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莫特坐在文字处理机前,这是在客厅外的一个小角落,他搬来以后,就一直把这里当书房。文字处理机开着,但莫特却望着窗外的湖。两艘摩托艇在湖面上划着宽阔的白色尾迹。一开始莫特以为他们是渔夫,但他们从来没有放慢速度,只是划着大圈来回绕过对方的船头。孩子,他觉得只是些孩子在玩游戏。
他们做的事情并非很有趣,不过莫特也一样。自从离开艾米以后,他还没有写过任何值得一读的东西。每天他都坐在文字处理机前,从九点一直到十一点,就像他过去三年每天做的那样(仿佛千年之前,他花两个小时坐在一台老旧的皇家牌办公室打字机前一样),但是无论在这些时间里他做成了什么事,都不如拿这些时间去换一艘摩托艇,到外面湖上和那些孩子瞎玩一阵。
今天,他在两小时的写作中写下了以下几行不朽的文字:
在乔治满意地证实他的妻子对他不忠的四天后,乔治质问了她。“我得跟你谈谈,艾比。”他说。
这写得不行。
太接近现实生活了,不可能行。
在现实生活中,他从来没有这么热情过。也许这就是有问题的部分原因。
他关掉了文字处理机,在他按下开关后一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保存文件。嗯,算了。可能是他潜意识里的书评家做的好事,告诉他这份文件不值得保存。
楼上的加文太太显然已经搞完了卫生,伊莱克斯吸尘器的嗡嗡声终于停了。她每个星期二都来打扫。两周前莫特告诉她,他和艾米分手了,她大吃一惊,陷入了沉默。相比自己,他怀疑加文太太对艾米的喜爱要多得多。但她还是来清扫了,莫特觉得这很了不起。
就在加文太太从主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莫特起身走到客厅。加文太太手里拿着吸尘器的软管,身后拖着那个小型管状机器。它发出一连串的撞击声,看上去像一只小型机械狗。如果我试着那样把吸尘器拉下楼,它会撞到我的某个脚踝,然后一直滚到底部,莫特想。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好,加文太太。”他说着,穿过起居室朝厨房门走去。他想喝可乐。写垃圾东西总是让他口渴。
“你好,雷尼先生。”他试图让她叫自己莫特就好,但她不叫。她甚至都不叫他莫特。加文太太是个有原则的女人,但她的原则从未阻止她称呼他的妻子“艾米”。
也许我应该告诉她,我发现艾米和另一个男人在德瑞的高档汽车旅馆里的床上,莫特推开旋转门想。至少,她可能会再改叫艾米雷尼太太。
这是一种丑陋且卑鄙的想法,他怀疑这种想法是他写作问题的根源,但他似乎无法控制它。也许它也会过去……像梦那样过去。出于某种原因,这个想法让他想起了曾经在一辆很旧的大众甲壳虫后面看到的一张保险杠贴纸。贴纸上写着“便秘了……无法通过”。
当厨房门打开时,加文太太喊道:“雷尼先生,我在垃圾堆里发现了你写的一篇故事。我以为你会想留下它,所以我把它放在厨房台子上了。”
“好吧。”他说,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没有把写坏的手稿或碎片扔进厨房垃圾桶的习惯。当他写出烂稿子时(最近他写出来很多烂稿子),这些稿子要么直接进入“资料库”,要么进入他的文字处理机右边的纸篓里。
他从来没有想起那个满脸皱纹、戴着黑色贵格派教友圆帽的人。
他打开冰箱门,动了一下两个盛着不知道是什么剩菜的特百惠小盘子,发现了一瓶百事可乐。他一边打开瓶盖,一边用臀部轻轻推了推冰箱门,把门关上。当把瓶盖扔进垃圾桶的时候,他看到了手稿。手稿的扉页上有一些看起来像橙汁的东西,但其他的都完好。就放在伊莱克斯咖啡机的旁边的台面上。然后他想起来了。约翰·舒特,没错。密西西比分会的成员。
他喝了一口百事可乐,然后拿起手稿。他把扉页放在最底下,在第一页最上面看到这些:
约翰·舒特
一般邮件寄送
德尔拉古,密西西比州
三十页
大约七千五百个单词
出售北美第一次连载权
秘密之窗,秘密花园
约翰·舒特著
手稿是用高档铜版纸打印的,但这台机器一定很糟糕。从外观上看,打的机器是一台旧的办公用型号,保养得也不好。上面的大部分字母都像老人的牙齿一样歪歪扭扭的。
他读了第一句,接着第二句,然后第三句,有那么一会儿,他清晰的思维停止了。
托德·唐尼认为,一个在你只有爱情的时候偷走你爱情的女人,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女人。因此,他决定杀了她。他会在房子和谷仓形成的尖角中深深的角落里杀了她,他要在他妻子的花园中杀了她。
“哦,什么鬼。”莫特说着把手稿放回去。他的胳膊碰到了百事可乐的瓶子。瓶子翻倒在柜台上,冒着白沫,嘶嘶作响,顺着厨房台子一路滚了过去。“哦,什么鬼!”他喊道。
加文太太匆匆赶来,看看情况,说:“哦,没事的。我还以为你划到了自己的喉咙呢。请你动一下,好吗,雷尼先生?”
他挪了挪位置,加文太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台面上把那一捆稿子拿起来,塞回他手里。手稿没事,可乐流到另一边去了。莫特曾经是一个相当有幽默感的人,不管怎么说,他一直是这样觉得的。但当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一小叠纸时,他最多只能感到一种酸涩的讽刺,就像童谣里的猫,他想,那只总会回来的猫。
“如果你想毁掉这些。”加文太太一边说,一边从水槽下拿出抹布,一边对着手稿点点头,“那你就选对方向了。”
“这不是我的。”莫特说,但这说法太滑稽了,不是吗?昨天,当他几乎要伸手从给他的人手中接过手稿时,他想到过人是多么愿意迁就的动物。显然,这种迁就的欲望向四面八方延伸了,因为他读到这三句话的第一感觉就是内疚。这难道不正是舒特(如果他真叫舒特的话)想让他感受到的吗?当然了。你剽窃了我的故事,他说。难道小偷不应该感到内疚吗?
“对不起,雷尼先生。”加文太太说,举起抹布。
他往旁边跨了一步,让她去擦洒出来的可乐。“不是我写的。”他重复地说。实际上是在强调。
“哦。”她说着擦了擦厨房台子上的可乐,然后走到水池边拧干抹布,“我以为是你写的。”
“上面写着约翰·舒特。”他说着把扉页放回到最上面,转向她,“看到了吗?”
加文太太礼貌性地迅速瞥了一眼扉页,然后开始擦拭厨房台子的表面。她说:“我以为这是那种叫什么来着的东西。假名还是别名,反正是这类东西。”
“我不用笔名。”他说,“我从不用。”
她非常快速地瞥了一眼莫特,带着点乡下人的精明和略微逗趣的神情,然后蹲下擦干地上的百事可乐。“要是你用了,你也不会告诉我吧。”她说。
“我很抱歉把可乐洒了。”莫特说着侧身朝门口走去。
“这是我的工作。”她简短地说,没有再抬头看。莫特明白了她的暗示,然后离开了。
他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地毯中央的那台被弃置的吸尘器。他脑中听到那个满脸皱纹的男人耐心地说: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我们不需要外人,雷尼先生。这完全是你我之间的事。
莫特想到了那张脸,在他训练有素、善于记忆面孔和动作的大脑中细细回想那张脸,他想,这不仅仅是一时的不正常,也不是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去见一个他可能认为出名也可能不出名的作家。他会再来的。
他突然走回书房,边走边把手稿卷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