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四面墙中,有三面墙排列着书架,其中一面专门供莫特收藏他作品的国内外各种版本。他总共出版了六本书:五本小说和一部短篇小说集。这本短篇小说集和他的前两部小说受到了他的直系亲属和一些朋友的欢迎。他的第三部小说《街头手风琴师之子》终于成了畅销书。在获得成功后,他早期的作品被再版,而且销售情况很好,但它们从来没有像他后来的书那样受欢迎。
这本短篇小说集名叫《人人都投币》,其中大部分故事最初发表在男性杂志上,夹在涂着浓妆的女性照片和没穿啥的女性照片之间。但其中一篇故事已经在《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杂志上发表过,题为《播种季节》。他现在就翻到了这个故事。
一个在你只有爱的时候偷走你爱的女人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女人……至少汤米·哈夫洛克是这么认为的。他决定杀了她。他甚至知道他要在什么地方做这件事,确切的地点:她在屋角有一小块花园,就是房子和谷仓的夹角。
莫特坐下来,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两个故事。当他读到一半的时候,他明白自己真的不需要再往下读了。有些地方用词不同,但在其他许多地方,措辞都是逐字逐句一样的;如果不看措辞,两个故事完全一样。在这两起案件中,一个男人杀死了他的妻子。在两个故事里,妻子都是一个冷漠、没有爱的恶妇,只关心她的花园和她做的罐头。在这两个故事中,凶手都将其配偶的尸体埋在了她的花园中,并悉心地照料花园,最终收获了一盆丰盛的果实。在莫特·雷尼的版本中,种的东西是豆子;在舒特的版本中则是玉米。在这两个版本中,凶手最终都疯了,被警察发现时,他吃了大量上面收获的作物,并发誓要除掉她,总有一天他终将除掉她。
莫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恐怖小说作家——《播种季节》也没有超自然的元素——但它仍然是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小作品。艾米读完后微微颤抖着说:“我想这本书不错,但那个男人的思想……天哪,莫特,就像他脑子里有一罐虫子。”
这很好地概括了他自己的感受。《播种季节》里的书中风景不是他愿意经常去看的,也不是《泄密的心》那种故事,但他觉得自己把汤姆·哈夫洛克逐渐崩溃的杀人心态描绘得很好。《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的编辑认可了,读者也认可了。这个故事收到了很多好评。编辑还想要更多,但莫特一直没能写出类似《播种季节》的故事。
托德·唐尼说:“我知道我能行。”他从热气腾腾的碗里又拿了一根玉米吃,“我相信她迟早会全部消失的。”
这是舒特的结局。
“我有信心处理好这件事,”汤姆·哈夫洛克对他们说,然后从那满溢着热气的碗里又拿了一把豆子,“我相信,假以时日,她的死对我来说也会变成一个谜。”
这是莫特·雷尼的结局。
莫特合上了他那本《人人都投币》,若有所思地把它放回初版书的书架上。
他坐下来,开始慢慢地、彻底地翻找书桌的抽屉。书桌很大,大得家具工人不得不把它拆开才能搬进房间,书桌有很多抽屉,完全是他的地盘,艾米和加文太太都不能碰这里,抽屉里装满了十年来堆积的各种东西。莫特已经戒烟四年了,如果家里还有香烟的话,就应该放在这里。如果他找到,他就会吸。就在这时,他疯狂地想抽支烟。即使他找不到,也没关系,翻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他曾把信件放在一边打算回复,却再也没有回过。那些曾经如此重要的东西,如今却显得古老,甚至有了神秘感。他买了却没有寄出去的明信片、处于不同完成阶段的大叠手稿、半袋放了很久的多力多滋玉米片、信封、回形针、注销的支票。他能感觉到这里堆着的一层层东西就像地质学里的地层一样……像是夏季时光就地层层冻结。这确实能安慰人。他翻完一个抽屉,接着翻下一个,脑子里一直想着约翰·舒特和约翰·舒特的故事给他的感觉——他的故事,该死!
当然,最明显的是这让他想抽支烟。这已经不是他四年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曾几何时,只要在红灯前停下,看到旁边的车里有人抽烟,就会一瞬间引发他的烟瘾。但这里的关键词当然是“瞬间”。这些感觉就像猛烈的暴雨一样匆匆而过,在令人目眩的银色雨幕从天空中落下五分钟后,太阳又开始照耀了。他再也没有觉得非要走进便利商店买包烟……或者为了找一两支香烟就翻遍车里的储物箱,就像他现在在桌子上翻找一样。
他感到内疚,这是荒谬的。令人愤怒。他没有剽窃约翰·舒特的故事,而且他心知肚明自己没有——如果有剽窃的话(肯定存在剽窃;这两个故事如此接近,如果说两人中的一方事先并不知情,莫特是不会相信的),一定是舒特剽窃他。
一定是这样。
这就像他的鼻子长在脸上一样明显……或者像约翰·舒特头上的黑圆帽一样明显。
但他仍然感到心烦、不安、内疚……他有一种茫然的感觉,无法形容。为什么会这样?嗯……因为……
就在这时,莫特拿起一份《街头手风琴师之子》手稿的复印件,底下是一包L&M牌香烟。现在还在生产L&M吗?他不知道。这包烟好旧,皱巴巴的,但肯定味道还没散。他把烟拿出来看了看。他想自己一定是在一九八五年买的这包烟,他之所以得出这个时间,根据的是他自己的非正式分层学,人们可能会称之为——如果没有更好的词——姑且叫桌面分层学。
他朝那包烟里看了看。他看见三根小小的烟排成一排。
莫特想,这些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时间旅行者。他把一支香烟塞在嘴里,然后去厨房,从火炉边的盒子里拿火柴。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时间旅行者,耐心的圆柱状旅行者,穿越岁月。它们的任务是等待,坚持,等到合适的时机让我再次踏上通往肺癌之路。现在看来,时机终于到来了。
“这烟的味道可能像屎。”他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大声说道(加文太太早已回家了),然后点燃了香烟的烟头。不过抽起来不像屎,味道很好。他踱回书房,抽着烟,头昏眼花的感觉让他很爽。啊,这可怕而又挥之不去的瘾头,他想。海明威说了什么?不是今年八月,也不是今年九月……今年你必须做你喜欢做的事。但那种时候总会回来的,一向如此。迟早你会再把东西塞进你又大又笨的嘴巴里。一杯酒,一支烟,也许还有一杆猎枪。不是今年八月,也不是今年九月……
……可惜,现在是十月。
在之前四处翻找的时候,他发现了一罐半满的花生。他怀疑这些花生是否还能吃,但罐子盖很适合当烟灰缸用。他坐在桌子后面,望着窗外的湖(像加文太太一样,先前在那儿的小船已经消失了),他回味着自己以前的坏习惯,发现他可以稍微平静一点地思考约翰·舒特和约翰·舒特的故事了。
这个人当然是个疯子,不需要什么证据,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至于他发现两人的作品确实存在相似之处时的感受……
嗯,故事是一件东西,一件真实的东西,反正你可以这样想,尤其是如果有人付钱给你的话。但从另一个更重要的角度来说,它根本不是一件东西。它不像花瓶、椅子或汽车。它是纸上的墨水,但不是墨水,也不是纸。人们有时问他,他的思路是从哪里来的,虽然他嘲笑过这类问题,但总是感到隐约的羞耻和虚伪。他们似乎觉得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中央思路库(就像在某个地方应该有一个大象坟场,或者有座传说中失落的黄金之城),而且他一定有一张能让他往返的秘密地图,但莫特清楚并非如此。他还记得当某些思路出现时,自己去过哪儿,也知道这个思路源自他在事物或人之间经常看到或感觉到的一些奇怪的联系,而这些东西之前是毫不相关的。但他最好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至于为什么他看到了这些联系,或者为什么看到之后他想写故事,对此他就一无所知了。
如果约翰·舒特来到他的门前说“你偷了我的车”而不是“你偷了我的故事”,莫特会迅速果断地打消这个念头。即使这两辆车是同一年份的、同一品牌、同一型号、同一颜色,他也不会这么纠结。他会给那个戴黑圆帽的人看他的汽车登记证,请他比较比较粉红色单据和门柱上的数字,然后让他走人。
但是当你有了一个故事的思路时,没有人会给你售货单。没有可追溯的出处。为什么会有呢?你免费得到某样东西时,没有人会给你售货单。如果有人想向你买那东西,你就要收费了(哦,是的,所有交易都要收费,如果可以的话,还可以再多收一点,以弥补那些混蛋每次把你的东西卖掉,赚了钱又不分给你的那部分),比如杂志、报纸、图书出版商、电影公司这些。但是这个东西是免费送上来的,清晰无阻。就这样了,他决定了。这就是为什么尽管他知道自己没有剽窃农夫约翰·舒特的故事,但还是感到内疚。他感到内疚,因为写故事总是让他觉得有点像在偷东西,可能一直会有这样的感觉。约翰·舒特刚好是第一个出现在他家门口大声指责他的人。他下意识地认为,他多年来一直都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莫特掐灭了香烟,决定打个盹。然后他又觉得这样不好。吃点午餐,看半个小时左右的书,然后沿着湖边散散步,这样才更好,对身心都健康。他睡得太多了,而睡得太多是抑郁的表现。他在去厨房的半路上,又转向起居室靠窗墙边的长沙发。真见鬼。他想,然后把一个枕头放在脖子下面,另一个放在脑后。我就是抑郁啊。
他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重复这句话:他和我还没完呢。哦,不,这家伙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