们并没有说话。
“谢谢你。”玛丽昂站了起来,身体的负担使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和笨拙,“今天下午有一条渡船要出发,也许我会登上这条船。我有一个姨妈住在阿伯丁郡。她是家里的害群之马,或者至少我妈妈是这么说的。我可以去她那儿住一段时间。”
说着,她的腰也直了起来。
“祝你好运。”斯雷特对她说。
“谢谢你。”
她已经快要走出帐篷了,这时斯雷特叫住了她。他必须得问,他不得不问。
“你告诉丹尼尔了吗?”
玛丽昂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然后摇摇头。
“你要是告诉他,他也许会留下来,说不定会跟你结婚。”
听到这句话,她笑了,可是在斯雷特眼里,那是他见过的最悲伤的笑容。
“我知道。”
她没再多说,静静地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