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得他。”安娜的声音里夹杂着惊讶和不满。她一定是亲耳听见了，因为她有些羞愧地看着斯雷特。“对不起，我不是嫉妒或者别的什么，呃，不太嫉妒，可是好几个月以来，她不记得我，甚至连我妈妈都不记得，但是能认得他。”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而他又不是以前的模样！”她苦笑了一下，“好吧，也许我是有点儿嫉妒。”

他们正在嘉年华之前所在的那个小公园里野餐。两个星期过去了，嘉年华留下的大部分痕迹已经不见踪影了。现在是春夏之交，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温柔的风正好吹起安娜的发丝，拂在她的脸上。斯雷特伸手帮她把一缕随风摇摆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

“你妈妈怎么说？”

“她哭了。你知道，她并不相信他。她以为他是个骗子，想骗我们的钱——好在我们也没什么钱。但是外婆看见他，立刻就喊出了他的名字，而且兴奋得不得了。妈妈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呃，”她朝边上看了一眼，“她还去跟护士确认了，他是第一次去探视。”

“嗯，这是大事，见到她的父亲。”

“我知道。我从来没见她哭过。”安娜咬住嘴唇，伸手捏了一小块蛋糕。不过她没有吃，只是把它掰成了碎屑。

他伸手接住剩下的蛋糕，用手掌包在她的手外面，帮她拢住：“真希望我当时跟你在一起。”

“不怪你。妈妈只是想……呃，她不确定外婆会是什么反应——”

“没事，安娜。我完全理解。”

她冲他笑了：“你决定留下来，我真高兴。你……你会留下来吧？

”他不喜欢她声音里的迟疑，不喜欢她由于担心而微微皱起的眉头。他想开个玩笑。

“嗯，我已经错过那趟车了。”

“你可以再加入别的嘉年华。”安娜轻声说。她低着头，摆弄着垫子上一根松脱的线头。

“你希望我去吗？”他问。

丹尼尔对他是慷慨至极，他也很高兴能跟好朋友住在一起，然而，真正让他想要留在这座小镇的原因，此时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要是安娜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这么想也合情合理——他就会像她提议的那样，再加入一个嘉年华的戏团，继续漂泊……直到他找到一个让他感觉能够扎根的地方为止。因为他确信，这种四处奔波的生活方式，他已经过够了。

“嘿，”他握住她的手，“你希望那样吗？你想让我走吗？”

“不想。”安娜终于抬起头来，摇了摇头。她的脸红了，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想让你走。”

“很好。”斯雷特说。他冲她咧嘴一笑，她也笑了。“看来我得留下来了。”

他吻了她——他真想永远就这么吻下去，可是他的内心深处传来一个声音，让他赶紧仔细地听。

“安娜，”他抽回身子，轻声说，“幻觉来了。”

血。开头是血。

斯雷特感觉自己被刺了一刀，痛极了。他盯着自己的一只手，一小滴鲜红的血蔓延开来，顺着他的手指流到关节上。

他手上其余的地方都是黑乎乎的东西，像油，仿佛已经渗进了他的皮肤，嵌入了他的指纹。他仰面躺着，另一只手里握着工具，头顶上方不过三十厘米的地方悬着正在修理的一辆自行车——还是汽车？四周几乎漆黑一片，唯一的光亮来自他屁股附近一支手电筒的灯泡，照在一组管子上。他的鼻孔里满是汽油的味道。

“斯雷特！”一个男人的声音叫他，他吃了一惊，松开了手中的工具。工具咣当一声掉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那声音回荡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在斯雷特的耳边。他压住内心的恐惧。这地方很狭小，但他并没有被困在里面。

“斯雷特！”那个声音又叫了，“你女朋友过来了。”后面这句声音不大，但是引来了一片笑声。

斯雷特明白了，不论自己身在何处，他并没有什么危险，于是开始从车底往外爬，还发现自己刚才躺在上面的那个硬邦邦的表面是一个类似推车的东西。他一边用力，推车一边在他的身体下面往外滑，一直滑到外面。外面是汽修厂的车库，光线比刚才亮多了，他眨眨眼睛。他低头一看，自己正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工装，衣服上和他的双手一样，满是油污。

他站起身，朝大开的门口望去，阳光很刺眼，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只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斯雷特不必认出外面是哪条街，但是背景里教堂的尖顶……

他把视线从街上移了回来，那个人影正走进车库，朝他走过来，每走一步，他就看得更清晰一点儿。

乌黑的长发。

苗条的身材。

笑吟吟的脸庞，微微上翘的鼻子。

“嘿。”安娜羞涩地冲他笑着。她还穿着校服，肩上背着书包。见斯雷特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还过来吃午饭吗？”她问。

“午饭！”刚才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叫起来，“他们说什么呢？”

又是一阵笑声。安娜的脸红了……接着她冲他眨眨眼睛。

斯雷特睁开眼睛，注视着安娜。新的幻觉，新的未来。这回是好的。

让他惊讶的是，她也凝视着他，眼里含着热泪。

“你也看见了？”他吃惊地问。

安娜只是点点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