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过去了。整整十分钟里,安娜无数次心里痒痒的,但她仍然坐在沙发上没动,假装和入迷的爸爸妈妈一起看烹饪节目。
康纳还没回来。
因为安娜基本确定他一直都想趁爸爸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所以她其实也不觉得奇怪。不论康纳现在在哪儿,想到他发现手机没带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的手机正在离她不到两米远的客厅书架上。
“哎呀!”安娜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我还得写法语作业呢!”
“你星期五有法语课?”妈妈皱了皱眉头,将视线从那位业余面包师正试着抹上糖霜的蛋糕上移开,问道。
“今天要交,”安娜一边回答,一边为自己反应够快而颇感得意,“我昨晚就忘了。我现在上去写,很快就好。”
她冲爸妈笑笑,妈妈不满地撇撇嘴,她也没去理会,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出客厅。途中,她飞快地伸出一只手,干净利索地把康纳的手机从书架上一把抓了过来。
她冲上楼梯,心怦怦直跳,没想到自己这么大胆。康纳对他手机里的东西保密得很——要是被他逮到,他会疯的。不过,要是他没发现的话……
她摁亮屏幕,发现他设了指纹解锁,不禁吐了吐舌头。不过,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输入密码,而且她看得出来,康纳已经设置过密码了。她打赌他刚有手机的时候就已经设了,同样,她还打赌他一天也没用过。她哥哥有一个坏习惯,就是会忘记诸如银行卡密码、储物柜开锁码这类东西,因此,他还有一个更糟糕的习惯,就是把它们全都用笔记下来。
这样的信息,聪明人会随身携带,放在安全可靠的地方,丢三落四的傻瓜则会留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一个爱管闲事的妹妹也许正好知道他会放在哪儿。
安娜蹑手蹑脚,因为父母要是听见她在康纳的房间里咚咚地走来走去,一定会问她在那儿干什么。安娜小心翼翼地打开哥哥的房门,暗自庆幸父母当初立场坚定地告诉他,不会给他的门上安锁。屋里跟平时一样乱七八糟,让人不忍直视。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空气潮乎乎的,她甚至都不想去深究是为什么,而且还有一股臭味,像是满得就要溢出来的书桌垃圾桶里有什么食物腐烂了。这就有点儿不太走运,因为就在垃圾桶的上方放着一个盒子,康纳把电影票根啊,音乐会门票啊,还有其他一些小纪念品都存在里面,盒子里还有一张纸,她打赌能在那张纸上找到他手机的开机密码。
安娜屏住呼吸,忍住难闻的气味,冒着被抓住的风险,移开盒盖,开始翻找起来。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张纸——是亮粉色的,它的前身是安娜桌上的一张便利贴——她把这张纸打开了。
上面写着他的储物柜开锁码。
还有他的银行密码(旁边还明明白白地用大写字母写着RBS(1))。
这就意味着最后的四个数字肯定是他的手机密码。假如不是,那安娜就没办法了。她背下那串数字,把所有东西都按原样放回去,然后匆忙溜回自己的房间,准备试试看。
第一次,她手指太笨,输错了一个数字,屏幕亮了起来,愤怒地显示“密码错误”。安娜一边盼着不是那种输错太多次就会锁定的设置(或者,更糟糕的,把你拍下来),一边带着十万分小心又试了一次。
主界面打开了,背景是一幅暴力愤怒的画面,安娜感觉可能是康纳听的哪张难听的舞曲唱片的封面。她没去看他的照片——她坚定地告诉自己:她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不是为了窥探他的隐私——而是直接进入了短信页面。
最上面的一条(未读)短信是Em发的。是Emily(艾米丽),还是Emma(艾玛)?安娜好奇。为什么会有女生给康纳发短信?她得看看——她对于康纳隐私的尊重仅限于此——可是她又不确定看完之后能不能让它重新显示成“未读”,于是只好作罢。接着是跟达伦的一串短信,她打开看了,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聊学校橄榄球比赛的事,但是安娜也的确往前多翻了翻,想找出一点儿关于Em的蛛丝马迹——可惜没找到。
看到第三串短信时,她发现了新大陆,是跟马克的,这个名字她从来没听说过。她打开了,看见最后一条是马克发给康纳的,写着:九点前,皇冠门口见。
安娜紧张地咬住嘴唇。皇冠是一家酒馆,就在她家这一片的中心区域,康纳还没到十八岁,不能进去。即使他到了十八岁,皇冠也不是普通人随便进去喝一杯的地方,除非你足够彪悍,不会被在里面喝酒的那些五大三粗的人吓跑。
距离彪悍,康纳还远着呢。
安娜害怕极了,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她向上翻页,别扭地倒着读这段对话:

前面还有很多,但是安娜看见提到了自己。康纳说的“其中有一个”肯定是斯雷特……那“他”是谁?她惊恐地感觉应该是康纳打了的那个人——那个人后来狠狠地还击了,下手比他重多了。斯雷特叫他什么来着?杰克。她正过来把这些短信又读了一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得目瞪口呆。康纳和这个叫马克的人要组织一场伏击。他俩再加上三个——四个?——其他人一起打杰克。安娜希望这不是真的,可似乎只能这么理解。她把最后一条短信又读了一遍:

她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八点半。她还有时间,至少去皇冠还来得及。不过她要是过去的话,现在就得出发……
可是,难道她一个人去吗?
这种事,她不能找吉玛或者贾帮忙。而且,除非她真的打算在父母面前把康纳卖了,她只有一个人能求助。
安娜来不及细想,便打开手机,拨通了电话。
“安娜!嘿!”刚响了一下,斯雷特就接了,“我真高兴你会打过来,我——”
“斯雷特,我想请你帮个忙。”
斯雷特吞下了原本想说的话,电话那头静悄悄的,他等着,听着。
“康纳……他做了蠢事。他安排了一场埋伏,要教训嘉年华的那个男生。”
“杰克吗?”
“对。”安娜闭了一下眼睛,为自己那个白痴哥哥的行径感到羞愧,“他们要突袭他,在酒馆里。就在我家附近的那个酒馆,叫皇冠。”
“什么时候?”斯雷特严肃起来。
“今晚,”安娜对他说,“应该快了。九点。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拦,我——”
“我这就过去。”斯雷特说完,电话就断了。
肾上腺素涌进她的血管。安娜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扔。她不能全丢给斯雷特,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阻拦这件事。康纳是她的哥哥。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到了皇冠会做些什么,便穿上运动鞋,套上一件毛衣,噔噔噔下了楼。她知道,晚上这个时候是不可能溜出去的,便在客厅站住了。
“作业里有一份习题,”父母抬头看她,她解释道,“我直接去贾家里做,快去快回。没多少题,所以不会很久的。”
“小姐,不行!”她还没来得及从客厅的房门里缩回头来,就听见爸爸严厉的声音。“天已经黑了,你不能一个人出去瞎晃。”
“贾的爸爸来接我。”安娜随口胡编,“他说了,他到街角来接我,然后再把我送回来。”
“那他应该就可以上这儿来接你。”妈妈插话了,她似乎不太相信这个谎言。
“他来不了,”安娜争辩道,因为急得要命,她的声音变得急切,“他已经出发过来了,我又没有他的号码,而且要是贾也在车上,我都不知道她带手机没有。我得走了——他这会儿该到了!”
她想退出去,但是爸爸叫了一声“安娜”,她便站住了。她相信爸爸要是被逼急了,没准儿会一直追她追到街上。
“什么事,爸爸?”他没说话,只是瞪着她。
“上了车,我给你发信息,”她主动说,“我保证。”
爸妈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但是看见他们没有立即再次表示反对,安娜赶紧开溜,冲出家门。
天黑了,夜幕已经降临。皇冠就在她家这个片区的中心区域。昨天跟学院那两个笨蛋男生的口角依然历历在目,而且还是在大白天,在镇上另一个好很多的片区。要是她今晚没遭遇抢劫然后死在马路上,她一定要杀了康纳。
最可怕的是,她知道,他不会欢迎自己掺和他的事。
“彪悍一点儿!”她小声对自己说。
她一直等到拐过路口,才迅速给爸爸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自己已经上了贾的爸爸的车。她本想赶紧给贾也发一条,让她对自己扯的这个谎做好准备,可是贾肯定会问她怎么回事,而她又不想长篇大论地解释半天,所以,但愿这次能顺利蒙混过关。
他最担心的还是康纳。
安娜又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九点了。她小声骂了一句,努力加快步伐。虽然天色已晚,街上还是有一些人,夜很黑,这本应是她最害怕的噩梦,但是内心的紧迫感促使她快步向前,让她没心思多想。皇冠就在前面的路口,躲在一排商店的尽头,这里是这一带最便利的区域。安娜很少享用这种便利——不论需要点儿什么,她都情愿大老远走到镇上去买。
“马上就到了。”她气喘吁吁地安慰自己。手机在她的口袋里振了,振个不停,看来是有人给她打电话,不过安娜没接。
或许她还能来得及跟康纳谈谈,把他拦住。
或许杰克今晚不会来酒馆喝酒。
或许斯雷特会把杰克拦住,在他到这儿之前,就让他不要来了。
或许酒馆或是停车场里人太多,康纳和他那帮朋友的疯狂图谋被迫推迟,或者最好是取消了。
等安娜拐到那条路上,皇冠已经近在眼前,她看见酒馆门口明亮的灯光,便知道自己的希望全都落空了。
酒馆门口一阵骚动,有一群人影——四五个吧——围着地上的什么东西站着。安娜看不太清楚,不过,从他们弯腰低头的姿势来看,应该有什么东西——有一个人——被围在中间,已经被打趴下了。
接着,同时有好几件事发生。首先,安娜扯开嗓子叫了一声“康纳”,那群人当中的一个便立刻跑开了,似乎是朝她的方向过来了。与此同时,有一辆车呼啸而来,在酒馆门口一个急刹车停住,几扇车门被猛地推开,开始有人从车上下来。安娜刚开始往前跑,便停住了。她惊恐地看着一场激烈的打斗即将发生,而康纳就在其中,可就在这时,一辆警车忽闪着蓝白相间的灯光,从安娜身旁飞驰而过,向酒馆开去。
那群人——安娜推测康纳应该在里面——立刻便散了。他们四下逃窜,刚才站着的地方只剩下一个身影趴在地上。只有一个人大胆地从警车旁边路过,朝安娜跑来。她吓坏了,惊得目瞪口呆,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要跑,几秒钟后,康纳已经追上了她,他离安娜越来越近,满脸通红。
“见鬼!你来这儿干什么?”他没停步,一边冲她喊,一边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前拽。他不再跑步前进,而是开始快走,但是对安娜来说还是太快了,她不得不一路小跑跟上他。
她任凭他把自己拉到街角,然后便使劲儿想要挣开,可他不肯松手。
“快走。”他压低嗓门呵斥道,“我们得离开这儿。”
“你在这儿干吗?”安娜反问他。
他没回答,只是继续大步向前,牙咬得紧紧的。
两人就一直这么走到家门口。虽然安娜不时想要挣脱开来,但是康纳始终不肯松手。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顺着她胳膊上僵硬的肌肉传过来。安娜努力让自己不要害怕——他是她哥哥,她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可是……她印象中的那个哥哥可不会和一群流氓一起,把一个形单影只的人堵在中间,然后打得昏死过去。所以,她是生气,是生他的气,而不是害怕。
安娜猜想,真实的情况应该介于二者之间。
她以为康纳会一直把她拉进家门,可是父母应该还没睡——在等她——而她和康纳需要聊聊。安娜一直等到路过那个小足球场几米远快要到家的时候,才拉着康纳来到暗处。她觉得或许他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没有表示不满,就跟着她去了。
“你去那儿干什么?”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先喊了起来。
“跟着你啊!”她立刻厉声回击,“你在那儿干吗呢?”
“什么?”康纳摇摇头,“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等他明白过来,立刻又暴跳如雷。“你偷看我的手机了是不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小贱人!”
安娜的恐惧立刻被愤怒所淹没。
“不许骂我!”安娜尖声叫道,“我是为你好!”
“我能管好我自己。”
“对,你当然能。因为你并没有差点儿卷入一场骚乱,你也并没有差点儿被警察抓走。”她转身就走,他还语无伦次地待在原地。
“我没有——”
“你有!”安娜一边喊,一边冲回来对着他。她知道自己嗓门有点儿大了,可就是忍不住,“你知道更可怕的下场是什么吗?”她问,“你知道吗?”
康纳似乎有些迟疑。在安娜激烈的怒火面前,他嚣张的气焰消失了一半。
“安娜——”
“你就跟他们一样。”安娜怒斥道。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对他如此失望。为什么等她读了那些短信,知道了他们想干什么,会在大晚上冲出去试图拦住他。
“跟……什么?”康纳瞪着她,“跟谁一样?”
“那些把我逼到墙角、偷我手机的笨蛋男生!那些合起伙来把我吓得半死的人!那些让我连在自己家门口走路都害怕的人!康纳,你就跟他们一样!”
康纳的表情仿佛被扇了一巴掌。
“你们这是想干什么?”安娜问,“报复吗?”
“他自找的!”
“为什么?他打了你,所以你就叫上四个同伴来偷袭他?这样不对,康纳。胆小鬼才这样。”安娜吸了一口气,用责备的目光看了康纳一眼。她感觉自己说服他的机会来了。“你知道,你这样做,像什么样吗?”她问,“就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糟糕。”她摇摇头,“我以为你应该更好的。”
安娜把想说的话说完,转身丢下他走了。两分钟后,她进了家门。一阵暖意袭来,仿佛给了她支离破碎的心一个拥抱。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安娜?”
“是我,妈妈。”
“你的法语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她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要是自己不得不进去面对父母的话,肯定会真的哭出来,“我很累了,我要睡了。”
“现在?现在还早呢。安娜,请你进来,到这儿来。”爸爸的声音不容反驳,安娜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偷摸溜上楼了。
她强忍住泪水,推开客厅的门。父母刚一注意到她的神色,妈妈便伸手摁掉了电视。
“怎么了?”
“没事。”安娜机械地吐出两个字,嗓音尖尖的,透着紧张。
“我看不像。”爸爸发话了。
要是逃不掉的话,她就准备哭出来了,一边哭,一边坦白。
“我跟贾吵架了,行吗?我只想忘记这件事。请问可以让我回房间了吗?”
父母仔细打量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好吧,”终于,妈妈开口了,她的语气由怀疑变成了同情,“明早见。”
“晚安。”安娜如释重负答道。她一秒钟也没耽搁,赶紧从客厅出来,上楼去了。
康纳的手机还在她的房间里。安娜把它拿回他的房间,放在他的枕头上。放回原处已经没有意义了,他知道她看过了。明天,很可能就会有一个新的开机密码,他再也不会让安娜有机会碰他的手机一下。
安娜坐在床上,她太紧张了,根本没法去想睡觉的事,于是掏出自己的手机,有一条短信在等着她,是斯雷特发来的。
“谢谢你提前告诉我。我明天很想见你一面。我们需要谈谈。你可以到帐篷这儿来吗?”
安娜盯着这段文字,再次感到那种复杂的情绪,斯雷特似乎总会在她心里激起这种涟漪:一面是强烈的兴奋,另一面则交织着困惑和不确定。她知道自己也想见他,而且她想问他一些严厉的问题,可是,经历了今晚戏剧性的一幕,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应对得了。
她敲出好几个回答,先是说行,又说不行,又用几种方式说也许行。最后,她把这些全都删了,没再回他,直接把手机插在书桌的充电口上。她想明天早上再考虑一下。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还剩几分钟就到十一点时,康纳终于溜进了家门,父母已经睡了,这个点是他俩必须到家的时间。她仍然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思索着。
(1) Royal Bank of Scotland的缩写,指苏格兰皇家银行。——译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