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走出学校的双扇大门,来到外面的台阶上,没有注意到已经下雨了。雨在她身旁落下,有节奏地打在她的风帽上,可她丝毫没放在心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忙着扫视眼前这片繁忙的区域,寻找斯雷特的影子。
一开始,她还很期待,接着,她担心起来……再后来,就变成了失望。
他不在。
“你没事吧?”吉玛见安娜站在最上面的台阶上,任由其他同学在她身旁蜂拥而过,便扭头瞪着她,问道,“下雨了!”
“没事,我——”她还没跟吉码说过斯雷特的事,也不想现在提起来。
“你在等康纳吗?”这时,贾出现了,她站到安娜旁边问了一句,帮她解了围,否则她一定会吞吞吐吐,回答得别别扭扭。
“是的,”她肯定道,“爸妈让他务必陪我走回家,因为,你们知道的……”她苦笑了一下,“我被禁足了。”
“真倒霉。”吉玛同情地噘起嘴巴,把帽子又往前拉了拉,不想让雨水淋到她脸上的妆,“你走吗,贾?”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等?”贾主动小声问安娜,但她摇了摇头。
“你们走吧。”她说。要是斯雷特放了她的鸽子,那她也没有心情和别人一起。
“那回头见。”
吉玛也冲安娜挥挥手,接着两人便缩着脑袋快步走下楼梯,就差在雨里跑步前进了。
安娜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快被雨淋湿了,可她并不在意。斯雷特没有来。她闷闷不乐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了机。也许,他有事耽搁了?
过了一会儿,手机才开机成功,可是并没有斯雷特的消息。没有短信,没有语音留言,没有任何消息显示他曾经试图给她打电话。
安娜垂头丧气地把风帽往前拉了拉,开始往台阶下面走,回家的路显得无比漫长。她心想,还是有人陪好,可是现在去追贾和吉玛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
“你还在啊!我还怕你不等我呢。”
安娜转身抬头看见是康纳,他满脸都是雨水。他低头冲她一笑,雨滴已经打湿了他的头发,校服衬衫上也开始出现湿漉漉的斑点。
“你的外套呢?”她问。
康纳耸耸肩。“就是水而已。反正我一到家就要换的。”他重新低头盯着马路,“咱们走吗?”
“我才不跟你一起走。”安娜生气地回他,“你都把我卖了。”
“你必须得跟我一起走。”康纳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她冷冰冰的语气,“妈妈说了,我得确保你放学直接回家,并且待在家里。”
“她没说。”
“她说了。你要不要打电话问问?”
安娜气鼓鼓地叹了一口气,不再争执:“那走吧。”
他们在倾盆大雨里走着,基本没怎么说话,康纳哼着小调。虽然没几分钟他就被雨淋透了,但他似乎心情很好,步履轻松,连走带跳。
“你干吗这么高兴?”等他们终于走到家门口的车道上,安娜气鼓鼓地问。她那件号称“防雨”的外套没顶得住瓢泼的大雨,她感觉自己跟眼前康纳的样子差不多。
康纳一边开门,一边毫不羞怯地冲她龇牙一笑,还扶着门等她进去。
“没什么。”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眼里却闪过一丝光亮。
“懒得管你。”安娜愤然从他旁边走过去,心里只想着赶紧冲个热水澡。
她刚给头发打上护发素,就听见一声巨响。她把头伸到淋浴房外面,意识到有人在使劲儿敲浴室的门。唯一的可能就是康纳,因为爸妈还没回来。
“干吗?”她喊。
“快点儿!”传来一声沉闷的回答,“我也要用!”
“你去楼下上厕所吧。”她翻了个白眼,重新把头缩回花洒下面,享受着热水冲在身上的暖意。
“安娜!”又是砰砰的拍门声。
安娜气急败坏地拉开淋浴室的门:“干吗?”
“你能不能快点儿?我也要洗澡!”
“那你只能等着了。”安娜重新关上门,努力专心致志地让水流舒缓自己的神经。等她听见康纳噔噔噔走开的脚步声,便感到更加轻松。
直到三十秒钟过后,热水突然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水,安娜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把花洒往旁边一推,让冷水流到铺着瓷砖的墙面上,接着便去拧龙头。在突如其来的安静里,她听见康纳在嘎嘎笑,没错,是他。
“你这个浑蛋!”她喊道。听到这句话,他笑得更响亮了。
对康纳来说,不幸的是安娜已经占了浴室,门也锁着,所以安娜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出来,并不是他能左右的,任他怎样满腹牢骚也无能为力。安娜有意磨磨蹭蹭,又是梳头,又是朝身上抹乳液,那瓶高档的身体乳是她圣诞节时得到的礼物,一直用得很省。她甚至还把浴室打扫了一下——不是为了在康纳面前显得好看,而仅仅是为了再多花五分钟时间。等她终于带着一身草莓奶油的香气从浴室里出来,康纳已经气得说不出话,几乎恨得要跳起来。
不过,她还没忙活完。她留在门厅,确认他已经开始洗了,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玩了一把他刚才的恶作剧:把厨房的热水龙头开到最大。楼上传来愤怒的喊叫,于是她知道,她成功了。安娜笑着回到卧室,把头发吹干。其实她通常懒得吹头,但是斯雷特还没打电话来,她只想打发时间,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免得盯着手机祈祷铃声赶快响起来。
康纳从浴室里出来时,她正坐在书桌前,数学作业已经写了一半。她以为他会闯进来冲她大喊大叫,可他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把门关上了,这是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他懒得理她。
过了一会儿,妈妈回来了。安娜做完数学作业,开始做课上没做完的法语习题。
十分钟后,法语习题做完了,爸爸也回来了。已经过了六点,晚饭的香气开始飘到楼上,而斯雷特还是没打电话来。安娜怀疑是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努力克制住下楼拿家里的座机给自己打电话的冲动。
妈妈喊她下去吃晚饭了,安娜不情愿地把手机留在了书桌上。爸妈立了几条荒谬的家规,这是其中之一,吃饭的时候不许带手机,康纳的平板电脑也不行。要是无视这条规定,惩罚就是手机会被没收一晚上(哪怕只是放在口袋里也不行)。
今天的晚餐是肉酱意大利面。安娜坐下来,瞥了一眼对面空空的座位。
“康纳呢?”
“他在房间里吃。”妈妈回答。爸爸笑了一下,妈妈翻了个白眼。
安娜困惑不解地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为什么?”
“你别管。吃饭吧。”
安娜狼吞虎咽,只想赶紧吃完回房间去看着手机。爸妈问起学校和天气,她都答得敷衍了事。妈妈又问起游泳比赛的事,她小心翼翼地搪塞过去。最后一口还没送进嘴里,她就喊道:“我吃完了!”
“刷碗。”她刚要离开桌子,爸爸咕哝了一句。
安娜看了看爸妈的盘子,他俩刚吃了一半。“我一会儿再下来刷,”她说,“我有一篇英语作文要写。”
“又要把事情留到最后一分钟吗?”妈妈厉声问道,不过安娜匆忙走出客厅时,妈妈并没有起身拦她。
仍然没有斯雷特的电话。
安娜很失望,心里想着要不要给他打过去,可是又不愿意让他觉得自己烦人。作业已经都写完了,她百无聊赖地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这本书她已经读了无数遍,所以不需要动脑筋——然后便重重地倒在床上。
看了几章,斯雷特还是没打过来,这时,安娜听见康纳的房门轻轻地开了。一方面是出于无聊,另一方面也是想再招惹他一下,于是她一骨碌从床上下来,赶紧冲到门口。她开门时,康纳正好路过。他吓了一跳,生气地瞪着她。
“干吗?”
安娜直直地盯着他。他穿了一件衬衫,外面套着他那件最好的毛衣,还在仅有的几根头发上抹了发蜡,让头发全竖起来。他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香味儿,熏得安娜直流眼泪,于是她反应过来,他喷了很多香体喷雾。
“你要去哪儿?”她问。
“不关你的事。”他回击道。
“你肯定不是去达伦家。”她断言道,因为如果只是去打游戏,他才不会打扮得这么隆重。
“嗯。”
“你是……你不会是要——”她犹豫了。
康纳的表情本来只是稍微有点儿烦,现在一下子强烈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娜。我跟你说过了,我已经洗手不干了。”
她突然舒了一口气,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安全。可是安娜又被困在家里,被禁足了。斯雷特的幻觉从她的脑海里闪过。“血”,他说过,还有“康纳”。
“你要去哪儿?”她又问。
康纳一边说“嘘”,一边故意看了她一眼:“不关你的事,不过我还是告诉你吧,我要去约会。”
“约会?跟谁?”安娜皱起眉头,“是学校里的女生吗?”
康纳瞪着她:“不用你管!行了,要是你问完了,我得走了!我可不想迟到。”
安娜还没问完——康纳对于约会对象的问题闪烁其词,这一点有些可疑——可是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跟康纳说,便转身冲回房间,抓起手机,划开屏幕,接了电话。
“嘿!”她回头朝门口看去,发现康纳已经走了。不一会儿,她便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
“嘿。”斯雷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温暖又安慰。安娜关上房门,防止爸妈听见,然后便笑容满面地躺回到床上。
“对不起,这么晚才打给你。”他说。墙上的钟显示已经过了七点半。他收拾自己的行李其实没花多长时间,但是丹尼尔这么多年攒了不少没用的东西。他帮丹尼尔把东西装上卡车,然后又搬到租的房子里——一座小小的排房,离安娜外婆住的养老院不远——花了很长时间。斯雷特累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宁愿自己现在不是无精打采地躺在沙发上——幸好房子里有家具,其中就包括这张已经有些年头的沙发——他宁愿此刻是和安娜待在一起,再一次搂着她,也许再偷偷多吻她几下。想到这里,他笑了。
“你……你忙什么呢?”
她真正想问的是:你为什么放我鸽子?
“我被炒了。”他坦诚相告,“布莱恩只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收拾东西,然后我还得找地方放下。”
“斯雷特,我真替你难过!”
“没事,”他安慰她,“反正我也打算走了。而且,这样一来,我就能留在这儿了。”
他突然紧张起来,等着安娜的反应。不过,其实他更希望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真的吗?”她轻声问道,“你要留下来了?”
“丹尼尔在镇上租了个房子。他想退休了,而且他那儿还有一个空余的房间。真是巧了。”
要么是巧合,要么就是命运。不论是哪一种,斯雷特都不会去质疑,他心里只有感激。
“那太好了。”安娜呼出一口气。
“是吗?”他忍不住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不过……
“是啊,我很高兴你能留下来。我可不想你跟嘉年华一起离开。”
“那就好。”他这才发现喉咙堵住了,有些尴尬。他尽量小声清了清嗓子。“这就意味着我有时间帮你跟康纳聊了。我们可以再想办法跟他聊一次。”
“那很好。”
斯雷特皱起眉头。安娜的声音有些奇怪,有点儿不对劲。
“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只是……我不知道。康纳出去了,我感觉有点儿怪怪的。”
“他去哪儿了?”
“问题就出在这儿,他不是去什么可疑的地方。他说他已经不跟那些人来往了,我也相信他。他只是要去约会——”
“去什么?”
“去约会。”安娜说着小声笑了起来,“我知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居然会有人愿意跟他约会!”
“他有没有说跟谁?”
“没说,就是这一点让我不踏实。我问他了,但他躲躲闪闪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悄爬进了屋子。斯雷特几乎能感觉到命运之神正在低声跟他说话,在警告他。
“安娜,我待会儿再打给你行吗?”他皱着眉头,“五分钟,我向你保证。我只是……真的有事。就五分钟,行吗?”
“好的。”她听起来不太高兴,但是好歹同意了,“我等着。”
“太好了。对不起。”
他没在道歉上浪费时间。挂了电话,他立刻给瑞秋拨了过去。
“快接,快接。”他自言自语。
她接了。
“恩尼斯。”
“你做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
“别想糊弄我,瑞秋。我产生了一个幻觉,看见你跟安娜的哥哥说话。你让他在河边见你,你现在在那儿吗?”
“我在我的房间里,恩尼斯。”
斯雷特体味了一下这句话。他竖起耳朵,能听见背景里有隐隐约约的电视声。她没说谎。
“你都做了什么,瑞秋?”
“恩尼斯——”
“别兜圈子了!”他吼道,“告诉我。”
“时间到了。”她只答了一句。
“瑞秋!”别想就这么把他打发了。
“哥,必须得让幻觉里的事发生。这是唯一能让我们向前行进的办法。我累了,不想再干这个了。我想变老,就像普通人那样。”她叹了一口气,“我想死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告诉杰克他会在那儿——”
“你根本就不认识杰克!”
她哼了一声:“想认识他又不难,只需要冲他笑笑,再对他的伤表现出一点儿同情。他和他的那帮朋友听我说了是谁干的,高兴还来不及——他们听说有机会报仇雪恨,都兴奋坏了。”她顿了顿,“我也能产生幻觉,恩尼斯。别忘了这一点。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你给他设了圈套!”
“我没看见他在幻觉里死掉,”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自责,“只有你。”
斯雷特说不出话来。
“这是为了大家好。”电话那头舒了一口气。
“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对我。”
“你以后会感谢我的。”她温和地说。
斯雷特没有回答,直接挂了电话,又给安娜拨了过去。谢天谢地,她立刻接了。“安娜?”
“我在。”
“康纳被陷害了。瑞秋告诉杰克他要去哪儿了。”
“什么?哪儿?”
还能是哪儿?“河边,安娜。幻觉里的事今晚就会发生。她让他去了溺水池,你知道在哪儿吗?”
“我……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现在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可他没忍住。
“什么?呃……这儿的传说里讲,以前的人会在那里淹死巫师,就像审判巫师什么的。”是淹死巫师的地方,比他想得还要适合他。他这种人,还能死在什么地方?“真这么重要吗?”安娜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个幻觉,斯雷特!”
斯雷特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恐慌,他感到胸中涌起一股羞愧。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妹妹居然会这么做。他突然惊恐地恍然大悟,仿佛被猛然击中了一般。
要是安娜没有去见他,康纳就不会有事;要是斯雷特没有卷入她的生活……
要是那样的话,斯雷特会不会也逃脱了自己的命运呢?
这个问题无从得知,现在也不是解析谜团的时候。
“咱们该怎么办?”安娜问。她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斯雷特深吸一口气:“什么也别做。”
“什么?”
“什么也别做,待得远远的。我们得打破那个幻觉。要是我们不去……康纳应该就没事。”
“‘应该’没事?什么叫‘应该’?”
安娜的叫声刺激着他的耳膜,斯雷特痛苦地皱起眉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我从来没这么做过,安娜,”他提醒她,“我从来都没有试图去扰乱一个幻觉,可是我觉得——”
“不行。”
“什么?”
“不行,斯雷特。我做不到,我不能就这么干坐着,盼着结果会足够好。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安娜——”
“斯雷特,不行!”
“好吧,”他安抚她,“好吧。”
除了跟着幻觉,让幻觉里的事发生,他们别无选择。
“咱们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如果咱们动作够快,也许还来得及改变。”
“可是我被禁足了!”安娜哭着叫起来。
“你不能溜出去吗?”
“恐怕不行。我要是出去,爸妈会听到的。”她顿了顿,“我还得洗碗。也许我可以从后门溜出去,从花园里走。”
“那就这么办。”他说,“十分钟后,我在你家对面公园的路口等你。”
斯雷特连外套都没穿,便噔噔冲了出去,他感觉自己简直要飞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