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在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还会见面的。”矮小的老刑警用一副奇妙的表情看着高取俊记。
“可是,那个学生是宗像校长的外甥女,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事到如今,你问到了校长的妹妹——宗像加代的名字……”
“三十五年前,你也有所怀疑吧?”
“没错,昨天晚上在电话里也和你稍微说了一点,宗像伦太郎施加压力要求警方把那次事件作为自杀事件来处理,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
“也许,不仅是为了学校的名誉,如果事件牵涉到了宗像家自身名誉的话……”
“对。恐怕他——甚至整个宗像家族都会不择手段的。”
九月十九日,星期五,午后一点。
和前几天一样,在同一座咖啡馆的一角,高取俊记和藤原刑警面对面交谈着。
昨天回到宾馆后,高取俊记拿出藤原的名片,估摸着他下班后应该到家的时间,往他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听了冴子的讲述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想要先核实一下。
高取俊记想到的是……
现在的校长宗像千代,是冴子的姨母——也就是冴子母亲的姐姐。据冴子说,宗像千代今年五十四岁。在三十五年前发生岩仓美津子自焚事件的时候,她只有十八九岁——应该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年龄。
那么,宗像千代的妹妹,即冴子的母亲——宗像加代,当时是多大年纪呢?
关于宗像加代的年龄,冴子也不清楚。假设她比宗像千代小两岁的话,那么三十五年前,她应该是十六七岁……
从冴子现在被送进“圣真”这个事实来看,当时,无论是千代还是加代,在“圣真”这所高中读书的可能性都比较大。这样推测的话,当时的宗像加代有没有可能是“圣真”的二年级学生?即有没有可能是那位发生意外事故的岩仓美津子的同班同学呢?
虽然这些都是没有任何依据的凭空猜测,但是,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这对高取俊记,当然还有冴子来说,都是追查未知人物——宗像加代之后消息的绝好线索。高取俊记这样想到。
为什么呢?如果宗像加代真是岩仓美津子的同班同学,对于像藤原这样对事件定性持怀疑态度的刑警来说,作为宗像家的人,她当然会不可避免地甚至首先成为被怀疑的对象。高取俊记甚至猜想,会不会宗像加代才是杀害岩仓美津子的真正凶手?所以,不仅仅是为了名校“圣真”的名誉,同时也是为了宗像家不出杀人犯,宗像伦太郎才有足够的必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把那次事件处理成自杀事件。
也许这个想象太牵强附会了,而且这样猜想对冴子来说无疑是一种背叛。高取俊记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藤原刑警。幸还是不幸?高取俊记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想法却一语中的。
“确实如此。当我发现死者岩仓美津子同班同学的名单中出现宗像伦太郎的次女——宗像加代的名字时,就把她作为了主要嫌疑人。”
藤原在电话中说。
“可是,没有丝毫证据。作为他杀事件进行搜查,结果却一无所获。难道这种怀疑仅仅是单纯的想象?是一种直觉?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当时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宗像伦太郎所拥有的权力产生了幼稚的逆反心理,所以才会捕风捉影地怀疑她的女儿?”
捕风捉影地怀疑——高取俊记听到藤原这样说,心里踏实了不少。宗像加代就是三十五年前那次事件的杀人凶手——这样的结论,本来就不是他所期望得到的。他想知道的,是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
那次事件之后,宗像加代的人生是怎样的?或许藤原手中会掌握一些信息吧。高取俊记这样想到。他把冴子这边的情况简单地向藤原做了说明,试着向他询问宗像加代的情况,不出所料,藤原果然知道。
“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所说的大概是那次事件吧。”
“您知道啊。”
“具体的记不太清了,只知道个大概。”
“如果可能的话,请尽量说得详细一点。我想知道那次事件的详细情况。”
“是吗?那样的话——”
从高取俊记的口中听说冴子的身世和经历后,藤原好像也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家里有报纸的剪报。对一些重大事件的新闻报道,我一直都保存着。今天晚上,我回去找一下。对了,明天午后,我们可以再见个面吗?”
于是,现在——
略显苍老的刑警,从公文包中拿出了一本褐色封皮的剪报簿,放到高取俊记的面前。
“在第一页上。记载得不是很详细。昨天晚上我看了一遍,也想起了很多。我就结合我所知道的情况讲给你听吧。”
“拜托了。”
高取俊记低下头,打开了剪报簿。
“雪国别墅区 父女惨死”,大大的标题映入眼帘。
“宗像加代从‘圣真’高中毕业后,并没有像姐姐宗像千代那样继续上大学,而是回到家中,在父母身边生活,也就是所谓的待字闺中吧。可是——”
藤原把香烟点着了火,继续说道。
“实际上,她结婚却是相当晚。对于宗像家内部的事情我不太了解,也许是因为寻找门当户对的合适对象不太容易,所以花费了很多时间吧,也可能是宗像加代的眼光太高,过于挑剔了。反正,她是在二十八岁那年结婚的——丈夫名叫大河原肇,比她年长十岁左右。”
“那时,她的姐姐宗像千代呢?”
“那时,宗像千代已经与现在的丈夫结婚了。比妹妹早两三年吧。可在当时,她也算是晚婚的了。”
“的确如此。”
“因为这里是个小城市,所以作为这个地方最有权势的名门大户宗像家的女儿,关于她结婚的传闻,即使不想听也会传到耳朵里来。当然啦,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八卦新闻。
“好,再来说说那个叫大河原肇的男人,也就是那个学生——是叫和泉冴子吧,就是她的父亲了。他是静冈人,他家在当地也很有权势。结婚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管理好几家公司了。而宗像家由于没有男孩,就把长女千代视为儿子,于是她的丈夫就成了上门女婿。之后,次女加代嫁到了大河原肇家——到此为止,一切都很正常。”藤原把香烟叼在嘴角,用手指指着剪报簿,提示高取俊记。
“这是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报纸,距离现在是十二年零九个月吧。”
“十二年零九个月——”
“那时宗像加代应该是三十九岁,冴子应该是四岁左右的年纪吧。你把报纸念一下好吗?”
“啊,好的。”高取俊记把视线落到了那张已经发黄了的报纸剪报上,“嗯——三十日下午两点左右,在位于长野县北佐久郡轻井泽的大河原肇的私人别墅内,发现大河原肇(四十七岁)和他的长女圭子(六岁)被杀死在家中。大河原肇是静冈市一家公司的经理,计划与家人在别墅内共度圣诞节和新年,所以带着妻子加代、长女圭子、次女冴子(四岁)三人于二十三日晚上抵达别墅。在别墅内发现了幸存的加代和冴子,可是两人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极度衰弱,现在没有取得任何有效的证言。警方认为,此案可能与最近频发的专门针对别墅进行盗窃的案件有关,目前正在全力侦查。”
“嗯,这就是事件概要。”
听到藤原的声音,高取俊记抬起了头,用一副不解的神情问道:
“这么说,刑警先生,原来宗像加代在这次事件中并没有死……”
“是的。”藤原微微地点了点头,“她死,是那之后的事了——是在那次事件后五六年。”
“五六年后?”
“是的。她死在附近一个城市的一家精神病医院里。”
“为什么?”高取俊记不禁直起腰,大声问道,“究竟那是……”
“好啦好啦,冷静点!高取先生。你吃惊也在所难免。宗像校长不想告诉冴子十二年前的那次事件,多半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冴子的母亲是因为得了精神病在医院死去的。怎么告诉她这个事实呢?谁都难以启齿,对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能不能从头说起呢?”
“好,我告诉你。”藤原恋恋不舍地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但是,这些事情要不要告诉那个学生,你最好慎重考虑一下。可以吗?”
2
九月二十日,星期六。
昨天,等了一天,都没有高取俊记的任何音信。
他答应去调查十二年前发生的那次事故。可是,究竟是什么契机才使他产生了去调查的想法呢?
冴子后悔不已。
如果能填补上记忆中的那段“红色空白”,就能使自己从现在这种心神不宁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高取俊记这样的想法,应该是正确的。可是,一想到隐藏在那段空白后面的那种东西的原形,冴子就会被一种本能的强烈恐惧所支配。
一定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高取俊记这样说过。冴子想做好心理准备,可是……
一个人被孤零零地遗弃在病房内,不断胡思乱想,当时的那种决心也开始慢慢动摇。
不知为什么,总是感到害怕,恐惧。十二年前的事件——在那里,有红色、(鲜红!)血的颜色和气味,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啊——冴子的心底发出一阵尖叫:“不要想起来,不要想起来!”
拜托高取俊记去做那样的事情,是错误的吧。哎呀,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他,这本身就……
(是错误的啊。)
冴子闭上眼睛,摇着头。
(是好事吧。那是……)
一个人会很寂寞吧,高取俊记这样说过。我也是一样,他还这样说过。我相信你,他这样对自己说。现在,如果自己不相信他,(为什么他有那么真挚的黑眼珠……)那么,今后究竟还有谁值得信赖呢?
他一定能够帮自己找回那段遗忘的过去。到时候,对了,一定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准备与其对峙。对峙!一定要知道自己的过去。隐藏在自己身体内部的那种莫名的恐惧,现在已经到了与之战斗的时候了。如果现在不这样做的话,那么将来,就会一直被那种原形不明的红色魔影所操控,不得不继续战战兢兢地面对源于自己内心的那种巨大的不安和疑惑……
如何面对过去,如何面对未来,感性与理性,在冴子的心中不断相互纠缠,相互碰撞。
随后,冴子心情变得异常沮丧。她真想从现实中逃脱出来,在心底找一个僻静的角落,然后做一个坚固的壳,把自己关在里面。
真希望高取俊记早点来,真想早一点听到他的声音。那样的话,冴子相信自己一定能够重新鼓起战斗的勇气。
守口委津子前来探望,是在那一天的下午两点左右。
她穿着制服,站在床边。起初,冴子是用胆怯和怀疑的眼光看着她。那一天——四天前,一边高呼着魔女的口号声,一边步步紧逼过来的同学们,那一片闪烁着憎恨和厌恶凶光的眼神,又历历在目。当她把目光转向身边的守口委津子想求得她的帮助时,那时……
她一边摇着头,一边步步后退,眼中也明显闪烁着和其他少女同样的目光。冴子没有开口求助。很显然,她也把冴子当成了魔女。
“对不起!”
看到冴子的目光,守口委津子小声说道。“对不起。当时,我——我们……”
冴子默默地把脸转向一边。
“你生气了吧?一定是的。可是,那时候,我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啦。我也害怕啊。嗯——我不是怕你,而是害怕当时教室里的那种气氛。”
其实冴子没有一点责怪守口委津子的意思。冴子知道,如果自己站在她的角度,对于一个已经成为众矢之的、陷入困境的人来说,不论自己相信她有多么清白,仅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也是无法保护她的。
“当你从窗口失足摔下去的时候,大家一下子都惊呆了。然后,绫大小姐马上安排叫救护车。当然了,老师们跑过来询问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敢说实话,因此……”
冴子想回答,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于守口委津子特意跑来看望自己的这份心意,她毫不怀疑。可是,就这样立刻高高兴兴地接受她,她实在是做不到。
“对不起了!和泉。”守口委津子跪在地板上,把手放到了冴子的床头,“我,我都快吓死了。后来听老师说你伤得并不严重,才放下心来。要知道,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都是杀人凶手啊。一想到这,我……”
听到守口委津子就要哭出声似的腔调,冴子把脸转了过来。“好啦好啦,都过去了。”
冴子好不容易才想到了这句话。
“你也没有办法。”
“不是那么回事。”
“可是,当时,关绿说的那些……”
“那些都是胡说八道。”守口委津子突然加重了口气,“她,一定是想把你变成魔女。即使没有发生中里君江那件事,她也一定会找机会,把你像高取惠那样……”
“嗯?”
冴子吃惊地望着守口委津子的脸。
“这到底……”
守口委津子似乎也惊诧于自己所说的话,她双手“啪”的一下捂住了嘴,丰满的脸颊一下子僵硬起来。
“喂,守口委津子,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哎呀——好吧!”守口委津子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没必要再犹豫了——应该这样吧。对!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那件事的。我想还是让你早一点知道好。”
“——魔女的事?”
“魔女……嗯,是的。”守口委津子微微侧着头,说道,“和泉,你到底知道多少?”
“知道多少?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
“高取惠是魔女,这个,你知道了吧。还有,中里君江把我也称作魔女。”
“嗯,然后呢?”
“为什么把我和高取惠称作魔女呢?你一定感到很奇怪吧。特别是高取惠,随后就出现了那样的事。”守口委津子压低了声音,把脸凑近冴子,“我想大概是魔女这个词,太不吉利了。也许,是因为这个词本身的魔力,把现实中的一切都扭曲成现在这样的畸形。”
“畸形?”
“嗯。做这件事本身,可能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也是很平常的。可是……
“对了,和泉,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之后,你可千万不要告诉老师。否则的话,我在这个班就待不下去了。”
为什么?冴子刚想发问,就急忙闭上了嘴。因为守口委津子的脸上,出现了万分惊恐的表情。
“明白了。”冴子点点头,“绝不向老师说。”
“谢谢。”守口委津子继续保持着把手放在床上的姿势,把头深深地垂下,“狩猎魔女,你听说过吧。”
停了一会儿,守口委津子继续说道:
“在中世纪的欧洲,被怀疑是魔女的女人,经过教会的审判和判决后,有好多人都被执行了火刑……”
“嗯。可是……”
“我们班就在玩那个游戏。狩猎魔女。审判魔女。”
“啊……”冴子一瞬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头开始说吧。”
守口委津子站了起来,然后“咕咚”一声坐到椅子上。“最初的起因是,今年春天——五月份的时候,那个打不开的房间——特别室的门钥匙,不知被我们班的哪个同学偶然拾到了。钥匙掉落在茶歇室橱柜的后面。那位同学掉了一枚硬币,那枚硬币滚到了橱柜的后面……于是就偶然发现了。一定是过去的宿管员在打扫卫生或什么时候偶然掉落的吧。刚开始,我们并不知道这把钥匙是哪个房间的,当拾到钥匙的同学把它拿给绫大小姐看时,绫大小姐说,这个可能就是特别室的钥匙。
“虽然是我自己的猜测,但是我想,绫大小姐一定是在那个时候萌生了狩猎魔女的想法。因为,你也知道吧?关于那个房间有一个故事——魔女的传说。”
“是三十五年前的那次事件吧。”
“是的。因此,一定是那样的——绫大小姐,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才艺出众,在班里就像是女王陛下一样。因此,她说干什么,没有一个人敢反对。最初我听说后,真是吓得心惊肉跳,可是看看四周,全班同学都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附和了。
“平时,我们学校的学生,稍微有点过错就会被老师责骂、殴打,甚至被关进单身牢房,是吧?总是被规则束缚得死死的,总是被惩罚。因此,大家感到压抑和郁闷,也想找一个发泄口。大家平时总是处于被处罚的一方,因此,总想倒过来,成为施加处罚的一方,也许大家都抱着这样的心情吧。”
“施加处罚的一方……”
冴子想起来了。入住学生公寓的第一个晚上,高取惠的话语中就曾流露出一些相关的信息。
(当你触犯这些规则的时候,即使是一丁点儿的小事都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这里正在发疯……)
(至于起因,我想一定是因为这种极端严厉的管理方式。)
“绫大小姐嘛,从表面上,谁也看不出来什么。可实际上,我想她的内心也一定十分不满这样的学校、这样的公寓、这样的老师……再说啦,现在的普通高中生是怎样生活的,她也非常清楚。为什么在这里,自己必须忍受这样的压抑和郁闷呢?普通的女孩子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于是,在绫大小姐的提议下,那件事就开始了。最初,只是一种单纯的游戏心理,可是……”
“狩猎魔女游戏?”
“是的。绫大小姐是‘委员长’。捧场的那四个人——堀江千秋、中里君江、关绿和桑原加乃是‘委员会’的干部。”
“委员会?”
“‘狩猎魔女委员’,大家都这样称呼她们。她们几人也是审判魔女的审判官。绫大小姐嘛,当然就是审判长——然后,在五月末的时候,召开了第一次审判大会,被审判的魔女,就是我。”
守口委津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至于什么人会被当成魔女,没有什么特别的条件。只要是班里有人提议说她是魔女——然后,委员会,不,只要绫大小姐认可,那个人就要被审判。谁都有可能成为魔女,成为一个牺牲品。
“我被审判成魔女,是因为我总爱胡说八道。我们学校的学生,大体上来说,都老实得过分了,怎么说呢,就是太内向、太沉闷了,而我是天生的乐天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太愚蠢了,我总爱讲一些无聊的笑话,总爱哈哈大笑。因为我讨厌那种令人压抑的死气沉沉的气氛。我想一定是这一点惹大家生气了。”
“就因为这个?”
“是啊。可是,这就足够了啊。反正,只要是有什么地方与大家不一样……特别是,自从绫大小姐转到我们学校后,我们班的同学都变成了同一副面孔。比如说,大家动不动就突然板起面孔,说话都用那样的腔调……因此,只要是有一点点与众不同,都会非常显眼。与大家不同,这就是成为牺牲品的充分理由。
“因此,我理所当然地被审判了。放学后,在教室里,绫大小姐把全班同学都召集在一起,正面坐着一排审判官,我作为被告坐在她们面前。没有律师,也没有检察官。说是审判,实际上只是名义而已。其实就是全班同学对我进行检举揭发……呵呵,说是检举揭发,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总之,就是唆使大家随心所欲地说我坏话。然后,投票表决我是不是魔女,表决之后,审判官们集体讨论,最后由审判长宣布判决结果。总的感觉就是为了让大家情绪高涨而搞的一个‘仪式’而已。
“对我的判决是‘有罪’——于是,我就要受刑。”
“刑?”
“刑罚的‘刑’哟。就是要被处以刑罚。什么样的刑罚呢?这里施加的刑罚就是那个特别室……被宣判是魔女的人,要在那个房间里被关上一宿。即所谓的,把魔女关进魔女的房间。”
冴子倒吸一口冷气。守口委津子微微地摇着头。
“现在想起来依然感到毛骨悚然。在晚上熄灯时间过后,绫大小姐她们五个人,把我强行拉到那里……你,你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样吧?”
“嗯。”
“相当恐怖。房间很大,全是灰尘。家具之类的全都蒙着一层白布……她们最先把我带到浴室,让我看。并告诉我说:‘过去,就是在这里,魔女被处以了火刑。从现在开始,整个晚上,门会从外面被锁上,不允许你出去。’”
“竟然有那样的事……”冴子以不可思议的表情,凝视着守口委津子惊恐的脸孔,“为什么不告诉老师?”
“不能说啊。”守口委津子使劲地摇着头。
“如果向老师打小报告的话,仅凭这一点,就会被全班同学说‘果然她是魔女!’那样的话,我就只能退学,不能在这个学校继续读书了。但如果受过一次处刑,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因此,尽管我害怕得不得了,但最后还是忍受了下来。因为魔女已经赎完罪,尽管在一两周内,谁也不和你说话,可是此后就不用再担心了……
“不过,高取惠的情况比较特殊,略有不同。”
3
“她被宣判为魔女,是七月中旬的时候。”守口委津子继续说道,“在我那件事结束后,狩猎魔女游戏暂停了一段时间。我想,一定是大家的某种欲望得到了满足。可是,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对高取惠进行审判,当然也是因为她在班里特立独行。她平时沉默寡言,又没有什么朋友,可是,她却有一种桀骜不驯的劲头。对啦,就连大家都十分惧怕的老母猴原老师,她都敢那样对付。我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大概委员会的人对她也很反感,因为她看起来好像很藐视绫大小姐她们。也许,说不定就是绫大小姐本人想把她判为魔女呢。”
冴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城崎绫她们几个人的面孔。第一天,还有第二天,她一提到高取惠的名字,她们便立刻露出一副冷漠的表情……
“七月份,高取惠受到了和我那时一样的审判,也被处刑。执行刑罚的,依然是绫大小姐她们五人。
“当时的具体情形,我不太了解。不过我觉得有一点和我那时不同,那就是处刑结束后,绫大小姐她们对她的态度依旧是冷冰冰的。班里所有的同学也都受她们这种态度的影响……过了暑假,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依然把她视为魔女。这件事,你也感觉到了吧。”
“嗯,是。”
“和我不同,我想一定是她太刚强了,即使被处刑也不服输。虽然她没有告诉老师,可是,怎么说呢,她一直在反抗绫大小姐她们,虽然嘴上不说,但从态度上完全可以看出来。因此……”
冴子想起了高取俊记对妹妹性格(那么的单纯和善良,外柔内刚,好打抱不平……)的描述,终于对守口委津子所说的话能够理解了。
“喂,和泉。”守口委津子郑重地说道,“那一天,你还记得吗?那一天——就是我带你去图书室的那一天。”
冴子点点头。
“怎么啦?”
“那一天,因为高取惠陪你去医务室那件事,原老太婆真的是发飙了。结果也真的糟糕透了。”
“是因为——高取惠帮了我?”
“是的,大家都认为她干了一件多余的傻事。坏事儿的都是她,她果然是魔女。”
“是吗?”
“虽然她受过了一次处刑,但她没有反省。于是,当你们去医务室的时候,委员会的那几人就决定对她进行第二次审判。因此,那一天放学后,就召开了审判大会。”
“原来是为了不让我知道这件事才……”
“是那样的。”守口委津子垂下了眼睑,“因为你刚刚转学过来,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让你知道了狩猎魔女的游戏是非常危险的。况且,你还是校长的外甥女……她们觉得,即使想告诉你,也需要过一段时间看看你的表现之后才能决定。因此,她们就命令我把你带到图书室去……在这期间,她们在教室里对高取惠进行了审判。
“那个时候,因为你对图书管理员说你想查点资料,于是,我就把你一个人留在了图书室,自己回到教室去了。本来她们是命令我一直看着你,直到你回宿舍的。
“当时,教室的气氛异常怪异,有点像前两天你从窗户掉下去时那样。虽然没有喊出那样的声音,可是,总觉得非常恐怖……高取惠完全被当作魔女对待,随后,她们又宣判高取惠有罪,并决定对她再次处刑。”
那一天很晚才回到房间的高取惠说她去池塘边散步了。她说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去。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后来,那天晚上,又听到高取惠自言自语(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不会有……)——她对自己说这些话,是因为……
“那么说,‘处刑’就是在那天晚上了?”
看见守口委津子默默地点着头,冴子“啊”的一声叹出声来。
高取惠是在忍耐啊。那天晚上,明明知道自己要被无理地“处刑”,但又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她。而且,为了不让她过分担心,甚至催促她早点吃药,早点睡觉……
可是,那天晚上,她死在了那个房间。
“为什么?”冴子咬牙切齿地问道,“为什么她会死?”
“不知道。”守口委津子无力地答道,“因为感到恐惧——再加上被大家蔑称为魔女,她承受不了这种痛苦,于是就自杀了。不知道是谁这样说过。”
“那么,自杀使用的煤油呢?”冴子提高声音道。
“她是被强行关进那个房间的吧,不可能是她早有这种想法,提前准备好的吧……”
“我不知道啊。”守口委津子脸色苍白,“可是,这样的事,对老师和警察不能说啊。大家都认为是我们自己把她逼死的,由于害怕,只能默不作声。”
“城崎绫她们呢?她们是怎么说的?”
“什么也没说……只是,关绿警告过我,如果别人知道了高取惠的自杀是狩猎魔女的游戏造成的,那么,全班同学都有责任。游戏的事绝对不能对外人说,谁说谁就是对全班同学的背叛。”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而且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人。因为,前几天你吃了不少苦头。如果你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回到学校的话,我总感觉说不定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是吗?”
冴子望着天花板。“谢谢”这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和泉,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守口委津子瞪着圆圆的眼睛,眼角在微微地颤动,“堀江千秋被杀了吧,而且,第二天中里君江也被杀……老师说是精神变态者流窜到这里作的案,警察马上就能抓到。可是全班同学都怕得不得了。因为,被杀的这两人都是委员会成员——因此,有的同学说一定是高取惠的冤魂在作祟。也有人说,或许高取惠并没有真的死去。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谁还会……”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守口委津子吓得一下子闭住了嘴。冴子抬起头对着门口说道:
“谁?”
“有人探视。”是护士的声音。
“好——请进!”
不久,门开了。高取俊记走了进来。
4
“狩猎魔女?是吗?”
高取俊记抱起胳膊,愕然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此时,守口委津子已经离开了。高取俊记进来时,冴子向守口委津子介绍说这是高取惠的哥哥,她顿时惊慌失措,连招呼都没有打,就跑出了病房。
这也难怪,冴子想。守口委津子正向冴子坦白她所知道的部分真相时,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她大概无法若无其事地在“被害”少女的哥哥面前,讲述与自己有关的异常“游戏”吧。
守口委津子走后,冴子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将从守口委津子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高取俊记。
虽然答应过守口委津子不跟老师说,也不打算告诉宗像千代和警察,可是,对高取俊记她不得不说。
“真不敢相信竟有这样的事啊。”
冴子把视线从紧皱眉头、沉默不语的高取俊记身上移开。“大家看起来都那么乖巧,那么听老师的话,怎么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
“不!正是因为那样,所以才发生那样的事。”高取俊记说道。
“那些平日看起来老实、温顺、乖巧的大小姐,一直被学校的规则所束缚,稍有什么过失就会被老师惩罚。正是因为处在这样一个封闭压抑的环境之中,所以一旦体验过‘审判者’的滋味,她们就会沉迷其中。
“从小惠和你的口中,我对你们学校的情况了解了很多,所以我能够理解。现在你们班同学在玩的游戏,其实和其他学校中普遍存在的‘欺负同学’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是在‘圣真’这个极端封闭的环境中发生的。怎么说呢,对了,正像守口委津子说的那样,被扭曲成了畸形。‘受欺负的人’被冠以‘魔女’的称呼,就是这种畸形的象征吧。”
他非常冷静。冴子从他身上看到了跟高取惠与城崎绫完全不同的“坚强”。
“据我了解,带有宗教色彩的所谓魔女事件,常常发生在被严格的清规戒律所束缚的女子修道院中。‘圣真’虽然不是教会学校,但我总感觉它和那样的学校很相似。
“还有,和泉,‘赎罪的羔羊’这个词你听说过吧。”
“啊?”
“是英文‘Scapegoat’的翻译。”
“替罪羊?”
“是的。为了赎罪,向神灵贡献活的山羊作为牺牲品,后指用一个替身来转移人们的不满和愤怒,如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犹太人就是纳粹为了转移国民对政府的不满而被利用的替罪羊。中世纪欧洲发生的狩猎魔女事件,也是如此。
“不过,在这里,替罪羊却有着不同的含义——也就是说,通常所说的替罪羊,是管理方为了达到其管理目的故意制造出来的一个代其受过的替身。而在这里却完全不同,指的是一群被压抑的学生,在一个叫城崎绫的少女的带领下,为了满足她们自身被压抑的某种欲求,故意挑选出来的一个发泄对象……”
高取俊记松开抱着的胳膊。他好像没睡好,使劲揉了揉充血的眼睛。“唉,怎么又这样无聊地夸夸其谈了。好了,现在总算知道小惠为什么是魔女了。”
“可是,她的死因还没有……”
“我想,在第二次被‘处刑’的那天夜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高取俊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微微低下头,闭上眼睛。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目光投向从病床上坐起上半身的冴子。
“本来今天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调查结果的。”他说,“我调查到了十二年前发生的那次事件。”
“啊……”冴子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身体顿时僵硬起来,“真的知道了吗?”
冴子紧张得心跳加速。高取俊记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根据咱们的约定,我去调查了你过去的那段经历。这么快就有了结果,我也很意外……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在这之前,和泉同学?”
“是!”
“我想再次确认一下。”
“确认?”
“是的,你的心情。我想,告诉你这些也许会给你带来很大的刺激。也许你最好选择不听。你有勇气听吗?”
“我……”
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又开始渐渐动摇了。冴子感到有一种巨大的不安仿佛要把自己吞噬。她看着高取俊记的嘴角。
“高取先生,你怎么认为?你觉得我是知道好呢,还是不知道好?”
“我相信你,我这样说过吧。我相信我现在看到的你,不管你自己如何认为自己是个谜,但至少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是相信你的。如果你能够相信我说的这句话……唉,啰里啰唆的车轱辘话。很遗憾,我只能这样说。”
“不——谢谢。我明白了。我有勇气听!”
“好——”高取俊记向上捋了捋头发,“好啊。其实,我是真的希望你能有勇气听。你目前这种状态,我认为非常不好。”
“请说吧——”
冴子说道。
5
听着高取俊记的讲述,冴子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东西在蠢蠢欲动。它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
自己对于那次事件的记忆,其实是存在的,只不过至今依然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而且,一直被一个厚厚的壳所包裹。因此,自己想看却看不到,可是它的影子,在朦胧之中又总是若隐若现。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
大河原冴子。这是当时自己的名字。轻井泽的别墅内发生了两人死亡的杀人事件。父亲和姐姐倒在血海之中,妈妈和冴子幸存下来。
然后……(然后?)
“……事件大概就是这样。”高取俊记停住话头后,冴子问:
“那,也就是说,我妈妈没有死?”
这一点是冴子最关心的。因为无论是和泉父母还是宗像千代,都告诉她说,在十二年前的那次事故中,她失去了父母和姐姐。
“是那样的。”高取俊记的声音有些沉郁,“需要我把事件的详细情况说得再具体一点吗?你不要紧吧?”
“是!”冴子聚精会神地点着头,“不要紧,请继续说!”
“那好吧……据说,你们一家四口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到达那个别墅的,准备在那里过圣诞节和元旦,预定在一月四日返回静冈市。
“可是,正好在那期间,大河原肇经营的公司中,有一家突然出现了什么紧急情况,为了联系到他,部下就往别墅打电话。这是发生在二十八日的事情。可是电话一直没人接。第二天,那人继续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到了三十日,还是联系不上。公司的人感到很奇怪,于是就向当地的警方报警,寻求帮助。随后,警察就过来查看,这才发现别墅发生了惨案……
“凶杀案现场是在别墅的客厅,大河原肇和圭子两名被害人,倒在客厅中央附近,两人叠摞在一起。凶器为一把大号的切肉刀。你问凶器是从外面带进来的,还是别墅厨房内的?这不清楚。凶器当时被丢弃在尸体附近。
“然后——你母亲加代坐在二楼卧室的床上,身上穿着沾满两个死者鲜血的衣服。警察发现她的时候,她正用呆滞的眼神看着一直开着的电视。那时,她的精神好像就已经完全失常了。无论警察问什么,她都是半张着嘴嘿嘿地傻笑。警察把她带到楼下,她看到客厅的尸体,立即停下脚步大哭起来。随后,她一会儿扯开嗓门大声唱着跑调的歌曲,一会儿狂笑不止。据说当时的情形就是那样。
“随后赶到的搜查警官在做现场勘查时,在客厅又发现了一个在沙发底下沉睡的少女。那个少女就是你。
“少女的身上和母亲一样,也沾满了父亲和姐姐的鲜血。虽然没有受伤,但由于饥饿和寒冷,再加上恐惧,她的肉体和精神都极度衰弱;虽然被马上送进医院,但接下来的好多天都处于生命垂危状态。
“被抢救过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开口说话。最后终于可以回答警察询问的时候,少女幼小的心灵中,以前的记忆却全部消失了……
“从尸体的状态来看,警方推测两位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发现之日前的四天至六天——也就是二十四日至二十六日之间。事件发生后,精神失常的母亲和冴子与两具死尸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两人什么也没有做,一直在等待救援。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甚至连电话都不敢接,一直处于极度恐慌的状态。
“警方一度朝着入室盗窃杀人的方向进行侦查,其主要理由是当时房门没有锁。但是,由于家中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而且根据第三者的证言,好像家中也并没有放置什么贵重东西,所以,警方又考虑这起案件有可能是杀人狂作案。
“结果,警方并没有抓到凶手。侦查工作陷入僵局,毫无进展。但在专案组中,好像也有人认为加代——你的母亲就是杀人凶手。总之,争论的要点就是:到底是因为看见了丈夫和女儿被杀才变得精神失常,还是因为精神病发作而杀死了这两人。
“可是关于这一点,在她精神状态完全恢复之前,或者,在幼小的你的记忆完全恢复之前,无论如何也无法下结论。没有一个人可以提供有效的证言。从现场情况来看,她精神失常后,毫无目的地摸摸这碰碰那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所以,侦查工作陷入了死胡同。”
“那么,妈妈在那之后……”
虽然冴子都快窒息得喘不上气来了,可还是继续追问。高取俊记用生硬的表情回答:
“你母亲当时也被送到了当地的医院,可是不久,就被转到了相里市周边一个位于城市郊区的博心会医院的精神科治疗。应该是宗像家把她接了回来吧。可是,关于你是如何被和泉家收养的,就连那个刑警也一无所知。”
“这么说,妈妈现在还在那里……”
“不。”高取俊记摇头说道,“你母亲在那个医院治疗六年后,去世了。”
“是在医院死的吗?”冴子感到自己脸上的血“唰”的一下退了下去,“那么说,妈妈是精神病发作……”
“我从刑警那里听说,实际上这种说法仅是谣传而已。宗像加代在几年之前去世了,这好像确有其事。但是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怎样死的,没有人知道。在医院发狂而死,只不过是街头巷尾的谣传。
“所以,这样的谣传不应该告诉你——”
高取俊记两手紧握成拳头,重重地砸在膝盖上。
“今天上午,我特意去了一趟那家博心会医院,实地调查了一番。”
6
“很凑巧,我见到了精神科的主治医生,和他直接聊了一会儿。最初,他当然面露难色,可当我说出你的名字,向他说明缘由时……”
“妈妈果然在那里?”
“是的。”
“妈妈精神失常到什么地步?”
冴子把凌乱的头发向两边拢了拢,然后轻轻地按摩着鬓角。在那里,一种轻微的针扎似的疼痛,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重复着。
“医生说,病人的病情不能随便对外人说,特别是涉及患者个人隐私的部分,除了患者家属等确实有正当理由需要知晓的外,一概不能说。”
“可是……”
“医生只告诉我说,你母亲的病情相当严重。然后,六年前的冬天——你母亲去世之前的几个月,就开始出现了神经性厌食症。你母亲是这个原因离开人世的,在医院的一间病房内,在医生和宗像千代的注视中。”
此时,冴子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被宗像家和自己的父亲大河原家所收养,反而被送给了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和泉家。
(因为是精神病人的女儿。)
是这样的啊。
(精神病人的……)
母亲——宗像加代精神失常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遇到了恐怖事件的刺激和惊吓而引发的,还是因为她自身精神发狂从而导致了那次事件的发生?真相到底是哪一个?可是不论结果怎样,冴子都是从那个疯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女儿,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因此,无论是宗像家还是大河原家,为了家族的体面和名誉,最后都把冴子“驱逐”在外。
(在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疯狂的血。)
冴子抱着头。鬓角处的疼痛,越来越强。
听了高取俊记的讲述后,冴子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失去幼年时期的记忆。一到月经期为什么总做那样的噩梦,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梦中的红色,果然是血的颜色。亲眼看见了父亲和姐姐的尸体,又在他们的血泊之中度过了几天——那是当时深深刻进自己心灵深处的创伤的颜色……
(……圣诞快乐……外面飘着洁白的雪花……电视里传出的旋律……平安夜……圣善夜……不要啊……不要啊……女孩的绝叫……不要啊……)
(那个噩梦,果然……)
那时,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父亲和姐姐被杀的场面,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吗?凶手的脸,也看到了吗?
虽然,依然无法得到清晰的记忆,可是,联想到妈妈的发狂,比以往更加巨大的不安和恐惧充斥着冴子的内心。
精神失常的妈妈,在医院发疯而死的妈妈。而她所生的自己……失去意识,像梦游患者一样在夜里彷徨游荡的自己,看到十二年前的幻影了吗?如果那个时候,烙印在眼底的疯狂……
“高取先生,或许,我——”冴子看着高取俊记,紧抱在胸前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或许,我和妈妈一样……”
“别胡说!”高取俊记的声音意想不到的严厉,“好好看着我,听我说。确实,你的母亲是在精神病医院去世的。
“因为母亲是那样离世的,你就对自己身体内部的某种东西产生了怀疑,这也可以理解。但是,你要知道,对于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来说,父母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要素。”
“可是——可是……”
“你看看我和小惠,我们的父亲,说白了,就是那种不值一提的人间败类,只考虑自己,不顾他人死活。如果你怀疑自己的血液中遗传着疯狂的因子,同样的道理,我也要对自己和父亲之间的血缘关系感到恐惧了……”
高取俊记说的这番话是否有道理,冴子不知道。可是,他在拼命地鼓励自己,他想帮助自己,这番心意,冴子感受到了。
“谢谢你,高取先生。”
冴子转向高取俊记,悄悄地伸出不停颤抖的手。高取俊记把自己的大手放到了冴子的手掌上。冴子死死地握紧高取俊记的手。
“我会试着去相信。”冴子说道,“可是,我身上还有很多谜团。比如,堀江千秋和中里君江被杀的夜晚,我到底做了什么?对此,我一点记忆都没有——所以,万一,或许……”
“那是……”
“就是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让我凭空相信自己,我做不到。”高取俊记刚要开口说话,冴子摇摇头打断了他。
“因此,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快一点把凶手抓获,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不是我干的——请不要担心。现在的我虽然怀疑自己的一切,但是,你说的那些话,我完全相信。”
“和泉同学!”
高取俊记用力回握着冴子的手。冴子感到脸颊发热,羞涩地垂下了头。
“嗯——”
少顷,冴子慢慢地抬起眼睛,轻声问道:“嗯,我妈妈过世后葬在了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这个,在医院我打听过了。”高取俊记回答,“你母亲的灵位供奉在相里市宗像家的菩提寺内。”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我能做到的话,当然没问题。”
“出院后,你能带我去祭拜一下妈妈吗?”
冴子在心中搜寻着妈妈的面容。
(……妈妈!……救命啊!……)
可是,那个面容和那些不幸事件的记忆一起被封藏在了心底深处。
“我想向妈妈道别——真正的告别!”
(然后我就要完全忘记。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自然忘却,也不是被人强制忘却,而是真正从自己的内心深处,主动地与那些令人不快的过去彻底告别……)
高取俊记把手臂伸向冴子纤弱的肩膀。冴子闭上眼睛,把脸颊轻轻贴到他温暖有力的肌肤上。
不能归咎于任何人。不是爸爸的过错,不是妈妈的过错,不是姐姐的过错,当然也不是少女的过错……
少女与血玩耍着,被扭曲的审美意识和伦理观左右着。到处都是红色,血的颜色浸透着一切,吞噬着一切。
少女的心向着一个方向——恶魔和神佛同住的深渊,加快了脚步。那个深渊叫什么名字?少女不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少女一边继续玩耍,一边朝着被称作“疯狂”的深渊一步步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