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是没有味道的。我搬进新家之后特意闻了闻,终于放心了——这栋楼是没有味道的。
一.孤单的 801 室
我跟我对象终于买房子了。
小区位于河北 V 城西郊,房号是 4 号楼 2 单元 801 室。入住这天,我和我对象都挺兴奋,互相挤眉弄眼的,在这个新家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怎么都看不够,总共 87 平方米,估计生生被我们走出了几公里。
傍晚的时候,我们一起包了韭菜馅饺子,还像过年一样藏进了硬币,然后我开了两瓶啤酒,两个人对饮起来。
对了,我对象叫轩轩,她比我大两岁,我无比珍视她,曾暗暗发誓,这辈子我会用生命保护我俩的新生活。
这天晚上我们的胃口都很好,把饺子全部吃光了,我收拾碗筷的时候,轩轩突然说:「那枚硬币呢?」
我愣了一下:「对啊。」
轩轩说:「你是不是把它吞了啊?」
我说:「我有那么傻吗?」
轩轩说:「你确定你把它包进饺子里了?」
我说:「我确定。」
轩轩说:「那怎么没有了?」
我也很纳闷,怎么都想不明白,只好说:「可能就是我把它给吃了吧……」
轩轩说:「你个愣头青。」
只要出现了一件怪事,接下来就会出现接二连三的怪事,这本身也是一件怪事。
我和我对象一起洗了澡,上了床……之后就不细讲了,=变Ⅱ之后,轩轩很快就睡着了。
我悄悄爬起来,来到阳台抽烟,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整个小区的楼都是黑的,没有一个窗子亮着灯,生活好像全部停工了。只有楼顶的红色航空障碍灯在闪,就像一双双充血的眼睛,闭一会儿,眼皮突然翻一下,马上再闭上。噢,地面的路灯也幽幽地亮着,但仅仅显示了甬道,更大的绿化区域都黑着。此消彼长,阳衰阴盛,人少,别的东西就会多,这些路灯似乎在为生命之外的东西照着亮。
我看了看手机,还不到 10 点。
这个小区为什么没有人?售楼处不是说大部分房子都卖出去了吗?难道那只是一种销售策略?
整个小区寂寞得有些凄凉,于是表演开始了,首先,我家楼下的一个路灯闪了两下,然后就灭了。过了会儿,远处的黑暗中又多了个光亮,那应该是个罢工的路灯,不知道它怎么想的,莫名其妙又开始工作了。
我按灭了烟头,轻轻离开了阳台。
实际上这个方向朝北,应该叫阴台,受价钱制衡,没办法。
我回到卧室轻轻躺下来。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轩轩的鼻息声,那么清晰,远处偶尔有大卡车驶过,没有任何噪音衬底,那车声就显得十分突兀。
我睡不着,思绪就像呲花一样四处乱窜起来。这栋楼总共 15 层,我们上面有 7 层,下面有 7 层,算不清有多少房间,但我感觉每个房门内好像都贴着一只耳朵,严密地聆听着我和轩轩的动静。
我转头看了看轩轩,她仰躺着,下巴扬得高高的,嘴巴微张,这是她惯常的睡觉姿势。
我接着琢磨这个小区。
最早,我是在高速路上看到它的广告的——北京以南 31 分钟车程,下班正常回家吃晚饭。
当时我很想笑。
我在北京上班,对这段距离太熟悉了,从 V 城到北京南六环整整 180 公里,31 分钟开到,轮子离地了吗?
也许有两种可能:一,人家是按照赛车速度计算的。二,所谓「北京」其实是指最南部的北京界,比如大兴的石佛寺村,从永定河扎个猛子过去就是河北的固安了。
最狡猾的是那 1 分钟的零头,显得那么严谨。
不过,一个信息只要植入了你的大脑,总会发挥一些作用,我暗暗把这个小区的名字记住了。
我急需一套房子。
我和轩轩在北京同一所大学读书,她比我高一届。后来她回到 V 城考上了公务员,在林业局工作,我一直留在北京从事 IT 行业。我们处了快三年了,已经领证,打算 9 月 9 日举行婚礼,取「长长久久」之意,但我没资格在北京买房,就算有,我不吃不喝也要攒上 50 年,而轩轩的工作很稳定,她绝不会跟我来北京,我们早就商量过,就在 V 城买婚房。
周末我又来了 V 城,跟轩轩提到了这个小区。跟其他房产比起来,这个小区便宜,我和轩轩努努劲儿勉强买得起,这是最重要的。
接着,我和轩轩开车来到西郊找到了这个小区,它刚刚建成,隔着马路还是一大片荒地。
最后,我和轩轩最终看中了一套二居室,接着双方家长都帮着凑了凑,终于把首付交了,3 月 1 日我们拿到了钥匙。
房子是精装的,接下来,我和轩轩四处奔走购置家具,很快就把新家布置好,住进来了……
一切挺顺利的,我怎么都没想到会遇到别墅才有的入住率过低的问题。
轩轩的鼻息也有点不正常,好像含着一块糖似的。我轻轻推了推她,她就彻底安静了。我闭了会儿眼睛,还是不放心,轻轻爬起来朝她嘴里看了一眼,她的舌头上好像顶着个什么东西,我立刻摸到手电筒照了照,赫然一惊——那是一枚硬币!
我心里一冷,马上想到了那种古老的丧葬习俗「含口」,据说渡冥河的时候,舟子会刁难,而人死了,手不能拿,肩不能扛,就在其嘴里含一枚铜钱,用作船费。
难道她真把这枚硬币吞进了肚子,睡着之后又呕出来了?
我怕惊扰到她,卡着气管,所以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一下就把那枚硬币捏出来扔到了地上。
轩轩还是被我弄醒了,她不耐烦地说:「你干什么?」
我说:「那枚硬币在你嘴里,我把它扔了。」
她更迷瞪了:「怎么会在我嘴里?」
我说:「我也不知道哇。」
她抓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嘀咕了一句:「这房子太邪性了。」然后就歪了歪脑袋继续睡了。
她是睡着了,她最后那句话却像墨汁一样在我心里洇开了,扭头看看,小夜钟显示 10 点 31 分。
我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这一层总共有四家,我分别看了看另外三家,他们的门口都放着一张黑色的脚垫,只有我家是红色的,难道这三户人家是表兄弟吗?
我索性乘电梯上到了顶层,一层层查看下来,发现所有房门外都放着一张黑色的脚垫。唯有十二楼还是十三楼有一张脚垫是深灰色的,配着几个浅白色字母,总体还是偏黑色。
而且,我在每个楼层里都闻到一股烧东西的味道。
我走出楼门,快步来到了小区的大门口。门口站着个保安,他的个子很矮,下巴宽宽的,有点敦,穿着黑色作训服,正在观望马路对面的荒地。我过去问他:「我问一下,这小区总共住了多少人?」
他斜了我一眼说:「大部分都入住了啊。」
我回头看了看,一栋栋楼房在夜色中就像黑黝黝的大山,我说:「怎么没人开灯呢?」
这个保安并不看那些楼房,只是淡淡地说:「楼顶的灯不是亮着吗?」
我说:「哥们,那是航空障碍灯!」
他并不跟我争辩:「可能这个小区的人都喜欢摸黑吧。」
令我愤怒的是他的不专注,我一步跨到了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是认真的?」
这个保安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会儿才说:「回去睡吧,一个人只要躺下来就不喜欢光亮了。」
直到我离开,他都没有对我说一句正经话,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跟我讲实话。
第二天早上,轩轩先醒了,她粗暴地推了推我,没头没脑地问:「昨天夜里你说那枚硬币在我嘴里,那是我做梦吗?」
我下意识地说:「嗯,应该是做梦。」
我们简单吃了点早餐,一起下楼来到了地面的停车场。停车场空荡荡的,就停着我一辆车,植草砖里的植物纷纷冒出来,看上去还挺漂亮。我四下看了看,又发现了重大问题——所有人家都挡着窗帘。我再次起疑了,不过我没有对轩轩说什么,好不容易买个房子,我不想让她觉得丧气。
接下来,我开车把轩轩送到了她的单位门口,然后就打算返回北京了。
她下车之后问我:「快到清明节了,你们放几天假?」
我说:「好像三天吧。」
她说:「这几天我回我妈那儿住去。」
我说:「为什么?」
她说:「昨天晚上我做了好多噩梦,梦见每个房子里都躺着一个人,嘴里都含着一枚硬币,瘆得慌。」
我说:「好吧。」
清明节这天,我从北京来到 V 城,先去轩轩家把她接上,然后我们一起回了西郊的新家。
就在这一天,背后的秘密「哗」一下拉开了幕布——我们刚刚接近小区,就发现这里突然变热闹了,外面停了很多车,我注意看了一下,几乎都是京牌。
我很诧异,把车慢慢开进小区,看到了三三两两的人,他们都穿着素色的衣服,还有人抱着黄色的菊花。虽然车窗关闭着,但我还是闻到了刺鼻的烧香味,就像来到了城隍庙一样。车道上撒了很多白色的纸钱,就像刚刚下过雪一样。
轩轩愣愣地看了看我,我也愣愣地看了看她。
那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了,这些人在本小区买房子并不是用来住的,而是安放他们亲人的骨灰盒。
太阳的钨丝一下就烧了,世界变得一片黑暗。
新闻说:小张在河北某城买了套房子准备结婚,发现这个小区有点怪异,白天看不到一个人,晚上看不到一盏灯。清明节那天突然热闹起来了,很多北京人开车过来祭拜。原来,北京墓地太贵,很多人来这里买房安放亲人的骨灰。上海也有相同情况。一线城市的墓地太贵,一平方米动辄几十万,而在周边城镇几十万可以买一套房子,而且墓地的使用权只有 20 年,房子的产权却是 70 年,另外,墓地拆迁了没什么好处,房子拆迁了却可以获得补偿,于是,买房当「阴宅」的畸形现象应运而生。有的房产商甚至半遮半掩地打出了这样的广告——给您离去的亲人一个家……
是的,我就是那个小张。
二.售楼处这么说
我在网上看到这个新闻后,专程去 V 城采访了小张。
这个「我」是作者,以上是小张的自述。
古辉楼,这个名字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怪怪的?实际上这只是我给它取的一个代号而已,就像「XX 小区」,如果我直接写出该小区的真名,肯定惹官司。
可能是我开车太肉,我从北京开到 V 城整整花了 3 个半钟头。下午三点多,我和小张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轩轩没有出现。所谓咖啡馆只是个名头,实际上它还卖牛肉面,一碗碗端上来,热气腾腾的。我和小张坐在靠里的卡座上,慢慢聊起来。
小张是个孤儿,从小被爷爷带大的,他极其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为此他几乎倾尽了所有,没想到掉进了一个墓地。
他对我讲完他的购房经历之后,还拿出了当时古辉楼的宣传广告,房产订金收据,购房合同,银行贷款凭证,以及清明节那天他拍下的很多照片。
他告诉我,这半年来,他一直在跟房产商交涉,希望把房子退掉。而轩轩饱受折磨,得了忧郁症,已经从林业局辞职了。
他还对我说到了双方的老人,尤其是他的爷爷,70 多岁了,天天出去给人通下水道,辛辛苦苦积攒了一点钱,都投到了孙子的这套房子上……
我问小张:「房产商同意退房吗?」
小张摇了摇头。
我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小张说:「打官司呗。」
听到这里我心里都凉了半截,估计他和轩轩距离举行婚礼真的要「长长久久」了。
采访结束之后,我要离开的时候,小张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说了句:「周老师,拜托了!」
他已经被这套房子折腾惨了,脸色蜡黄,眼神飘忽,显得很可怜。很显然他希望我把这件事写出来,引起更多人的关注,通过舆论迫使房产商退还他的购房款。
我认真地朝着他点了点头。
接着,我开车来到了西郊,找到了古辉楼。这个小区的围墙是白色的,似乎比正常围墙要高一些,阳光照在上面有些刺眼。马路对面的荒地上,长着一棵棵歪七扭八的树,我看到了一个很大的鸟巢,像个筐似的,绝对的大户型。它旁边还有个小点的鸟巢,位置也低,显得有些卑微。那是鸟类的阶层。
这一带真的很安静,我围着小区转了一圈,只见到一辆三轮车「突突突」地开了过去。
一般说来,小区大门都是电动栏杆,这里却是两扇黑色的铁艺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口站着一个保安,矮个子,宽下巴。
我刚把车开过去,他就伸手拦住了我:「你找谁?」
我把车窗摇下来,对他说:「我可以进去看看小区的环境吗?」
他立刻摇了摇头。
我把车掉头,直接来到了古辉楼的售楼处,这种地方永远是敞开的,恨不能把所有人都搂进来。售楼处里有七八个看房的客户,大都是中年人,售楼人员正在分别接待他们。
我来到沙盘建筑模型前看了看,这个小区比我想象的大多了,整体看起来,楼群组成了一个「奠」字。一个售楼小姐朝我走过来,她大概二十七八岁,龅牙,还没等她开口,我就打断了她:「我找刘经理。」
小张跟我说过,售楼处的负责人叫刘奥莱。
售楼小姐马上说:「噢,您跟我来吧。」
她把我带进了一个很窄巴的办公室,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马上从电脑前站起来,他穿着深蓝色的工装,头发二八分,一双小眼睛很机智,他笑吟吟地说:「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我说:「我打算买个房子,不过我希望跟你本人谈。」
刘奥莱说:「没问题,您请坐。」
你要想确定对方是不是卖毒品的,必须伪装成买毒品的。当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
那个售楼小姐出去了,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刘奥莱给我倒了茶,然后说:「您从北京过来?」
我点点头:「我母亲去世了,我希望找个地方安放她。」
刘奥莱突然就不说话了。
他的缄默一下就让我意识到——我冒进了,古辉楼的秘密可能只是一种「潜规则」,没有哪个购房者会这么大鸣大放。
我问他:「大家买你们这个小区的房子,不都是这个用途吗?」
他的眼珠晃了晃,很谨慎地说:「我们只保证提供最好的房子,至于您用来做什么,我们是无权知道的。」
我索性打开了天窗:「你认识张吉利吧?」
小张的大名叫张吉利。
刘奥莱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然后说:「我知道了,您是干媒体的吧?」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说:「我们的小区没问题,他有问题。」
我眯起眼睛,等着他说下去。
他接着说:「他的女朋友去世了,他受了很大刺激……」
我蒙了一下,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小张那张憔悴的脸,他的眼神就像切断了跟大脑的联系,总是飘来飘去,对什么都专注不起来。接着我又想起了他说过的一个细节——她女朋友睡着之后,嘴里含着一枚硬币……
我马上就相信了这个刘奥莱。
刘奥莱继续说:「他在我们这里买了套房子,把她女朋友的骨灰放在了里面,整天供着。他一直认为他女朋友还活着,每个周末都从北京赶过来跟她『相聚』,唉。」
过了半天我才说话:「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刘奥莱说:「什么我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们怎么知道他买房子用来放骨灰?」
刘奥莱说:「他在物业登记的是两个人,他和他女朋友,但是邻居只看到他一个人出出进进,从没见过他女朋友。清明节那天,他的邻居闻到他家有焦糊味,以为着火了,就给物业打了电话,物业的人去敲开了他家的门,他说,他家暖气不够热,他女朋友说太冷了,他正给她烧火取暖。物业的人从门缝儿朝里看了一眼,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客厅里放着一张很大的供桌,立着一个女孩的遗像,下面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骨灰盒,还插着四炷香,地上有个很大的铜盆,里面烧着纸钱,整个房子烟雾缭绕的……」
我问:「他女朋友是怎么死的?」
刘奥莱说:「你说王轩?好像是车祸吧,具体我也不清楚。」
我又问:「那他为什么要在网上贼喊捉贼呢?」
刘奥莱说:「可能在他的意识世界里,他真的认为整个小区只有他和他女朋友是正常的,而其他人都不存在吧。」
我这次来 V 城,本来想坐实一个惊悚的社会事件,没想到现在变成了一个悲凉的恐怖故事。
离开售楼处之后,我给 V 城林业局打了个电话,查询王轩这个人,果然,林业局的人告诉我,王轩曾是他们那里的职员,但是一年前出车祸去世了。
我挂了电话,靠在车子的椅背上,开始思前想后。
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正规媒体报道过古辉楼的所谓内幕,最早只是小张在网上曝光了这件事,被一个大 V 转发了,由此才被很多人关注到,其中就包括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大 V 很快就把这个转发删掉了。
我不甘心,给小张发了个微信:小张,我想去你买的那个房子看看,可以吗?
他回了,不过似乎有些警惕:你想看什么?
我说:我想拍几张照片,配合文章一起发。
过了会儿他才回我:拍我家没意义,您应该去拍拍其他人的房子啊。
我就不再坚持了:我们再见个面吧?
他说:好。
我说:这次我想见见你女朋友,她能一起来吗?
他说:没问题。
我们又约在了那个咖啡馆,时间是 9:30。
我在一家小店吃了两个驴肉火烧,喝了碗羊肉汤,然后就去了咖啡馆。已经过了饭时,没人点牛肉面了,咖啡馆的空气变得清爽起来。
张吉利准时赶到了,他是一个人来的。坐下之后,他点了一壶茶,然后轻轻地斟了两杯。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你女朋友呢?」
他好像并不敏感,只是说:「她有事儿,10 点半能赶过来。」
一个钟头之后。
我忽然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了。
两个人就这么干巴巴地坐了会儿,他问我了:「您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我说:「你女朋友的病怎么样了?」
小张说:「整天闷闷不乐,连门都不出。」
停了停我又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张的脸上马上露出了一丝幸福的笑容:「如果只用一个词来描述她的话,那就是——省事儿。」
我说:「什么意思?」
小张说:「不作不闹,也不啰嗦,很安静的一个人。」
「安静」这个词刺中了我的某根神经。
很明显,小张察觉到我的话变少了,他主动跟我聊起来:「我是大二认识她的,当时我们系组织了一个 Party,我们都是志愿服务人员,她让我负责寄存,结果我跟同学喝酒喝多了。几天后,我在操场遇到了她,她问我,你有微信吗?我说,有,我加你吧。没想到她掉头就走了,我这才想到,她是在质问我——你有威信吗?」
小张一直沉浸在回忆中,我忍不住看了看表,已经过了 10 点半了。
我说:「她还过不来吗?」
小张这才看了看手机:「我问问她。」
我盯住了他的手机界面,他真的给人发了个微信,过了会儿,他拿起手机看了看,说:「很抱歉,她还要再晚点过来。」
我说:「多长时间?」
张吉利说:「11 点半左右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她这个人干什么都慢悠悠的。」
好吧,又是一个钟头以后,直觉告诉我,我不可能见到这个「轩轩」了。
这时候咖啡馆里除了我俩,已经没有一个顾客了,柜台的服务人员好像去了后厨,也不见了。
小张好像怕我不耐烦,他问我:「你们作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就像现在这样啊,偶尔出去采访,更多时间在家里写作。」
他又问我:「这篇文章发表之后会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不好预测。」
他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我只能跟他们鱼死网破了。」
我莫名其妙冒出一句:「你非要搬走吗?」
小张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我,好像我突然叛变了一样,接着他压低声音说:「整个小区没有一个人,每个房子里摆着一个骨灰盒,换了你你不怕啊?」
一个在家里摆着骨灰盒的人说出这种话,格外阴森。
接下来我把话题岔开了,跟他聊起了北京,他似乎没什么谈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咖啡馆的服务人员出现了,她走过来很抱歉地说:「先生们,我们 11 点半要打烊了,抱歉。」
小张又看了看手机,嘀咕了一句:「她怎么还没到……」接着,他主动买了单,对我说:「走吧,我们出去等。」
这条街大多是服装鞋帽店,都关门了,只有路灯亮着。我和他走出来,他指了指一个胡同口,说:「我们去那里抽根烟。」
我说:「为什么去那里?」
小张说:「穿过去就是她父母家,她肯定从那里出来。」
我犹犹豫豫地跟着他来到了胡同口,朝里看了看,一片漆黑,我感觉情况越来越古怪了。我们分别点着烟,靠在墙上吸起来,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
就这么过了好长时间,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时间慢慢逼近了零点,我的心里越来越忐忑了,正想着离开,他突然看了看手机,大声说:「坏了。」
我立刻问他:「怎么了?」
他说:「她过来的路上被车给撞了……」
接着他似乎顾不上我了,转身就走:「对不起周老师,我必须马上赶过去。」
就这样,他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急匆匆地消失在了那条黑漆漆的胡同里。
车,售楼处的人提到过。
三.张吉利的世界是这样的……
周三下午,张吉利跟领导请了假,驾车回了 V 城。
早上轩轩给他打了个电话,她说她一个人住在古辉楼那套房子里太害怕了,怎么都睡不着。轩轩不是个爱撒娇的人,不到迫不得已,她是不会影响张吉利工作的。
张吉利回到小区之前,专门去花店买了束白色的长春花放在了后座上。
他把车开进小区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
他乘电梯上楼,输入密码,打开家门,里面一片漆黑,他轻轻叫了声:「轩轩?」
黑暗中传来了轩轩的声音:「你回来了?」
他说:「嗯。」然后在墙上摸了摸,把灯打开了,这才看见轩轩就在沙发上坐着,窗帘挡得严严实实,他说:「你怎么不开灯?」
轩轩说:「整个小区就咱们一家亮着灯,太招眼了。」
张吉利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举了举手上的长春花,说:「宝贝,给你的。」
轩轩走过来,把花接过去闻了闻,露出了幸福的神情,轻声说:「爱你。」
张吉利又从皮包里掏出了一叠大额的钞票,轻轻放在了茶几上:「爱我乘以 2。」
轩轩有些不解:「工资?现在谁还发现金啊?」
张吉利得意地说:「这是领导发的红包。」
轩轩放下花,拿起那叠钱数了数,塞进了茶几的抽屉。
张吉利又从皮包里掏出了四炷很粗的香,轩轩马上问他:「你买这东西干什么?」
张吉利低声说:「楼上楼下都是骨灰盒,我们得烧香辟辟邪。」一边说一边把香点着了,插在了茶几的烛台上。
透过香火缭绕,轩轩那张脸显得有些苍白,看来,她真的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忙完了,张吉利才搂着轩轩在沙发上坐下来,故作轻松地问:「这几天你有没有在小区里溜达溜达?」
轩轩说:「我才不出去。只有这套房子才有咱俩的味儿,才是咱俩的家。」
张吉利说:「不用着急,前几天那个周作家不是来了吗?我把我们的情况都跟他讲了,他会让更多的人知道古辉楼的秘密。明天,我再去售楼处跟他们交涉。」
两个人躺下之后,整个世界都变得死寂了。
卧室里开着小夜灯。穿过门,外面的客厅一片漆黑,茶几上摆着那束白色的长春花,它们在静静绽放。那四炷香还在无声地燃着,火星儿幽幽地闪烁,跟外面的航空障碍灯形成了某种呼应。茶几的抽屉里摆着那叠崭新的纸币,它们躺得太久了,第一张微微地蜷了蜷……
张吉利竖着耳朵,警觉地聆听楼里的动静,只有轩轩的鼻息声。他轻轻转头看了看,她还是仰躺着,下巴扬得高高的,嘴巴微张。
张吉利闭上了眼睛,呼吸的节奏不知不觉地顺从了轩轩的节奏,他发现,轩轩的呼吸很缓慢,他跟随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窒息,赶紧张大嘴巴使劲吞了几口气。
第二天一早,轩轩还在睡着,张吉利一个人下楼,开车去了古辉楼的售楼处。
售楼处刚刚上班。
门口又出现了两辆京牌车。
他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蹲下来,点着一根烟,一边抽一边等。
大概半个钟头之后,一辆半旧的灰色轿车开过来,张吉利认识,那正是刘经理的车。
刘经理对张吉利太熟悉了,他停好车,下来之后,笑着跟张吉利打招呼:「小张,这么早。」
张吉利马上按灭烟头站了起来:「我还是为了我那房子的事儿。」
刘经理走过来,很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说:「你的情况很特殊,我们已经上报集团了,我们一起再等等消息。」
张吉利并不买账:「不是我特殊,是你们开发的小区特殊。前两次你就让我等,我要一直这么等下去 70 年的产权都到期了。」
刘经理说:「不得有个程序吗?你以为我有多大的权限?」
张吉利说:「我是从你手上买的房子,只能找你啊。」
刘经理有些无奈:「这个小区没有预售证吗?房子质量有问题吗?面积有误差吗?规划设计有改更吗?我们没按时交房吗?」一连串的反问之后,刘经理再次拍了拍张吉利的肩:「年轻人,我们要讲理。」
说完他就走过去了。
张吉利大声说:「现在我不想退房了,我已经通知了各大媒体,我要让全国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区的内幕,你们就等着臭名远扬吧!」
刘经理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张吉利,又返了回来。
张吉利警惕地朝后退了退。
刘经理说:「火气不要这么大,其实办法还是有的。」
张吉利有点不信任:「什么办法?」
刘经理说:「为什么那么多人从北京跑来买房?这种房子不是你的需求,却是他们的需求,你可以把房子转卖给他们啊。」
张吉利说:「可是,我上哪儿去找买家呢?」
刘经理说:「我正好有个北京的客户,他母亲是上周去世的,他急需一套二居室,你们可以谈谈。」
张吉利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说:「那你帮我联系联系吧。」
刘经理的效率很高,那个北京人下午就开车过来了,他看了张吉利的那套房子,当场就拍板了,还交了订金。接下来,在开发商的协调下,双方签订了合同,约定一个月之后,买方一次性交付剩余款项。
张吉利和轩轩的阴郁日子终于放晴了。
新业主给了张吉利一天时间搬家。
张吉利立刻雇了个搬家公司,把家具暂时都搬到了轩轩的父母家,傍晚时分,他又去了一趟古辉楼,那套房子里只剩下一些餐具了,那些碗盘都是成套的,他担心搬家公司把它们打碎,打算自己用车拉回来。
他进入小区之后,发现所有路灯都没有亮起来,一片黑幽幽。他正要给物业公司打个电话,忽然想到他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业主了,又把手机放下了。看来,整个小区真的只有他和轩轩是活人,现在物业公司知道他们把房子卖了,连路灯都不开了。
他打开了远光,就像行走在一座废弃的村庄里。
其实,他在这个小区总共才住过几夜,并不怎么熟悉,加上视线太差,他转了半天才找到 4 号楼,停好车,他下来仰起脑袋朝上看了看,看到了他家的阳台,黑糊糊的。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又打开手机照了照他的车,他发现他把车停在了两个车位之间,又钻进去把车发动着重新挪了挪,下来再看,嗯,它终于停得正正当当了。接着他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能趴在车顶上驾驶就好了,每次都会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停车绝不会压线……
他快步走进楼门,乘电梯来到了 8 层,输入密码,走进去,刚刚把门关上,突然就一动不动了。
黑暗中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古老的胭脂,他抽了抽鼻子,然后摸索着打开灯四下看了看,这里已经搬空了,但是客厅正中央的地板上多了个东西——那是一个端端正正的骨灰盒。
他的心被硌了一下。
这个新业主也太急切了,这么早就把骨灰盒放进来了。
几秒钟之后,他慢慢走过去,在骨灰盒前蹲下来,这个骨灰盒是黑玉的,很大,简直就像个小号的棺材,上面镶着一张彩色照片,上面的女人并不怎么老,看上去只有 60 多岁,也许这是亡者几年前的照片。
想想他也就理解了,对方之所以这么快就买下了这套房子,肯定就是为了放置这个骨灰盒,他总不能一直把母亲的骨灰放在家里,老婆和孩子都害怕……
不管怎么说,张吉利已经跟这套房子没什么关系了,眼下,他只想赶紧把他的餐具搬走,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他站起来,朝着骨灰盒上的遗像鞠了一躬,然后就去了厨房。
就在他收拾那堆餐具的时候,突然听到客厅里有人咳嗽了一声。盘碗碰撞,声音太清脆了,他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马上停止了动作,把耳朵张开了。
他等了两三分钟,房子里再没有出现任何声音,他正要继续收拾,客厅里又咳嗽了一声,这次他听得真真切切,身上「刷」地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慢慢站直身子,一步步挪到了厨房的门口,赫然看到客厅中央站着一个人,正是骨灰盒上的那个老太太!她面无表情,只是双眼咄咄逼人,正朝着张吉利的方向看过来。
张吉利差点昏过去。
他一闪身靠在了墙上,一动不敢动了。那个老太太并没有走过来,张吉利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等了好半天,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给轩轩发了个微信:这房子里冒出了一个骨灰盒,照片上的老太太下来了。报警。
接着他就把手机静音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再次探头朝客厅看了看,那个老太太不见了。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难道出现幻觉了?
他拿起一只盘子当武器,慢慢走了出去,客厅里空荡荡的,他下意识地瞄了那个骨灰盒一眼,发现上面的照片不见了。他快步走到门口扭了扭门把手,竟然反锁了!就在这时候,他背后又传来了一声咳嗽,他闪电一般地转过身,看见那个老女人在卧室门口出现了,她紧紧盯着张吉利,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
张吉利瞪着她的脸,已经不会跑了。不管两个人在这个房子里的相遇有多么不正常,他还是说话了:「你好……」
老太太并没有回应,她朝着张吉利一步步走过来,看了看张吉利手上的盘子,露出了很关心的表情,接着她用气声说话了:「千万别摔坏了啊……」
张吉利全身都在抖:「你为什么在这儿?」
老太太始终看着他手上的盘子,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似的,又重复道:「千万别摔坏了啊……」
老太太越来越近了,张吉利紧紧贴在了墙上:「你要干什么!」
老太太还是盯着他手上的盘子,慢慢伸出了两只手,似乎想把这只盘子接过去,还是在重复:「千万别摔坏了啊……」
张吉利知道她是来抓自己的,他扔下盘子撒腿就朝阳台冲了过去。此时阳台门是敞开的,张吉利已经顾不上去想它为什么是敞开的了,仓皇中,那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来到阳台上之后,纵身一跃,终于成功逃脱了……
如果他没有把车重新停一次,那么他就会摔在地上,现在,他端端正正地趴在了车顶上。
可喜的是,那只盘子并没有摔坏。
四.小说当诉讼状
回想起来,小张出事的那天晚上,我正在通州跟一个跳舞的女孩喝酒,满肚子坏水不可言表,根本不知道北京以南「31」分钟车程的 V 城发生了什么。
几天之后,我给小张发了个微信询问情况,他没有回我。我打他电话,关机。我又跑到他的社交平台上写了封私信,他竟然回了,说:你来一趟吧,出事了。
我马上开车去了,按照约定,我再次来到了那个咖啡馆。
这时候是下午,咖啡馆里又充满了牛肉面的热气。我刚刚坐下来,就有个女孩来到了我跟前:「你是周老师吧?」
我看了看她,问:「你是……」
她在我对面坐下来,说:「我是张吉利的女朋友,我叫轩轩。」
我就像在看一部悬疑剧,接连不断的反转让我有些头晕。老实说,单看长相,轩轩跟小张并不般配,轩轩显得很老相,小张却是个小帅哥。接着我说了句很傻的话:「你……真的存在?」
她说:「我为什么不存在?」
我说:「我给你们林业局打过电话,他们说你去世了啊。你是不是叫王轩?」
她说:「我叫韩亚轩。王轩是我们单位的同事,她确实出车祸死了,你为什么认为我叫王轩?」
看来我低估那个刘奥莱了,他在不经意间给我灌了一碗迷魂汤。
我把刘奥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轩轩马上恨恨地说:「他们在撒谎,他们还杀了我的男朋友。」
我觉得我的心脏都快承受不住了:「小张?死了?」
轩轩使劲闭了下眼睛,似乎要让自己坚强起来,这时候服务人员走了过来:「两位需要点什么?」
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接着问轩轩:「到底发生什么了?」
轩轩就对我讲起来。那天晚上,轩轩住在父母家,张吉利去古辉楼拉餐具,他离开不久,轩轩突然收到了他的微信……
轩轩给我看了那个微信,最后两个字是「抱紧」,她判断那是张吉利太紧张,打错了。
收到微信之后,轩轩给张吉利打了个电话,却无人接听。她赶紧打车来到了古辉楼,看见张吉利趴在车顶上,已经气绝身亡,她这才报了警……
就是说第三章的故事都是真的,并非张吉利的幻觉。至于他去拉餐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那些描写仅仅是我的推测。
纵观整个事件有几处巧合——张吉利和轩轩第一天住进新房的时候,确实在饺子里包进了一枚硬币,轩轩睡着之后,那枚硬币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她的嘴里;刘奥莱声称轩轩出车祸死了,而我要求见轩轩那天,她真的被一辆三轮车刮到了,不过只是轻微伤;张吉利回 V 城陪轩轩,他真的买了花,买了香,还把一笔刚刚入手的奖金交给了轩轩,而这些东西都跟丧事能扯上关系……
我问轩轩:「公安怎么说?」
轩轩说:「他们还在调查。我跟他们说了,凶手就是房产商,可是他们说,当时那房子里只有一个老太太,她是新房主的妈妈,已经 60 多岁了,正在帮儿子打扫卫生,她说我男朋友进门之后,就像魔怔了一样,飞快地冲上阳台就跳了下去,差点把她吓出心脏病。警察还说,他们勘察过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所以目前还不能定性为他杀,需要找到证据。」
我说:「你们的房子已经卖了,如果这一切是房产商策划的,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轩轩说:「都是骗局。我男朋友被害的第二天那个买方就提出了退房,我这才注意到合同上有一条——如果买方发现该房产是凶宅,就是发生过他杀或自杀的房子,可以终止合同,卖方还要退还买方支付的订金。当时签合同的时候,我们根本没多想,那套房子是新的,当然没有死过人,没想到签完合同之后,他们在那里害死了我的男朋友……」
如此看来,这个条款确实太可疑了。
我说:「那就等结果吧,警方应该会查出真相的。」
轩轩说:「我已经把押金退给了买方,现在这套房子又是我的了,我把我男朋友的骨灰盒放在了里面,从今天起,这套房子就是他的安息之地。」说到这里,她的脸突然阴沉下来:「接下来我会一路告到底,不把这个公司扳倒我死不瞑目。」
我有些心疼这个瘦瘦的女孩了:「小张说你得了忧郁症,你还是先养病吧,等痊愈了再折腾。」
轩轩苦笑了一下:「一个人只要惨到底了就不知道什么是忧郁了。」
朝外看看,太阳已经偏西了,我要回北京了。
想了想,我对轩轩说:「我会把你们的经历以小说的形式写出来,发表在知乎上。」
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从我的这句话中听到什么曙光。
我又说:「如果你真跟他们打官司,可以把这篇小说当成你的起诉状。这没有先例,但说不定更能打动法官。不管怎样,我相信你和张吉利说的就是真相。」
她看了我一会儿,眼睛突然就湿了。
我认得,那是弱势群体的眼泪。
(讲真:这个故事里的新闻是真的,房产商的广告原话是——在天堂的黄金地段给您故去的亲人安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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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08-21 13: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