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在小镇边上占了一片绿地,斯雷特走回去的时候,那里静得出奇。他认为是天气的缘故——雨很大,头顶上,难看的乌云不停地翻滚。雨刚下不久,不过看上去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运气不错。
斯雷特并不认为自己的好运能持续多久,因此他避开嘉年华的主要区域,而是在停得像迷宫一般的车辆中间绕着走。他在他们刚到这儿时丹尼尔停车的地方顿了一下。从那时到现在,一切都没有动过——在他们打包完毕,向下一个镇子进军之前,所有的车哪儿都不会去。
但是斯雷特不会走了。
过去的这几天,他在无意中已经做了决定。不论他最近的行为是否得到了宽恕,他和这班人马在一起的旅程都已经结束。实际上,他开始思考自己这种漂泊的生活方式是不是也该结束了。他觉得,要是自己能从幻境里保住性命,也许就该安顿下来。
他在脑海里回忆着一个又一个小镇的场景,把自己和这个团一起还有之前去过的无数地方分门别类。没什么特别的,没有哪个地方吸引他,除了……
也许应该选这儿。他想起安娜,她匆忙跑去参加游泳比赛时那副慌张的模样真是可爱。要是让他选一个地方定居——如果他能活得足够长、能有机会选的话——那么留在这儿,留在她所在的地方,有着绝对的吸引力。
他在倾盆大雨里站着,脸上带着傻笑,这时,卡车的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斯雷特立即转身,同时抬手护住自己,不过,从滴着水的帽檐下方抬眼看他的那张脸很面熟——是自己人。
“你回来了,”丹尼尔说,“我一直在帮你看着。”
“发生什么事了?”
丹尼尔的表情很严肃,甚至可能是满面愁容:“有人找你。”
“什么?”有谁会来找斯雷特呢?他在这个镇子上唯一认识的人就是安娜,而他刚刚才从她家出来。况且,她要是想找他,可以给他打电话。
“嗯,有人找你。姑娘是昨天夜里来的,说要找你。”
姑娘?斯雷特皱起眉头,满脑子空白。
“她有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
丹尼尔摇摇头:“她不肯说。只说要见你,还说是很重要的事。”丹尼尔抬起手腕,夸张地看了一下手表。“我可不会让她一个人待太久。是个娇小的姑娘,还挺漂亮的。我送她去你的篷车等你,那时候杰克还在睡着,但他应该快起了。就算是特雷莎修女,我也不会让她单独跟杰克待在一起。”
丹尼尔的玩笑让斯雷特咧嘴一笑,可他心里仍然在想这个神秘的女人究竟会是谁呢?
“谢谢,丹尼尔。”他拍拍老人的胳膊,便迈开步子,想赶紧弄明白是谁找到了他,又是谁会想要找他。
虽然丹尼尔这么说,但是斯雷特的篷车里灯并没有亮着,说明杰克昨晚肯定喝高了。同时也说明来找斯雷特的这个人应该还没被他骚扰。这是好事,因为斯雷特能想到的仅有的人选就是安娜的两个朋友,而她俩年纪太小,杰克不太可能有多大兴趣。
不过,她们不会这么晚过来,或者,一直待到现在。
斯雷特抓住把手把门拉开,仍然想不出里面会是谁。他进去之前没打招呼,进去之后却有些失落,因为篷车里的客厅区域一眼望去空无一人。接着,斯雷特的折叠床上,一个人影从一堆毛毯后面坐了起来——
他便和一个鬼魂面对面了。
“瑞秋?”
“你好呀,斯雷特,好久不见。”
她抬手捋了捋浓密的鬈发,和斯雷特的记忆深处一样,她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
斯雷特并不奇怪丹尼尔看出了他俩长得很像,是一家人。瑞秋的头发和斯雷特一样乌黑,眉毛都粗粗的,很有棱角地横在眼睛上方。他们两个肤色都有点儿黄,都很瘦,特征很明显。
瑞秋的眼睛和斯雷特一样,都是暴风雨般的灰色——警觉地盯着他,斯雷特的心里瞬时百感交集:震惊、意外,还有内疚,始终是满满的内疚,不过,还有一丝温暖。瑞秋迟疑地冲他笑笑,斯雷特强迫自己也报以微笑。
“我相信五百年的时间可不短。”斯雷特哑着嗓子说。接着,他脑袋里唯一的念头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活着?”
“你是在开玩笑吗?”瑞秋瞪着他,她把被子甩到一旁,一个转身便坐在床边,不再像刚才那样半躺着。
“我——”斯雷特清了清嗓子,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然后又一次迎着瑞秋咄咄逼人的目光,“因为问你怎么样、在做什么,好像有点儿不对。”
又是一声冷笑,但是这一次并不好笑。
“见到你真好,”斯雷特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很想你。”
瑞秋没有回答,她不必回答。她心里的想法都清清楚楚地刻在脸上,斯雷特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我走了,可是我不得不走。”
“你可以带我一起走的。”
斯雷特郑重地点点头,承认了这一点。
“你知道你把我丢在什么样的境况里吗?”
“对不起,瑞秋。”
“你以为道歉就能抹平一切?不可能。”她回击道,“你抛弃了我!”
“对不起。”悲哀的是,道歉根本无济于事,可是斯雷特不知道自己除了道歉还能说些什么,过去的事已经无法弥补,“后来,我的确想办法去找你了。我回来找你,可是你已经走了。”
瑞秋似乎并不买账,听他加了一句“你来这儿干什么?”她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
这句唐突的问话刚一出口,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现在已经收不回去了,而且,他的确也想听听她的回答。五百多年过去,他不相信她来只是为了跟他聊聊天。
“你觉得是为什么?”瑞秋回敬道,不过,她并没有给他机会回答,“那个幻觉。”
斯雷特浑身都僵住了。幻觉?她怎么会知道?瑞秋的功力从来没有达到——
“你看见了?”
“也就是每天晚上看见吧,天知道已经多少年了?”她反唇相讥,“我做了这个可怕的噩梦,我就站在那儿,一筹莫展,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淹死。”她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噘着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对不起,”斯雷特喃喃地说,他低下头,躲开她愤怒的目光,“对不起,我的表现不太好,我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来。”
她冷笑一声:“我猜到了。”
斯雷特忍不住了,他感觉愤怒和懊丧在身体里腾地起来了,他俩每次吵架都是这样。“那你一定很煎熬,”他气狠狠地说,“不得不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瑞秋张开嘴巴,想说点儿难听的、残忍的话,可是接下来,她一定是明白了他的弦外之意,因为她的表情变得温和,她睁大眼睛,因为理解,还有悲伤。
“我讨厌这样。”她主动说,“我愿意放弃一切,只要能不用再听到你尖叫,听见你落水的声音,知道你再也上不来。”
斯雷特苦笑了一下,她温柔的语气和她声音里明显的痛让他也平静下来,但他仍然感到措手不及,不确定,不自在。她来找他,他为什么没有看见?
因为他不知道要去看,就是这个原因。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他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你一直在关注我吗?”
瑞秋冷笑一声,尽管在斯雷特看来,眼前的情形一点儿都不好笑。
“没。”她很肯定,她的语气先是觉得好笑,接着便化成了苦涩,让斯雷特感到不安,“要是我知道你在哪儿,我早就会计划这场重逢了。”
斯雷特的喉咙哽住了。“要是我知道你还活着,我会去找你的。”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找,因为直到短短几天前,他的天赋始终在固执地拒绝回应他的呼唤,但他会想办法的。
瑞秋疲惫地冲他笑笑。她笑得很浅,而且须臾即逝,但是那笑容里含着第一丝真正的暖意。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又问道。其实他可以问其他更得体的问题,可是所有那些问题都会引起凌乱的情绪,而他还没有准备好。
“我一直在做梦,”瑞秋承认了,“一闪而过的梦。很长时间以来,我一闭上眼睛,唯一看到的就是那个幻景,可是最近,我也不知道。我开始会零星地看见一眼你的模样。你没在做什么,只是在过你的日子。但这也足够让我知道是在这个小镇,于是我就过来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在这儿,不知道我看到的那些画面是不是以前的,或者……或者是还没发生的,但我还是来了。等我看到嘉年华,就认出来是我梦里的样子,于是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我找到你了。”
“多长时间了?”斯雷特问。
“什么?”
“你说你只是最近才开始看见这些一闪而过的画面。”
“哦,”瑞秋做了个鬼脸,“几天吧。我想,应该不到一星期。”
“然后你就放下一切过来了?”
“如果是你看见我,你不会这样吗?”
他会的,斯雷特知道。可是,瑞秋的话里还含着点儿别的什么,她说出来的时候动来动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应该漏掉了什么信息。
瑞秋站在那儿,下巴绷得紧紧的,然后开始踱来踱去。斯雷特几乎能看见她在思索头脑里冒出来的每一个念头,然后又打消了。他没有试图打断她,也没想去阻止她,尽管她被可笑地局限在篷车狭小的空间里,踩得地板不停地嘎吱作响,很可能会把杰克吵醒。
她终于站定了,又伸手拢了拢头发,手指头插在发卷里。
“我不是为这个来的,”她轻声说,“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跟你吵架。”斯雷特回答。
“我只是……我需要一点儿时间,需要一点儿空间来思考。所有的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我以为我准备好了,可是现在,看见你——”
“别走。”他向她伸出手,可她像一条惶恐的小狗,躲开了,“求你了,瑞秋。”
“我需要一点儿时间,”她重复道,“我不会……我哪儿也不会去的。我不会抛弃你。”
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斯雷特畏缩了。
“留下吧。”他求她。
“我不——我不能。”她摇摇头,在某个可怕的瞬间,他以为她要哭起来,“我得走了。”
“等一下。”就在她要出门时,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拉住了她。“你为什么来这儿,瑞秋?”他轻声问道,“你是想救我吗?”
她看着他。她那年轻的脸上没有皱纹,却有着与之不相称的成熟:“我来救咱们俩。”
说完,她就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