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零二分了。
安娜提醒过他,十一点是父母要求他俩必须回到家里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两分钟——而她的哥哥康纳还没回来。
安娜和斯雷特在看一部电影,不过,在刚才的至少十五分钟里,安娜的注意力已经开始变得混乱,很可能还不止十五分钟。她甚至已经不再假装在看屏幕里的惊悚片,而是忙着一会儿看看手表,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再望望门口,坐在沙发这里,可以看见细细一道的大门。
“绝对是他。”斯雷特突然说了一句,惊得她跳了起来。
“什么?”
“那个警察。他鬼鬼祟祟的。我跟你打赌,就是他杀的她。”
安娜回头看了一眼电视,里面的侦探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犯罪嫌疑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估计是吧。”安娜喃喃地说。
斯雷特叹了口气,把电影暂停了。
“你没事吧?”他问。
安娜冲他眨眨眼睛,长满雀斑的脸上带着懵懂的表情,很讨喜:“我没事。”
“你明显没在看电影。那个警察循规蹈矩得简直荒唐,他才不可能是谋杀犯。”
“哦,”安娜的脸红了,“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她带着歉意冲他笑笑,“康纳现在该回来了,可是——”
她摊开双手,示意家里明显空空荡荡。
“我们还会有机会跟他谈的,”斯雷特向她保证,“我们明天可以再试一次。”
他并没有继续看电影,而是摁下了遥控器上的待机键,屏幕一下子黑了。
“很晚了,”他说,“我该走了。”
不过,他并没有做出起身的动作。相反,他舒舒服服地陷在沙发里,他的一只胳膊从电影一开始就搭在安娜的肩膀上,现在则开始摆弄她脖子后面没有扎进辫子里的碎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能在什么地方安全地睡上一觉。他会先去找丹尼尔——如果路上没有人突然过来跟他搭讪的话。要是杰克那边仍然蠢蠢欲动,也许他今晚可以在丹尼尔的篷车里睡,或者再去他的卡车驾驶室里熬一夜。
两种选择都没什么吸引力。
“你……你必须走吗?”安娜支支吾吾地问。她瞥了一眼早就已经全部关上的百叶窗,还有外面的夜色。“我一个人会害怕,而且我不知道康纳什么时候能回来。”
斯雷特一动不动地在她旁边坐着,思考着。这个提议很诱惑,非常有诱惑,但是,他不想强迫安娜做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事。
“你希望我留下来?”
“我……是的。”安娜转过脸来对着他,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满脸通红,“我的意思是,不是要——”
“我可以睡沙发。”斯雷特明白她在往哪方面想,便向她保证,“反正我也习惯了。”
“不用,”安娜小声说,“我的床足够我们两个人睡。而且,康纳有可能会回来。要是他看见你睡在沙发上,肯定会疯掉的。”
“我觉得他要是发现我在你的房间里,会更生气吧。”斯雷特笑笑,“沙发就很好,安娜。”
她朝客厅的门望去……那边就是门厅……再上去就是她的房间,还有她的床。等她重新回头看他时,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语气也变得果断。
“我想要你在楼上睡,跟我一起。”她脸上坚定的表情闪了一下,“仅仅是——”
“我知道。”斯雷特回答。他们只是睡觉,不做别的。或者说,比睡觉多不了多少。安娜也许能接受他晚上偷偷摸摸的那种拥抱,接受他轻抚她脖子上裸露的皮肤、她的手腕,还有她上衣和牛仔裤裤腰中间时隐时现的那一片肌肤。也许,她甚至可以接受他为在幻觉中——好吧,说“看见”似乎不对,更应该说是“经历”的那个吻做些铺垫。那个吻让他很兴奋——他已经很久没有吻过了。“但是我什么也没带。我没打算在这儿过夜。”
“我可以给你找几件康纳的衣服。”安娜说。斯雷特不确定她哥哥会不会喜欢这样——他根本就不会喜欢斯雷特待在他家,更别提在这儿过夜了——不过,既然他在安娜明显害怕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把她丢下不管,那么斯雷特也不在乎他会怎么想。
他们需要跟康纳说说幻觉的事。但是对于他对自己妹妹的态度,斯雷特还想再多说几句不好听的话。万一她在嘉年华遇到的是杰克,现在跟她在一起的也是杰克呢?想到这里,斯雷特不禁打了个冷战,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抵触。
斯雷特绝不会把他妹妹一个人丢给——
他不愿再往下想,因为他做过的事比康纳现在的行为要糟糕得多。但是,关键就在这里,正因为如此,斯雷特才知道康纳犯了大错。
“我上楼去康纳的房间给你拿几件衣服。”安娜一边说一边从他的胳膊下面溜出来,逃也似的跑出客厅。斯雷特想笑,但是忍住了。她很紧张,但是她希望他留下。
斯雷特慢吞吞地爬上楼梯,用粗重的脚步声告诉安娜自己上来了。等他上到楼梯平台时,并没有看见她,不过他判断自己经过的第一个房间肯定是她的。门开着,他能看见墙壁是柔和的紫色,上面还贴着几张他叫不出名字的乐队海报。
他进去了,由于不想在她回来时吓着她,他没有坐在床上,而是在她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书桌很旧,有点儿不稳,木头上到处都是刻痕和划痕,但是桌面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书和本子,向斯雷特表明,安娜是个好学生。
“衣服不多。”说话间,安娜已经出现在门口。她似乎有些窘,一只手里拿着一条运动裤,原先穿在身上的牛仔裤和毛衣已经换成了粉色的背心和睡裤。
“我连自己的卧室都没有,”斯雷特提醒她,“就睡在别人篷车里的折叠床上。”她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目光有意避开床,让斯雷特心生怜惜。“我去换衣服。”他说。
这不仅仅是让她有机会一个人静一静。斯雷特发现自己也待在浴室里磨磨蹭蹭,努力想让紧张的情绪平静下来。
太不可思议了,他对镜子里的自己说。看来他们要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们要盖上被子,然后睡觉,仅此而已。斯雷特本应该满脑子想的是随时可能会冒出来的另一件大事,但他此刻似乎无法再去操心溺水的事,因为在那之前,他得在安娜旁边躺上八个小时,而且两个人都衣衫不整。
他考虑了一下自己那件T恤,他叠好塞在牛仔裤上面了。他应该把T恤穿上,穿着它睡觉,可他知道,那样他肯定睡不好。T恤的领子会让他喘不过气,而袖子又会拧上去扯着他的肩膀。而且他会很热。他会翻来覆去,那样两人就都别想睡了。
决心已定,他便悄悄从浴室里出来,康纳的裤子大了一号,很低地挂在他的屁股上。他不想让安娜反感,便拎起裤腰往上提了一把,可是刚走一步,裤子又落回原处。
他刚一回到她的房间,便后悔自己刚才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该死的T恤穿上。他站在门口,感觉就像没穿衣服一样,空气凉丝丝的,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好了吗?我关灯了?”他问。床上已经缩在被子下面的那个身影咕哝一声表示同意,于是他按下开关,屋里立刻漆黑一片。
他摸索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只睡在自己的那半边。他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外面街上的光从奶油色的窗帘透进来,正好能让他看见老式的阿泰克斯涂料(1)。他试着放慢呼吸,放松,但是床垫很薄,他感觉背上到处都被弹簧戳着,很烦躁,没法踏实躺着。他想翻身,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但是又不想打扰安娜,怕她已经睡着了。他叹了一口气,原地侧了一下身子——这下更糟糕了,有什么东西正好戳在他的肩胛骨上,是某个凸到外面的讨厌的弹簧,似乎很锋利,估计是把床垫表面的织物戳破了。
该死,他肯定要翻来覆去了。
他小心翼翼、迟疑缓慢地侧过身来。现在,他面朝着窗户,外面的光线很亮,他隔着眼皮也能感觉得到,于是他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视线被安娜玲珑有致的侧影吸引了。她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当斯雷特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快要伸向安娜修长的后背时,不禁吃了一惊。他一把把胳膊塞到枕头下面,正好把压扁的靠垫抬高一点儿,免得脖子疼。
还有,也是为了确保他的手不要乱动。
老天,他又不是从来没跟姑娘同床共枕过。他不是杰克那种浪荡公子,但是这么多年,他也征服过合理数目的女人,况且,他曾经想都不用想,就把她们搂得更近、更紧。
不过,那些姑娘,她们都有经验。她们会笑眯眯地跟他调情,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知肚明。对她们来说,有些危险,但嘉年华一走,这段露水情缘也会宣告结束。
他们都不是安娜,她甜美、善良,她看他的眼神里既有恐惧,又有兴奋。她们不是安娜,安娜能“看见”他。
斯雷特在心里骂了一句。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哆哆嗦嗦地向安娜靠近了一点儿,那只该死的手又从枕头下面溜了出来。他想要挪回去,可是由于身体的重量,他稍一动弹,床垫就吱呀作响,而安娜很可能已经要睡着了——
“斯雷特?”
他惊得跳了起来,脖子终于还是疼了。“什么?”他一边揉着脖子和肩膀之间那块被抻疼的肌肉,一边应道,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更像是在呻吟。
“你的真名叫什么?”
斯雷特完全没有防备,便回答了她的问题:“恩尼斯。”
“恩尼斯。”安娜一边念出他的名字,一边轻柔地翻过身来面朝着他,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是的,”他说,“呃,曾经是。”
“我更喜欢斯雷特。”她对他说。
“我也是。”
“这个名字适合你。是因为你的眼睛吗?就像石板一样的灰色(2)。”
“对。”斯雷特表示赞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在同过去那个胆小的自己告别。现在的斯雷特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正在走向未来,走向他穷尽一生在逃避的幻境。
“那我就叫你斯雷特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她稍稍动了一下,叹了口气。
“怎么了?”斯雷特问,他只是想再听听她的声音。他喜欢这样,在黑暗中和她联结在一起。
“你有点儿挤着我了。”安娜可怜兮兮地说,“而且我把我的枕头也给了你。这只太扁了。对不起,我知道是我邀请你留下来的,我也不是在抱怨,但是——”
“过来,”斯雷特主动说,“不管怎样,我可以改进一下你的枕头。”他伸出胳膊,“你可以靠在我的胳膊上。”
安娜一时没动,斯雷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但他耐心地等着——他的心又狂跳起来——终于,安娜开始慢吞吞地朝他这边挪过来。
“我不确定这样行不行。”等他俩几乎就要面对面,近得让斯雷特的下巴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时,她喃喃地说,“我俩的重量一起压在中间,没准儿床会塌掉。这张床很便宜的。”
“别老动就行,”斯雷特指挥道,他突然感觉口干舌燥,“不会有事的。”
安娜用手摸索着斯雷特的肱二头肌,帮自己找准地方,慢慢地把头放下。等她躺好了,又朝他跟前微微靠了一点儿。她的两只胳膊合在一起放在胸前,正好碰到了斯雷特的胸脯。他听见她吓得惊呼一口气。
“斯雷特,”她说,“你没穿上衣!”
她的声音里满是愤慨,斯雷特忍不住笑了。她的头抵在他的下巴上,所以她看不见他笑。
“对。”他承认了。他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在她的腰线凹下去的地方,背心微微弹了上去。“你穿了,”他说,“所以咱们没事。”
安娜花了点儿时间平复心情,她身体里的紧张感也逐渐消散。她的左手原先握成了拳头,现在微微舒展开来靠在他的腹部,轻轻掠过他的皮肤。一下,两下,太刻意了,明显不是不小心碰到的。斯雷特深吸了一口气。
自从遇见安娜,他就感觉仿佛重获新生,简直不可思议,好像逃亡的这些年在他的生命里按下了暂停键,而如今他又能按下播放键了,好像那些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安娜的手开始向上移动,划过他胸膛的皮肤,让他一阵战栗。
“安娜。”他轻轻叫她。她没吭声,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在听,他知道她在听,在等待。他知道,她和自己感受到了同样的冲动、同样的吸引。“我真的很想吻你。”
话一出口,他便感到难为情,他知道这话听起来就像砂纸擦在晒伤的皮肤上,突兀得很,可他似乎满脑子都想着自己和安娜的身体在哪些地方触碰到了彼此,根本想不出更巧妙的话术。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等她说行——或者不行,或者直接跑掉。
她什么都没说。斯雷特的肌肉紧张起来,准备鼓起勇气向她道歉,可接着,安娜的手又开始动了。她的手拂过他的锁骨,掠过他的喉咙,直到托住他的下巴。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于是能看见她正面朝着他,微微侧着头。他感到如释重负,心跳也恢复了,他把嘴唇贴了过去,轻轻地吻她。
他提醒自己,要轻,要温柔。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太心急然后缩回去,接下来——
那是她的舌头吗?
斯雷特被她的举动惊呆了,猛地往后退了一下。
“怎么了?”安娜在他的耳边低声问道。她现在跟他贴得更紧了,她的胳膊已经不再是两人之间的屏障,而是主动拥着他。
“没事。”斯雷特说。他立刻咧嘴笑了,盼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能看见自己的表情,接着,他又把头伏了下去。他还想吻她。
(1) 阿泰克斯涂料,英文为Artex,涂在墙壁和天花板上使图案有立体感的黏稠涂料。——译者注
(2) 斯雷特,英文为slate,有石板、蓝灰色的含义。——译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