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教练气得牙痒痒。”贾一边跟安娜说话，一边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手里拿着一块帕尼尼，还有一块厚厚的焦糖脆饼，帕尼尼的边上，奶酪都快滴下来了。安娜看了一眼，努力让自己不要眼红。她不饿，出来之前已经吃过午饭了——纯粹是因为她兜里的钱只够买一杯饮料。她回避着贾的目光，拨弄着饮料罐的拉环。
“是吗？”她问。她想表现得不以为然，可是实际的表现却更接近于她的真实感受：担忧。
贾嘴里塞了满满的一口帕尼尼，点点头。
“他气坏了，”她说，“他问我你去哪儿了，可是我哪儿知道——”她犀利地看了安娜一眼。
“对不起。”安娜咕哝道。
“我说，我觉得你应该没生病，因为在学校的时候还好好的。”贾不再多说，等着安娜来补充。安娜没吭声。“所以他认为你在逃课。”贾又咬了一口帕尼尼，还吸了一口水果冰沙，“他说，下周的联队运动会，也许会把你踢出去。费依两眼都快放光了，因为要是那样，你在蝶泳和接力赛里的位置就归她了。”
好极了，安娜心想。为了能给教练留下好印象，让自己在第一梯队里赢得一席之地，她真的很刻苦。为了去见一个男生，这一切都毁了。一个白痴男生，为了他自己的目的，耍得她团团转。她强迫自己在椅子上端坐着不要扭来扭去，可是一想到这一点，愤怒和难堪就席卷她全身的每一根血管。
最糟糕的是，她相信他。她相信他的幻觉和占卜——占卜！——他用贝壳和那袋签子所做的占卜。她甚至相信他已经活了几百年，虽然这把她搞得有点儿糊涂。
问题是，她也相信，关于康纳的事，他帮她仅仅是因为他需要她，什么来着，跳进水里救他？他对她隐瞒了这一点，这是让她感到刺痛的地方。还有，真相能够大白——谢谢，外婆——完全是因为他被抓了个正着。
还有，最糟糕的是，这根本就不是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是，她确定自己反应过度了。
最糟糕的是，她想回去见他，跟他谈谈，对于他是谁、能做什么，再多一些了解……而这根本不可能。
“你去哪儿了？”贾打断了她的思绪，问道，“我给你发了一万条短信，你都没回。”
是的，她的确没回，因为她心里太乱，困惑不解。这一切太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不知所措。她一直到今天上午才回信息，当时贾给她发短信，问她是不是仍旧按照原先的约定在咖啡店见。
“我……”她不想对贾撒谎。
“你又约会去了，是不是？”贾瞬间激动起来，可是立刻又变得很受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安娜苦笑了一下，“其实不是约会，而且也很不顺。”
“你俩是在谈恋爱吗？”
“不是。”安娜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对这个答案的不满程度和它的真实性不相上下，“我们从来就没约过会。真的，不是那样的。”
“哦。”贾皱了皱鼻子，没再接话茬。不过，她脸上的表情更像是同情，而不是在生安娜的气，更能证明这一点的是，她拿起脆饼一掰两半，一半递给安娜，然后把自己的那一半几乎全塞进嘴里了。“好吧，教练那儿，你应该还能弥补。只要你再听话一点儿，游得再快一点儿。你比费依强多了，他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们有……特殊的安排。”看见自己最好的朋友如此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件事，安娜痛苦地皱起眉头。她知道安娜付了泳池的门票，就负担不起俱乐部的费用了。“我希望教练不会撤销这个安排。”
安娜耸耸肩，想听天由命：“要是他想撤，就撤吧。反正我可以在校队游。”
“是的，”贾回答说，“可是校队太烂了！”
安娜不得不哈哈大笑。没错，校队差得无可救药，这也是为什么每次体育老师试图劝说贾和安娜加入校队，她俩都会拒绝。
“呃……你哥哥怎么样了？”贾问。她的语气更加迟疑了，相对于安娜永远手头紧张的局面，她的朋友在这个更加敏感的问题上也更小心翼翼。
“什么意思？”安娜问道。她跟斯雷特说过自己对康纳的担忧，可是从来没向吉玛和贾吐露过。吉玛是因为嘴不严，而贾虽然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和安娜不住在同一个片区，对于那种生活状态一无所知，所以，虽然她很同情安娜，可她根本理解不了。
“我只是，呃，你好像有点儿担心他。而且我知道他已经好几次在放学回家的时候放你鸽子了……我也知道，他最近交了一些新朋友。”
“你是怎么知道的？”安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怀疑。贾明显不大自在，好像需要坦白什么似的。她那张脸，绝对藏不住事。“呃，”不，问题不是这个，“是谁在说起他？说到我们？”
贾坐立不安，她把最后一点儿脆饼掰成碎屑，躲避着安娜的目光。
“达伦告诉我的。”她终于说。
“达伦？”贾的脸红得像一辆消防车。“达伦·康纳蒂？”达伦是——曾经是——康纳最好的朋友。康纳最近行为上的变化，他肯定都知道。可是，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会对贾倾诉呢？安娜看着贾在椅子上不安地扭来扭去，意识到她是因为自己的事才反应如此强烈。“你什么时候开始跟达伦·康纳蒂约会的？”贾的脸更红了，她用指尖把碎屑抹在盘子上。“我怎么都不知道？”安娜又顿了顿，“你清楚他已经六年级了吗？”
“不清楚。”贾终于抬起头，冲安娜翻了个白眼，“是吗？”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安娜追问道，“你俩在一起多久了？”“我也不知道……几个星期？”
“几个星期？”安娜尖叫道，“为什么我才知道？”
“呃，”贾别过脸去，盯着窗外，“因为他是你哥哥的朋友，我觉得会有点儿尴尬，而我又不想只告诉你，不告诉吉玛，因为你知道她——”
“她是个大嘴巴。”安娜替贾把话说完。
“没错。而且，我觉得，”她叹了口气，“我觉得她可能会有点儿嫉妒，或者想方设法让我帮他搭上达伦的朋友。我本来是打算这周告诉你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安娜一眼，“可惜小姐您这周没空。”
“嗬，”安娜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所以，那你喜欢他喽？”
贾点点头，她的脸依然红着。不过，接下来，她的目光有些逼人。
“好了，康纳怎么样？”
安娜用同样犀利的眼神回敬她：“你是自己想问，还是在替达伦问？”
“我俩都想问，”贾立刻回答，“他担心他的朋友，我担心你。”
安娜思忖了一下。不过贾的脸上是大写的真诚。
“康纳——”她勉强挤出一点儿笑容，“我觉得他还好吧。呃，”她还没来得及细讲，就看见贾怀疑的表情，便接着说道，“我觉得他会好起来的。”她抿了一口饮料，“今天早上，我俩一起散了会儿步，还聊了一下。误会消除了，你知道吗？”
“你觉得他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吗？我的意思是，”贾苦笑了一下，“达伦提到的有些情况还挺糟糕的。他倒不是想说你哥哥的坏话，”她匆忙补充了一句，“不过，他觉得……呃，他觉得他们的友谊也到此为止了。”
连康纳的朋友都注意到了他行为上的变化，安娜不知道是应该感到宽慰还是尴尬，因为，连他的朋友都注意到他和从前不一样了。她想的倒不是他们对他的看法会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影响，而是她根本不希望他们对他有不好的印象！她不希望他们放弃他，把他当作“那一片”的街头混混那样丢弃。希望事态还能弥补，因为她今天早上跟康纳聊过之后，终于感觉有了希望。
是康纳提出来的。安娜吃早饭时，他下楼来，宣称河里来了两只天鹅，就在镇子的北头。
“就在溺水池那儿，”他说，“它们还生下了小宝宝，一共有四只，可爱极了。”
爸爸隔着报纸冲康纳皱了皱眉头：“现在生小天鹅，早了吧，一般都至少要到五月底。”
“啊，是啊。”他挠挠头，显得有些不自在。他看了安娜一眼，眼神意味深长，也含着一丝犹豫。“你想不想散散步过去看看？我知道你喜欢那些。”
安娜从来没有表现过对天鹅，甚至是对野生动物有任何兴趣，她盯着康纳，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觉得怎么样？”康纳提醒她，“就咱俩。”
哦，散步——也是一个聊天的机会。
根本就没什么天鹅宝宝。正如爸爸所说，现在还早，不过这没关系。
天然形成的水池上方悬着一块巨石，他俩一起站在裸露在外面的岩层上，凝视着水面。走过来的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沉默不语。此刻，安娜忍住心里的所有疑问，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是康纳邀她来的，得让他先开口。
“你觉得这底下的水深吗？”康纳一边问她，一边冲下方的水池点点头。不过九米开外的地方，河水缓缓流过。大多数时候，水池就像一个平静的大碗——今天也是如此——但是安娜在大雨过后来过这儿，她知道当河水奔流汹涌时，水池就会变得像一个漩涡，奔腾翻滚，仿佛想躲避倾泻而下的河水带来的冲击。
“很深，”安娜肯定地说，“教练带我们来过一次，是救生课的训练。他说要是我们哪天在海边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当救生员，就得知道跳进真正的水里是个什么样儿，不能只了解又暖和又舒服的游泳池。”
康纳冲她微微一笑：“很冷吧，是不是？”
“冻死了，”安娜告诉他，“我刚一碰到水，胳膊和腿就彻底麻了——而且那时候还是六月。要是冬天，我可不想跳进去。”
“我看哪，深是必要的，”康纳温和地说，“考虑到它在以前的用途。”
安娜不禁打了个寒战：“你觉得是真的吗？以前人们真的会在这儿淹死巫师？”
“教英语的查韦斯先生说是的，而且你知道，他对这儿的历史可是门儿清。他认为以前人在上面的石头这儿放了一把浸刑椅，说他在镇图书馆的某一本积满灰尘的旧书里看到过一张照片。”
“真可怕。想象一下，手脚被捆住，无助地从这儿被扔下去，全镇的人都看着，欢呼着。”
“你想不想也体验一把？”康纳突然语气一变，说着就调皮地把手伸向安娜的毛衣。
“你敢！我要是下去了，你也得跟着一起下去！”她一边说，一边抓住他的两只胳膊。
“巫婆！巫婆！巫婆！”他更用力了一点儿，安娜使劲儿跟他拧着。
“康纳！”
他松开手，笑了，安娜也冲他咧嘴笑了。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她怀念的。这才是她的哥哥，从前的康纳。过去的几个星期甚至是几个月，她就没怎么看见他。
康纳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因为他脸上愉快的神情渐渐消散，接着，他突然变得很伤心、很尴尬。
“对不起，”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抄进口袋，凝视着远处的水面，“对不起，我最近太不像话了。”
他稍稍顿了顿，安娜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否认他的话，可她无法否认，便只是等着。
“你说得对，”康纳清了清嗓子，明显很不自在，“我居然会那样，让朋友帮我偷袭嘉年华的那个家伙——”
“杰克。”安娜报出了他的名字。
康纳不高兴了：“你居然跟他这么熟，连名字都知道。我不喜欢这样。”
“我跟他不熟，”安娜反驳说，“是斯雷特告诉我的。”
如果说康纳有什么反应，那就是他脸上的愤怒更加明显了：“我也不喜欢你跟他熟。”
“好吧，也许这事你不需要再担心了。”安娜嘟囔了一句。
康纳瞟了她一眼，现在轮到她躲避哥哥的注视了，好在他并没有深究。
“不管怎么说，”他说，“我的行为很愚蠢，而且是错误的。我不想成为那种人，做那种事。”
“那你的新哥们儿呢？”安娜问道。
“他们不是我的哥们儿，不算是。”康纳说，“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一起出去玩过，但是我觉得他们不会想我的。”
“可是，你不是在他们那儿有份工作吗？”
“我放弃了，”康纳说，“我昨晚发了短信，说我没法再做下去了。那份工作……”
“见不得人？”安娜试探道。
“不是什么非法的事，”康纳表示抗议，“真的不是，不过——”
“你要加这个‘不过’，就说明见不得人。”
康纳龇牙一笑，假装要推安娜。安娜尖叫一声抓住了他：“我说到做到！你要跟我一起下去！”
可是康纳没再推她，而是一把把她揽进怀里。
“对不起，”他说，“我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哥哥。从现在开始。”
在咖啡店里，安娜冲桌子对面的朋友笑着，微微耸了耸肩膀。
“所以，嗯，我觉得……我希望，事情会有所改变。”
“哇，”贾说，“听起来……呃，好紧张。不过，是好事！”她灿烂地笑了起来，然后看了一眼手表。安娜意识到，刚才的十分钟里，她已经看了四次手表。
“你需要去哪儿吗？”贾的脸又红起来。安娜明白了。“你要去见达伦？”
“呃，昨晚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而且咱们只说了见面吃个蛋糕，不太需要占用整个下午，正好他问我，我又真的想——”
安娜摆摆手，打断了她的长篇大论。“没事，”她对朋友说，“一点儿事也没有，你当然想去见他。”
只不过，安娜得想个办法打发下午剩余的时间。当然，她的英语作文还没写……
“还有，”贾狡黠地说，“我猜你会去见斯雷特？”
“我跟你说过了——”
“我知道你嘴上说了，”贾咧嘴一笑，“但是你喜欢他。”
“我才不——”
“你就是喜欢。你太不擅长撒谎了。”
“反正，我没要去见他。”
“嗯嗯。”贾一脸的不相信，还有些幸灾乐祸。她隔着安娜的脑袋望着什么，可是接着便把目光移到安娜脸上，扬起半边眉毛。“那——我想知道他来干吗。”
“什么？”安娜猛地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脸正好对着斯雷特毛衣上的灰色抓绒。他刚才悄悄走了过来，此刻就站在她的椅子后面。
“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