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雷特走下舷梯，踏上港口的土地。要不是怕身后同样急着下船的水手们冲过来撞倒他，他真想跪在地上，亲吻脚下这片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石子地。

他再也不想坐船了。回去的时候，他要走陆路，他不在乎花上多长时间。况且，他又不是没时间。

脚下的土地不颠也不晃，同在船上的感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斯雷特一边迈着两条腿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一边四下张望。上海港满满当当都是人，人们在一堆堆箱子和整整齐齐码放得像小山一样的麻袋中间蜿蜒穿行，这些箱子和麻袋正等着被拉上“尼丽莎号”运回欧洲——但是，斯雷特不会再登上这条船。这里很嘈杂，空气很潮，还夹着一股热浪。小摊上食物的香气吸引了他，里面还混杂着各种他从来没见过的香料的气味，馋得他直流口水。不过，他顾不上肚子里的呼声，没有去那些小摊上探个究竟——既然来了，他现在只想找到她。

他不远万里而来，等了很久很久。他勇敢地跨越了大洋，让自己在一艘小船上熬了好几个星期，放眼望去，连陆地的影子也看不见。

如果她能帮他，那么这一切就都值得了。

斯雷特离开码头，沿着地上弯弯曲曲的街道向城市中心走去。高大的白色石头楼房指引着他。这些房子看上去特别熟悉，要不是街上四处悬挂的商店招牌和海报上写的是汉字，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英国。这儿的人比码头上还多，有工人，也有出来逍遥的男男女女，呼吸着从海上飘过来的些许新鲜空气。因为距离自己的目标已经如此之近，斯雷特便有了一种紧迫感，他一路拨开人群，嘴里不停地小声表示歉意。

到了外滩中心，他便走进一条窄街，来到真正的市中心。他的心开始紧张地怦怦跳起来。他没有地址，也不知道方向。他手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帮他找到想要找的人，只知道一个名字：吴江。这个名字听起来平淡无奇，不过，她和斯雷特一样，还有另外一个绰号：知命夫人。有传闻说，她能解读你的灵魂，预知你的未来。还有传闻说，命运之神会跟她说话——而且当她回答时，别人也会仔细地听。

斯雷特从来没见过能和他做同样事情的人。除了……如果这些传闻都是真的，也许吴江就可以帮他。这是他跨越千山万水想要追寻的机会。

这是他横跨大洋所要追寻的机会。

在一个光线昏暗、密不透风的室内集市里，他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机会。这里充斥着狭小空间里挤满人的那种气味，斯雷特穿过人群，向每一个和他四目对视的人小声说出这个名字。大多数人根本不理他，有几个还不耐烦地用中文骂他。只有一个人的反应暗示他知道这个名字，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嘴唇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穿着一件看上去很昂贵的天蓝色长袍。他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立刻变得苍白。瞬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慌，接着转身便走，想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人海里。

要不是这身华服，也许他就成功逃脱了。斯雷特毫不费力地跟着他穿过人群，眼睛死死盯住那片时隐时现的亮蓝色，即便在集市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衣服仍然很醒目。等他出了这座房子，挤出里面的人群，盯着他就更容易了。斯雷特甚至都没想去拦住他，只是在他每次偷偷往回看的时候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考虑到自己在这儿属于异类，这样做绝非易事——然后再跟着他。

他们并没有走远。在距离集市不到两千米的地方，那个小伙子躲进了一条小道。斯雷特加快脚步，小跑拐过路口，正好看见一对蓝色的肩膀闪进一扇门，然后便没了踪影。

可能是他家，也可能是一个危险的陷阱。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斯雷特必须得探个究竟。他挺直肩膀，踏上这条狭窄的小道，用力敲那扇门。门立刻便开了，看来门后的那个女人一定是在等着他。

“吴江？”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问道。是她吗？

女人摇摇头，但是并没有把他关在外面，而是冲他笑笑，把门开得更大一点儿，伸出胳膊示意他进去。斯雷特走了进去，来到一个很小的门厅，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串陡峭的楼梯。他盯着楼梯。

“上去吧，”女人轻声说，“她在等你。”

这么容易，不会吧？不过，也许知命夫人已经知道他要来，也许就是她派那个小伙子去集市，帮斯雷特找到这儿的。

斯雷特还没爬到楼梯顶端，就听到低沉的窃窃私语。他循着幽暗的光线，进入一个很大的房间。所有的百叶窗都关着，不让外面的阳光透进来，屋里到处都摆着桌子，桌上点着蜡烛，发出朦胧的光亮。人们三五成群，悠闲地坐着，他们都穿着锦衣华服，用很小、很精致的瓷杯喝水。斯雷特意识到这是一间茶室，而且明显是非常高档私密的茶室。屋子里烟雾缭绕——至少，他认为是香烟的烟雾——以至于什么都看不清。他感觉头晕乎乎的，使劲儿眨眼，想看得清楚一点儿。

两次眨眼之间，她已经站在他面前。

他想，这位就是吴江。知命夫人，命运的解读者。她看着像。黑色的头发牢牢地拢在脑后，眼眶周围涂着黑色的眼影，显得眼睛很大。一袭亮粉色和金色相间的丝缎长裙，把她婀娜的身段衬托得玲珑有致。她没有介绍自己是谁，也没有问他的名字。当然她也没有面带微笑。她似乎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是仔细打量着他。斯雷特局促不安，强忍住不让自己扭动身子。

“我在等你，”令人窘迫的漫长等待结束，她终于说，“来吧。”

她转身便走，斯雷特像磁铁一样跟了上去。她领他绕过房间一角一道精美的刺绣屏风，相对有了一点儿私密。中间摆着一张矮桌，女人从桌子旁边走过去，跪坐下来面朝着斯雷特。斯雷特在她对面也跪坐下来——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烟雾里有什么？他的心怦怦直跳，由于强烈的期盼，他的手心都冒汗了。

“您是知命夫人？”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斯雷特认为这就是默认了。

“我是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她微微一笑，“你是远道而来。”

“是的。”他顿了顿，“我不会白跑一趟吧？”

她甚至还没开口，斯雷特的希望便碎了一地。遗憾，还有悲伤，就在她的眼睛里。

“我帮不了你。”

虽然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但这句话仍然深深刺痛了他。

“你确定吗？也许你可以抽个签，或者问问——”

“我帮不了你，”她重复道，“我已经问过命运之神了，他们已经给出了答案。”

“答案是什么？”他抑制不住声音里的酸楚。该死的命运之神要让他死。

“你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你得面对它……完成它。”

他不得不死，不得不让自己被水吞噬。

“那不可能！”

“这是唯一能让你重获天赋的办法。”

“我都死了，重获天赋还有什么用？”

由于愤怒，斯雷特站了起来，他低头瞪着这个女人。她怎么能如此平静，不顾他的死活？她难道不知道斯雷特命悬一线吗？

她当然知道，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真是浪费时间。”斯雷特感到一阵恶心，转身要走。他还没迈出两步，吴江温柔婉转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步。

“走，还是留，都无关紧要。只要你拒绝接受自己的命运，你就永远无法向前。你会原地踏步，就像苍蝇被困在琥珀里。”

斯雷特缓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吴江，她依然端坐在地上。虽然他很想大喊大叫，想扔东西，想把那张矮桌踢翻——不论做点儿什么，只要能打破吴江表面上的平静——但他还是尽力保持了镇定。

“要是我允许幻觉里的事发生，”他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我会死的。”

“也许是命中注定，”她依然平静地回答，接着又扬起一侧的眉毛，“也许不是。”

“你就动动嘴皮子，当然容易。”他竭力想压住胸中的怒火，可是没有成功，“又不是你有生命危险。”

“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自己的苦要受。”

“没错。”

吴江缓慢优雅地站直身子。她对他笑笑，表示该说再见了。

“去吧，去寻找你的幻觉。去沉入水底，看看你能否获得重生。”

斯雷特怀着一肚子牢骚和失望离开了茶室，离开了上海，离开了中国。他要回家。吴江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回荡，每一个回音都在说：她是对的。

不论对错，斯雷特都不会听从她的建议。他还没有做好死去的准备。不能就这么死了。今天不行，永远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