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听筒渐渐从耳边移开。然后,他把公主式电话的底座抄了起来,差点要把整个电话砸到墙上,但后来他忍住了。他又把电话放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几口气足以使他的头感到眩晕和轻松。然后他拨通了赫伯·克里克莫尔家的电话。
赫伯的女友德洛丽丝在电话铃响第二响时拿起话筒,叫赫伯来接电话。
“你好,莫特。”赫伯说,“房子怎么了?”他的声音从话筒那边移开了一点,“德洛丽丝,你能把那只煎锅移到炉子后排去吗?”
这个时候是纽约的晚餐时间,莫特想,他想让我知道这一点。管他呢。一个疯子刚刚威胁要把我妻子切成小牛肉片,但生活还得继续,对吧?
“房子烧没了。”莫特说,“保险公司会赔偿损失的。”他停顿了一下,“反正经济损失会赔。”
“对不起。”赫伯说,“我能做点什么吗?”
“呃,我要跟你说的不是房子方面的。”莫特说,“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要说的是那篇故事……”
“哪篇故事,莫特?”
他觉得自己的手又一次在电话听筒上绷紧了,于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赫伯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你必须记住这一点。
他说:“就是让我那个疯子朋友气得发疯的那篇。”他努力保持一种轻松的、基本上不太在意的语气,“登在《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上的《播种季节》。”
“哦,那篇!”赫伯说。
莫特感到一阵恐惧:“你没有忘记打电话吧?”
“没有……我打过了。”赫伯安慰他说,“一时就把这事全忘了。你失去了你的房子和一切。”
“嗯?他们怎么说?”
“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们明天会派人把复印件寄给我,我用联邦快递直接寄给你。后天十点钟你就能拿到。”
有那么一会儿,莫特觉得似乎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他开始放松下来。接着,他想起了舒特的眼睛闪闪发光的样子。他们俩凑得那么近,他的前额和莫特的前额几乎碰在一起。他想起了舒特呼出的干燥的肉桂味,说:“你撒谎。”
复印件?他都不确定舒特是否会接受原件……还弄来个复印件?
“不行。”他慢慢地说,“那不行,赫伯。复印件不行,编辑打电话不行。必须是杂志的原件。”
“嗯,这有点难。当然,他们在曼哈顿有自己的编辑部,但他们的往期杂志都存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订阅办公室。他们每期只保留五份……这是他们能存下的量,考虑到《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从一九四一年就开始出版了。他们真的不太愿意把这些杂志借给别人。”
“行了,赫伯!你可以在后院跳蚤市场和美国一半的小镇图书馆里找到这些杂志!”
“但不是都能找到啊。”赫伯停顿了一下,“打个电话也不行,对吧?你是在告诉我,这个家伙太偏执了,他会以为他在和你成千上万的助理之一说话吗?”
后面有声音传来:“你要我倒酒吗,赫伯?”
赫伯把嘴移开说:“等几分钟,迪伊[36]。”
“我耽误你吃晚餐了。”莫特说,“我很抱歉。”
赫伯说:“不要紧。听着,莫特,实话告诉我……这家伙真的像他听起来那么疯狂吗?他危险吗?”
我想我不会和其他人谈论这件事。这就像站在雷雨中,引诱闪电劈自己。
“我不这么认为。”他说,“但我不想让他缠着我,赫伯。”莫特犹豫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语气,“过去半年左右,我一直都过得很糟糕。这可能是我能改变的一件事。我只是想甩掉那个笨蛋。”
“好吧。”赫伯突然下了决心,“我会打电话给《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的玛丽安·贾夫瑞。我认识她很长时间了。如果我让她去问图书室馆长——他们是这么称呼那个人的,真的,他们管那家伙叫馆长……给我们寄一份一九八〇年六月出版的杂志,她会这么做的。我能不能说你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候给他们写篇故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莫特说着在心里想:告诉她说自己会用约翰·舒特这个笔名,他几乎笑出了声。
“好。她会让馆长从宾夕法尼亚直接用联邦快递寄给你。只要把杂志完好无损地归还就行了,否则你就得去你说的那些后院跳蚤市场上找一本代替了。”
“这一切有可能在后天搞定吗?”莫特问。他痛苦地觉得赫伯肯定会认为他光是这么问都很疯狂……他一定觉得莫特是在小题大做。
赫伯说:“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我不能保证,但我几乎可以保证。”
“谢谢你,赫伯。”莫特衷心感谢地说,“你太好了。”
“哦,糟了,女士。”赫伯说着蹩脚地模仿起西部片里的约翰·韦恩。他对自己的模仿很自豪。
“现在去吃晚餐吧。替我吻一下德洛丽丝。”
赫伯还处在约翰·韦恩的状态:“管它呢。我会给她一个吻,老顽固。”
你在吹牛,老顽固。
莫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和惊慌,他几乎叫出声来。同样的字眼,同样平淡的语调,同样慢吞吞的声音。舒特不知怎么窃听了他的电话线,不管莫特想给谁打电话,也不管他拨的是什么号码,回答他的都是约翰·舒特。赫伯·克里克莫尔只是他的另一个笔名。
“莫特?你还在那儿吗?”
他闭上了眼睛。既然赫伯已经不再模仿约翰·韦恩,那就还好。他又只是赫伯了,而且一直都是。赫伯用了那个词,刚才是……
什么?
只是一连串巧合中的另一个?好吧。当然。没有问题。我就站在路边看着这个巧合溜过去。为什么不呢?我已经看过六七个大大的巧合了。
“我在,赫伯。”莫特说着睁开了眼睛,“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多么爱汝。你知道的,我在算呢?”
“你冒什么傻气。”赫伯说,显然很高兴,“你会小心谨慎地处理这件事的,对吧?”
“对。”
“那我就跟我的心肝宝贝吃晚餐了。”
“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再见,赫伯……谢谢。”
“不客气。我尽量安排后天寄到你那里。迪伊也跟你说再见。”
“如果她想倒酒,我敢说她一定想。”莫特说着,两人笑着挂了电话。
他刚把电话放回桌上,幻想又回来了。舒特。他用不同的声音假扮警察。当然,他孤身一人,周围很黑,这是一种滋生幻想的环境。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相信——至少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相信约翰·舒特要么是个超自然的存在,要么是个超级罪犯。如果他是个超自然的东西,他肯定会知道莫特·雷尼没有剽窃——至少没有剽窃那篇故事——如果他是个超级罪犯,他就会去抢银行了,而不是到缅因州来瞎搞,企图从一个写小说赚了很多钱的作家身上再挤出一篇短篇故事。
他开始慢慢地向起居室走去,打算穿过它到书房去,用一下文字处理机,这时一个想法
(至少没有剽窃那篇故事)
突然涌现,让他停了下来。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没有剽窃那篇故事吗?他剽窃过别人的作品吗?
自从舒特带着一捆手稿出现在门廊上以来,莫特第一次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许多对他的著作的评论都表明,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有独创性的作家,他的大部分作品都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记得艾米曾读过一篇关于《街头手风琴师之子》的评论,这篇评论首先肯定了这本书的节奏和可读性,然后又暗示了它在情节设计上的某种衍生性。她当时说:“那又怎样?难道这些人不知道天下只有大约五个真正的好故事,而作家只是用不同的角色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它们吗?”
莫特本人认为至少有六个故事:成功、失败、爱和失去、复仇、错误的身份、寻找更高的力量,且无论是上帝还是魔鬼。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过前四个故事题材,现在想来,《播种季节》至少体现了其中三个概念。但这是剽窃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世界上每一位没封笔的小说家都犯了这种罪。
他认为,剽窃是彻头彻尾的盗窃。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他说着抬起头,睁大眼睛,大步走进他的书房,像个走向战场的战士。他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一个字也没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