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模样很吓人。贾溜了,把座位让给了斯雷特,斯雷特一屁股坐了下来。他的面色发灰,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发紫,头发油乎乎地板结在一起,肩膀也耷拉着。他好像累坏了,而且,怎么说呢,用“吓坏了”来形容似乎有点儿过,可是当安娜看着他的眼睛,看见里面漆黑一片时,他的确应该是“吓坏了”。
“你还好吗?”安娜问他。
“不好。”他说。这个回答安娜倒不惊讶——他看上去当然不太好。
她等着,防止他还有话要说,然而并没有。沉默,还是沉默,直到安娜终于开口了,她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来找你。”他又顿了很久,“我去了你家,但是家里没人。我又去了泳池,然后凭直觉来了这儿。”
“你不用到处追着找我吧?”安娜说,因为他看上去有些不高兴,她猜是因为他不得不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她,“你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我以为你不会接。”他直言不讳。
他说得有道理,她很可能不会接。斯雷特从她的沉默中解读出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微微笑了笑。
“我能给你买点儿什么吗?”他朝前面的糕点柜台走去,“三明治,或者蛋糕——”他看了一眼她已经喝完的饮料,“要么再来杯果汁?”
“不用了。”安娜回答。
“你会不会——”他苦笑了一下,“要是我去买咖啡了,你还会留在这儿吗?你会等我吗?”她不应该……可是她想,真的想。斯雷特就像一块磁铁,一直吸引着她,可她知道,只要他给她一点点空间,她立刻就会跑掉。他也读出了这一点。“我打包带走,”他向她保证,“请你就等我一下,行吗?”
她无法拒绝。安娜微微点点头,斯雷特报以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很快就来。”他郑重承诺。
斯雷特在柜台前面排队,安娜便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前面只有一个人,是一个老太太,正在包里翻来翻去找硬币。安娜看着她把硬币一枚一枚数给柜台后面的女孩,然后拖着步子走开,她的饮料就在棕色的塑料托盘里微微摇晃,接着斯雷特上前到了柜台旁边。他点了单,这时,安娜忍不住飞快地朝咖啡店的后门看了一眼。她可以……
她回过头来,看见斯雷特正热切地注视着她。他看上去很害怕,似乎很怕她会离开他。也许她应该走掉,但是她又不想那样离开,而且,说心里话,她并不想离开他。
斯雷特端着咖啡径直向她走来。他示意她朝门口走,就在一秒钟前,她差点儿就要从那儿冲出去。“想不想去散散步?我散步的时候,思路会更清晰。”
“好吧。”安娜回答。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但也不算太糟。安娜穿了夹克,一阵小风刮来,她感觉浑身一冷,便拉上拉链。她几乎希望刚才让斯雷特帮自己买了一杯热饮,不过,正如她哥哥好心向他指出的,她不喝咖啡,也不喝茶,或者,哪怕热巧克力也不行,除非你是把它当作甜点,加上奶油、棉花糖、巧克力块这些,可是散步时又没法这么吃,所以——
“闭嘴,安娜。”她自言自语地嘟囔。她被自己没完没了的胡思乱想惹烦了,好在她没大声说出来……
“什么?”斯雷特问。安娜只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作为回应。两人穿过商业街时,他们之间的对话仅限于此。到了商业街尽头,斯雷特领着她向小桥走去,嘉年华和安娜家也都在那边。不过,他们并没有直接朝那个方向走。斯雷特抄了一条小道,可以沿着河边走一段。安娜经常走这条路,其实她和康纳去看假想中的天鹅宝宝时,也是从这儿走的。一直到了溺水池边,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安娜感觉无法再忍受她和斯雷特之间如此漫长的沉默——走到石头和溺水池这儿,少说也有二十分钟——但是她在等斯雷特开口……说点儿什么。他得开头,因为要是她来开头的话,她就会道歉,可她又觉得这样不对。好吧,所以她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甚至是绝对反应过激了——但是斯雷特向她隐瞒了一些事,而且是很重要的事,即使他似乎真真切切地想就康纳的事帮她,即使他在幻觉中看见那两个男生袭击她时,立刻便放下一切跑去救她,也无法为之开脱——
“对不起。”她脱口而出。
“什么?”斯雷特扭头瞪着她,正好被一个树根绊了一跤,差点儿把手里的咖啡洒了一地。他重新站稳,但是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他似乎很诧异。“你道歉干什么?我才是应该道歉的那个!”他喝了一大口咖啡,困惑不解地哈哈大笑,“你不需要为任何事道歉,安娜。你不需要。是我搞砸了。我应该把幻觉的事告诉你的,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你——”
“那样我是不会相信你的,”安娜轻声说,“不会立刻相信的。”她冲他苦笑了一下,“我会认为你精神不正常,或者是瞎编的,或者是有别的原因。但是,总之不会相信你。”
“那就晚一点儿再说。”斯雷特表示赞同,“那我也应该晚一点儿告诉你——但是,应该早一点儿。不管怎么说,”安娜被他这一连串乱七八糟的解释逗笑了,他也懊恼地咧嘴一笑。“重点是,在你迫使我说出来之前,我是有机会说的,但是我没有说。我等啊等,然后,不管怎样还是一股脑儿全说了,我知道那会给你留下怎样的印象,我知道你认为我只是在操纵你,但是我真的……”
“别说了。”安娜说。她伸手拉住斯雷特的胳膊,于是两人都停下了脚步,他也止住了话茬。“别说了。”她一边等一位牵着拉布拉多犬的老人从他们旁边过去,一边眺望着不远处的小河,河水懒洋洋地潺潺流淌着。“我不觉得你在操纵我,”她说,“虽然,是的,你应该早点儿说。不过,我处理得也不太好。或者说,”安娜做了个鬼脸,“我处理得一点儿也不好。我生气是因为我觉得——”她顿住了。
她坚定地告诫自己,别往那个方向走,休想动那个念头。
“因为什么?”斯雷特追问道。
“没什么。”
“安娜——”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她的手,捏了两下,“请你跟我说说吧。我想搞定这件事。我需要搞定这件事。”
他的语气有点儿太强,安娜不太喜欢,她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带着警觉的怀疑。
“你‘需要’是什么意思?”
幸好,斯雷特并没有试图用假话来哄她。
“我昨晚又产生幻觉了。”他说。
“是新的?”
斯雷特摇摇头,他的眼神又变回了刚才在咖啡店里坐在她对面时的那种空洞,黯淡而又心烦意乱。“还是以前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是我长久以来一直在逃避的那个。我又看见自己溺水了……但是没看见你。”
“我明白了。”安娜说。她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她的声音没有发抖。她听起来很平静、很理性。而她真实的感受就和昨天从斯雷特的帐篷里逃走时一样,悲伤,而又愤怒。“你需要我重新成为你的朋友,因为我得救你,是不是?”
她迈开了步子,并不是继续朝溺水池的方向走,而是往回走。回家,她要离斯雷特远远的。
“安娜,请你别走,”他匆忙追上来,“我在竭力对你保持坦诚。”他伸手想拉她的胳膊,就像她刚才拉住他那样,可是安娜把他的手甩掉了。她不能停下,不能去看他,因为那样她肯定会哭的——她不想哭,至少现在不行,不能在他面前哭。
过了一会儿……
“求求你,你能不能停下来,咱们聊聊?”
“我们现在就在聊啊。”安娜回他。她加快了步伐,步子迈得很大。小桥就在前面,家也不远了。她做到了。她不会哭的。
“不是这样的……安娜!”他抓住她——使劲儿拉。与其说安娜停下了,还不如说是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用双手抓住她的上臂——他的咖啡哪儿去了?——一直走到小桥被河边小路上浓密的树丛挡住看不见了。“求求你,”他气喘吁吁地说,“我需要你听我说。”
“我听着呢!”安娜冲他喊。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她知道自己和眼泪的抗争即将失败。“因为那个愚蠢的幻觉,你需要我跳进水里去当救生员,对不对?所以,直到那件事发生为止,你都需要我对你好。简而言之,不就是这样吗?”
“不是!”斯雷特激动地否认。安娜猛地躲开,或者说是试图躲开,但他把她抓得很紧,她挣脱不了。“不,不是那样的!”
“你把我弄疼了。”安娜轻声说。的确,他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掐住她的胳膊,已经到了疼痛的程度。由于供血不足,她的指尖已经发麻了。
斯雷特似乎吓了一跳,她意识到他不是有意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在他松手之前,她那突如其来的恐惧已经开始消散。
“对不起,”他对她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他懊恼地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简直像是怒吼,“我一直没解释对。我没——我不是——”
“我听着呢。”安娜轻声说,她的声音很平静。也许她静下来了,他也会静下来。“我在听。我保证。”
她不喜欢这样,不喜欢看见他被折磨成这样,好像他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不仅仅是因为害怕她会抛弃他。
她看着他叹了一口气,紧紧闭上眼睛。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我不是因为你出现在我的幻觉里,才想把你留在身边,”他说,“或者是因为我看见你救了我。”他睁开眼睛,青灰色的眼珠凝视着她。他的眼神很真诚、很动人。“我在幻觉里看见你,是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在幻觉里看见你,是因为你注定会救我,不是在水里,”安娜刚要开口说话,他匆忙加了一句,“只是……只是我。你注定要救我。你——”他顿了顿,安娜把刚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等他继续说。他还有话要说,她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我第一次产生幻觉时,”他解释道,“那时候,我还看不见结局。不,等等——”他举起一只手,因为安娜又想打断他。她闭上嘴巴,有点儿按捺不住。她感觉真相即将大白。“我只看见自己溺水了。于是我就逃跑了,逃了无数年,但我知道我还得回来,我必须得面对它。”他顿了顿,确认安娜全神贯注地在听,当然如此。“直到我回来,五百多年过去了,我一天都没有老过。我被困住了,身陷其中——我想,这是因为我曾经试图躲避自己的命运,而这样做是不对的。”
斯雷特又顿了顿,苦笑了一下。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头脑里仿佛有一团乱麻,安娜感觉他也是刚刚才明白过来。在她面前,他获得了某种顿悟。
“我注定不会在那么多年前死在这里。”他对她说,“那个幻觉也许向我展示了一部分未来,但只是一部分而已。”他死死地盯着安娜,“直到现在,我才看见剩余的部分,因为我在等你。你,不是因为你会游泳,而是因为你是你。”
“我又没什么特别。”安娜摇摇头,慢吞吞地否认。
“你很特别。”斯雷特咧嘴一笑,“你能相信我可以看见幻景,怎么会不相信这一点?”
安娜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她只知道自己的确就是这样,没什么特别,就是安娜而已。
“你已经在救我了,”斯雷特对她说,“在我遇见你之前,全世界都在我身旁向前行进,而我却动弹不得。你已经纠正了这一点。”
“我什么也没做。”安娜不认同他的说法。
“你做了,”斯雷特压低声音,“你给了我希望。”
“也许我只是在让你飞快地奔向死亡,”她反驳道,“遇见我之前,你至少还在躲避死亡。而如果幻觉不停地变化,那么未来显然悬而未决。”
“是的,”他肯定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但我相信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我相信命运。我的意思是,该死的将近六百年过去了,我一点儿都没变老,所以我才能遇见你。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但是发生了。”
这番话安娜无法否认。外婆还是个年轻姑娘时,斯雷特就已经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不确定自己如何看待这个事实。在那之前很久很久,他也活着。还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甚至,在莎士比亚之前。他看上去不老,他表现得也不老……对她来说,还是忽略这一点儿边边角角的信息比较容易理解。
“你注定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他说,“所以命运之神让我的生命暂时停滞,让你能有机会追上来。你也注定会救我。谁知道呢,”他耸耸肩,“也许的确是个隐喻。”
安娜哈哈大笑。斯雷特那段结结巴巴的解释是什么时候来着,一个星期以前?但又像感觉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
斯雷特只是凝视着安娜,等着幽默的气氛淡去,他的表情很严肃,一本正经……但是很温暖,充满希望。
“要是我现在呼唤幻觉,”他轻声说,“你希望我看见哪一个?”
安娜能够给出的回答只有一个。“试试看。”她也轻声说。
斯雷特靠在她身上,他的脸离她不到三厘米,额头就要落在她的额头上。某一瞬间,她以为他是要吻她,心狂跳起来,但她只是喃喃地说:“咱们试试吧。”然后便闭上了眼睛。
幻觉,他在呼唤幻觉。安娜一下子有些失望,但是她的失望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他此刻正在做的,是和她分享自己的幻觉,这更加关乎他本人,也更加亲密。他向着内心深处呼唤自己的天赋,搂着她,他的太阳穴挨着她的,这比嘴唇的接触更有意义。
不过,其实,他也想吻她……
安娜刚要翘起嘴角偷笑,斯雷特在她怀里猛地动了一下,眼睛瞪得浑圆。他直直地盯着安娜,但是并没有看她,他在看别的什么,而且从他惨白的面色判断,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血,”他的声音很粗哑,“一只手,上面全是血。天很黑。有人在喊,有人在骂。夜里,有很多身影在推推搡搡。安娜!”
“我在呢。”安娜回答,但他并没有反应,他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她知道他没听见她的话。
他看见什么了?发生什么了?
她使劲儿摇他,可是虽然他的身体在摇晃,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他还没回过神来。
“血,”他重复道,“一只手上全是血。康纳!康纳!”
听见哥哥的名字,安娜呆住了。康纳?他为什么会看见康纳?还有血?
“斯雷特!”她更加用力地摇他,他的头垂下来撞在她的头上,“斯雷特,回来!”
“康纳!”他又说了一遍,接着,“安娜,别!”他浑身战栗,迅速吸了一口气,“坠落。坠落。坠落。水。无法呼吸。踩水。无法呼吸。”
这是他之前有过的那个幻觉。斯雷特看着自己沉得更深、更深,可是安娜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着。他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道:“黑暗中的一只手,很亮,闪闪发光。”她知道,自己进入他的幻觉了。他松开了她,开始挥手,尖叫着:“这儿!这儿!”安娜抓住他的手,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她的其他举动都没有渗透进斯雷特迷雾般的幻觉中,但是这一次,他似乎突然警觉起来,注视着她。
“安娜。”他气喘吁吁,双腿瘫软,无力地跪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