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死了,几分钟之后又活了,那么他是人是鬼?一个人死了,一百年之后又活了,那么他是人是鬼?
一个老头。
他平平地躺在床上,双眼迷蒙,鼻子上插着氧气管,他的脸是白的,所剩无几的头发是白的,床单是白的,枕头是白的,被子是白的,墙壁是白的,灯是白的。
这是住院部的 9 号病房。
此时是半夜 11 点 12 分,赵大夫穿着白大褂坐在椅子上,正静静地看着这位患者。椅子挺硬的,但赵大夫却感觉不到硌,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脸上。通过各种身体指标判断,这位患者早在几天前就该走了,但他却像一只被抠掉电池的钟表,还在缓慢地摆动着:「滴答……滴答……滴答……」
住院部的楼下种了很多花草,它们在黑暗中长势旺盛。花草不需要电池。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俯瞰着灯火辉煌的大街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月亮也不需要电池。
这座城市位于宝岛上,四周的海水一刻不停地涌动着,它们同样不需要电池。
赵大夫把目光从老头的脸上移到了他的手背上,又顺着输液管移到了药瓶上,药水还有大半。他只需轻轻扯一下,药瓶就不会再「滴答」了,床上这条老命也不会再「滴答」了,但他的职业是救死扶伤,他不可能那么做。
他只能等。
此时,他的内心就像爬满了搬家的蚂蚁,焦躁无比。如果这位患者再熬过 48 分钟,他就输得倾家荡产了。
他在默默读秒。
……
三个月前,这位患者被确诊为胰腺癌四期,住进了这家肿瘤医院。他的老伴早就去世了,当时是他的儿子陪他来的。
赵大夫正是他的主治医生。
这位患者的戾气很重,对什么都不耐烦,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个臭烘烘的大厕所。赵大夫跟他询问病情的时候,简直就像法官面对一个不配合的罪犯,被呛得一愣一愣的。
后来,各项检查结果出来了,赵大夫告诉了他的儿子,叫个严啥,严啥并没有多强烈的反应,只是立刻问了一句:「得花多少钱?」
赵大夫说:「这种癌被称作癌中之王,根据我的经验,他怎么都挺不过一个月。」
儿子说:「那也得治啊。」
赵大夫点点头:「我会马上做出手术方案。」
后来,赵大夫听主刀的同事说,这位患者被麻醉之后还嘟嘟囔囔地骂着什么,刚刚有点清醒,他就用半张能动的嘴骂起来,那个同事只听清他骂到了一个叫赵一清的人。注明一下,赵大夫并不叫赵一清。
手术之后,开始化疗。
有一次赵大夫去探视病房的时候,跟这位患者聊过一次,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平和了。当时他半躺在床上,面朝阳光明媚的窗外,对赵大夫谈起了他的梦想。
如果按虚岁算,这位患者已经 74 岁了,他竟然还有梦想,这很打动赵大夫。
他说他退休之前是个经济类图书的编辑,一直想写本书,类似《资本论》那种,其实他几年前就动笔了,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他很关心他还能不能把这本书写完。
赵大夫说:「心理和生理就像天平的两个托盘……」
他对赵大夫轻轻摆了摆手,赵大夫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从那以后,这位患者就彻底缄默了,赵大夫再没听到他讲过一句话。
……
这天晚上,趁着这位患者昏睡之际,赵大夫悄悄来到了他的病房,他身后跟着三个人,他们并不是什么医护人员,赵大夫是带他们来「看货」的。
很瘦的郑先生弯下腰,把一只耳朵凑近了患者的鼻子,听了几分钟之后才直起腰来,低声说:「我押一周段。」
丰腴的王女士没那么谨慎,她一直在低头摆弄手机,仅仅朝床上扫了一眼就表态了:「我押三周段。」
刚刚二十出头的袁先生一直审视着患者的脸,他问赵大夫:「他的进食情况怎么样?」
赵大夫低声说:「每天只吃一点流食,差不多 40 毫升的样子。」
袁先生想了想,终于说:「我押两周段吧。」
赵大夫点点头,然后小声说了一句:「祝大家好运。」
就在他们要离开的时候,这位患者突然睁开了眼睛,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同时看向了他。他慢慢转动着脑袋,看了看眼前这几个不速之客,艰难地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赵大夫赶紧说:「大家来看望看望你。」
这位患者皱了皱眉:「他们是谁?」
赵大夫只好给他介绍:「呃……他姓郑,开公司的。她姓王,全职主妇。他姓袁,从事广告行业。」
这位患者没听出这些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很不满地闭上了眼睛。
赵大夫赶紧带着三个人悄悄离开了。
其实这些人都是「永爱临终互助会」的成员,他们交纳了高额的入会费,然后就获得了赌命的资格。
医院背后那条街上都是这种「互助会」,被称为赌命一条街,会员已达到了数万人。
患者的生命就像一个转盘,赌命者把赌注押在一个月内的某个时间段上,如果患者恰巧死于这个时间段,他就会获得四倍的回报。如果患者活过了一个月,那么庄家——也就是「互助会」的组织者则会捞空奖池。
郑先生和袁先生分别押了 5 万美金,那位王女士押了 1 万美金。
赵大夫本人也参与了,这不算玩赖,一个人得了绝症之后,如果用上了全部的治疗手段,接下来基本就跟医学无关了,全靠这条命自身的持续力了,从这点看,赵大夫跟其他「投资人」是平等的。
实际上医院的人都知道这种死亡赌博,但绝大部分人坚守着医者的操行,绝不参与,除了赵大夫,只有个叫张梦红的护士也加入了其中一家「互助会」,不过她只是买彩票的心态,每次下注不超过 50 美元,属于小打小闹。
之前赵大夫的运气特别背,一直都在输。这次他押的是四周段,赌了 10 万美金,算是孤注一掷。
……
这位胰腺癌患者虽然是个知识分子,但他的儿子严啥却没有传承父亲的基因,只是个司机,家里并不富裕。
这一天,赵大夫把他跟他老婆约到了一家咖啡馆,跟他们商谈起来。
赵大夫开口就说:「我知道你们给父亲治病的钱都是跟亲戚借的。」
实际上他并不了解,不过他知道对方肯定不会有任何辩驳。果然,严啥的老婆使劲点了点头。
严啥问:「难道你们医院还有什么优惠吗?」
赵大夫说:「是的。不过不是医院给的,而是『永爱临终互助会』给的。」接着他就讲解起来:「你们可以根据你们父亲的病情,判断一下他的离世日期,如果押对了,可以获得四倍的赔付。」
严啥当时就恼了:「你这是让我赌我亲爹的命?」
他老婆拽了他一下:「你听大夫说完!」
他这才不吭气了。
赵大夫接着说:「总共有两种赌法,一,你们押他能活过这个月,或者活不过这个月,如果押对了,可以获得一倍的赔付。二,你们也可以选择以一周为单位的赌法,如果押对了,可以获得四倍的赔付。」
严啥跟老婆互相看了看,然后都看向了赵大夫。
赵大夫继续说:「不管你们押没押对,只要你们参与了,最后不管你们的父亲什么时候离开,你们作为家属都会得到 10% 的赌资分红,就是说只赚不赔,我们叫它『往生慰助金』。」
严啥的老婆马上说:「我们同意。」
严啥想了想,问:「不会有什么骗局吧?」
赵大夫说:「这是投资,受法律保护的。除了会员,我们医生和护士也都是可以参与的。」
严啥的老婆问:「你是怎么押的?」
赵大夫说:「我押的是四周段。」
严啥的老婆立刻对严啥说:「他是大夫,我们跟着他押肯定赢。」
严啥对赵大夫说:「要是你发现我爸在一个月内死不了,你会不会对他做什么手脚啊?」
还没等赵大夫说话,严啥的老婆就踢了他一脚:「我们就跟着他押注,他怎么做都对我们有利啊。」
严啥瞪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不管我爸的死活了?」
严啥的老婆说:「你傻吗?对于你爸来说,多活几天和少活几天有什么区别?可是他却会影响我们下半生的生活!我问你,这次我们在你爸身上花了多少钱?你还有钱给他买墓地吗?你还有钱给我们的小孩买房子吗?这叫最后一搏好不好?你得感谢医生给了我们这次机会。」
严啥终于不说话了。
就这样,他们也下了注,跟赵大夫一样,他们押了四周段。从此,他们就开始急切地等待开盘了。
……
就在第四周的第一天,发生了一件很惨烈的事件。
那个郑先生的公司其实是个空壳,他跟王女士一样,基本以赌命为生,这一天,他俩跟随十几个「投资人」一起去另一家医院「看货」,那家肿瘤专科医院位于郊外的山里,离市区两个钟头的车程,返回的时候,大巴翻车,整个车上只有一个人幸存,郑先生和王女士都不幸遇难了。
那个幸存者透露了一个细节——当时,大巴离开那家医院的时候,司机发现车牌上出现了几块泥巴,原本是「台中市 AC1242」,被遮挡之后变成了「122」。司机嘟嘟囔囔地擦掉了那些泥巴,这才把车开动,没想到这辆大巴正巧在 122 公里处冲进了山沟……
赵大夫以为这场车祸不过是个意外,并没有多想什么。他只是很后悔——假如他当时在这两个人身上下注那可就发财了,按照「互助会」的规定,如果你押中了一个人非正常死亡,那赔付可达到百倍。如果你押中了一个名人非正常死亡,那赔付则可达千倍。当年有人押中了戴安娜之死,一下就变成了世界顶级富豪,现在正在到处做慈善。
可是,昨天赵大夫又听到了一个消息,严啥和他老婆在家里双双煤气中毒身亡。
煤气灶都带有安全防护功能,如果没有火,煤气会自动中断,这两口子为什么会中毒?
幸好他们的儿子逃过了一劫。那个小孩住校,昨天恰好是周一,严啥和老婆一起把他送到了学校,他跨进校门的时候,严啥的老婆还对他说:宝贝,你乖乖的,七天之后就能见到我们啦。
住校明明是五天,不知道她为什么说成了七天,仅仅是口误吗?这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死者七天返家的说法。
赵大夫终于害怕起来。
难道这些惨案都是床上那个老头操纵的?
可是他跟个植物人似的,怎么可能去杀人?
这天晚上,赵大夫躺在家里的软床上,脑海里产生了这样的画面——这位患者趁着护士不在偷偷溜出去了,他先在拉着一车「投资人」的那辆大巴上做了手脚,又去到儿子家,把煤气管道扎漏了……
虽然这个想象很不靠谱,但他还是拨通了住院部护士站的电话,正好是那个叫张梦红的护士在值班。
赵大夫问她:「那个姓严的患者怎么样了?」
张梦红说:「还活着。他的家属这几天也不来了。」
赵大夫说:「他起来过吗?」
张梦红说:「他整天昏睡,怎么可能起得来?」
赵大夫说:「他一直都在床上躺着?」
张梦红说:「是啊。」
赵大夫说:「夜里呢?」
张梦红说:「赵老师,我是今天早上才上班的。」
赵大夫说:「你帮我查查记录。」
张梦红翻弄了一会儿,这才拿起电话对赵大夫说:「没什么异常啊。」
挂了电话,赵大夫依然心神不宁。
接下来,事情越来越不可控了,就在今天下午,他又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那位年轻的袁先生陪女友去商场买东西,莫名其妙从扶梯上摔下来,那个扶梯的提升高度仅仅 8 米,倾斜仅仅 30°,他却当场摔死了。
赵大夫觉得,死神已经凑近了自己的鼻尖。
他马上联系上了袁先生的女朋友,电话那头传来了女人的哭声,赵大夫也不知道那是袁先生家还是火葬场。
赵大夫问袁先生的女朋友:「袁先生摔下去之前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对方声音暗哑地说:「他刚一迈上去就摔下去了,我抓都没抓住。」
赵大夫说:「当时你们背后有没有人?」
对方说:「当时我都蒙了,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很多人在叫。」
赵大夫说:「你好好想想。」
对方说:「好像没什么人。」
赵大夫静默了一下,这才说:「那好吧,你节哀。」
他正要挂断电话,对方突然说:「他喊了一声。」
赵大夫一下就抓紧了手机:「他喊什么了?」
对方回忆了一下才说:「他摔倒的时候好像喊了声——谁?」
赵大夫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个谁是谁?
……
赵大夫下班之后没有回家,他直接来到了住院部 9 号病房。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必须盯紧这位患者,直到对方彻底断气。他感觉这位患者就像个恶毒的魔术师,只有盯紧他,他才没有机会做手脚,只要他不在视野中,那么自己随时都可能被整死。另外,这位患者在零点之前死不死,牵扯到他是赚到盆满钵满,还是赔得倾家荡产。
是的,他已经盯了这位患者几个钟头了。
老头始终无声无息,跟死了差不多,但心电监护仪上的各种参数依然在波动着。
随着时间的流逝,赵大夫越来越绝望了。
匀速滴落的药水引发了他的尿意,他当然知道,走出去隔四个房间就是男厕,他要去解决这件事情,回来再继续观望。他慢慢站起身,正要离开,身体突然像触电了似的抖了一下——一个多月以来,这位患者在赵大夫眼中只是一张照片,现在这张照片突然睁开了眼睛。
……
说说跟宝岛相隔 100 多公里的陆地。
有座城市,有条街道,有个小区,有个房间。
六个人在诈金花,一个姓严,另一个也姓严,一个姓赵,一个姓郑,一个姓王(女),一个姓袁。
老天知道,这场赌局没人出老千,大家都是凭运气。
第一个姓严的赢,其他人都快输光了。
赢钱的人认真地赌着,一点都不敢笑。另外五个人意会神通地挺直了腰杆,开始用眼神交流起来。
这时候已经接近半夜,第一个姓严的没提出结束,另一个姓严的倒说话了:「太背了,不玩了。」
第一个姓严的看了看另外四个人,那四个人纷纷表示不想玩了。
第一个姓严的只好说:「那我就撤了啊,哪天大家想玩儿再给我打电话。」说完,他背起挎包就要离开了。
另外五个人都没动。
他感觉到了什么,又问了一句:「你们真不玩了吧?」
那五个人一致看着他,都没有说话。
他有点警觉:「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吗?」
还是没人说话。
他说:「那好吧,拜拜。」
他走到门口,刚刚摸到门把手,后脑勺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接着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令人惊奇的是,那五个人仅仅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竟然配合得如此默契——这房子的主人是那个姓赵的,他用眼神告诉其他人,枕头下有工具,当然其他人并不知道那是锤子还是刀,接着另一个姓严的点了点头,意思是他来动手。剩余三个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并且用眼神告诉另一个姓严的,他们会一起冲过去协助他。
枕头下是个棒球杆。
第一个姓严的倒下之后,另一个姓严的补了他七八下,他终于一动不动了,然后这些人打开了他的挎包,把他赢走的钱以及他带来的赌资全部掏了出来,总共才 17350 元。
当然了,这个故事跟宝岛赌命的故事没什么关系,只是发生在同一时间而已,所以我就提了一嘴,让我们回到 9 号病房。
……
老头死死盯着赵大夫。
赵大夫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一个大夫一个患者就这么深邃地对视着。
也不知道护士站的值班人员去哪儿了,没听到任何动静。某个病房里传来了很重的鼾声,住在这里的都是绝症患者,他睡得竟然如此香甜,这心态杠杠的,像这种人,赵大夫绝对不会在他身上投注的。
赵大夫终于开口了:「我今天值班,来巡视一下病房。」
老头的脑袋不能转动了,他斜着眼睛看着赵大夫,好像并不信任。
赵大夫又假装关心地问道:「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老头的眼皮眨了眨,似乎在说:我很好。
赵大夫忽然想刺激这个老头一下,于是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本来我不想说的,但是你有知情权,所以我必须得通知你,你的儿子煤气中毒,死了。」
老头的眼睛眯了眯,竟然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个表情让赵大夫有点害怕,他一不做二不休,压低了声音又说:「你的儿媳妇和孙子也死了。」
他撒谎了。
想不到,这个老头好像更高兴了,他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左边的眉毛还跳了跳。
赵大夫有点无计可施了,他急躁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11 点 34 分。老头的眼珠动了动,也把目光投向了赵大夫的表,赵大夫察觉之后,马上把手腕放下了,老头再次盯住了他。
赵大夫不敢跟他对视,他直起腰来,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可以看见一座尖顶的教堂,赵大夫跟他太太就是在那里面举行的婚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走廊里的鼾声停止了,整个住院部一片死寂。
赵大夫又看了看这个老头,他还在看着赵大夫,似乎在等着他说出心里话。赵大夫把椅子朝前拉了拉,凑近了这个老头的脸,干脆实话实说了:「你怎么就不走呢?」
看来,这就是老头等着的话,他的眼睛亮了亮,呈现出了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
赵大夫说:「你看,我们作为医务人员对你已经尽了全力了,你还挣巴什么呢?」
老头突然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跟他聊了。
赵大夫接着说:「你可能知道,我在你身上押了 10 万美金,如果你在零点之前离开,我就可以获得一大笔赔付,如果你非要熬过零点,那么,我的钱就会被黑心的庄家全部拿走。你都活了 74 年了,反正注定要死,还差这几分钟吗?」
老头依然闭着眼睛。
赵大夫继续游说他:「你肯定是个善良的人,如果你在健康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他只需要你几分钟的帮助,就可以给他和他的家人带来巨大的财富,你会不同意吗?」
老头还是毫无反应。
赵大夫终于住口了。
他盯着老头的脸看了一会儿,慢慢转向了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忽然萌生了一个冲动——砸碎它。
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次把脸转向了老头,突然说:「那几个『投资人』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老头慢慢睁开眼睛望向了赵大夫,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光。
赵大夫有点不寒而栗了,他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头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并没有说出来。
停了停,赵大夫又说:「现在只剩下我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老头的眼神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赵大夫冷笑了一下:「你现在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而且我就这么看着你,你能怎么样呢?」
老头很明显地笑了一下,带着挑衅的意味。
本来赵大夫就急火攻心,这个笑让他十分恼怒,他低声吼起来:「你倒是来啊?」
老头又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意跟他一般计较似的。
静默了一会儿,赵大夫又看了看表,11 点 43 分,他站起身,在病房里急叨叨地走了一圈,再次坐下来,开始乞求这个老头了:「大叔,大爷,前辈,祖宗,你就不要再挣扎了,安详地离开不好吗?」
老头缓缓地睁开眼睛,朝着脚丫子的方向看了看,又闭上了。赵大夫顺着那个方向看去,这才意识到,那面墙上挂着一个黑白的电子钟,老头可以清楚地看到时间。
他又看了看这个老头,老头在闭目养神,似乎在说:不过几分钟而已,我绝对熬得过去。
赵大夫快步走过去,把那个电子钟拽下来,弯腰塞到了病床下。只要你把撞线放在那儿,运动员就算筋疲力尽了往往也能跑到终点,如果你把撞线撤掉,很多运动员半路就放弃了。
赵大夫再次坐下来,盯住了老头的脸。
一直过了几分钟,老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整个病房,整个医院,整个城市,整个宝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心电监护仪的电流声。
赵大夫又看了看那台心电监护仪,他怀疑它出了什么故障。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轻轻伸出手去,摸了摸这位患者的脉搏。他虽是西医,但也会把脉的。这个老头是明显的死脉,即病邪深重,元气衰竭,胃气已败……
可他为什么就不死呢?
老头虽然纹丝不动,但脸上却呈现出了得意的表情,似乎在说:对啊,我就是不死。
赵大夫松开他的手,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涌上一阵悲凉。这时候离那个命运的转折点真的只差几分钟了,赵大夫知道自己彻底完蛋了。
他不能再等了,狠狠心,低低地挤出了一句:「这就怪不得我了。」
老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又睁开了眼睛,盯住了赵大夫。
赵大夫说:「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不要,对不对?」
老头愣愣地看着他。
赵大夫说:「那我只能送你走了。」
老头愣愣地看着他。
赵大夫「噌」一下站起来,一把扯掉了那个输液管:「你本来可以寿终正寝的,却非要这么死!」一边低吼一边又把老头鼻子上的氧气管拽掉了。
老头很清楚赵大夫在干什么,他瞪大双眼,死死盯住了天花板,干瘪的胸脯剧烈起伏起来。
赵大夫用身体挡着门的方向,也盯着他,心里说:快点快点快点……
老头就像沙滩上的鱼,双唇一下下颤动着,一直过了两三分钟,他的眼光迅速暗淡下去,终于定格了。
赵大夫慌乱地看了看心电监护仪,上面的波纹终于变平了。
他又看了下表,11 点 59 分。
完美。
接着,他手忙脚乱地把输液瓶和氧气管恢复了原样,又把那个电子钟挂在了墙上,这才按响了急救铃,对着外面喊道:「护士!」
没人应。
他急了,冲到门口大叫起来:「张梦红!」
一名护士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不是张梦红,而是一个矮个子的护士,应该是新来的,赵大夫没怎么见过她。
赵大夫说:「11 点 59,赶紧记录一下。」
矮个子护士问:「这位患者的家属呢?」
赵大夫说:「他没有家属,你们处理一下,然后马上给殡仪馆打电话,让他们来拉尸体。」
矮个子护士立刻跑去叫人了。
赵大夫看了看床上的那张脸,心里涌上一阵歉疚,默默地说:你要是不这么闹腾,我就不会这么做,对不起啊。
他的愧疚很快就被巨大的喜悦替代了——自己没有死掉,而且即将获得那笔巨款。最爽的是他恰恰在最后一分钟之内获得了成功,这就像在水中逮一条鱼,鱼太滑,「呲溜」一下就跑掉了,他却拽住了它的尾巴……
很快又跑来了两名高个子护士,赵大夫认识她们,一个叫小刘,一个叫小许,她们麻利地撤除了患者身上的输液针、氧气管和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最后用床单盖住了死者的脸。
赵大夫对她们说:「好了,你们出去吧。」
两名护士都有点疑惑。
赵大夫说:「我填写个死亡证明单。」
她们这才离开。
赵大夫又一次在椅子上坐下来,忽然感觉好累好累。
这个老头死了之后,胸部明显塌下去,鼻子却好像变高了,看他在床单下的轮廓,并不像是个人。
赵大夫之所以留下来,其实是想跟死者说点什么。
他依然很不放心,另外几个在这老头身上下注的人都死了,甚至包括他亲生的儿子,为什么自己能侥幸活下来了?难道就跟赌博一样,那些人把好运统统押到了命运池里,都被他赢到了?
他有点不相信。
他始终忘不掉这个老头临死之前的那个眼神,如果他能站起来,说不定会吃了自己。他担心这个老头去了另一个世界之后还会回来纠缠自己。
他对着床单说话了:「我祝你顺利地走过黄泉路,在奈何桥上喝下孟婆汤,忘了这个人世间的所有事,也忘了我。我祝你下辈子还投胎为人,不再遭受病魔的纠缠,幸幸福福地过一生……」
他不知道几件事——
其一,很多年前,对面的温泉疗养所曾是私立妇产医院,这个姓严的老头就出生在那里,跨过一条街就到了他终老的这家肿瘤医院。那条街原来叫无常街,后来改成了向阳街。
其二,赵大夫 4 岁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带着他去银行办事儿,那时候他还不是赵大夫,他小名叫小名,小名在旋转门旁边玩儿,突然被夹住了一只脚,这个姓严的正巧也在银行办事儿,他跑过去把小名解救出来,小名哇哇大哭,这个姓严的把他抱起来,一边哄他一边大声喊起来:「谁是这个小孩儿的家长啊?」他母亲这才风忙火急地跑过来……但是赵大夫给这个姓严的老头治病的时候,互相都不认识对方了。
其三,这位患者被撤掉输液瓶和氧气管之后,一度陷入了幻觉中,他看见了一个全身穿着白衣服的男子在床边晃来晃去,反复对他说:我可以借你用一用吗?他心知肚明,此人就是死神了……
赵大夫嘟嘟囔囔说了几分钟,看看表,0 点 12 分,他终于站起来准备离开了。
突然,那张白床单一下就竖了起来。
他头皮一麻,马上意识到——对方诈尸了。
他朝后退了几步。
床单一点点滑落下去,露出了老头那张跟纸一样白的脸,他呈「L」形坐在床上,慢慢转过头来看向了赵大夫,似乎不认识他是谁了。
赵大夫直愣愣地看着他,都不敢喘气了。
他不能叫护士,只要护士看到这个老头又能动了,肯定要修改死亡时间,那他就前功尽弃了。
可是,这个人确确实实已经死了,没人给他做心脏复苏,没人给他打强心针,他怎么可能活过来呢?
老头开口说话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赵大夫想说:我今天值班,来巡视一下病房……但是他的嘴巴动了动,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老头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手背:「我的氧气管呢?我的输液针呢?」
赵大夫终于开口了:「你确定……你又活过来了?」
老头说:「这是什么话!来,我让你看看——」
说完他就生机勃勃地抬起了两根胳膊,虽然肘部没有一点弯曲,但确实抬到了齐肩的高度。
「你再看。」
他的脑袋又像蚕蛹一样扭动起来,咯吱咯吱转了一圈,终于回到了原位上。
「你接着看。」
赵大夫死死盯着他,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老头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自己鼓劲儿,接着他像木棍一样突然直挺挺地从床上立起来了。这是违反人体重心规律的,别说一个满身布满癌细胞的患者,就算是赵大夫,就算是杂技演员也他妈做不到啊!
赵大夫仰望着老头,已经不会说话。很多天以来,赵大夫看这个老头一直是躺着的角度,现在他冷不丁站了起来,那张脸竟然显得十分陌生,赵大夫好像也不认识他了。
老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很不服气地说:「我不是好好的吗?」
赵大夫的双膝在剧烈地抖动,随时都可能「扑通」一声跪下去。
老头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是 0 点 15 分,他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转过脑袋来,把这个笑容呈现给了赵大夫。
窗外有很多蚊虫在飞,画出了纷乱的弧线。赵大夫突然不害怕了,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已经于 11 点 59 分离世,享年 74 岁。」
没人知道,这个老头复活之后,住院部楼下的花草瞬间就全蔫了,天上的月亮也突然灭了,宝岛四周的海水也不再涌动了,而这个老头的眼睛却好像刚刚换上了新电池,射出了奇异的光,他开心地说:「可是我现在明明活着啊。」
赵大夫气急败坏地爆出了一句:「假的!」
老头眯起了眼睛:「什么假的?」
赵大夫也眯起了眼睛:「你敢让我……摸摸你的胸口吗?」
老头突然不说话了。
赵大夫换上了一副苦巴巴的表情:「逝者已逝,你赶紧躺下把床单蒙上吧,我求求你了。」
老头还是不说话,就那么低头看着他。
赵大夫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你没有家属,你火化之后医院会把你的骨灰随便撒在地上,如果你现在就离开,我会给你买块大墓地,每到你的忌日我都会给你烧纸钱,当亲爹一样供着……」
老头突然打断了他:「太孤单了。」
赵大夫皱了皱眉。
老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凉:「一路上只有郑先生,王女士,袁先生,还有我的儿子和儿媳妇,陪护的人太少了。」
赵大夫的眼睛渐渐瞪大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头看着赵大夫,眼神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赵大夫朝后踉跄了几步。
老头再次开口了,声音很轻:「你跟着我一起走啊?」
赵大夫原地摇晃了一下。现在已经不是赔和赚的问题了,他很可能都无法活着走出 9 号病房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他家卧室的小夜灯。
他突然抄起椅子朝着这个老头砸了过去:「你个老不死的!」
他太慌了,手太抖了,那么大一个目标,他竟然砸偏了。老头平静地看着他,眼睛突然变得暗淡无光,接着就定格了,但是他的喉咙里却挤出了一句:「这就怪不得我了。」
然后,他一步就跨下床来。
……
护士站的三名护士听到了响声,一起跑了过来。
她们冲进 9 号病房之后,并没看到赵大夫的身影。
矮个子护士的眼睛转了转,最后盯住了那张病床,几秒钟之后她突然尖叫了一声,小刘和小许不知道她叫什么,被吓得也跟着叫了起来。
很明显,病床上并肩躺着两个人,他们合盖一张白床单,两个床边各自露出了一条胳膊,一只袖子是病号服,一只袖子是白大褂。
(讲真:我多希望这个故事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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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08-21 13: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