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雷特头痛欲裂。他感觉像是被狠狠揍了一顿,浑身难受极了。真是可笑,好像他真的溺水了似的。但是安娜就站在他面前,叫着他的名字,她的声音里带着惊恐,因此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他刚一感觉腿上有了力量,便重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还有点儿摇摇晃晃,但是能站直。他的脑袋里一阵剧痛,疼得他龇牙咧嘴,于是抬手揉了揉脑门。几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把他的手推到一边,接着,安娜已经在帮他按摩太阳穴。
侵袭他的疼痛立刻减轻了,他这才得以抬眼看她,她看上去……惊呆了,吓坏了。看来,她都感受到了。
“斯雷特?”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之前理解错了。”他说。其实他现在最想做的是躺下来闭上眼睛,再也不要爬起来,但他竭力打起精神。“我原本以为,遇见你那天,我产生的那个幻觉一定就是完整的版本,可是其实还没完。”
“你……”她清了清嗓子,“你刚才提到康纳。”
是的。他叫出康纳的名字时,正看见这孩子跪倒在地,两只手捂住肚子,猩红黏稠的血流得满手都是。
“康纳是在里面,”他承认了,“在幻觉里。有一场打斗,还有——”他摇摇头,“我看不清还有谁,其他人大多只是模糊的影子,但是人不少。”
“康纳在里面怎么了?”安娜当然会问这个他不希望她提出来的问题。他绝不会告诉她。“你说的血,”她追问道,“是康纳的吗?”
这个问题他也不想回答,可他的身子仍在发抖,在冒汗,他仍旧感到眩晕,他知道自己没能很好地控制脸上的表情。
“天哪,斯雷特!”她的身子摇晃起来,他看出她快要倒下去了。斯雷特连自己能不能站稳都信心不足,可他还是把手向安娜伸了过去。在她瘫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之前,他一把抓住了她。
“没事,”他对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没事。我们已经看见了,所以,我们可以做点儿什么。”
“可是你说过的!”安娜大哭起来,她的情绪开始失控,“你说了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是命!”
“这个不是。”斯雷特信誓旦旦,“我发誓,我向你保证,安娜,我们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哭着喊,“我们能做什么?”
斯雷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他知道,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唯一一个真正的方案。
“我们得跟康纳谈,”他说,“我们得想办法让他看到,让他相信。没有他的参与,我们就没法帮助他躲避他的命运。”
“什么?”安娜似乎没太听懂,她目光呆滞,似乎惊恐地从他的描述里看见了自己假想的幻景。
不论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场景到底是什么样儿,恐怕都不会比神灵呈现在斯雷特面前的糟糕多少:康纳,俯着身子,肚子上被刺了一刀,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
“我们得跟你哥哥谈,把真相告诉他。”
“可是,怎么让他相信我们?这根本就不可思议,斯雷特!他要是不听呢,要是——”
“我们会让他听的,”斯雷特坚定地说,“我会……我会展示给他看,向他证明我能做什么。那样他就必须得相信我们了。”
想到要让自己暴露在那样危险的境地,把自己的秘密透露给康纳这种他既不了解也不信任的人,斯雷特的胸口一紧,可是他想不到别的办法。要想救康纳,他们就需要康纳的配合,而如今,看到了必定是完整版的幻景,斯雷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不但和安娜息息相关,也和康纳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要是他救了康纳,他相信——他希望——也能救他自己。
“好吧。”安娜似乎逐渐镇定下来,看到她相信自己能够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斯雷特很高兴,同时也感到受宠若惊。他要全力以赴,阻止幻觉里的事发生——要是他能阻止康纳被刺伤,也许自己也就不用沉入水中了,但他不确定命运能否轻易被阻挠。“好吧,就这么干。”
“好吗?”
“好。”她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必须得让他看见。今晚,”安娜眼前一亮,“我爸妈要出去,不回家住。要参加哪个人的五十岁生日聚会什么的,要出城,所以他们决定就在酒店住了。康纳负责照顾我,所以整个晚上家里就我和他两个人。”
“那太棒了,”斯雷特一边思索着,一边点头,“你先回去,确保康纳待在家里,我回嘉年华去拿东西。等天黑了,我去你家找你。”
安娜的身子贴着他,颤抖起来:“你说康纳现在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会的,”斯雷特向她保证,“我俩也在幻觉里。”
“你确定?”
“六百年来,这个幻觉已经在我的生命里挥之不去,”斯雷特缓缓地对她说,“我试图躲避,命运之神就会让时间停滞。所以,如果我不在场,就不可能发生。我知道这一点,就像我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一样。”
她似乎不太相信。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他告诉她,“今晚之前,康纳不会有事,等他愿意配合我们的时候,控制事态就会容易得多。我向你保证。”
斯雷特从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够说到做到,为了安娜,也为了他自己。
“好吧。”她说,“好,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只是……”她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斯雷特,“我很害怕。你看见的——”
“还没发生呢,”斯雷特提醒她,“还有时间。”
安娜点点头,可是她的脸上写满了忧虑。斯雷特很想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地安抚她,他没有抑制这个冲动。她偎依在他的怀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分钟。斯雷特让自己沉浸在她温暖的怀抱里,从她的信任中汲取力量。接着,安娜抽开身子,深吸了一口气。
“咱们走吧,”她说,“行动起来。”
他陪她走到她家那片住宅区的边上。他想一直陪她走到家门口,一方面是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另一方面也是想多陪她一会儿,但是安娜拒绝了。
“我不会有事的,”她说,“走吧。你回去得越早,就能越早回来。”
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他们回头朝小桥走的路上,她似乎好些了,有了明确的行动计划后,她的脸颊恢复了血色,说话时也重拾了信心,但是,到了分开的时候,他看出她又开始紧张了。
“不会有事的,”他对她说,“还没等你反应过来,我就已经回来了。”
她准备往前走,从他身旁离开时,斯雷特拉住了她的手,想让她停住。她疑惑地看着他,他告诫自己,时间紧迫,她必须得走了。她并非要离开他,预言并不会回到他孤零零死在冰冷黑暗的水里那个可怕的瞬间,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松手,不愿意放开她。
“一个小时。”他对她说。那会儿天应该还没黑,但他感觉自己无法同她分开更久。接着,他俯身在她的唇上飞快地轻轻一吻,在那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为了这个吻才拉住了她。
她一动不动,她的唇贴在他的唇上,绵软而又顺从,但是带着一丝迟疑。他感觉到了,便抽回身子。她看他的眼神——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里带着惊愕,还有兴趣,绝对是兴趣——令他很想再吻她一次,好好地吻一次。
可是不行,现在不行。那光辉灿烂的一瞬间,他沐浴在安娜热切的目光里。接着,此刻面临的艰难处境重新闯入他的脑海。
极其短暂的喘息已经结束。
“走吧,”他说,“我回头去你家找你。”
安娜似乎并不想走。她不情愿地转身,而斯雷特也同样不愿松手让她离去。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会尾随她或是制造麻烦的男生,但是斯雷特一直目送着她,直到看不见了,才返回嘉年华。
他的篷车门没锁,说明杰克在里面。真不走运,因为斯雷特不想跟他打照面,不想在他提出那些不好回答的问题时被迫躲躲闪闪,例如那个来接安娜、打了杰克,并且安排了一次埋伏把杰克打得鼻青脸肿的臭小子叫什么名字。
他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客厅里没有杰克的影子,他松了一口气。当他走进去,踩上嘎吱作响的那块地板时——根据它的情绪不同,发出响声的区域似乎也会有所变化——他不由得皱起眉头。他竖起耳朵,听见卧室里传来轻轻的鼾声。斯雷特一下子感觉到,自从来到小镇的第一天起,幸运之神终于和自己站在了一边,他抓起一个背包就把东西往里面塞——几根蜡烛,那包占卜用的签。他犹豫了一下,又放进去一套换洗衣物,为了以防万一。他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也不知道在他的当下追上未来之前,还剩下多少时间。
五分钟后,他已经收拾好了,把装满衣服和其他零碎的包背在背上,把那个珍贵的盒子——里面装满了贝壳、小刀,还有为安娜卜卦时的那些碎片——夹在腋下,然后走出了篷车。
接着,他一头撞见了丹尼尔。
“你在这儿呢。”他对斯雷特说。他戴了一顶布帽,帽檐低低地压到眉毛,在眼睛上投下阴影,眼睛周围不满地皱在一起。
“你在找我?”斯雷特问。
“不是我找你,是布莱恩。他发现你的帐篷没人,就到转车这儿来了,八成是以为你又在帮我修那个该死的液压机。当然了,我没看见你,也没打算撒谎。”他顿了顿,仿佛在等斯雷特表示抗议,但他说得没错。丹尼尔一直没吭声,已经是在帮他了。“等他意识到你又……溜了……呃,他气坏了。估计他要让你滚蛋了。”他瞥了一眼斯雷特腋下的盒子,还有肩上挂着的背包带子,“看来他已经晚了一步,是吧?”
“我不是要一走了之。”斯雷特说,不过,虽然嘴上这么说,他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即便真是那样,他留在戏团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我有事。”
“很急,是吗?”丹尼尔问道,他似乎没有要给斯雷特让路的意思。斯雷特冲他笑笑,尽量耐着性子。他应该对丹尼尔客气点儿,但他要是再多说一会儿,斯雷特确定杰克会奇迹般地冒出来,接下来就是灾难了,他可不想那样。
“是的。”他说。他把盒子换到另一侧胳膊下夹着,调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包,希望丹尼尔能明白他的暗示。
丹尼尔即使明白了,也没有理他。
“我敢说,跟那个姑娘有关吧。她叫什么名字?”
“安娜,”斯雷特吐出这两个字,接着,见丹尼尔站在那里等着,一点儿都不着急的样子,他又加了一句,“是的,跟她有关。”丹尼尔咕哝了一声,他的脸扭曲起来,似乎很不高兴。
“你知道,”他平静地说,“那些小子,他们不会轻易让这种事过去的。发生在杰克身上的事。他们一心想要报复。”
“他们应该就此收手。”斯雷特喃喃地说。
“换作是你,你会吗?”丹尼尔问道,接着,他吸了吸鼻子,“我看哪,你也许会的,但是杰克和他的那帮哥们儿都是暴脾气的人。他们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
对于丹尼尔的看法,斯雷特并不那么确定。要是安娜那个笨蛋哥哥也那样偷袭他,他也会想要报复。不过,他并不打算给自己的老朋友泼冷水。
“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离开这儿。你们都会走。在那之前,我们只需要让他们离康纳远一点儿就行。”
斯雷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句话不但泄露了安娜哥哥的名字,还证实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等戏团离开镇子时,他不会跟着一起走。
直到话从嘴里说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做了决定。
他不知道他会怎么办——和丹尼尔一样,他只知道当下的这段人生——不过,他现在想不了那些。
“这儿我会留意的,”丹尼尔向他保证,“等你回来,先过来找我,我会把情况告诉你。好了,”他后退一步,把路让了出来,“走吧,别等到让人看见。”
斯雷特没有反对,只是挤出一丝微笑表示告别,接着便往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