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在酒店里被碎尸万段,女人的复仇工具是个插菜板。
这是个挺旧的宾馆,不过远离闹市,非常安静。
作家坐在沙发椅上,在等一个女人,她是作家的粉丝,加上作家的微信有一年多了,每逢节日都会发来个祝福,不是群发,都是她专门写的,文采还不错。有一次作家问她是不是专业搞创作的,她说她只是业余喜欢写点东西。
两个人就是这种半生不熟的关系。
今天早上,这个粉丝突然给作家发了个微信,她说她今天要来成都,希望跟作家见上一面,讨教怎么写好恐怖小说。
作家回道:实在对不起,今天我抽不出时间。
她说:我是去昆明出差的,专门在成都停一下,明天就离开,如果您能见我,哪怕半个钟头也行。
作家说:我就直说吧,今天我不太平。
她过了会儿才说:我没懂。
作家说:说起来很复杂,总之不跟你见面是为你好。
她马上说:老师,您是遇到什么关卡了吗?那我就更要见您了,我要跟您一起度过。
作家似乎有点被打动了,他想了想说:那好吧。
这个粉丝坐火车过来,23:45 到成都,次日早上 6:40 飞昆明,赶上午的会议,所以她有些抱歉地说:我们只能夜聊了。
为了不耽误她的航班,作家提前在双流机场附近开了这个房间,然后给她发了个微信:二流宾馆 314,终点房。马上又补了个微信:错了,是钟点房。
此时,这个粉丝正从成都火车站赶过来,地图显示需要 40 分钟。
作家坐在贵妃脚凳上玩了会儿手机,很无聊,就抬头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人们平时总是在忙,所以就发现不了某些细微的异常之处。而现在作家没事儿,没事儿才能发现事儿。
整个房间就是我们都熟悉的那种宾馆的格局——
两张单床,白被子白床单白枕头,都叠放得整整齐齐,床尾铺着金色的床旗。这个宾馆开业九年了,想必在这两张床上睡过的人应该上千了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假如其中一个在大街上遇到了另一个,双方擦肩而过,都不会想到他们曾经睡过同一张床。
作家蹲下去看了看,在床下深处看到了一团皱巴巴的东西,他把它够出来,竟然是一张外币,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票面上画着一名亚洲女子,长发,穿着蓝白条的衣服,正在草坪中散步。作家并没有想到那是一身病号服,他把这张外币扔进了垃圾桶,又用纸巾擦了擦手。
两张床之间是个黑色的床头柜,上面摆着座机,如今那基本成了内部呼叫器了,座机旁边还立着一个温馨的小告示:热烈欢迎您。
靠窗有两个黑色的沙发椅,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两只玻璃杯,还有一束五颜六色的塑料花,它们当然是不谢的,就像用火柴棍儿支起来的眼睛。
窗帘也是金色的,很厚重,把一面墙都挡住了。作家刚进来的时候,想把它拉开看看外面的灯火,可是它似乎有三面墙那么长,全是大皱褶,作家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中缝儿,还差点把自己给裹上,就放弃了。
电视机也是黑色的,罗锅形,简直是个古董,作家拿起遥控器把它打开了,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锣鼓声,屏幕上漫山遍野都是人,他们戴着白羊肚手巾,扎着鲜艳的红绸子,欢天喜地打着腰鼓,作家赶紧把电视关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接着,作家把脑袋偏了偏,发现电视机背后有个刻痕,那是个歪歪斜斜的「疸」字,不知道谁刻的,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用刀当笔的人一定怀揣深深的恨意。文字是作家的职业,但他竟然没想到把这个字拆开。
最后,他面对着那个窗帘发起呆来。
正常说来,金色是皇家的颜色,代表着尊贵,也是资本主义的颜色,代表着财富,再想想,它还是佛家的颜色,代表着升华和终极,寺庙的布幔和装饰就多为金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作家从小就有点排斥这种颜色。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寂静的走廊里终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作家立刻把目光转向了房门,这个人在门外并没有停留,走过去了。
作家把眼睛收回来,继续看那个窗帘。
那个脚步声并没有消失,又慢慢朝回走过来。作家再次看向了房门,这个人终于停在了门外,过了几秒钟,门被轻轻敲响了。
看来就是那个粉丝到了。作家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的微信名叫个色。他起身走过去,打开门,看到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皮肤不算白,宽脸,两只眼角微微朝下,圆鼻子,上唇略高,下唇略低,就像一直被人戳着下巴长大的,总体 59 分的姿色。她穿着一条黑色长裙,没有太多行李,只背了个挺大的白色挎包。
她对作家微笑了一下,叫了声:「老师。」
作家说:「你好,个色。」
她说:「我刚才走错了,去了 344……」
作家打量了她一下,突兀地问了句:「你为什么穿黑色长裙背白色挎包呢?」
个色有点不好意思:「很土气是吗?我不太会搭配。」
作家朝后退了一步:「进来吧。」
个色进了房间之后,作家从冰箱里取出两筒啤酒打开了,个色放下挎包,在沙发上坐下来,她接过酒,说了声:「谢谢。」
作家也坐下来。
个色说:「我知道您为什么从北京搬到成都了,这地方水深草长,最适合您创作了。」
作家笑了笑:「这个宾馆四周的水更深草更长。」
个色说:「对了,我把房费给您,多少钱?」
作家说:「算了,就当我请你吃了顿火锅吧。」
个色说:「谢谢老师。」接着她就聊到了正题:「您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作家摆弄着啤酒,轻轻叹了口气:「我慢慢跟你说。」
个色立刻点点头,不说话了。
作家过了半天才开口:「虽然我写过很多生生死死的故事,但活到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生命危险。」
个色说:「有人要害您吗?」
作家说:「不是什么具体的威胁,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怪事儿。最早我觉得不对头还是三个多月以前,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快递,没有寄件人的地址,我把它打开,里面是个 DIY 小盆栽,大小就跟拳头差不多,说明书上说,这是给上班族摆在办公桌上解压的。经常有读者会给我寄一些小礼物,因此我并没有太在意,把营养土装进小罐里,撒上种子,又浇了水,然后就去宜宾开笔会了,一周之后回来,再次看到那个盆栽,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个色问:「它怎么了?」
作家说:「虽然这些天一直没人给它浇水,但它还是长出来了,叶子密匝匝的,里面挂着一个白色的小果实,乍一看有点像人参,当我绕到它正面之后,才发现那是个……娃娃。」
个色惊讶了:「娃娃?什么娃娃?」
作家说:「一个光溜溜的小人儿,像拇指那么大,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它的眼睛、鼻子和小嘴儿。」
个色瞪大了眼睛:「活的?」
作家说:「作为植物它是活的。」
个色说:「我还是没明白,它会动吗?会睁眼睛吗?会说话吗?」
作家说:「我没敢再看,端起它就跑出去扔进了垃圾桶。」停了停,作家接着说:「这还没完。」
个色专注地听下去。
作家说:「几天之后的一天夜里,我回到小区,看到花圃上站着一个小孩儿,目测有一岁吧,他也光溜溜的,却不哭,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谁会把这么大的小孩儿扔在外面不管呢?而且他没穿衣服,不被蚊虫把血吸干了才怪。开始的时候我还想过去看个仔细,但后来忽然就害怕了,赶紧跑回家,给物业打了个电话,他们派保安去看了一下,并没有看到那个小孩儿。」
个色说:「您看清了吗?不是雕塑什么的吧?」
作家说:「我在那个小区住了一年多了,那个花圃上只有花。」
个色说:「这事儿确实太怪了。」
作家说:「这都没什么,又过了几天我开始出现幻听,时不时就会听见小孩儿的吵闹声,有时候咿呀学语,有时候咯咯地笑,有时候哇哇大哭,搞得我焦躁不安,去看了耳鼻喉大夫,开了一堆药,还是不见好转,这个小孩儿就像长在我大脑里了一样。」
个色感同身受地皱起了眉头。
作家说:「后来我渐渐发现,这个小孩儿的话语里有几个音节反复出现——是爱吧是爱吧是爱吧……有一天我忽然想到,那是 428。」
个色小声问:「什么意思?」
作家没有回答她,接着说:「当天晚上,我又发现我家的台历上出现了一摊红色的液体,把一个日期给遮住了,那是 5 月 20 日。当时是 4 月,不知道为什么台历翻到了 5 月,而且,我家也没有红墨水之类的东西,我百思不得其解。几天之后我又鬼使神差地瞄了一眼那本台历,忽然意识到 5 月 20 日正是阴历的 4 月 28 日。」
个色的眼睛瞪大了。她当然知道,今天就是 5 月 20 日,不由问了一句:「会怎么样?」
作家还是没有回答她,继续说:「前些天,我又听到了那个小孩儿的声音,他好像在学成语,一直笑嘻嘻地重复四个字,我分辨了好长时间才听清,他说的是——碎尸万段。」
个色明显抖了一下:「他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作家的表情有些绝望,低声说:「这是神在提醒我。」
个色说:「提醒您什么?」
作家说:「我会死于 5 月 20 日这一天。」
个色想了想说:「会不会是您太敏感了?」
作家摇了摇头:「我问那个小孩儿了,我说,我为什么会被碎尸万段?他突然就没声了。接着就发生了一件事,你想都想不到……」
个色盯紧了他。
作家说:「我的微信马上就响了,我打开看了看,有人发来了一篇文档,说请我指点一下。我打开这篇文档看了看,上面写的正是今天发生的事儿……」
个色本来想跟作家学学怎么写恐怖小说,没想到直接走进了恐怖小说,她下意识地抱住了双臂。
作家说:「你应该知道的,我在自媒体上公布过我的微信,你可能就是那时候加上我的,现在我的微信已经达到了 5000 人上限,绝大部分都是读者,我也分不清谁是谁。当时我多了个心眼,查看了一下通讯录下端的数字,发现变成了 5001 人。就是说,刚刚给我发消息的这个人很可能是多出来的。」
个色本能地拿起自己的手机看了看。
作家接着说道:「那篇文档叫《作家之死》,它是这么写的——5 月 20 日这一天,作家前往某宾馆 314 房间,跟一个从未谋面的女粉丝见面,那个女粉丝穿着黑色长裙,背着白色挎包……」
个色马上说:「老师,您在吓唬我。」
作家没有辩解,继续说道:「两个人愉快地聊了半宿,作家要离开的时候,那个女粉丝突然看了看窗帘,说,老师,这个窗帘背后不会没有窗户吧?作家说,没有窗户怎么可能挡着窗帘?那个女粉丝就站起来走过去伸手拽了拽,结果把自己给裹在里头了,过了会儿,她终于从里面走出来,突然朝作家伸出手,笑吟吟地说,你好啊。」
个色已经很确定作家在编她的故事了,表情越来越放松。
作家接着说:「作家愣愣地看着她,没有跟她握手。这个女人并不在意,接着说,我俩终于单独在一起了。作家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慢慢朝后退了一步。女人继续说,那就开始工作吧。作家摸不清根底,始终没吭声。这个女人直接走到门口把防盗链挂上了,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板状的东西,上面都是孔,作家当然认得,那是个擦土豆丝的工具……」
个色故意配合作家:「她是这个作家的仇人?」
作家说 :「她应该是被人催眠了,变成了受人操控的木偶。」
个色说:「然后呢?」
她这个口气已经说明她一点都不相信了。
作家说:「后来就没有了,那篇文档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时候是 3:14。」说到这儿,他突然问个色:「现在几点了?」
个色拿起手机看了看:「3:04。」
作家说:「如果这篇文档真是个预告,那我只剩下 10 分钟了。」
个色说:「老师,您别再演了,我知道您这是在教我写恐怖小说。」
作家有些凄凉地笑了一下:「我倒是希望。」
接着他把手机掏出来,真的打开一篇文档递给了个色:「你看看吧。」
个色接过去快速地浏览了一下,明显紧张起来,文档上的故事跟作家讲的一模一样——作家来到宾馆见一位女粉丝,房间里挡着金色的窗帘,最后,那个女粉丝钻进了窗帘里,再次走出来,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
如果说,这篇文档是作家自己提前写的,有一个细节却无法解释,那就是文档中的女人真的穿着黑色长裙,背着白色挎包。
作家补充道:「所以你刚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你穿着黑色长裙背着白色挎包,有点蒙。」
个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转头看了看旁边的挎包,恳求道:「老师,请您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作家说:「对,今天晚上杀我的人就是你。」
个色很不屑地笑了一下,不服气地说:「我怎么会杀您呢?」
作家没有回答她,却冷不丁问了她一句:「你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个色有些纳闷:「什么意思?」
作家审视了她的眼神,说:「我相信你是正常的,但是我担心你被哪个人催眠了,也许,一会儿你受到某句话某个动作某个物品的刺激,突然就不是你了。」
个色立刻摇了摇头:「老师,您放心,最近我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陌生人,而且我压根就不相信什么催眠。我知道,催眠只对接受催眠的人起作用。」
作家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并没有表态,看来他还是不信任,不是不信任个色,而是不相信命运会转弯。
个色努力想了想,又说:「老师,既然是这样,那您给我开这个房间的时候,看到是 314 房间就应该警惕了啊。」
作家说:「当然了,我跟前台说能不能给我换个房间,前台在电脑上查了查,告诉我都住满了,只有这一个房间。」接着他侧着脑袋听了听:「你觉得这宾馆像是住满了吗?」
个色说:「我不理解,既然您接到了这些提示,为什么还来见我呢?您说得我都害怕我自己了。」
作家叹了口气:「我躲不过命运的。就算我不来见你,今天夜里我还是会见到另一个穿黑色长裙背白色挎包的女人,她可能出现在街边,可能出现在我的车上,甚至可能出现在我的家里。」
接着两个人都把啤酒放在了茶几上,不说话了。
作家看着个色的眼睛,个色也看着作家的眼睛。他们在等待,等待那个时间的到来,等待逻辑突然扭曲,等待个色突然变异。
作家先打破了沉默:「也有另一种可能,一会儿突然有人来敲门,我们去打开,会看到另一个女人,她也穿着黑色长裙,背着白色挎包。」
个色立刻把眼睛转向了房门。
走廊里一片死寂,好像除了他俩,整个宾馆再就没有人了。
作家说:「要不我离开吧。如果是你,我也许还会躲过一劫。如果不是你,那就让我在宾馆外面遇到她。」
个色真的有点受不了了,她竟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不过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沮丧地嘀咕了一句:「来不及了,还差一分钟了。」
作家突然把手指竖在了嘴巴上。
个色一下就不敢说话了。
作家说:「他又说话了……」
个色颤颤地问:「那个小孩儿?」
作家点点头。
个色小声问:「他在说什么?」
作家一边听一边压低了声音:「他在读秒……51,50,49……」
个色慌乱地四下看了看,似乎在寻找什么武器。
作家又说:「29,28,27……」
个色死死盯住了作家的眼睛。
作家接着说:「7,6,5,4……」
个色突然背起挎包,「噌」一下站了起来,作家本能地朝后缩了缩,个色快速地说了句:「没人来敲门,看来就是我了。老师,我出去。」
作家盯着她,并没有反对。
个色快步走到了门口,可能是她太紧张了,捣鼓了几下都没有打开门锁,作家突然在她背后说话了:「这只是一篇中不溜的恐怖小说。」
个色愣了愣,一下就回过头来看向了作家。
作家笑了:「你曾经在微信上问过我恐怖小说的秘诀,我对你说,这就像你去问一个马拉松冠军的成功秘诀,他肯定回答不了你。」接着他朝个色招了招手:「快回来坐下吧。」
个色问:「都是假的?」
作家说:「现在已经过了那个时间了,如果是真的,你就会看到一万个我了。」
个色似乎还不放心,她又看了看那个金色的窗帘,这才走回来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老师,我实话实说,您这个故事并不怎么真实,但您太会表演了,才让我信以为真。」
作家喝了一口啤酒,说:「如果说恐怖小说有秘诀,那么无非是两个字——暗示。」
个色似懂非懂。
作家接着说:「实际上,恐怖是有极限的,无非就是——死。但如果我们读一本恐怖小说,开篇就告诉你,主人公遇到一个鬼,把他给吃了,你觉得那吓人吗?不。真正的恐怖是你知道一定会发生什么,却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们用心理学上的暗示,语言暗示,行为暗示,物体暗示,自然现象的暗示,整个情节走向的暗示……不停地渲染这个不知道结果的结果,那就是一篇好看的恐怖小说。」
个色微微点了点头。
作家继续说:「我写的《寻人》恐怖吧?这么多年了你们一直在口口相传,如果我直接告诉你,那是一个表面正常的精神病在作妖,你觉得还吓人吗?我写的《三减一等于几》吓人吧?它发表之后好莱坞都拍出了同样情节的电影,如果我直接告诉你,那个恐怖的婴儿是个长不大的侏儒,你觉得还吓人吗?我写的《罗布泊之咒》吓人吧?用商业标准来说阅读量过亿,如果我直接告诉你,那是魔幻主义的写法,由于我们粗暴地破坏环境,地球发烧了,一切都是它的病毒在作怪,你觉得还吓人吗?再恐怖的谜底,只要说出来就破了,而这些故事一直都在绕圈子,不停地暗示,暗示,暗示,那个寻人的人可能有问题,那个婴儿好像有问题,罗布泊深处似乎有问题……」
提到作家之前的作品,个色马上来了谈兴,但作家并没有让她张口,又说:「只要不知道这个秘诀,写出来的恐怖小说一定就很傻。过去,我跟几个恐怖片导演说过这个心得,他们还是拍不好,这又回到了『马拉松』的那个原理上。」
个色问作家:「最早我约您,您说您今天不太平,您从那时候起就开始暗示我了?」
作家点点头。
个色说:「还有终点房。」
作家又点点头。
个色的眉毛皱了皱:「可是,为什么您那篇文档里的女人恰好穿着黑色长裙背着白色挎包呢?」
作家说:「那是魔术。」
个色摇摇头:「我不明白。」
作家说:「我把这个故事复制了很多份,每份文档中女人的着装都不一样,我给你看的时候,专门打开了名为《黑白》的文档,里面的女人正是穿着黑色长裙挎着白色挎包。我还说她戴着一条银色项链,由于这个饰品跟你的不一样,所以你把它忽略了。」
个色恍然大悟。
接着,作家看了看个色胸口上的金项链,又说:「我也写到了金项链,不过把它搭配到一件白衬衫上去了。」
个色使劲点了点头:「嗯嗯,我们总是看到我们想看到的,而自动忽略不想看到的。」
作家又喝了一口啤酒,接着他站起身来,说:「好了,我该对你说的都说完了,希望你能写出好看的恐怖小说。我得回去了。」
作家走的太突然了,个色愣了一下:「现在太晚了吧?您还喝了酒。」
作家说:「没关系,我叫代驾。」
个色说:「那太不好意思了。」接着她看了看那两张整整齐齐的床,说:「要不您就住在这儿吧,天亮再回去。」
作家说:「你是害怕吧?」
个色说:「有点……」
作家说:「还有什么没解释清楚的吗?」
个色说:「您先等等,让我捋一捋……」
然后她就使劲回想起来,过了会儿她突然问:「故事中那个女人为什么拿出一个擦土豆丝的东西呢?」
作家说:「前面不是说了吗?她会把我碎尸万段。」
个色说:「可您又不是土豆,她怎么擦啊?」
作家说:「如果我说她拿出一个电锯,你不觉得俗吗?那是故意在吓人,故意在吓人就不吓人,吓人的其实是这种令人想不到的古怪物件。」
个色说:「对,就是这个工具把我给吓着了。」
作家说:「我都带你参观过这篇恐怖小说的生产车间了,你还有什么恐惧的?再说了,你要写恐怖小说,内心必须得强大。」
个色再次转头看了看那个金色的窗帘,说:「这个窗帘背后会不会真的没有窗户啊?」
作家说:「当然有了,没有窗户怎么会挡上窗帘?」
个色说:「可是这房间里太安静了,您听到车声了吗?」
作家说:「这里是郊区,本来就没什么人,不过我听到飞机声了。」
个色说:「我先看看您再走,这样我踏实。」
作家问她:「现在几点了?」
个色看了看手机,说:「3:44 了。」
说着她就站起来,有些胆怯地朝那个窗帘走过去。前面说了,那个窗帘很厚重,她伸手拉了拉,没找到中缝儿,就加大了力度,结果扯了几下真的把自己给裹在里头了。
直到这时候作家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排斥金色了,那也是殡葬的颜色。一个人活着总是够不到梦想,因为梦想是水涨船高的,所以他死了之后,亲人就会为他大量铺陈这种金色,希望他至尊至贵,财源滚滚,极乐升天……
个色在窗帘的大皱褶里动来动去,就像土里的蚯蚓。
作家有点想笑:「你怎么也出不来了?」
个色还在努力,没有回话。
作家说:「需要我帮你吗?」
个色还是不说话,窗帘大幅度地摆动着。
作家突然有些警惕,低声说:「你吭一声好吗?」
个色依然不说话,好像窗帘内外是两个世界,互相听不到声音似的。
作家死死地盯着那片起伏的金色,也不说话了
个色终于撩开窗帘走了出来,她的头发变得乱糟糟的。
作家小声问了一句:「看到窗户了吧?」
个色看着作家的眼睛,突然直僵僵地伸出手来,轻声说:「你好啊。」
作家愣了愣:「你的领悟力很强……」
个色还是看着作家的眼睛,又说:「我俩终于单独在一起了。」
作家有点不自然了:「你的记忆力也挺好的……」
个色并不在意他的夸奖,她把挎包拎起来,又说:「那就开始工作吧。」
作家眯了眯眼睛:「你也带了……擦土豆丝的工具?」
个色不再搭理他,径直走向了门口。作家跟随她慢慢转动着身子,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个色把手伸向了防盗链,挂了半天才挂上,就是说,要把它摘下来也一定挺难的,然后她转过身,把挎包轻轻放在了地上。
这时候作家才注意到这个挎包有些重量。他终于认真起来,朝前走了几步,严肃地说:「个色,不要再玩了。」
个色冷不丁抬起头,眼睛里射出了凶光:「你别动。」
这句是文档中没有的。
作家还敏锐地注意到,她第一次把称呼由「您」变成了「你」。他一下就停住了脚步,这才看清,个色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捆类似炸药的东西,那是几个土黄色的圆筒,用黑胶布紧紧捆在了一起,边缘有个半导体内脏一类的东西,上面是五颜六色的电线,看上去错综复杂,接着个色把手机抓在了手上。
这些物品绝对不是临时准备的。
作家呆呆地看着她,卡住了。
个色看着手机屏幕,说话了:「实在对不住,我骗你了,其实现在刚刚接近 3:14。」
作家歪着脑袋看着她,皱起了眉头。他那飞速运转的大脑忽然想到了一个微妙的细节——这个女人曾经走错了房间,去了 344,接着她又返回来,找到了 314。刚才,两个人的时间似乎已经滑到了 3:44,却像弹簧一样又缩了回来,回到了杀气腾腾的 3:14……
个色再次看向了作家:「你知道我要去昆明,也知道我今夜在成都停驻,但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吗?」
作家答不上来。
个色又问:「还有,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作家终于开口了:「你不是叫个色吗?」
个色说:「那是我微信上的名字。」
作家怔住了。
个色说:「我们聊了将近三个钟头,这期间我一直在等着你认出我来,只要你叫出了我任意一个名字,我可能都会考虑停手,可是很遗憾,你竟然把我忘得这么彻底。」
什么叫「我任意一个名字」?
作家使劲回忆起来,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可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试探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整过容?」
个色冷笑了一下:「我连眉毛都没修过。」
作家紧急地审视着这个女人的脸,她的眼睛似乎有点熟悉,鼻子似乎有点熟悉,嘴巴似乎有点熟悉,但好像统统长在了别人的脸上。那脸形似乎也有点熟悉,又好像摆放了一堆别人的五官。他有点急了:「你告诉我,我们哪一年打过交道?」
个色轻轻理了理炸药上的电线:「你越来越坚定了我的决心。」
作家说:「你总得给个提示吧?」
个色不再跟他掰扯了:「你说的对,炸药虽然能把你碎尸万段,但是从恐怖程度上说,它远远比不上那个擦土豆丝的东西。可是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做饭,用不好厨房里的任何东西。」说到这儿她低头看了看那捆炸药:「不过这东西我会操作,只需在手机上按一下就可以了,很简单。我还要告诉你,这是我花 5000 块钱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贵了。」
作家喊起来了:「你到底是谁!」
个色还是没有回答他,只是说:「你知道有个段子吗?有个人很信奉上帝,某一天发大水了,他抓住一块木头在水里挣扎,先后驶过三条船,纷纷喊他上来,都被他拒绝了,他说上帝会来救我的。后来这个人被淹死了,见到上帝之后,他问上帝为什么不来救他?上帝说,我不是给你派过三条船吗?」
作家傻傻地听着,表情就像个傻子。
个色再次看向了他:「你一直都在讲暗示,其实神真的把结局暗示给你了,就在你今夜编的故事里——5 月 20 日你不太平,你将走进的这是一间『终点房』,然后遇到一个穿着黑色长裙背着白色挎包的女人,她会把你碎尸万段……可是你太自信了,以为这是你自己创作的,却没想到神的暗示就是这么出其不意。」
作家开始想逃了,他觉得自己也许可以从窗户跳下去,这是三楼,大概 7.5 米,摔死的概率应该是 75%,摔残的概率应该是 24.99%,安然无恙的概率只有 0.01%……问题是,直到现在他都不确定那窗帘背后到底有没有窗户。
个色又说:「其实我也挺害怕的。」
作家赶紧说:「那你赶紧放下你那堆破玩意啊,我们都好好活着!」
个色说:「我害怕的是——我来成都就是为了杀掉你,竟然被你提前知道了。当你给我编故事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惶恐。就是说,我也在神的预告中。如果说你想起了我是谁,也知道我今天晚上想干什么,故意编了那个故事,但你肯定不知道我带着炸药,为什么说你会碎尸万段呢?」
作家赶紧说:「所以啊,我们要跟命运抗争!」
个色打断了他:「其实我梦见过杀死你的情景,不过有一些偏差,在梦里我是从一片霞光中走出来的,没想到现实中却是个窗帘……之后我就按照你的故事往下演了。」
作家急叨叨地说:「我们肯定是被某种力量给编排了,你你你赶紧把手机放下,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个色静静地看着作家,眼神竟然有些深情:「老师,再见了,不管你有什么疑问,等我们到了那个世界之后你去问神吧。」
……就在他们这个房间的上层,有一对男女正在插插噢噢,偷情来开个钟点房,也够凑合的,就在他们高潮之际突然听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
Bong。
(讲真:现实世界中确实有个女人想杀了我,她是沈阳的,不是恨的夸张说法,她真有这个打算,而且还通过某种隐秘的渠道告诉我了。我不想讲述我跟她的恩恩怨怨了,讲的话,肯定掺杂主观色彩,那就会带有辩解的意味。从某个角度说,如果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都对他起了杀心,他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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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08-21 13: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