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鹦鹉当中介,人类和动物终于对上了话,得到的第一句问候语是:你们必须死。
上部分:闪灵的故事
大家都知道,在人类的孩童时代,男子负责狩猎,女子负责采集。
张明亮就从事着这个最古老的职业。
小城四周的深山里有很多野生动物,他只猎捕一种,这种动物叫「闪灵」。实际上这并不是它的学名,只是当地人的一种叫法,没有精准对应的汉字,发音近似「闪灵」,张明亮就把库布里克导演的电影借过来,给它固定了这么个名字。
闪灵的身体跟一条中型犬差不多,皮毛是纯灰色的,四只爪子是纯白色的,颇有几分时尚感。它们的短耳朵永远竖着,警觉地聆听着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危险的声音和每一个貌似友好的声音。它们的眼睛很像人,有的是单眼皮,有的是双眼皮,它们在绝望的时候还会流出眼泪。它们也是怀胎九月,通常一胎只生一个幼崽,只有极少数才生双胞胎。
张明亮的捕猎工具很特别,看上去那只是一根土红色的金属圈,很细很软,他只需找到闪灵的家,把那个金属圈镶嵌在洞口四周,只要闪灵从中穿过,那根金属圈就会迅速收缩并释放电流,让怀中活物陷入休克状态。
这一天,一只闪灵提着心吊着胆,在丛林中跋涉了很远的路,终于成功地回到了家。它并不知道,家门已经变成了陷阱,从此它永远都见不到它的崽儿了,但它只是在刚刚上当的瞬间哆嗦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悲伤就陷入了昏迷。
灌木被扒开,露出了一张脸,上面没有毛。
张明亮把闪灵装进一只皮质束口袋,背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当地有个传说,闪灵会瞬移,抓到之后都要装进这种袋子里,张明亮只是沿袭了传统。
他来到山路上,那里停着一辆白色的 SUV,他把闪灵放在了后备箱里,一边开车一边给老房打了个电话,准备去交货了。
老房是收购方,他会把这些闪灵送到省城某个野生动物养殖场「洗白」,再卖给一些高档餐馆。
不巧的是,老房的爹死了,他正在乡下操办后事,明天才能回来。
张明亮只好把这只闪灵带回家。
他住在一栋老式的筒子楼里,是个单间,很简陋。他扛着袋子进屋之后,有点担心闪灵被憋死,就拿来了一只笼子,那还是他最早猎捕果子狸的时候买的,很宽大,四周都是绷紧的钢丝,间距大约三指。张明亮把闪灵抱出来放进笼子里,扣上了暗锁。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张明亮在笼子旁边坐下来,开始静静地观察这只闪灵,那眼神就像父亲端详熟睡的女儿。经验告诉他,再过十几分钟这只闪灵就会醒过来。
说真的,他太爱这种动物了,这一年多他捉过几十只,它们从来不曾咬过人,任凭你把它们拉过来推过去,它们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眸看着你,那小眼神令人心疼。
闪灵的四肢微微动了动,它要醒了。
果然,它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先是抽动着鼻子闻了闻,丛林里的青草和露水味跟人类住所里的建材和饭菜味当然大不相同,它挣扎地站起来四下看了看,最后那张毛茸茸的脸就转向了张明亮,眼神里充满了惶恐,似乎在说:先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放我回家吧……
张明亮把手指从钢丝缝隙伸进去,温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说:「宝贝,不怕。」
然后他站起来,从茶几上端来一盘草莓,拿起一颗举向了它。他知道,闪灵最爱吃这种水果,可眼下并不是产草莓的季节,这是他在超市买的,很贵,他自己都舍不得吃。不过如果闪灵愿意吃掉它,他会很开心。
张明亮信佛,正在尝试吃素。他知道,一个人必须有菩萨心肠才可能修成菩萨。退一步说,如果有了菩萨心肠,就算修不成菩萨也是菩萨了。
他每次捕到闪灵都会匆匆忙忙送走,因此来不及分别认识它们,在他眼中,他捕过的所有闪灵就是同一只,天长日久,渐渐就有了感情,就像自己养的一只宠物。
闪灵没有吃,张明亮用草莓碰了碰它的嘴唇,它躲开了,看着张明亮,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张明亮说:「你不要再想爸爸妈妈了,既然出来了就要开心啊。」他以为这只闪灵是宝宝,并不知道它是宝宝的妈妈。
闪灵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改变主意。
张明亮说:「你要听话,很快你就会离开我的,那时候你就再也没有草莓吃了。」
闪灵的眼皮颤了颤,泪水真的流下来了。张明亮真怕它憋着憋着突然冒出人话来,看样子快了,他收回手,把草莓放在了茶几上,起身离开了。
他先去冲了碗泡面吃了,又拿着牙具走出房间,去了外面的公共卫生间,洗漱完毕,他回来直接躺在了床上。
这只闪灵始终一声不吭,但只要它逮着张明亮的身影,目光就会紧紧追随他,充满了盼望。张明亮实在不忍心,只能避开它的眼神。
他在手机上玩了会儿游戏,希望转移注意力,但他的余光时刻都能看到这只闪灵一直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最后他放下手机,「咔哒」一声关了灯。
天已完全黑透,张明亮和猎物同时隐失在黑暗中。
这是张明亮第一次跟闪灵一起过夜,虽然房间里一片漆黑,但他还是感觉这只闪灵在盯着自己。他一动不敢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他做梦了,他梦见他跟这只闪灵在森林里嬉戏,四周像童话世界一样开满了鲜花,美不胜收,闪灵说话了:「我不是宝宝,是妈妈。哈哈。」梦里的张明亮并不太关注这句话,他说:「我也不是爸爸,是儿子。」然后他也加了两声「哈哈」。
他不知道,在梦外,这只闪灵已经从笼子里走出来了,那四只纯白色的爪子无声无息。
张明亮并不是本地人,他家住在省城,大专毕业之后,他自觉缺乏竞争力,于是来到了山区支教。这个小城四面环山,环境原始,被评为生态示范县。然而,他只在学校坚持了半年,由于他把学校的危房照片发到了网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当地教育主管部门对此很不满,要求他出示教师资格证,还要对他进行什么考核,这基本等于你来帮我盖房子,但我要你当众亮亮肌肉,没有六块腹肌就不允许你出力。
张明亮一怒之下不干了。
不过他并没有回到省城,而是在小城留了下来。他学的是畜牧专业,他觉得他在这里能找到用武之地,果然,很快他就找到了发财之道。
他现在住的筒子楼就是他支教的宿舍,几乎废弃了,也没人赶他,他就一直住了下来。对了,防盗门是他后来自己安的。
此时,闪灵正站在防盗门前。
笼子完好,它究竟是怎么出来的?
难道它像老鼠一样会缩骨,从钢丝缝隙挤出来了?或者它打开了暗锁,出来之后又重新锁上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天知道了。
它跟防盗门对峙了一会儿,似乎知道自己出不去,又轻手轻脚地来到了窗户前,这里是六楼,它并没有轻举妄动。
最后,它慢慢转过身,盯住了床上的那个人。月光晦暗,影影绰绰只能看见隆起的被子。
终于,它纵身一跃,无声地跳上床去,慢慢低下头,盯住了这个人的脸。他正发出厚重的鼾声。
动物学家早就确定了闪灵是食草动物,这没错儿,但他们并不知道,这只闪灵吃过肉。那次,有条蛇钻进了它的洞穴,对着它的孩子摇头摆尾,不停地吐信子,它急了,立刻扑了过去,实际上食草动物的牙齿和食肉动物的牙齿没什么区别,它一口下去把那条蛇咬成了两截。威胁解除之后它本该罢手的,没想到,那个蛇头还有思维,它顽强地朝着它的孩子爬去,这只闪灵被逼无奈,只好继续撕咬,最后,它把蛇头和蛇身都吃掉了……事后,它感觉那条蛇好像还在肚子里闹腾着,很想吐,却怎么都吐不出来,折腾了一天一夜。
现在它盯住了张明亮的喉结。
核桃硬吧?很多时候核桃夹子都夹不开,但闪灵一口就能把它咬碎。比起来,张明亮的喉结就太柔软了。现在这只闪灵担心的是——如果……之后自己会不会被折腾几天几夜?
张明亮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迷迷瞪瞪地爬起来,摸了半天才把灯打开。
这只闪灵乖乖地趴在笼子里,还在哀怨地看着他。
这时已经是早上五点多了,张明亮把手机抓起来,原来是老房的电话。他说他的厢式货车已经到楼下了,张明亮马上穿好衣服,来到笼子前,低声说:「宝贝,我们要走啦。」
闪灵看着他,眼神已经变得绝望。
张明亮又把那盘草莓端过来,拿起一颗伸进了笼子里,闪灵还是不吃,他就把草莓放在了笼子里,然后把抱着笼子下了楼,一边走一边说:「坐车车,去旅行,宝贝最勇敢。」
老房的腰上还扎着孝布,他把闪灵从笼子里拽出来,塞进了一只皮质束口袋,张明亮赶紧把那颗草莓塞了进去,老房把束口袋扔进了车厢,「哐当」一声锁上了。接着他对张明亮说:「这都三四个月了,你就逮了一只?」
张明亮说:「嗯,山里越来越少了。我准备考察个新地方,在藏南,那里有一片全国最大的原始森林。」
老房说:「现在供不应求,你要抓紧。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张明亮说:「等入冬。」
老房把车开走之后,张明亮并没有离开,他一直看着那辆厢式货车拐了弯儿,心里还在惦记着——也不知道那个小傻瓜吃掉那颗草莓没有。
回到房间,他倒头就睡起了回笼觉,并没有注意到床上多了几只脏兮兮的脚印。
对了,我们要提一嘴张明亮的女朋友。她叫大唐,真是搞采集的,不过,她不是采集叶子和果子,现代社会,没那个需求了,她采集信息。她在省城一家教育公司客户部就职,专门负责采集全城儿童的信息,接下来,公司会想办法掏空他们父母的口袋。大唐在生活上有些大咧咧,但只要进入工作状态,她就变得极其细心和敬业了。
张明亮跟大唐刚认识的时候还在支教,到现在已经三年了,关于结婚的事儿一直都没有被提上议程,大唐的母亲嫌张明亮没有正经工作,始终不肯松口,大唐也无可奈何,就一直这么耗着。
张明亮很爱大唐,每个周末都要回省城去跟她相聚,那是他最甜蜜的日子。他发誓他会赚到很多钱,让她的母亲刮目相看,然后亲手把女儿交给自己。
张明亮很缺钱,除了婚事,他父亲还患有血液病,常年靠激素维持生命,母亲的头发提前就花白了。听说柬埔寨皇家医院治疗这种病取得了突破,但是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
每次想到父母,张明亮就变得急躁,那又能怎么样,胖子是一口口吃的,闪灵要一只只逮。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如果房价不再飙升,他再努力三年就可以在省城买个大平层了,那将是他和大唐的婚房。再拼上一年,然后带父亲去看病,得到根治,让母亲告别悲苦的日子。接着他会再奋斗四年,给未来的小孩攒下足够的教育经费,之后就洗手不干这一行了,随便找个清闲的工作,哪怕薪水很微薄,他只想一心一意地带娃。
冬天到来之后,闪灵处于半休眠状态,很少外出,算是张明亮的淡季,正适合出去踩点儿。
张明亮为了实现他的人生规划,出发了。
这个旅程注定很艰辛,他要去的地方在林芝、波密、墨脱一带,那里是青藏高原到南亚大陆的过渡地带,降水丰富,气候湿润,生长着各种高大的乔木,甚至有芭蕉树。
首先他坐飞机来到了拉萨,买齐了各种装备,又从拉萨东郊客运站坐了一天大巴来到了珞巴民族乡,在一家小客栈休整了一晚上,第二天带足了食物和水,一大早就钻进了扎贡沟原始森林……
接下来的环境除了树就是树,伴随着各种鸟鸣,有的鸟叫声特别大,跟哥斯拉似的。他在森林里转悠了一上午,果然发现了很多闪灵的洞穴,他知道,只要把这片森林开发了,他的梦想很快就会实现了。那么,如果真的买了房子,给父亲治了病,给未来存了钱,之后还继不继续呢?他的回答是 No,他深深知道,如果不知满足,一辈子都会处于朝上「够」的状态,那姿势很不舒服的。
正当他满心欢喜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顿时惶恐起来,再没心思「工作」了,开始寻找进来的那条路。然而,满地都是陈年的落叶和断枝,那条路似乎被抹掉了。
他跌跌撞撞地四处奔走,发现森林里突然安静下来,那些鸟似乎全部噤声了,他朝上看去,除了树枝还是树枝,就像某种难懂的文字。他把目光收回来,一眼就看到了一只灰色的动物,它从一棵云杉背后闪出身子,静静地朝着张明亮望过来。
那是只闪灵。
张明亮如同看到了自己养的宠物,心里一阵感动,但他很快就变得警惕起来,闪灵会不会记恨他,对他发起攻击呢?也许,它们会散发某种气味,让人出现幻觉,说不定出去的那条路就在脚下,只是他被闪灵蒙蔽了双眼看不到而已……
他伸出一只脚在地上踢了踢,确定那些落叶和断枝都是真的。
他再次抬头看向了那只闪灵,它始终没有走开。张明亮有些讨好地从背包里掏出一只苹果晃了晃,然后朝它扔了过去,那只闪灵都没有低头看一眼,它朝着张明亮慢慢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转身就朝前走了。
张明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他很担心这只闪灵带着他走向森林深处,所以多了个心眼,一路都在树上刻着记号,每次他拿着刀子在树干上忙活的时候,那只闪灵都会停下来等他,很通人性的样子,张明亮赶上来之后,它才继续朝前走……
就这样,张明亮跟着它在森林里跋涉了四个多钟头,最后,他跨过一条冰冻的小溪,突然看到了他进来的那条路,闪灵似乎完成了任务,转身就跑开了,张明亮看着它的背影,直到它被树木挡住,眼睛一下就湿了。
他善待他捕获的每一只闪灵,说不定它们的种群都知道,这只闪灵就是来报恩的。
他朝上掂了掂背包,大步朝外走去。
从原始森林走出来之后,张明亮的人生就进入了戏剧般的转折。
半路上,他喝了几口水,刚刚把瓶子装进背包,他的手机就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接起来,对方劈头就问:「你进去了?」
张明亮很诧异:「你是谁啊?」
对方自称是某某公司的,他们从老房嘴里得知张明亮去了藏南的原始森林,所以给他打电话问问情况。
张明亮夸大地说:「我当然进去了,在里面考察了几天,一路还刻了记号。」
对方马上提出,希望跟他合作——只要他提供他进入那片原始森林的路线图,他们愿意支付天价的报酬。张明亮算了一下,这些钱已经够他在省城买个大平层了,已经够他给父亲治好病了,已经够他未来供小孩读大学了……
张明亮有点不敢相信。
现在的骗子太多了,哪像闪灵那么善良。
对方很温和地解释了一下,张明亮渐渐对这个人信任起来——张明亮一直是单干,属于小作坊,而对方是公司行为,只要他们找到「货源」,会派出大批的人进入,那规模是张明亮不可想象的。之前,他们也盯住了藏南这片原始森林,曾派人来勘探,结果前后四名员工都有去无回。
张明亮马上答应下来:「行。」
对方也爽快,他说他们已经起草了合同,马上就发给张明亮,双方先在网上签约,回头再补纸合同。张明亮只需在手机上点击「同意」,对方将立即支付三分之一定金。
就是说,还没等张明亮回到老家的省城,他已经拥有那座城市的一套大房子了。
张明亮无比激动,丝毫感觉不到冷了,全身甚至还有点发热。
刚刚放下电话,他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的语气十分喜悦:「儿子,你赶紧回来一趟。」
她并不知道张明亮来西藏了,以为他还在小城。
张明亮说:「妈,你有事吗?」
母亲说:「你爸的病治好啦。」
张明亮有点蒙,难道他来西藏这几天人类的医学正好取得了突破?
他问:「怎么治好的?」
母亲说:「有个医生去老挝交流,回来就把你爸的病给治好了,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回来吧。」
他说:「是柬埔寨吧?」
母亲说:「噢,是柬埔寨。」
张明亮说:「太好了,我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之后,他特意端详了一下手机,好像所有好消息都是手机的功劳似的,那么它还会再响吗?
手机笑而不语。
大概十几分钟之后,手机果然又响了,是大唐打来的,他马上接起来,大唐开口就说:「我妈走了。」
张明亮说:「去哪儿了?」
大唐透着哭腔喊起来:「去世了!」
张明亮的心里突然一暗,又突然一亮:「怎么……就去世了呢?」
大唐说:「心源性猝死。」然后就哭了出来。
张明亮静静地听着,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大唐哭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抽抽搭搭地说:「现在人还在太平间里,接下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快回来帮帮我啊。」
张明亮说:「我在西藏,马上就回去。」
大唐说:「你去那里干什么?」
张明亮说:「做生意啊。我们就要时来运转了,回头再跟你说。」
大唐说:「你抓紧啊。」
张明亮说:「嗯。」
挂了电话之后,张明亮一时无法确定这到底算坏消息还是算好消息,接下来他忽然有些警觉——他一心想暴富,大捆大捆的钱就踩着筋斗云飘来了,他一直在犯愁父亲的病,他的病就被治好了,丈母娘是他和大唐幸福生活的唯一阻碍,好端端的突然就挂了……
太顺利了,顺利得令人不安。
这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他感觉四肢突然乏力,脑袋也昏得厉害。他靠着一棵树站了会儿,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他摸了摸脑门,很烫,他觉得他肯定在森林里冻感冒了。他没有再去珞巴民族乡,而是沿着路牌步行,直接去了三公里之外的伊米县。
没想到,他刚刚走进一家医院,还没等走到挂号处,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接着他的意识开始涣散,眼前出现了数不清的闪灵,它们不再关注他,浩浩荡荡地从他面前跑过去,天地之间都变成了毛茸茸的灰色,这些闪灵似乎发现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正在争先恐后地奔去……
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病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这里应该是重症监护室,但身边却没有一个医护人员。他艰难地转了转脑袋,终于看到了一面宽大的玻璃墙,外面似乎是个操作室,站着几个医护人员,他们都穿着厚厚的蓝色防护服,戴着 N95 口罩,只能透过护目镜看到他们闪烁的眼神,甚至分不清性别。
可能看到张明亮睁开眼睛了,房间里的扩音器响起来,通过医生喊话,他才知道自己感染了某种病毒,正在接受救治,这种病毒之前从来没有被发现过,专家们正在紧急研究,目前只知道它来自蝙蝠,还不知道中间宿主是什么。
张明亮的大脑「嘎吱嘎吱」地转了转,产生了一种猜测——中间宿主会不会就是闪灵呢?
他的嘴巴张了几下,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医护人员还告诉他,最早对他进行救治的医护人员全部被感染了,接着这种病毒就以乘法速度扩散开去,已经无法遏止。因此,眼下医院只能对他采取这种「遥控」治疗法……
他无法帮大唐去料理她妈的后事了,也无法回家探望父母了,也无法向那个合作公司提供他进入藏南原始森林的路线图了……他只能躺在病床上,等待医护人员把他身体内的病毒消灭掉。
另外他还上了热搜,占据了所有新闻媒体的头条,由于他的存在,全世界都如临大敌,统统戴上了口罩,人与人互相戒备,都宅在家中不再外出了。各个国家都开始组织专机撤侨,从此纷纷封关锁国,没人再旅游了,全球经济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就是说,他一个人改变了世界。
这时已经临近春节,偶尔能听见性急的孩子们在外面放鞭炮。张明亮不知道外界还发生了一件诡谲的怪事——就在一夜之间,家家户户门上的「福」字都悄然变成了阴惨惨的「蝠」字……
张明亮的高烧持续不退,时不时就陷入幻觉中,但他很顽强,呼吸虽然微弱,却始终没有停止。
必须说一句,医护人员真是最可敬的人,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张明亮,每天都守在操作室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全副武装地走进来给他测体温,抽血,服药……
张明亮偶尔会变得极其清醒,身体也好像瞬间恢复了,每当这时候,他就会下床走一走,活动一下筋骨。
这天,操作室里好像来了什么人,他听见医护人员用扩音器喊道:「这位患者,你爸妈来看你了。」
张明亮挣扎着坐起来朝外看去,操作室里站着一群人,他们都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他并分不清哪个才是父亲和母亲。
有个人朝着他做了个「加油」的动作。
他终于认出来了,那是他妈。他的鼻子一酸,马上忍住了,艰难地挥了挥手,勉强笑了一下。他和父母就这么互相比划了几下,两个老人就被医护人员带出去了,母亲一步三回头,她肯定哭了。
又一天,医护人员通过扩音器对他喊道:「这位患者,你女朋友来看你了。」
他再次坐起来朝外看去,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朝着他做了个「吻你」的动作,他使劲点了点头,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很想对她说:大唐,我赚到了很多钱,往后我再也不去捕猎了,我们就要过上童话一样的幸福生活了。
然而大唐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很着急,就用手比划起来,首先他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告诉大唐他是在说钱的事儿,然后就在床上一下下「摞」起来,告诉大唐有好多……
大唐使劲朝他点着头,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懂。
当张明亮「摞」到脑门那么高的时候,医护人员对大唐做了个「请离开」的手势,大唐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张明亮,终于转过身慢慢朝外走去……
张明亮停止了无实物表演,呆呆地看着大唐离开了操作室,感觉这世界一下就空了。
又一天,有个护士通过扩音器对他说道:「你的心态对于战胜病毒很重要,你必须要乐观起来。」
张明亮深吸一口气,朝着操作室点了点头。
那个护士又说:「来,我们带你跳跳舞,增强些体力。」
张明亮的形体语言太丑了,从来没跳过舞,他有些害羞地摇了摇头。
那个护士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她说:「你跳好跳坏都不重要,但你必须动起来。」
说完,她果然在玻璃墙外跳起来。老实说,她跳的也挺难看的,还不如那些广场舞大妈。为了鼓励张明亮,另外几个医护人员也跟着跳起来。
张明亮终于下了床,学着这些医护人员的样子,笨拙地扭动起来。
下部分:蝙蝠的故事
是的,张明亮在一个空荡荡的病房里跳着舞。他的动作果然太不协调了,就像僵尸在扑人,看上去还有点恐怖。
玻璃墙外面扔着一些医疗器械,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显然早就废弃了。操作室里当然也空无一人。
从操作室走出去,可以看到长长的走廊,同样空空荡荡,地上斜躺着一个输液架,还碎了几个玻璃药瓶。
整个医院都是空的,没有一个医护人员,也没有一个患者,某些房间的角落里扔着浸着血的棉球,有点像恐怖电影的环境。
离开医院,来到大街上,大街也是空的,没有人,没有车,一片死气沉沉,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辆共享单车。不过天很蓝,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
如果把视角上升,再长时间地俯瞰,会发现整座伊米县的人都灭绝了……
让我们再次回到医院,张明亮还在他的病房里孤独地跳着舞,他的头发披了肩,脸上胡子拉碴,跟个乞丐差不多,他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玻璃墙外,似乎正在模仿着某个人,他跟随着对方一会儿伸伸胳膊,一会儿踢踢腿,偶尔还笨拙地扭扭屁股……
那些医护人员并不存在。
他的父母根本不曾来过。
他的大唐也不曾来过。
他看到母亲为他加油,看到大唐对他飞吻,那都是臆象,其实地球上除了他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临近春节的时候,张明亮确实去了西藏,进入原始森林之后,他也真的迷路了,不过他并没有遇到闪灵引路,他在森林里跌跌撞撞地寻找出路,就在他要被冻死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守林人遗弃的干打垒土屋,谢天谢地,守林人在里面留下了一些物资——三袋青稞面,还有一只防风打火机。张明亮总算找到了一个避风港。从那天起,他以干打垒为据点,每天都会出去探路,一直在原始森林里摸索了四个月,最后终于活着走了出来。
这时候已经开春,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了,像个野兽。
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爆发了一种未知病毒,人类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下去,而他被困在原始森林里,反而得到了苟延残喘。
他刚刚走出不远就感觉四肢乏力,脑袋发晕,这时候看不见的病毒已经入侵他了,顺着他的呼吸道进入了肺部,并在那个温暖的空间里迅速复制粘贴,又由肺里侵入了他大脑皮层的神经中枢……
他感觉身体很不好,立刻朝着伊米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没遇到一个人,但是他并没有多想,此地太偏远了,要是频频遇到人反而不正常。可是他来到县城之后,看到大街上还是空荡荡的,不由纳闷起来,难道此地的居民集体搬迁了?
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红十字,他立即跑了过去。医院里同样一片死寂,他急匆匆地四处查看,总共看到了七个同类,一个死在了走廊的长椅上,两个死在了诊室里,四个死在了病房中。其中一个女子的姿势很古怪,她趴在三楼的窗台上,下半身站在屋里,上半身垂在屋外,就像在乖乖地等着打针。
张明亮终于明白了,此地爆发了某种传染病,而自己应该也被传染了。
当他经过一间空病房门口的时候,已经快窒息了,他扶着墙走进去,一头栽到病床上,进入了腾云驾雾的状态。
病毒开始在他的大脑里癫狂地跳舞,导致他近期的记忆出现了扭曲和偏差,他认为他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之后,遇到了一只闪灵,由它引导着,当天下午就离开了那片原始森林,然后他感觉自己发烧了,直接来到了伊米县医院,医生告诉他,他感染了一种从未被发现的新型病毒……
就是说,张明亮是最后一个被感染的人,但在他的幻觉中却以为他是第一个被感染的人。
不过,以上只是本故事的逻辑,更高级的逻辑可能是——第一个就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就是第一个。
如果你没太看明白,那应该是我没表达清楚,没关系,绕过去。
张明亮躺在伊米县医院的病房里,在幻觉中接受着治疗,此时他正在跟一群「医护人员」跳舞。
跳着跳着,他突然停下了,同时瞪大了双眼,他发现操作室里并没有什么医护人员,那其实是一群闪灵,张明亮之所以看花眼了,也许是因为两者有着相似之处——医护人员被防护服包裹着,只能看见眼睛;闪灵被皮毛包裹着,也只能看见眼睛。此时,这群闪灵一致面无表情地盯着张明亮,只有它们的身体在参差不齐地扭动着……
张明亮就像被电击了一样慢慢倒在了地板上,心脏骤停。
那群闪灵停止了跳舞,其中一只打开门,款款走进来,它停在了张明亮跟前,低头蹭了蹭张明亮的脸,似乎在说:坐车车,去旅行,宝贝最勇敢……
在真实的世界中,蝙蝠违反了它们的生存规律,大白天就出现了,它们黑压压地占据了这座医院,纷纷落在天棚、墙壁和地板上,白色的医院变成了黑色的医院。
张明亮平平地躺在这座黑色的医院里,面目安详。
地球上的人都死了,好像也没啥写的了……那就写写这个世界吧。很多年过去,天更蓝了,云彩更白了,大地上万物生长,百鸟齐鸣,美不胜收,连流水都发出了音乐之声。
也不能说就没有故事了,其实还是有的——比如在西半球,一条很渣的鬣狗打算偷袭狮子的幼崽,被母狮狠狠揍了一顿,最后,鬣狗猥琐地逃走了;在南极,一头海豹跟一只企鹅恋爱了,它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出入,环境虽冷,但它们的举动却暖得不行不行的;在中国西南,两只男羚羊为了一只邋里邋遢的女羚羊顶起角来,结局有些惨烈,不再描述。不要以为这是秦岭里的故事,其实就发生在成都市高攀路和长华路的交叉口,当时,一只珠颈斑鸠正落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它目睹了两只男羚羊决斗的一幕,都吓傻了。
亿万斯年以后,也许人类还会重生,男人狩猎,女人采集。
(讲真:本故事并非特指新冠状肺炎。这种病毒的源头到底是什么,直到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尚不明确。我只想写写人类和大自然的关系,题材取自国内一起最大的贩卖野生动物案,该案发生在江西,因此故事中的「省城」本来写的是南昌,但我觉得指向性太强了,又把地点虚化了。我想补充的是,2020 年新冠状肺炎最严重的时候,我的小女儿来到了这个多舛的世界,写下此文就当做个纪念吧。)
备案号:YXX1jppO0m0TOOOXEPzTPM3Y
编辑于 2020-08-21 13: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