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并没有回家，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回去。她去找他了。

斯雷特。

她想告诉他刚才在泳池里发生的事，看看他能不能理解，看看他会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还有一点，她就是想要见他。一方面，想起昨天夜里的事，她感到又羞又窘……另一方面，她又更加希望他也想和自己有更多亲密的接触。

今天的空气湿乎乎的。安娜走进嘉年华的营地，工人们戴着风帽，裹着厚厚的外套缩成一团，正开始做下午开门营业前的准备。她从他们身旁绕过去，心里的兴奋黯淡了一些。她尽量避免和他们的目光交会，可她还是偷偷瞄着经过的每一个人。她可不想跟杰克迎头撞上，尤其是在前面的事发生之后。

她来到嘉年华后面的篷车区域，没看见他——经常有工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看她两眼，但也没有任何人阻拦她。她径直朝斯雷特的篷车走去，中间的活动区域现在显然是一片泥泞，让人不忍直视。她穿过去，看见门开了，仿佛在迎接她。由于门的角度，她在外面看不见斯雷特，不过她深吸一口气，笑容已经挂在脸上，准备叫他。

只是，里面的人不是他。

一个女生从台阶上跑下来，迈着轻快的步子开始往外走，背对着安娜。看到这一幕，安娜肺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她的脑袋乱成一团，她对自己说，杰克，她刚才肯定是跟杰克在一起。可是追在她后面跳下篷车的，是斯雷特。他追着她跑过草地，一直追到伸手能触碰到她，抓住她的胳膊。他说了一句什么，安娜看见那个女生摇了摇头，接着便温柔而坚定地甩掉了他的手。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那动作哀婉而又充满爱意，然后又转身走了。这一回，斯雷特没有再追过去，只是目送着她离开。

安娜站在那儿，两条腿仿佛灌了铅，眼睁睁地望着他。

她该走了。她应该转身回家，可是，她仿佛被钉子钉在那儿，于是，当斯雷特转身回车里去时，她依然在那儿站着，微微张着嘴巴，好像一条呆掉的凤尾鱼。他没看见安娜。

门刚砰地关上，那个女生——不管她是谁——便站住了。她回头望着篷车，脸上的表情……很矛盾、很挣扎。

那个眼神里含着内疚，让安娜动了起来。那个女生又迈开了步子，安娜感到自己摇摇晃晃、笨手笨脚，但还是快步追了过去。跟踪她很容易，她低着头，似乎对周遭的一切并无察觉，她的脚步也很慢，几乎有点儿不情愿的样子，仿佛在和刚才吸引她回去的那块磁铁做斗争。

斯雷特，他就是那块磁铁。

这个女生是谁？肯定是他的女朋友。而这让安娜感觉自己像个白痴。从一开始，她就好奇斯雷特为什么会对她这么感兴趣。接着，等到关于幻觉的真相大白，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直到他向她证明，她错了。直到他向她证明他俩之间有一些特殊的东西。

上帝啊，她真笨。斯雷特一定从头到尾都在嘲笑她，笑她多么好骗、多么天真。她想起昨天夜里的情景，想起自己吻他，紧紧地靠着他，只想赶紧缩成一团，尴尬地死掉。

现在，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除了那个小小的眼神。那个眼神是那么不同寻常，安娜无法解读，也正因为如此，她跟上了那个女孩，而没有回篷车去和斯雷特对峙。

一直到了桥上，等到安娜根本无处可去，也无处可藏时，那个女生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安娜还在费劲儿地跟着她磨磨蹭蹭的步子，这下子被抓了个正着。两人离得很近，安娜听见她用低沉的声音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甚至都没给安娜机会回答，便眯起眼睛怒吼一声：“说你呢！”

“我……什么？”安娜本想结结巴巴地道歉，可是那个女生脸上的表情，还有她的声音，都让她把话又咽了回去。

那姑娘走近了一些，近到安娜能看见她眼神里的怒火，还有决心。

“离恩尼斯远点儿。”

“我没——”安娜刚要分辩，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你是说斯雷特？”

他昨晚告诉了她他的真名，可是，听见有人这样叫他，还是感觉怪怪的。

“斯雷特。”那姑娘讥讽地笑了。她轻蔑地摇摇头，然后死死地盯着安娜。“别给我捣乱，”她警告道，接着，她又隐晦地加了一句，“我需要这样做，我不会允许你坏我的事。”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安娜一脸的无助。

那个女生并没有解释，只是冷笑了一下。她抿着嘴，把安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让安娜感觉自己就像显微镜下的一条小虫——一条没能通过检测的虫子。

“我不知道他从你身上看到了什么，”那个女生冷冷地回答，“你只是个小姑娘。”

安娜被激怒了。刚才她被这个女生的突然袭击搞得措手不及，可是现在，惊诧已经迅速被愤怒所取代。

“你看，”她说，“我不认识你——”

“是啊，你不认识我。”那个女生的眼里直冒火，“你不知道你心爱的斯雷特——”说到这个名字，她嗤笑了一下，“他和我是什么关系。你什么都不知道。”安娜的怒火刚才来得很快，现在同样飞快地平息下来，她发现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柔软的东西，更像是面前这个姑娘刚才回头去看斯雷特篷车时的那个眼神，让她为之动容。“我不喜欢这样，”她说，“但是，我必须得这么做。总而言之，这件事得完成。”她又上前一步，确保安娜在全神贯注地听着。“所以，别给我捣乱。”

安娜一头雾水，她目送那个女生离开，今天的一系列事件让她的心灵很受伤。她依然没有找到答案，而且比之前更加摸不着头脑。她心里有一个小小的、怀着希望的声音在催她回嘉年华去，去和斯雷特谈谈，把她的问题提出来，然后相信他的回答。

然而，她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在让那个小小的声音闭嘴。

她回家了。她想洗个澡，把今天上午那场糟糕透顶的比赛从头发上洗掉，她想坐在床上，重温昨天夜里的情景。她怀疑自己实际会做的，是把冰箱里所有的垃圾食品都拿出来，大吃一顿。

不过，等她踏上家门口的车道，才意识到自己想要静一静的愿望破灭了。父母的车停在那儿，他们已经从婚礼上回来了。她开门时听见康纳低沉的声音，于是反应过来大家都在。哦，好吧，也许她可以偷偷溜回房间，忘掉冰箱里的零食，还有，她的肚子咕咕叫了，仿佛在提醒她，她还没吃午饭呢。

这点小小的愿望也迅速破灭了。

“安娜，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妈妈的语气还算和蔼，不过安娜感觉到了令人不安的苗头，尤其是接下来爸爸轻声说：“康纳，你回房间去。”

康纳抗议起来，不过妈妈解决了这个问题，她坚定地说：“我觉得他应该留在这儿。”

安娜感觉自己就像监狱里的死囚，正走向执行死刑的电椅——尽管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处死——安娜慢吞吞地走进厨房，另外三人都在那儿。

“什么事？”她问，“出什么事了？”她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是外婆出什么事了吗？”

“外婆很好。”妈妈安慰她，可是安娜并没有得到安慰，因为妈妈接着又说，“我们关心的是你。”

妈妈坐在桌子旁边，表情很严肃，爸爸则站在水池边上，胳膊抱在胸前，眉头紧锁。不过，安娜的注意力集中在康纳身上。他靠着厨房的台面，似乎对眼前的场景很得意。“你说什么了？”她问他。

“别怪你哥哥！”妈妈说，“他做得对。”

“对？”

“安娜。”爸爸用警告的语气低声叫她。

她咬紧牙关，努力压住涌上来的怒火，今天的倒霉事接二连三，此刻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了。

“你哥哥是担心你。”妈妈接着说。安娜只想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忍住。她强迫自己一言不发。“我不得不说，从他告诉我们的情况来看，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妈妈摆弄着面前桌子上的茶杯，但是并没有喝，相反，她用母亲特有的眼神盯着安娜。“是真的吗？你有男朋友了？”

“没有。”安娜没好气地回答。

妈妈瞥了一眼康纳，他一脸的愤怒。“那你说，这算什么，嗯？”他咬牙切齿地问。

“不关你的事！”

“安娜！”这一回，爸爸的声音更像是在吼了。安娜闭上嘴巴，不过仍然瞪着哥哥。她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告她的状，亏她还为他保守了那么多秘密。好吧，她再也不会帮他了。

“好了，好了。”妈妈摆摆手，想要平息兄妹之间的紧张态势。她站起身，挡住安娜的视线，让她看不见康纳，巧妙地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康纳告诉我们，你和来镇上巡演的一个男孩子走得很近。他叫斯雷特，是吗？”她回头向康纳求证，康纳忙不迭地狠狠点头。

“就是这个问题吗？”安娜尖锐地反问，“要是跟我在一起的是达伦，还会有这场全家出动的干预吗？”

“问题不是这个。”妈妈耐心地回答。

“问题是这小子在这儿过夜了！”爸爸爆发了，“而且是在你的床上！”

屋里陷入了沉默，妈妈叹气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她闭上眼睛，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显然，这次谈话没有按她设想的方式进行。不过，隐藏在沮丧背后的，是失望。等她重新睁开眼睛注视着安娜时，这一点已经很明了了。她很失望。

安娜坐立不安，不知所措。她想道歉，想逃走，想躲起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性！爸爸妈妈说的是性！）还有，哥哥居然这样在背后给她捅刀子，她杀他的心都有了。

“什么也没发生。”她咬着牙说。她朝边上晃了一下，于是又一次看见康纳得意的表情。“我邀请他过来，是因为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因为康纳走了！”

让安娜气恼的是，这番话并没有产生她所希望的效果，康纳的表情更惹人厌了，但他并没有畏缩，也毫无内疚之色，而爸爸妈妈也没有喊一声“什么？”或是“康纳！”……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

“不，安娜，”妈妈一边摇头一边说，“这并不能成为你的理由。你可以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会让康纳回家，或者你也可以邀请贾或者吉玛过来，或者去她们家。可是你选择了利用我们对你的信任。没错，你的确利用了这一点。”安娜想要插嘴，妈妈继续说，“你知道的，我们从来也没有允许过你跟男生单独待在一起。”

“而且是在你的房间！”爸爸咆哮起来。安娜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一直是妈妈在说话，可是安娜现在开始怀疑，那是因为爸爸气坏了，妈妈怕他会大发雷霆。乍一看去，他似乎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靠在水池边上，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可是，胳膊尽头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紧得连手上的关节都发白了。他似乎在竭力克制胸中的怒火，所以才会短暂而又激烈地爆发。

“康纳有没有告诉你们，他还做了什么？”安娜问道。

这句话让康纳警觉起来，不过妈妈似乎并没有在意。

“别转移话题，安娜。我们在说你呢。你伤害了我们的信任，你没有遵守我们的家规——”

“我们并没有关于男生在这儿过夜的规矩啊。”安娜抗议道。

“那是因为我们默认这压根儿就不用说。”妈妈立刻反驳，她的语气里第一次流露出愤怒，“安娜，你被禁足了！”

安娜本能的反应是说这样不公平，但她咽了回去。反抗也没有用……可是她不能被禁足，不能被困在家里。现在不行！

因为康纳的未来仍然悬而未决。

而且斯雷特在这儿待不了多久。

……不过，想到斯雷特，今天下午看见他和那个神秘女孩在一起之后，安娜对他又感觉不确定了，她有了戒心。不过，禁足将使她几乎不可能探明真相。

“多长时间？”她用沙哑的声音问。

她为自己祈祷，心里想着一天，最多两天。

“我不知道。”妈妈严厉地说，“我现在想的是永远。当然，至少这一周是肯定的。”

“妈！”

“安娜，行了，这是你自找的。还有，你也不用这么得意，”妈妈一边说，一边扭头犀利地看了康纳一眼，“你今晚哪儿也别想去。作为对昨晚的补偿。你应该在家的，要是你在，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康纳的表情非常生气，他咳了一声，急得语无伦次，但是安娜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唯一觉得安慰的，就是康纳不能出去做蠢事了——比如，被人刺伤！——要是他像她一样被关在家里的话，至少，今晚是安全的。

太不公平了。

“为什么我要禁足一星期，而他只有一个晚上？”

“别跟我争论，安娜，否则就改成两个星期。”

“这不公平！”

“我根本就不应该被禁足，”康纳恨恨地说，“我都快十八岁了！”

“够了！”爸爸吼了一声，他俩都安静下来，“你们真是不懂事，你俩都是！我们为了养活你们，忙得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让你们的日子更好吗？行了吗？”

大家都不吭声了。安娜羞愧地盯着地板。

“你俩走吧，别让我看见你们。”妈妈疲惫地摇摇头，最后又说，“回房间去。晚饭好了，我会叫你们下来的。”

一开始，安娜没动，她在心里挣扎着，想着要不要再去争论一番，试着哄哄父母开心，减轻对她的惩罚。可是康纳立刻从台面上跳下来，大步流星地从她旁边经过，使劲儿推着她走到门厅。她只好迈开了步子。她跟在他后面爬上楼梯，在最上面一层追上了他。

“真谢谢你！”她压低嗓音，厉声说，“你干吗非得这样？”

“你不应该跟他那样的人在一起。”康纳回敬道，“我是在帮你。”

“对。”安娜讥讽道，“因为你是这样一个无私有爱的哥哥。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康纳。”

“我还能说什么？他们发现我在达伦家了——”

“哦，原来如此！你自己被抓到了，所以就把我往火坑里推！”

他还算有些风度，似乎有些难为情，但是并没有道歉。

“见鬼去吧，康纳。你就是个浑蛋。”

“回——房——间——去！”听见爸爸在楼下的怒吼，他们立刻散了，不过在那之前，安娜又狠狠地瞪了康纳一眼。

“浑蛋！”她压低声音吼道，接着便一把推开房门，气鼓鼓地进去了。

她扑倒在床上，又羞，又气，又委屈。今天真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一天，可是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