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脑子少根弦？富人的脑子多根弦？

一. 老同学

这一天是 2 月 8 日，晴，周先生和太太成功签约，从此，西江月别墅 28 栋就是他们的了。

周先生很开心，这个日子和楼号都十全十美。只是别墅直接叫别墅有点土，如果不吹毛求疵的话，那也不算什么事儿。

周先生最喜欢西江月别墅一点——它的门牌号不是连着的，从入口进来，门牌号的顺序是这样的：1 栋，4 栋，11 栋，7 栋，30 栋，22 栋……依次排过去。这样，就算有人知道他家的门牌号，进来之后也很难找到。如果是 123456 的排列方式，那么每栋房子都会成为路标。

周先生不喜欢暴露，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家的具体位置。

这些门牌号真的没有任何规律吗？

周先生是个十二分警惕的人，甚至有些病态，他翻起了古词。西江月是词牌名，通常为 50 个字，而西江月别墅恰恰有 50 栋房子，他觉得也许从中能得到什么提示，忙活了好几天，果然找到了这么一首古词，如果按照西江月别墅的门牌号顺序重新排列文字，表面上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字，里面却藏着四个字——「恶人登临」。

这个巧合让他不踏实了。

什么意思？难道这是暗指某位业主？此后数十年他将与恶人为邻？

接下来就是装修了，28 栋总共 4 层，大概 500 平方米，还有个很大的花园，背后靠山。装修开始之后，周先生跟太太有了一个分歧——别墅客厅是七米挑高，太太觉得太浪费，打算加个隔层，这样就多了一间房子。周先生不赞同，他觉得家里不缺面积，这个高度是别墅专有的，要保留，别墅嘛就该像个别墅。最后，太太同意了。

这一天早上，周先生送 4 岁的女儿去幼儿园，女儿小名叫到到。在路上，到到说：「爸爸，我们学了一首新歌谣。」

周先生说：「你说说。」

到到就稚声稚气地说起来：「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着，只有小松鼠。松鼠有几只？我来数一数，一，二，三，四，五。」

周先生从小就会这首歌谣，但是他不喜欢，甚至打心里害怕它所描述的情景。不过他不会对女儿这么说，他拍了拍女儿的脑门，夸赞道：「宝贝真棒。」

把女儿交到老师手里之后，周先生开车去了西江月别墅，打算看看装修进度。

走进房子之后，他看到了十几个工人，他们很纯朴，没人跟周先生打招呼，只管闷头干活儿。整个毛坯房都是灰色的，地上到处都是红砖和水泥。周先生从背包里掏出刚刚买来的冰镇汽水，一一发给了他们。

接着，周先生从步行梯爬上了四楼，这里只有一个工人，他正在打墙，周先生举着汽水说：「师傅，先歇歇吧，喝瓶汽水。」

这个工人放下大锤，擦了把汗，把汽水接了过去：「谢谢老板。」

周先生看了看这个工人，他四十岁左右，皱纹很深，里面都是灰土，看上去有些沧桑。他的嘴唇烂了，结了厚厚的痂。不知道为什么，周先生感觉这个工人有些面熟，却怎么都想不起他是谁。

这个工人一口气把汽水喝光，抹了下嘴巴，又抄起大锤接着干活了。

周先生看了一会儿，从步行梯下了楼。

他的心里一直都在琢磨，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跟装修设计师见面那天，他在场？不对，那天设计师带了个女孩，那女孩是负责联络客户的……

应该更远一些。

周先生的公司是三年前装修的，难道当年这个工人正巧在施工队里？老实说，周先生连那个施工队的负责人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不过，他觉得他跟这个工人见面的时间应该更早一些，而且他和他的关系应该更深刻一些……

周先生来成都之前，一直在北京打拼，他家那个小区叫第八站，他继续追忆，难道这个工人曾经给他第八站那个家通过下水道？或者他在第八站当过保安？再或者他在第八站附近卖煎饼果子？

似乎都不是。

周先生继续朝前想，去北京之前，他老家是黑龙江齐齐哈尔依安县依龙镇的，他在那里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想着想着，周先生的太阳穴突然一蹦，他想起来了，这个工人是他初一的同学！

升初二的时候周先生留级了，从那以后，他跟这个工人就不在一个班了，时隔多年，周先生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有这么巧的事吗？

周先生 18 岁的时候服兵役，离开老家来到北京，之后就没有再回去，他在北京工作了十多年，又跟随太太离开北京，来到了太太的老家成都……而这个老同学竟然从东北来到了西南，正巧来给他装修别墅了。

周先生在二三楼之间的楼梯上停了下来，努力回忆这个老同学叫什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都没有勾起他的记忆。

不过，他好像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忘了哪一年了，他听人说过，这个老同学高中没毕业就去河南郑州打工了，当时周先生还挺感慨，初中的时候，这个人的成绩属于班里前十名，怎么没有读大学呢？

周先生的心情沉重起来，这个老同学的出现，让他感觉自己美好的生活突然出现了一个漏洞。

他转身慢慢朝楼上走去。

他必须要跟这个工人核实一下，他到底是不是那个同学。

他来到四楼，这个工人还在打墙，他说话了：「嗨。」

工人转头看了看他，好像在问：有事吗？

周先生说：「你忘了我吗？」

工人满脸疑惑。

周先生说：「我是周先生啊。」

周先生大名就叫周先生，按理说，这个名字挺不一样的，如果对方就是他的同学，就算他记不得了，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再结合周先生的长相，应该一下就能想起来，但是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周老板，咋地了？」

周先生越来越确定对方就是自己的那个同学了，他的口音正是齐齐哈尔地区的。

周先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愣才说：「你不记得我了？我们在初一的时候是同学。」

这个工人皱起眉头审视了周先生一下，最后他摇了摇头：「我从没有见过你。」

周先生有点急了：「你不是齐齐哈尔的吗？」

这个工人似乎不想耽误工期，又抡起了大锤，「嘭！嘭！嘭！」他在这巨大噪音中回了一句：「我是河南人。」

周先生十分困惑，他明明就是自己的那个老同学，他明明满口齐齐哈尔口音，为什么不承认，还要撒谎说自己是河南人呢？

周先生想了想，又说：「但你的口音可是东北的。」

工人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在黑龙江打工。」

周先生不甘心，接着问：「你都去过哪儿？」

工人抽了抽鼻子：「牡丹江，双鸭山，伊春，漠河……都去过。」

周先生说：「齐齐哈尔呢？」

工人摇摇头：「没去过齐齐哈尔。」

这时候，周先生已经百分之百确定了，对方就是他那个老同学，周先生甚至记得，他每次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卡壳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抽抽鼻子。

周先生在他旁边转了半圈，突然说：「当时你坐在第二排，或者第三排，反正是前面。有一次老师拿书打你，打到跟你同桌那个女生的脸上了，她还哭了……」

这个工人终于把大锤放下来，看着周先生，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你说我叫什么？」

周先生说：「真的很抱歉，时间太远了，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这个工人重新抄起了大锤：「老板，你真的认错人了。」

周先生静静地看了他的侧脸一会儿，终于又离开了。

走出别墅，他仰头看了看天空，深深吸了口气。他似乎懂了，这个老同学之所以不承认，他是不愿意在周先生面前丢人，小时候两个人是同学，如今，周先生住着大别墅，而他却在给他出苦力。

二．他比你还了解这个房子的结构

从这天起，周先生的心里就结了个疙瘩。

如果，这个工人认出周先生之后，露出惊喜的表情，然后很开心地跟他一起聊起齐齐哈尔，聊起那追不回的少年时代……那好歹是正常反应。

可是他死活不承认，这说明他的心里也有疙瘩，而且，这个疙瘩一定会生长，越来越大，直到把整个心都堵死。最后会发生什么？谁都预想不到。

一个远在地球另一端的人有多少钱，我们并没有什么感觉，我们只是不能接受身边某个熟人比你过的好。

这天周先生去接女儿，老师告诉周先生，今天幼儿园有安全演习，「骗子」进入班级之后，其他孩子都没有上当，他只带走了一个孩子，那就是到到。

经过是这样的——早上，幼儿园老师对孩子们说，今天会来一名武警叔叔，带着你们进行安全演习，到时候老师会陪在你们身边，你们要听话。然后老师就离开了。过了会儿，果然来了一个穿着武警服装的「骗子」，他让孩子们跟他去外面，说演习马上就要开始了。由于没有老师出现，其他孩子都没有听从，只有到到乖乖地跟着「骗子」走了……

老师对周先生说：「希望你们家长也要注意培养孩子的警惕性。」

周先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回来的路上，周先生对女儿说教起来：「以后不管是谁，只要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就不要跟他走。听到了吗？」

到到并不在意，她又念叨起来：「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周先生听着这首歌谣，脑袋又胡思乱想起来——

一二三四五——应该是五个人组队。上山打老虎——为什么打老虎呢？应该是老虎太凶残了，经常吃掉翻山的行人。老虎没打着——这五个人也是老虎的美味，老虎为什么躲起来了？只有小松鼠——老虎不见了踪影，小松鼠就跑出来了，在草木中蹦蹦跳跳地寻找食物，那么可爱。松鼠有几只——这个问题很关键。我来数一数——这里突然变成了第一人称，这个「我」不可能是五个人中的一个，本歌谣中的五个人都没有明显特征，没有哪个人可以代表其他人，如果是人在数松鼠，那应该说「我们」。这个「我」 一定是个独立的个体。一，二，三，四，五——这就更奇怪了，五，正好是跟前来打虎的人数。至此故事彻底扭转，其实「我」是松鼠，而且就一只，它在数人数，总共五个。

早上，周先生又来到了西江月别墅。

这时候还没到上班时间，周先生开着车刚刚接近 28 栋，就看见了那个很面熟的工人，他就像主人一样，正拿着装修钥匙在开门。

他戴着脏兮兮的红色安全帽，穿着一身蓝色工服，上面都是石灰，深一块浅一块，背着个说不清颜色的帆布包，远远看过去，比他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周先生把车停在门口的时候，他已经进去了。

周先生也跟了进去。

这个工人看见周先生之后，低低叫了声：「老板。」

周先生朝他笑了笑，问：「其他工人呢？」

工人说：「他们还没到。」

周先生说：「你来得可真够早的。」

工人说：「习惯了。」

接着他问周先生：「我可以在这里吃早饭吗？」

周先生说：「当然了。」

工人这才从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根油条，还有一个塑料杯子，里面是豆浆。他靠在水泥墙上，把吸管插进杯子里，然后拿起一根油条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周先生似乎都闻到了一股地沟油的味道。那个装豆浆的杯子也不健康，很多专家都说过，这种塑料装入高温豆浆会散发有毒的物质，周先生甚至闻出了那是劣质豆浆粉冲出来的。

周先生注意到，他的安全帽上写了个黑色的数字——8，估计怕工友们戴错吧。

这个工人一边吃一边说：「老板，你是不是不放心我们干活啊？」

周先生说：「怎么会，我很信任你们公司。我只是来看看格局，趁着在装修，我还好改动，等你们都撤离了，那就再也动不了了。」

工人一边吃一边走到了周先生旁边，朝前扬了扬下巴：「设计师说，这里是两个车库，对吧？」

在周先生听来，那一口浓浓的东北话很刺耳。

他说：「对。」

工人又朝前走了走：「这里是健身房？」

周先生说：「改了，现在这里是个家庭电影院。」又补充道：「健身房移到四楼了，健身的时候有充足的阳光才好。」

工人卑谦地笑了：「真是不一样，我们回了家只想睡觉，哪还有心情健身呢？每天干活就是健身。」

接着他朝旁边移了移：「我知道这疙瘩是个洗衣房，还有个房间是干啥的？」

周先生说：「保姆住的。」

工人点了点头。

周先生慢慢走上楼去，没想到，这个工人竟然跟了上来。周先生感觉，那股地沟油的味道，还有劣质豆浆粉的味道，立即充满了整个二楼。

工人说：「客厅这么老大，那得摆多大的电视啊？」

周先生说：「这里是会客的地方，不摆电视的。」

工人有些惊讶：「那你们看啥？」

周先生耸耸肩：「我们什么都不看。」

工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家为啥要设计两个餐厅呢？」

周先生说：「一个中餐，一个西餐啊。」

工人吧唧吧唧嘴说：「真高级啊。」

他真的太能吃了，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吃进了三根油条，豆浆也喝完了，正在吃第四根。

来到三楼之后，这个工人又问了：「二楼这四个房间都是卧室？」

周先生说：「一个衣帽间，三个客房。」

工人来到衣帽间门口朝里看了看，惊讶地说：「这里有 40 平方吧？」

周先生说：「差不多。」

工人说：「那得装多少衣服啊？」

周先生并不想在这个老同学面前炫耀什么，只好说：「说是衣帽间，其实有一部分是用来储物的。」

两个人来到四楼的时候，这个工人终于吃完了最后一根油条，还打了个响亮的嗝。如果周先生没数错的话，今天早上他总共吃下了六根油条。

这个工人似乎更熟悉四楼的设计，这次他主动走到了前面，站在一块区域上说：「老板，这里是家庭电影院吧？……对了，改成健身房了。」

接着，他又来到了一个房间门口，朝里指了指，说：「我知道这是你姑娘的房间。」

没错儿。

周先生有些警觉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女儿？」

工人说：「设计师说过啊，他还说，设计男孩的房间和设计女孩的房间那是不一样儿的。」

接着他又指了指对门的卫生间：「这是你姑娘专用的对吧？」

周先生的心里又有点不舒服，没有吭声。

工人好像并没有察觉，他又来到另一个房间的门口，说：「这是你和你媳妇的主卧。」

接着他快步走进去，用手比划了一下：「床头朝那边，你们的脚丫子朝这边……」又转头看了看宽大的落地窗：「阳光照进来，哇，太舒服了。」

说完，他继续深入，探头看了看主卧的卫生间：「我知道这是你和你媳妇的厕所，嚯，都赶上五星级酒店了。」说完他还闭着眼睛闻了闻，满脸陶醉。

这个工人的话越来越多了，周先生停在门口，静静看着他，忽然感觉这个老同学已经开始放肆了，他在暗示周先生，我对你家了如指掌……

终于，他走出来，来到了太太的工作间门口：「你媳妇是个大老板吧？」

周先生反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工人说：「你看啊，办公室这么老大。」

周先生说：「她就是个画插图的。」

工人并不纠缠这个问题，又来到了周先生的书房门口，低声说：「这是你的书房，对不对？我想给你个建议。」

周先生说：「嗯？」

工人朝他勾了勾手：「老板，你过来。」

周先生就过去了。

这个工人走进书房，指了指墙壁说：「这里是一排书架，你把保险柜藏在书架背后的墙里，其实很不保险。」

周先生的心一下就缩紧了，他眯着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工人说：「队长说过啊，要我在这个墙上凿个空间，用来隐藏保险柜，高 70cm，宽 60cm，厚 50cm。」

周先生忽然很害怕这个老同学了，他装作没事人一样问：「那你觉得应该把保险柜藏在哪里呢？」

工人说：「儿童房。」

周先生说：「为什么？」

工人说：「肯定没人会想到你把值钱的东西都藏在小嘎的房间里。」

周先生说：「没关系，还是按照原来的设计干吧，我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主要是些合同。」

工人笑了：「你别谦虚了，一般人儿能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啊。」

周先生突然说：「我得走了。」

工人却说：「等等。」

周先生看了看他，他说：「你跟我来。」

接着，周先生跟着他来到了一个阳台上，他朝花园指了指，现在，花园还没有打造，开发商给种上了朴素的草坪，一个物业工人正在浇水，花园背后是个小土山，他说：「山上有一条公路，对吧？如果有人顺着山坡爬下来，很容易就可以进入这个花园，然后再钻进你家，你防不胜防。」

周先生确定，此时，这个老同学已经开始威胁自己了。

他平稳了一下内心，温和地说：「你有什么建议吗？」

工人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夜里你家人最好不要睡得太死，只能这样了。」

三．对证

离开西江月别墅之后，周先生的心里越来越不安了。

他算是个中产，这个老同学是个底层，还好，眼下是个有规矩的社会，这个老同学只能任劳任怨地为他出力。但如果有一天，大环境突然变了，比如两个人一起走在沙漠里，或者他深夜潜入家中，把门反锁上，就凭他抡大锤的力道，周先生一家三口肯定活不了。

他半路停了车，给装修队的队长打了个电话，问他：「你们装修队有个人说话是东北口音，他是齐齐哈尔的吗？」

队长说：「他是河南人。」

周先生说：「他为什么是河南人？」

队长说：「你叫我怎么回答？我们装修队都是四川人，就他是河南人。」

周先生说：「你还了解他别的情况吗？」

队长说：「一个人，没老婆，其他就不知道了。」

挂了电话，周先生不放心，又给设计师打了个电话：「你了解那些装修工人吗？」

设计师马上问：「他们有什么问题吗？」

周先生说：「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

设计师说：「不太熟。」

周先生说：「他们在你们公司人事部有备案吗？」

设计师说：「当然了。」

周先生说：「你帮我查查，这个装修队有没有一个齐齐哈尔来的。」

设计师说：「没问题。」

果然，还没等周先生回到家，设计师就打来了电话，他说：「这些工人都是四川本地的，只有一个河南人，没有从齐齐哈尔来的。」

四．他一直没有离开

整整历时一年，28 栋终于装修完了。

周先生亲自去验收的，没什么问题。

工人们都已撤离，那个老同学从此也销声匿迹了，周先生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直到这时候，他都没有想起对方叫什么。

周先生和太太开始购买家具，全部布置完毕，接下来只剩下通风了。

八个月之后，周先生带着太太和女儿高高兴兴地入住了，成了 28 栋真正的业主。

晚上，周先生一家三口去了一家高档的馆子，庆祝乔迁之喜。这时候，到到已经从小班升中班了，她在馆子里又兴高采烈地说起来：「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周先生对她说：「你得学点新歌谣了。」

到到说：「这首就是新的呀。」

周先生说：「我教你一首吧，小蜜蜂，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

到到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就喜欢上山打老虎。」

周先生说：「你不能总背小班的歌谣啊，要与时俱进。我再教你一首，小蚂蚁，上灯台……」

到到却固执起来：「不好听不好听！」

周先生忽然有些恼怒，大声说：「你为什么非要上山打老虎呢？」

到到看了看他的脸色，嘴角一撇就要哭了。

太太一把把女儿搂在了怀里，对周先生说：「你也是奇怪，女儿就喜欢这首歌谣，怎么了？再说你刚才教人家的还是错的，那是小老鼠好不好？」接着她低头对女儿说：「来，妈妈跟你一起说——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这天周先生有点喝醉了，是太太开车把他和女儿拉回家的。

进门之后，太太就带着女儿去睡了，周先生迷迷瞪瞪地走出家门，在 28 栋四周转了转，又把范围扩大了一些，始终没看到一个人。西江月别墅在软广告上说，他们的入住率达到了 30%，其实是吹牛了，远远达不到，除了大片的绿地，几乎所有别墅都黑着，只有 28 栋透出了幽幽的光亮。

周先生回到家，坐电梯上到四楼，女儿已经睡着，太太从主卧走出来，对他说：「那些工人怎么搞的啊，还留下了一顶帽子。」

周先生说：「在哪儿？」

太太说：「一楼储物间，你赶紧去把它扔了。」

周先生立即又坐电梯来到了一楼。家里太大了，每层都有储物的空间，大部分都空着。周先生拉开步行梯下的小木门，灯就自动亮了，他朝里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他伸手摸了摸门旁边，果然摸到了一个东西，他把它拿出来看了看，是一顶红色的安全帽，里面的帽衬黏糊糊的，散发着汗味，他把安全帽转了转，赫然看到了一个黑色的数字：8。

正是那个老同学的。

周先生很肯定，他绝不是无意中遗落在这里的，那么多工人，为什么偏偏就他把安全帽留下来了？

这是个暗示，他在告诉周先生，他还会回来的。

周先生的心里又不踏实了。

他家安装室外监控系统的时候，装修队还没有撤出，说不定，那个老同学还热心地帮安装人员铺过线，他应该了解每个摄像头的角度……

周先生把这顶安全帽扔进了外面的公共垃圾箱。

这天晚上他失眠了，总是想到别墅背后的那个土山。一般说来，住宅区都有高高的围墙，但西江月别墅依山而建，只是在山体上修筑了三米高的垂直水泥面。正如那个老同学所说，从土山爬下来，非常容易。

他再也躺不住了，摸黑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来到了面对花园的那个阳台上，朝土山上望去，山上的那条公路没有路灯，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周先生像个雕塑似的，一直站了半个多钟头，终于有一辆大卡车开过来了，车灯雪亮，周先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孤独的人影，他就站在公路边上，正对着 28 栋的位置，一动不动。

周先生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怀疑这个人影就是那个老同学，他正在观察自己家。

他快速来到一楼车库，把车发动着，驶出了西江月别墅，大概十几分钟之后，他来到了那条公路上，接近他家那栋楼的时候，他放慢了车速，眯着眼睛认真查看，两旁只有树，没看到一个人。

漆黑中，他似乎又听到了那首恐怖的歌谣：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那只松鼠打量着五个打虎的人，心里默默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周先生又给设计师打了个电话，询问那个河南籍工人的去向，设计师告诉他，那个工人已经辞职了，去向不明。

从此，周先生的心就再也放不下了，他每天前半夜都睡不着，经常站在面对花园的那个阳台上，他把这里当成了瞭望塔，观察山上的那条公路，那个人影再没有出现过。

出事的这天夜里，月黑风高。

这一天，周先生在外面有个应酬，喝了酒，他是坐出租车回来的，到了大门口，他下车步行走进了西江月别墅。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 11 点多了，冷风带着呼哨，他走得摇摇晃晃。

太太和女儿都睡了，28 栋一片漆黑。周先生突然蹲下身来，眯起眼睛看过去，他发现一个黑影正在他家门口鬼鬼祟祟地捣鼓着，他在开门锁！

周先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慢慢靠近过去，突然打开手机电筒照过去，再次看到了老同学那张脸。

周先生颤颤地问：「你在干什么？」

由于逆光，老同学看不清周先生的脸，他好像也没听出周先生的声音，他说：「我开门啊。」

周先生大声说：「这是我的家！」

然后他就要打电话叫保安了，没想到这个老同学很平静：「你再看看这是你家吗？」

周先生举起电筒照了照，这是 45 栋，跟他家挨着，原来是他走错了。

不过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再次盯住了这个老同学：「你开他家门干什么？」

这时候，老同学好像想起他是谁了：「噢，原来是 28 栋的那个老板啊，我在你家干过活儿，还跟你唠过嗑。我现在去了另一家装修公司，我们公司刚刚接下了 45 栋这一单，今天才开工。」

说到这里，他还专门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东西，朝着周先生举了举：「这是我的施工证。」

周先生还是觉得不对：「现在不是装修时间，你是怎么进来的？」

老同学说：「我把手机落在工地了，我给物业打电话说明了情况，保安才放我进来。」接着他又追加了一句：「我不干活。」这是对一个邻居说的话。

周先生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你叫秦天明。」

老同学愣了愣，过了会儿才说：「我跟你说了，你认错人了。」

周先生说：「我们是从一个镇子出来的，小时候还是同学，现在在这么远的地方遇到了，这是缘分，你为什么就不承认呢？我听说你一个人生活，很不容易，如果你在成都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虽然我也没有多大能耐，但条件总比你好一点……」

老同学还是摇头：「你认错人了。」

既然如此，周先生也不想再跟他客气了，他说：「我要跟你一起进去看看。」

老同学说：「你看啥？」

周先生说：「看看你的手机在不在，如果不在，我就给保安打电话。」

这句话把两个人的关系彻底变成了敌对方。老同学说：「那你跟我进来吧。」

接着，他再次把钥匙插进了锁眼，真的把门打开了。

45 栋里一片漆黑。

他先进去了。

周先生有些犹豫，转头看了看自己家，那么安静，他必须要保护那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这么一想，他咬咬牙也跟进去了。

一阵大风吹过来，把 45 栋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他用电筒四下照了照，竟然没看到老同学的身影，他一下不敢朝前迈步了，忽然想到，这个老同学拿的那是装修钥匙吗？会不会是某种挖门撬锁的万能钥匙？不然他为什么在门口捣鼓了那么长时间？

这么一想他就更害怕了。

跟他家装修的时候一样，灰色的毛坯房里到处都是红砖和水泥，他弯腰捡起一块砖，藏在了背后，然后喊了声：「秦天明？」

里面某个房间传来了老同学的声音：「我在找电闸，你过来帮我照一下。」

周先生忽然感觉自己活不过今夜了。

这是怎么了？最早，他跟太太在北京租了个半地下室，很潮，他们奋斗了很多年，腰包终于鼓起来，然后双双来到了成都，如愿以偿地买下了一栋别墅，经过漫长的装修，他们终于入住了，女儿也顺利转到了附近一所外国语幼儿园，从此他们一家三口就要过上无人打扰的高尚生活了，可是，自从这个黑黝黝的老同学出现之后，他的生活就被彻底打乱了，眼下他的生命都受到了威胁……

他慢慢转悠了几个房间，并没有看到老同学的身影，难道他藏起来了？

周先生不再遮藏，他把那块砖移到了身前，抓得更紧了。

「秦天明？」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惨叫，猛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黑洞洞的门，那其实只是个门的形状，里面幽幽地闪着光，就像电焊一样，他快步跑过去，站在门口朝里照了照，只看见那个老同学紧紧贴着墙，他的一只手被电闸牢牢地吸住了，那个电闸正在迸射着火花。老同学的脸正朝向周先生，他的眼睛迎着手机电筒的光瞪得大大的，看上去十分瘆人。

周先生懵了，他就那么看着这个老同学在电火中抽搐，并没有冲上去帮忙。

五．他死了

一个装修工人深夜去西江月别墅 45 栋取自己的手机，合电闸的时候不幸触电死亡。

从这天起，周先生变得郁郁寡欢。

几天之后，他下班开车回到家，特意来到门口的垃圾箱跟前看了看，那顶红色的安全帽竟然还在，除了它，里面没有任何垃圾。

他还在。

他离周先生家的门只有五米远。

那短短的帽檐正好朝着他家的方向。

他的脑海里再次出现了那首童谣：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着，只有小松鼠。松鼠有几只，我来数一数，一，二，三，四，五……

他为什么害怕这首童谣呢？

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对他说，这首歌谣并没有完结，它还有个结尾——没错儿，五个人组队上山去打老虎，走遍了丛林，却没找到老虎的影子，不过，他们遇到了一只松鼠，它静静地打量着这五个人，并不跑，它的小嘴在蠕动，似乎咀嚼着什么。这五个人跟它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撒腿就逃——松鼠背后是一堆堆血淋淋的虎骨头……

周先生没有再碰这顶安全帽，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家，对太太说：「我们卖房子吧。」

太太说：「有必要吗？」

周先生说：「那个人就死在咱们家旁边了，多晦气啊。我们再买一栋精装的房子，很简单。」

太太说：「你定吧。」

周先生并没有告诉太太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

他怕那个老同学的鬼魂飘过来折磨自己。

几个月之后，他们终于把 28 栋卖掉了，租了套房子，暂时住了进去。

从此，恶人登出。

这一天，周先生很偶然地接到了老家一个女同学的电话，他顺便问了一句：「你知道初一那个秦天明的事儿吗？」

那个女同学说：「他啊，在齐齐哈尔开饭馆卖杀猪菜呢，他怎么了？」

周先生一怔：「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个女同学说：「他都干了十几年了，上个月我还去他那儿吃过饭，死活不要钱。哎，你知道他老婆是谁吗？就是当年他那个同桌，有一次老师拿书打他打到了他老婆的脸上，当时他老婆哇哇大哭，哈哈。」

周先生一下就变成了木桩。

半年之后，周先生和太太又买下了另一栋别墅。

装修的时候，周先生去探视，在别墅门口看到一个装修工人正在搬水泥，那竟然是秦天明。

他的心头一冷，并没有跟这个死而复生的人打招呼，直接跑进了别墅，他想去问问队长这是怎么回事，结果他看到了一屋子的秦天明，他们砌砖的砌砖，抹灰的抹灰，刷漆的刷漆，吊顶的吊顶……一派热闹景象。

这不是什么文学隐喻，周先生就是看到了。

（讲真：灵感来自我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有个富人，拉着一马车金银财宝从外地返乡，路过贫困山区被哄抢一空。衙门询问抢劫者的外貌特征，富人说他们面黄肌瘦，衣着褴褛，看上去长的都差不多。衙门寻了好多天，始终破不了案，也没有追回一枚铜钱。其实，那些金银财宝正在水下熠熠发光。原来，这个富人太过担忧，产生了幻觉，他认为他遇到了一群刁民，抢走了他所有的钱物，给他换成了一车马粪，富人哭着把车上的箱子都推到了河里，然后就去报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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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08-21 1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