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十六日，星期二。
雨下了一夜。天亮的时候，雨停了，风也住了。厚厚的云层依然堆积在空中。清晨的空气，显得凝重而压抑。
学生们走进教室后，突然看到了第一节课改为自习课的通知，这让大家都狐疑不已。
这个学校几乎没有上自习课的记录。即便是任课老师生病或休假等不能上课的时候，照惯例也都是临时调课，改上其他老师的课。
更何况二年级星期二的第一节课是数学课。休假，对于那位原老师来说，可是非常稀有的事。而且今天还是例行小测验的时间。
当然了，取消考试或者考试延期，是学生们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今天却没有一个人因此而高兴不已。因为……
从早餐时开始，多数学生察觉出今天所有的教职工都是一副怪异的表情。
接连发生的死亡事件，让这些少女变得异常恐惧和敏感。当她们看到那些在走廊里慌慌张张、来来往往的教师和宿管员的身影时，直觉告诉她们一定又发生了什么新的可怕事件。
“第一节课上自习！”
黑板上的文字，不容分说，让她们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一定又出事了！每个人都这样想。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件……
而且，这种预感又使大家极其自然地联想到昨晚被关进“单身牢房”的中里君江。
和泉冴子把双手支在课桌上，托着腮，目光在黑板上方恍恍惚惚地飘移，心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不安和焦躁。
高取惠离奇自焚，堀江千秋惨遭杀害，以及围绕这些事件的种种疑团，还有昨天晚上在食堂发生的事，这些都在不停地折磨着冴子的心。当时，中里君江曾指责她，说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事件都是因为她才发生的！冴子虽然觉得这是毫无理由的诽谤，可是，当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时候，也不由得感到恐惧。
两个人相继死亡。而且，她们都曾和自己住在同一个房间。
（在我看来，和泉冴子，你就是一个瘟神！）
歇斯底里般扭曲的脸，高声怒吼的中里君江——
（正像她说的，确实如此。自从我来到这个学校，可怕的事件接连发生。好像我的转学，是诱发所有事件的导火索。）
（怎么会这样……）
自己没有任何记忆，可以这样说吗？
（怎么可以……）
在自己的心底，栖息着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看不到它的真面目，可是，那个东西的影子总是与月经周期形影相随，有一种难言的不祥和恐怖的意味。那象征着鲜红的血的红色，有一种不寻常的意味……
最让自己担心的是，前天晚上出现的那种被红色（鲜红）的浓雾所包围的梦游状态。那期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一点让冴子很是不安和恐惧。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我做了什么……）
每每想到这里，冴子都忍不住想大声叫喊。
那时——对了，堀江千秋的行为令自己十分愤怒。也许，那种愤怒变成了一种憎恨的感情。随后，自己进入梦游状态。难道是无意识中，自己做了什么？
（是我，杀死了堀江千秋？）
冴子慌忙摇着头。
（那样荒唐的事情……我在想什么呢？）
可是，不论自己怎样全力抗拒，也无法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因为答案潜藏在冴子已经回忆不起来的那段无意识状态之中。
而且，还有……
因为在食堂滋事而受到禁闭处分的中里君江，是不是她又发生了什么事？教室内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都在风传着这样的猜测。这让冴子感到十分恐惧。
昨天晚上，返回房间后，自己连澡也没有洗就上床了。结果，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总之就是想睡觉。只要睁开眼睛面对现实，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当时，一直被药物抑制的疼痛又开始剧烈地发作。这是例假结束前最后来袭的垂死挣扎似的痛。冴子特意多吃了一些止痛药，八点半就熄灯睡觉了。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不久，她又听到了外面下雨的声音，更是难以入眠。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吧，总算是进入了梦乡。
……圣诞……
像往常一样，又做了很多讨厌的梦。虽然想不起来细节，可是，渲染梦的那种不祥的红色却依然如故。
……快乐……
有几次，冴子仿佛感觉到自己已从浅睡中醒来，可是马上又被拖回了梦中，直到早上听见闹钟的铃声。梦，就是这样一个接着一个。
不应该这样啊……
当冴子把手伸向闹钟的时候，忽然大吃一惊。自己竟然没有穿衣服——只穿着一条内裤躺在床上。
怎么回事？不知道。睡觉时明明是穿着睡衣的。什么时候脱掉的呢？一点印象也没有。
冴子一边疑惑不解，一边扫视着房间。自己穿的睡衣，被丢在离床不远的地板上。冴子急忙上前拾起睡衣，疑惑更加强烈：睡衣被水浸得湿漉漉的。
一股寒气滑过脊背。冴子再看看自己的脚，果然……
脚趾间，黑乎乎、脏兮兮的。泥土，牢牢地粘在上面——
昨天晚上，又发生了，这次是在睡梦中，又出现了梦游症状。
（……不要……）
没有任何印象。那么，一定是自己在无意识状态下梦游到了外面，然后被雨淋湿了。不久，自己回到房间，脱掉湿透的睡衣，把它扔到地上，又重新钻进被窝。
（……不要……）
不是这样！
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如果被关在禁闭室的中里君江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的话……
……妈妈……
一想到这里，冴子立即坐卧不安，心中再次涌起了疑惑——对自己未知的本来面目产生的一种惊恐的疑惑。
……救命啊……
冴子战战兢兢地向四周窥视。
在宽阔幽暗的教室里，到处都是从座位上探出身子与周围同学小声交谈的同学们。（依然是同样的面孔。）冴子觉得她们都在看着自己。
（听说你和堀江千秋吵架了？）
（在她搬到你房间的那天晚上。）
（是偶然吗？）
（是你杀了她，不是吗？）
（而且这次……）
（这次中里君江……）
（因为，她顶撞你了）
（昨天晚上，你去什么地方了？）
冴子的耳畔，这样的声音在打着旋涡。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啊！
冴子使劲地摇着头。忽然，眼角处看到邻座的城崎绫向自己这边瞟了一眼。
“我，什么也不知道。”
冴子把头趴在课桌上，口中喃喃自语。
2
第一节课结束了。
混杂在噼里啪啦从座位上站起来的少女们的人流之中，冴子走出教室，向卫生间走去。
例假即将结束。可是每到这个时候，还是有少量的血……
从卫生间出来，回到走廊时，冴子遇到了班主任古山老师。她好像是去教室。冴子向她点头致意，可古山老师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脸色苍白，径直走过她身边，快步向楼梯的方向过去了。
刚一回到教室，冴子就发现黑板上的文字又有了新的变化。
“在接到通知前，继续上自习。”
这是古山老师写的。
教室里一片沸腾。连着两节自习课，在这个学校可是前所未闻的大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这一点大家越发可以肯定了。
（难道是——中里君江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
冴子用手捂住眼睛，向后打了个趔趄。瞬间，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
……妈妈……
少顷，恢复正常后，冴子回到座位，刚要坐下，忽然看见守口委津子正站在对面的窗口边与一名少女在聊着什么。虽然自己和那名少女还没有说过话。可是，冴子从她们的目光中看出她们正在有意地偷看着自己。与守口委津子目光相遇后，冴子没有坐下，而是直接向守口委津子走去。
冴子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她。昨天晚上食堂发生那件事时，中里君江回敬她的那句话（你这个魔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守口，你好。”
冴子刚一开口，守口委津子就尴尬地垂下了目光，与她在一起聊天的少女马上默默地离开了。
冴子觉得她是在回避自己。离开前，那个少女瞟向自己的眼神，完全就是一个白眼。
“守口，嗯，我想问你点事。”尽管有些无地自容，冴子还是走到了守口委津子的面前。“魔女”——高取惠这样称呼自己，另外，当中里君江责骂守口委津子时也提到了这个词，这个词到底有哪些含义？无论如何她都想知道，而且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紧迫感。
“你想问什么？”
虽然守口委津子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可是，冴子马上就听出了她是在勉强地应付。
“说吧。”
冴子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守口委津子的表情立即僵硬起来。
“不行！”沉默数秒后，她回答道，“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可是，她们说的魔女……”
“别说了，和泉冴子，太危险了！”守口委津子故意压低声音说道，口气却很强硬，“好像又发生了什么事。要是中里君江出了什么事——那就绝对危险了。”
“可是，那个——”
“大家都在怀疑你呢。虽然我不太相信你是所有事件的罪魁祸首，可是，这些事件又确实是在你来了之后才开始发生的。因此，我认为这偶然得有些过分了。刚才那位同学，好像对你也是半信半疑的。”
“我？可是我什么也……”
就在这时——
“吧嗒吧嗒——”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从走廊里传了进来。随后，教室前面的门“啪”的一下被推开了。气喘吁吁冲进来的是……
“中里君江被杀了！”关绿的尖叫声，一下子震动了教室，“单身牢房的门被撬坏了，中里君江不在里面。然后，老师们四处去找。警察也来了，然后……”
“冷静点！慢慢说。关绿！”城崎绫站了起来。
“你听谁说的？”
“刚才我去医务室了。早上我觉得有点发烧，想去拿点药。在医务室门口，听到校医冈田和另外一个老师的谈话。”
教室中所有的眼睛，都“唰”的一下集中到了倚在讲台旁大声说话的关绿的嘴角。“听她们说，禁闭室失踪的学生找到了，在树林深处那个池塘的岸边，好像也是被乱刀刺死的。”
无数的尖叫声渐渐汇成雷鸣般的轰叫。学生们都站了起来，嘈杂的说话声从四处涌起，并渐渐形成共鸣，教室震动了。
关绿把头趴在讲台上，瘦小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着。一直注视着关绿的城崎绫，脸上也失去了血色，身体僵硬地呆立着。
冴子的身体一晃，后背紧紧地贴靠在窗户上。
（池塘的岸边……被乱刀刺死……）
（……平安……夜……）
冴子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红色的幻影在不停地闪动。血肉模糊的少女的尸体……
（……圣善……夜……）
冴子向旁边的守口委津子投去祈求般的目光。守口委津子两只手正捂在宽宽的额头上，嘴唇在不停地哆嗦着。
“怎么回事……啊啊……为什么……”可以听到她在自言自语。
“守口，我……”冴子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于是向守口委津子悄悄地说道。
就在这时——
“和泉冴子！”
关绿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惊慌的冴子一瞬间甚至没弄明白这是在喊自己，她战战兢兢地向四周环顾着。
“说你呢！就是你！”
关绿站在讲台上，直直地指着冴子。圆圆的眼镜后面，闪烁着异样的凶光。
“昨天晚上，我可看见了。”
“啊？”
“昨晚半夜的时候。你自己心里明白。”
满是雀斑的小脸涨得通红，小嘴像机关枪似的滔滔不绝。
“昨天晚上，我睡不着觉。当然啦，堀江千秋被杀害了，一想到凶手可能还在这附近晃悠，这就够可怕的了。而且，昨天晚上，中里君江因为你被关进了单身牢房。一个人被孤零零地关在那个地方，那岂不是在告诉凶手‘请冲我来吧’。我一直担心中里君江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很不安。就在那时——走廊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已经过了熄灯时间了啊。我觉得奇怪，就偷偷地去看，一看，原来是你！你穿着睡衣正向紧急出口方向走去！”
“那……”
“不要装糊涂！那个时候你去哪儿了？外面可下着雨哟。你不会说是去散步吧。”
“我，不知道。”
“撒谎！”
教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四十名少女的目光，汇聚成一束光线向冴子射来。
“是你干的！”
关绿两手狠狠地揪起自己红褐色的鬈发，“咚”的一下，用脚狠狠地跺了一下地板。
“杀死堀江千秋的也是你。因为中里君江怀疑是你杀死了堀江千秋，所以你就杀死了中里君江！”
“我没有！”
冴子的喃喃声立即淹没在教室内重新泛起的沸腾声中。
“你到底是什么人？”
关绿的指责越来越激烈。
“自从你来之后，这个学校就开始发狂了，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似的。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自从我来之后，开始发狂了。）
红色的心悸，红色的眩晕，红色、鲜红……
（……不要！）
（我……）
湿漉漉的睡衣，脏兮兮的脚，那是？
（……不要！）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冴子拼命地摇着脑袋。
（……妈妈……）
（我，没有杀人！）
（……救命啊……）
“是魔女！”突然，不知是谁，这样突兀地说道。瞬间一片寂静，教室内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冻结成了冰凌。
“是魔女！”另一人重复道。
“魔女……”
像连锁反应一样，教室内到处回响着这个词。于是——
一直处于混沌状态的嘈杂声，马上变成了以魔女这个词为核心的叫嚣声。
“你是魔女！”
关绿一边向冴子靠近，一边喊道。同时，她也偷偷窥视着默默站立的城崎绫。
“绫大小姐？”
听到关绿的声音，城崎绫把乌黑油亮的秀发向上轻轻地一拢，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吐出一句：
“魔女！对！”
这句话，就像一锤定音，教室内的少女们一齐走向呆立在窗边的冴子。
你是魔女！
少女们一齐用手指指向冴子，高声喊了起来。魔女！
“你的下一个目标是谁？”关绿吊起眉毛，大声逼问，“杀人凶手！”
冴子不停摇着脑袋。
（那样的事，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可是……）
魔女！
少女们寒光四射的眼睛、眼睛、眼睛。异常亢奋的声音。魔女！
“不要！”
冴子捂上耳朵，大声喊道。
（那个睡衣是怎么回事？昨晚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
“不要……”
（堀江千秋、中里君江——我恨她们两人。真的恨吗？恨到想杀她们的程度？）
魔女！
教室里的空气形成旋涡。少女们的声音像游行时齐呼的口号，形成巨大的波浪向冴子涌来。
冴子把目光投向站在旁边的守口委津子。守口委津子看到冴子的目光后，一边无奈地摇着头，一边向后面退去。
（你也？你也认为是我干的吗？）
以关绿为首，少女们一齐向冴子围了过来。咚！咚！咚……脚跺地板的声音，就像狂击的大鼓。不一会儿，靠在窗边的冴子就被半圆形的制服白墙所包围。
魔女！
高声叫喊的少女们的脸上，表情一致——一种混杂着恐惧、厌恶和憎恨的独特表情。这些少女，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似的。
“不要！”
冴子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声音忍不住地颤抖。“求求你们。不要再这样了。”
（不是。不是我。可是——可是，在我的身体里……）
魔女！
怒喊声势不可当。少女们的包围圈也越来越小，冴子的后背与窗户越贴越紧。
魔女！
（不是啊！）
（那个梦。不知何时的梦。在红色冰层中的那张脸，那个长着发疯似的眼睛的女孩——如果那个是我的话……）
……圣诞……
魔女！
“不要这样。不是！我不知道啊！”
……圣诞……
魔女！
……快乐……
波涛汹涌的口号声——更加狂热、高涨。
冴子的后背靠在窗户上，一点一点地向旁边退却。突然，她的身体猛然一倾。旁边的窗户正好是开着的。
冴子“啊”的大叫一声，她那失去支撑、重心失衡的身体一下子倒栽了出去。她想伸手去抓窗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少女们的声音凝固了。二楼窗外，白色的制服在空中飘舞。
少女，每天晚上，都在梦中游荡。
睡眠中出现的被称作梦的这种幻影，让少女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梦中有声音，有人，也有动物。有天空，有树木，有河流，也有风。有颜色，也能感觉到气味。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梦和白天的世界不一样呢？为什么白天的世界是真实的，而梦中的世界是虚幻的呢？
“因为一睁开眼睛就看不见啦。”
姐姐这样解释说。可是——可是，对了，白天的世界，睡觉的时候不也消失了吗？
虽然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可是那种疑问，不知在什么时候却悄悄地消失了。
少女在梦中游荡。
梦的颜色是红色——鲜红、绯红、殷红。
流在身体里的血的颜色，手掌上溢出来的血滴的颜色。从损毁的汽车里爬出来的男人的头——还有死去小鸟的身体上所涂染的颜色。碎烂的猫渗出的颜色。
少女，每晚，都在梦中游荡。在梦中疯狂地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