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雷特感觉糟透了，他身上还有一股马粪味儿。

他一夜没睡，上半夜一直待在急诊室里，等杰克拍胸部的X光片，下半夜则费尽口舌说服杰克的弟兄们不要再追踪康纳，不要再去找他。谢天谢地，他们不知道杰克挨打到底是谁挑起来的，而医生不知道是给杰克吃了什么止痛药，他兴奋得不行，根本说不出康纳的名字，也没提起斯雷特和康纳的妹妹关系密切。

“曾经”关系密切。

他以为自己在接近她，在取得进展，可是，在养老院里被她外婆认出来的离奇一幕发生之后，安娜对他大发雷霆。他发给她的短信，她仅有的回复都简短生硬。他不能怪她，可是他也不喜欢此时此刻他俩之间的状况，就像身上有一个地方痒痒，不停地让他感到烦恼。她没答应今晚过来跟他见面，而他基本确定要是自己再问一次，就属于得寸进尺了。

他原本制订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准备今天早上争取在她上学的路上见一面，可是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杰克还动弹不了，更别提照顾他那群小畜生了，于是斯雷特发现自己在临时凑合的马厩里拿着干草叉，还闻着马粪的臭味，杰克通常四十五分钟左右就能搞定的事，他却用了两个多小时。

等他忙活完，看了一眼手表，才发现安娜应该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教室里了——而斯雷特此刻唯一要去的地方就是浴室。

热水流到身上，斯雷特闭上眼睛，回忆起那个老太太——玛丽昂，安娜的外婆。

他记得她。一开始，他也想不起来，如今这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已经难觅当年那个姑娘的模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斯雷特的大部分记忆都已经淡去，只留下一片空白，但是关于她的记忆却依旧萦绕在脑海里。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了。

他们在艾尔郡海岸边的这个岛上已经待了两个星期，明天一早就要开始打包。斯雷特一直很忙，他完全没了平日的光彩，假模假式地给人算命。他累坏了，筋疲力尽，准备赶紧滚蛋离开那儿。

这时，一个姑娘进来了。她很漂亮，不过看上去很紧张。他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经常和他的哥们儿——丹尼尔待在一起。斯雷特见过她在夜里溜进丹尼尔的住处，知道他们正享受着一段露水情缘。

虽然他和丹尼尔是好朋友，但是他之前并没有跟她说过话，也没有挥手打过招呼，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交换过。而此刻，她来找他了。

很快，她一边流着泪，一边一股脑儿道明了来意。斯雷特没有天赋相助，只是尽己所能地向她提出了最好的建议。他希望自己将她引上了正确的道路。知道她闯出了一片天地，组建了家庭，并且在她逐渐走向死亡时，爱她的家人还围在她的身边陪伴她，他感到欣慰。

可是，这对她的外孙女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当天赋在他的身体里沉睡许久，连他自己都以为它已经弃他而去时，是她的外孙女唤醒了它。

水哗啦哗啦流到斯雷特身上，突然开始迅速变凉，看来马上就要变成冷水澡了。于是他爬出狭小的淋浴间，用一小块浴巾把全身上下擦干，又用同一块浴巾擦掉镜子上的雾气，凝视着自己的脸。镜子里，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睛也凝视着他，周围一道皱纹也没有，下巴上有斑斑驳驳的胡茬。他第一次产生关于自己死亡的幻觉，看见自己被溺死，然后在深更半夜突然消失，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一句话——从那时开始到现在，他的胡子只长了这些，一直如此。现在他知道了，要是他留着这些胡茬不刮，明天就会粗犷地长成乌黑浓密的胡须。此刻的他看上去仍然跟上个星期一样年轻，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一年以后、两年以后、十年以后再站在这儿，就能看出迹象来了。起初不会很显眼——一道笑纹，眉头中间的一段褶皱——然后才会逐渐明显起来。他的头发会渐渐花白，脸上的棱角也会变得不那么分明。

他在变老。他在改变，这种改变的步伐极其微小，天天看是看不出来的，但是每一天都在持续发生。是因为他回到了这座小镇，回到了无数年前他以为自己会葬身于此的地方吗？还是因为，他终于直面自己的未来？

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窃窃私语，在从一个世纪以前的时光朝他呼喊“快走”。那个声音催他：“去寻找你的幻觉。去把自己淹死，看看你能否获得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