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游戏中杀死了一个 NPC。次日，他以新同事的身份坐在了我的对面。

一．赌场

西京建了一座很大的娱乐城，占地 10000 平米，可以体验大型浸入式游戏——《顶级特工大战皇家赌场》，游戏时长 24 个小时。

我很幸运，在网上抢到了第一场的票。

然后，我乘坐火车来到了西京。我的前女友就是这座城市的，不过我没来过。下了火车之后，我打了一辆的士，一路大堵车，我到达娱乐城的时候，离开场只剩下 3 分钟了。我一下车就有几个人围上来：「要票不？」「要票不？」「摇瓢不？」「要票不？」

是的，其中一个人说的是当地话。

我笑着朝他们摇摇头，赶紧朝里走。

一个黄牛追上来，低声说：「其实我是 NPC……」

我并没有停下来，只是转头看了看他，他很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又说：「我是来跟你接头的，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你要假装买走我的票……」

哈哈哈哈。

娱乐城的大门很特别，是金色的。我走进去扫了二维码，寄存了行李箱，检票人员给我发了「启动资金」，这张钱设计得有点滑稽，上面是花花绿绿的图案，写着汉字：100 美元。它们只在这个娱乐城内流通，可以去赌，可以购买食物和水。

我走进了娱乐城大厅，里面金碧辉煌，目测有上千人，男的都穿深色西装，女的都穿浅色礼服，四周摆着很多点心、水果和饮品……

我们的城市到处都是商场和饭馆，玩的地方却是凤毛麟角，就是说，只保证你活着，你乐不乐呵不管。北京有个欢乐谷，我的妈呀，那人多的，谁要是在那里面能「欢乐」起来我跟他姓。

因此，这座娱乐城的出现，立刻吸引来了各地的年轻人。

既然是皇家赌场，每个人都应该很优雅才是，其实不然，我发现场内每个人的眼神都跟做贼似的四处扫描，而且满场乱窜，就像在地铁上抢座一样，都在急叨叨地寻找着什么……有点混乱。

我正了正领结，花 10 美元买了一杯鸡尾酒，端着它慢慢朝里走去。必须提一下，我领结的品牌是「渔霸」，没听说过吧？

现在，我要找到我的线人，也就是任何一个 NPC，他会给我行动经费，然后我去买线索，最后找出前来交易的黑社会大佬，干掉他。对，现在我是 007。

我喝光了鸡尾酒，递给了一个侍应生，然后面带优雅的微笑，来到了一个卫生间门口，打算拿出手机照照自己的长相，突然卫生间里冲出来一男一女——唉，哪儿都躲不开人。他们急匆匆地跑过去，又返回来，那个男的问我：「是你吗？」

我说：「什么是我吗？」

他说：「线索……」

我说：「你找错人了。」

他重新打量了我一下，眼神并不信任，我是说他并不认为我是玩家。他旁边那女的轻轻掐了他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看我的眼神同样不信任，我是说她认为我就是玩家。

这对男女终于跑开了。

我这才拿出手机，用反向摄像头看了看自己，顿时有点出戏——就我这张脸，跟电影里所有 007 的扮演者都差太远了，不管是肖恩·康纳利，还是已逝的罗杰·摩尔，还是丹尼尔·克雷格。

那就不看了。

我装起手机，抻了抻衣摆，再次走进大厅中。

大厅中央地带就是赌博区域了，有很多吃角子的老虎机，金币叮咚作响。还有轮盘赌，它们或快或慢地旋转着，有点命运的味道。还有墨绿色的百家乐赌桌，比台球桌大多了……整体看起来堪比一下小型的澳门赌场了，只是输赢都是游戏币，不可兑换成真钱。

每个赌具旁都站着个女孩，她们穿着统一的制服，白衬衫，酒红色马甲。她们是赌场的荷官，跟线索无关。

我在人群中还看到了一些老外，通过我的观察，他们都是来玩的。

找着找着，我渐渐有点急躁了。我忘了交代一个危机——在这个游戏里，黑社会老大并不是半身不遂，只等着我去除掉他，他也会派出杀手寻找我，只要我露出马脚，被认出是「007」，杀手就会把我干掉，那时候我就丧失了游戏资格，变成了纯粹的游客，就如同花钱去了一家普通的电子游戏厅，只能去玩「捕鱼」了。

转着转着，我终于锁定了一个人，此人 25 岁左右，面庞瘦削，有三点让我认定他是个 NPC——

来体验这个浸入式游戏的玩家大多是情侣，或者几个哥们，几个闺蜜，没有一个人来玩的，除了我。而他是一个人。

刚刚他从赌桌旁边经过，一个工作人员歪了歪脑袋，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一看两个人就很熟，他低头看了看，不知道谁扔了一块餐巾纸被他踩在了皮鞋下，他弯腰把它拿下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所有人都在四处找线索，你只要跟他对对眼神，他马上就会盯住你。而这个人不同，他一个人在角落里掷骰子。我猜，在这个娱乐城开业之前，说不定他还兼职铺过网线，他对这里太熟悉了，已经没有任何新鲜感了。

我们叫他小 N 好了。

我来到他旁边，低声说了句：「你是来接头的吗？」

他转头看了看我，摇了摇头。

嗯，水还挺深。我靠在骰子机上，面朝着大厅中央的方向，接着说：「我是 007，我需要经费。」

他说：「你找错人了，我是从北京来玩儿的。」

确实满口京腔儿，但我还是觉得他就是 NPC。我说：「黑社会老大就在现场，我再不行动就晚了。」

他索性站了起来：「大哥，我跟你一样花了钱，你不要影响我的游戏体验好不好？」

我也有点冒火，不再压低声音，对他大声说道：「你们这游戏设计得也太难了吧？我找到你你就该直接把经费给我啊。」

他很不理解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转身走开了，还嘀咕了一句：「有病。」

我看着他的背影，纳闷起来，他明明就是 NPC，为什么不跟我互动呢？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旁边对我说话了，是个女孩：「周？」

我转头看了看，愣住了，怎么就这么巧，我看到了米粒儿，她就是我前面说的前女友。我们相识于北京，三年前分的手，最后那天我俩坐在饮品店里，先是一致通过了把恋情结束，又谈笑风生地聊了聊娱乐圈那些破事儿，然后我还开车把她送回了住所……

此时她穿着纯黑色露肩长裙，挎着个那个什么 V 的小包。

我朝她身后看了看，没看到男伴，这才说：「你也来玩儿了？」

她小声说：「我在这里工作……」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说：「去年，这里筹建的时候我就回来应聘了。」

我说：「就是说你是 NPC？」

她笑着点了点头。

我马上说：「赶紧，赶紧给我钱！」

她从小包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蓝色信封，悄悄塞到了我的手上，然后说：「我还得去工作，闲了再跟你聊啊。」

我点了点头。

她又朝我笑了笑，然后就朝人群走过去了。

我面朝骰子机打开了那个信封，里面空无所有，我仔细看了看信封本身，它的背面写着几行小字：找到「$」标志，那是内部卫生间，去男厕和女厕中间的公共洗手台，对着镜子自慰，直到有人进来。你将得到行动经费。

我转身看了看，已经看不见米粒儿的身影了。

我忽然有些警惕，她会不会一直都在记恨我，特意来整我呢？

我又看了看手上的信封，它需要设计和印刷，绝不会是临时准备的。我决定照做。

我在赌场的二楼找到了那个标志，推门进去，果然看到了一个宽大的洗手台，灯光明亮，水龙头闪着高科技的银光。左侧门上画着烟斗，右侧门上画着高跟鞋。我把小弟弟掏出来，对着镜子打起了手枪……

两三分钟之后，还是软塌塌的。

始终没人进来。

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脚步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匆匆走了进来，他看都不看我，直接去了男厕，很快就出来离开了。

我赶紧系上裤子洗了手，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男厕，小便池上果然有个皮夹，我打开它，里面是一沓「钱」，票面上写着 10000 美元，我数了数，总共一百张，就是说我现在有了百万美元。看来不只是女人「露」才能赚到钱。

我拿着这个皮夹来到了一楼，看到一伙人正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我凑过去，听见一个女的说：「我们现在就行动呗？」

一个男的说：「对，干掉黑社会老大就赢了，前 10 名完成任务的玩家给退票的。」

我马上说：「哥几个，你们得到线索了？」

这些人立刻噤声了，纷纷看向了我。我说：「能不能分享一下？」

一个男的说：「你要是买的话，我们可以考虑。」

我说：「多少钱？」

他说：「50 万。」

我说：「太贵了吧？」

他说：「那就免谈了。」

我说：「等下……好吧。」

我从皮夹里掏出那沓钱，分出一半给了他。他这才指了指那些荷官，低声说：「你看见那些工作人员了吗？其中一个就是黑社会老大假扮的，她的眉心有个很大的痦子，你干掉她就完成任务了。」

我举了举双手：「我掐死她？」

那男的说：「你找到她之后，她旁边一定有个小柜子，你打开第二个抽屉，里面会有把枪。那是感应枪，只要你射她，监控室就会知道你击杀了 BOSS。」

原来这么简单。

可是，我在赌场转悠了两三圈，突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我观察了每一个穿着白衬衫和酒红色马甲的女孩，没有一个长痦子的。再找那几个玩家，早都不见踪影了。

看看手机，已经过了午夜，算了，我要去睡觉了，明天再接着玩儿吧。

我按照娱乐城的地图指示，从后门离开赌场，七拐八绕来到了酒店，前台站着三个小美女，其中一个有酒窝，我出示了证件，办理了入住。大床房 100「美元」，老实说，这个酒店很豪华，绝对五星级，现实中也不会少于 100 美元。

又一个女人走过来，排在了我身后，她的两条大腿就像被某种视频软件拉长了似的，且满身香气，很诱惑。我离开的时候，她友好地朝我笑了笑，我也朝她笑了笑。

我是 1303 房间。

很快，工作人员就把我寄存的行李箱送来了。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感觉还挺累。

有人说了，你在讲游戏？这也没什么恐怖的啊。

最喜欢听这种话了。

二．酒店之夜

我把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漆黑。

这个酒店在娱乐城里，我还在游戏时间中。就是说这不是现实，也许，杀手今夜会潜入我的房间把我干掉。

想了想，我又把灯打开了。接着，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目前我还有 499990「美元」……

突然门被敲响了。

我没有说话，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又敲了敲。我终于问了声：「谁？」

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

我说：「你干什么？」

她说：「我也是玩家，刚才跟你一起入住的，我在 1304，你隔壁，有点怕怕的，怎么都睡不着……你房间还有酒吗？」

我天，难道这是想一夜情？不，绝对是假的，论才华我还有点自信，但萍水相逢只看长相，我自知不会有人这么快就爱上我。

我坐起身来看了看，写字台上摆着两瓶红酒，上面挂着小牌子，写着「赠品」。我走过去把门打开，又看到了刚才跟我一起办理入住的那个妖艳女人，她没有卸妆，而且身上有酒气，看来她把她房间的酒喝光了。我说：「嗨……你需要几瓶？」

她朝里看了看，说：「我能在你这儿喝吗？」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闪开了身子：「没问题。」

她进来之后，直接在沙发上坐下了。我找到开瓶器，一边开酒一边暗暗叨念：这不是幻觉这不是幻觉这不是幻觉……

我斟了两杯，也坐下来。她问我：「你从哪儿来？」

我说：「通州。噢，北京的通州。」

她说：「我是从广州来的。」

我说：「你一个人来玩儿？」

她喝了一口酒，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悲伤：「我跟老公闹崩了，出来散散心。」

我点点头，夫妻之间的矛盾，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她却自己说了下去：「在外面养小三儿，被我在酒店里堵到了……想起来就要吐。」

看来，她是想找个人吐吐苦水。

她接着说：「你们男人骨子里是不是都跟泰迪一样？」

我耸了耸肩，把话题岔开了：「你得到行动经费了吗？」

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我在说这场浸入式游戏，她说：「得到了。」

我有点好奇：「你怎么得到的？」

她直接把杯里的红酒都干了：「让我去一个内部卫生间，面对镜子袒胸露乳，接着就来了个女孩，扔下一个皮夹就离开了……」

看来，每次给玩家送钱的人都是同性工作人员。

我们喝掉一瓶红酒之后，她又说起了她的老公：「我们结婚都六年了，虽然没孩子，但两个人一直如胶似漆的，我就是想不通，他怎么突然就变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论心不论迹，我想他还是爱你的。」

她突然扬起脸，哭着大声说：「那是说亲情！在男女上不是应该论迹不论心吗？」

我发现，她哭起来难看多了，正想再说点什么，她却突然抱住了我的腰。接着，我们就懵懵懂懂地一起滚到了床上，她解开了我的上衣，我解开了她的裤子……

门突然又被敲响了。

我一下就变成了蜥蜴。

她也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了。

我说：「谁？」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少废话，把门打开。」

我看了看床上的她，她没敢吭声，只是急切地摇了摇脑袋。毫无疑问，门外是她的老公。

我怎么这么倒霉，来西京体验个游戏，竟然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小三儿」，说不定还会冤死在游戏中……

「你开不开？不开我砸门了啊。」

去他妈的，不管了，我直接跳下床去，那女的还拽了我一把，我没理她，大步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外面果然站着一个很壮的男子，我一眼就看见他的手上拿着一把短刀，我心里一慌，本能地想说一句：是她来找我的……不过又咽了回去。幸好幸好，要是我当时这么说了，作为一个男人我会被自己恶心一辈子。

他粗暴地推开我，大步走进了房间。这时候，那女人已经提上裤子，在床上坐了起来。男子并没有大喊大叫，他直接冲上床，举刀就朝女人的腹部刺去，一下，两下，三下……那女人软软地倒下去，身体佝偻成了一团。

我一直在懵逼，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从背后把这个男子紧紧抱住了：「你他妈住手！」

男子使劲甩了甩，并没有把我甩掉，他气喘吁吁地说：「她是黑社会老大！」

我蒙了一下，慢慢把他松开了：「她……不是你老婆？」

男子说：「我老婆还在赌场里玩着呢。」

我看了看床上的女人，她纹丝不动，就像喝多之后睡着了，但满床都是血。

我说：「谁告诉你她是黑社会老大？」

男子说：「我是 007，我得到了线索啊，说她藏在 1303 房间，正在跟一个陌生人喝酒。」

我以为只有我是 007，其实他也是 007，我好像清醒了，整个娱乐城的玩家都是 007。我忽然后悔起来，终极目标就跟我坐在一起，我竟错过了机会，还想着跟这个黑社会老大那个那个那个……

我又看了看床上的女人：「可是你真把她给杀了啊。」

男子举了举手上的刀子，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娱乐城提供的道具，杀不死人的。」

我说：「那她怎么一动不动了？」

男子也转头看了看，低声说：「她是演员，她必须一直装死，游戏才逼真啊。」

不久前我带工作室玩过一次密室逃脱，在那个游戏中，我们需要走过一片堆满白骨的地界，那地方光线很暗，我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脚下有人说了句：「我好冷啊……」我吓得一哆嗦，马上把抬起的脚收了回来……事后工作室的人分析过，那个 NPC 在扮演死人，他本来不该说话的，但是我太莽撞了，并没有看到他，他担心我踩到他，所以自己给自己加了句「台词」……

我慢慢凑到那女子跟前，想摸摸她的胸口，男子一下拽住了我：「你干什么？」

我说：「我看看……」

男子说：「跟拍剧一样，人家在这里演死人是工作，你这么干可就涉嫌性骚扰了。」

也是。我就把手缩了回来。

男子装起短刀，走过去把床单掀起来包在了女人身上，然后就要离开了。

我说：「我怎么办？」

他说：「我哪知道你做到哪一步了，我完成了我的任务，得去找我老婆了。」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我都没有回过神来。我看了看床单下那个佝偻的人形，有点手足无措，她就一直这么装死吗？我要跟她一起度过这漫漫长夜？

我走过去摸了摸床上的血，还是温热的，我忽然想到，这会不会真是一起凶杀案呢？

说不定这对男女就是夫妻，丈夫出轨之后，妻子要告发他某些犯罪行为，或者，丈夫为了跟那个「小三儿」终成眷属，对妻子动了杀心，他提前准备了一把短刀，一路尾随妻子来到了西京，一前一后进入了这场浸入式游戏，他亲眼看见老婆去了另一个男人的房间，于是他叫开门对妻子下手了，接着他把这一切混入了游戏中……

我又不能报警，对公安怎么说，有人在游戏中杀了人？在这个游戏的规则中，没提到玩家毁坏了物品会怎么样，也没提到玩家伤害了工作人员会怎么样，只有一条严苛的规定——不可以破坏游戏规则，否则将处以高额罚款，游戏开发公司保留解释权。

我一步步退开，来到座机前，给前台打了个电话，我试探地问：「有玩家在我房间枪杀了黑社会老大，我能换个房间吗？」

前台并没有追问「枪杀」的事儿，只是说：「先生，对不起，今天总共来了 886 位客人，酒店所有房间都被订满了。」

我觉得她就是有酒窝那个女孩。

我说：「拜托帮我想想办法，我愿意支付 10000『美元』。」

前台被我逗笑了：「先生，您的房费包含在您购买的游戏门票里，您在游戏里获得的『美元』不能当真钱花的。」

我突然说：「1304 不是空着吗？」

前台说：「有客人的。」

我说：「那个客人是黑社会老大，她在我的房间，已经被玩家杀掉了，我可以换到她的房间去啊。」

前台说：「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吧，她是娱乐城的工作人员，绝不可以泄漏剧情。我只好说：「那就算了吧，谢谢。」

挂了电话我就后悔了，当时我为什么不要个标准间呢？至少我可以睡另一张床……

没办法，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茶几上还剩下半瓶红酒，有些凄惶。我再次看向了床单下的那个女人，终于低低说了声：「嗨……」

床单纹丝不动。

我又说：「你没问题吧？」

床单纹丝不动。

我接着说：「我很担心你……你要是能听见的话，请你轻轻扭一下好吗？」

床单纹丝不动。不过，可能是错觉，我感觉她在听。

静默了一会儿，我继续说：「都不容易。我的工作是写故事，经常灵感枯竭，然后就必须去各地采集素材，比如这次来体验你们这个浸入式游戏，其实也是为了创作，没想到遇到了这么血腥的剧情，还要跟尸体同居……我就实话实说吧，我总觉得你是真死了。」

床单始终纹丝不动。

三．娱乐城之外

我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拎起行李箱大步走了出去。

我实在挺不下去了。

这时候已经快凌晨三点了，我下到一楼，穿过前台，回到了赌场。赌场里依然人头攒动，玩兴未央。我并没有停留，而是穿过赌场来到了娱乐城里的电影院，这里循环放映着 007 的系列谍战电影。我进去之后适应了一下光线，看清里面只坐了十几个玩家，都成双成对的，很分散。银屏上恰巧是个酒店房间的镜头，007 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有人敲门，他起身走了过去……也不知道这是哪一部。我在角落坐下来，把脑袋靠在软软的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的太香了，醒来之后我看了看手机，已经快中午了。电影还在继续，又是酒店，这次是另一个 007 来到了某个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我离开电影院，去餐厅吃了午饭，之后又来到了赌场。由于心里装着昨夜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我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没找到什么黑社会老大的线索。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也没见到那个行凶的男子。

我有点厌倦了，看到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正在赌博，她的运气很糟，一直输，我把露屁股换来的「美元」都拿出来，轻轻推到了她面前：「给你了。」

她愣愣地看了看我，有些不自然地说了句：「谢谢……」

我朝她笑了笑，离开了。

按照游戏流程，晚上还有个见面会，某部 007 电影的主演会出现，跟本场玩家互动，我已经没那个心情了，而且我已经吃腻了西餐，所以离游戏结束还有两个多钟头我就拎着行李箱离开了……

可能又有人会说，你一直都在讲游戏。

是吗？素材限制，这次我可能顶不上去了……还是把它讲完吧。

我离开娱乐城那座金色的大门，来到了西京的大街上。我听米粒儿说过，西京的羊肉面片很好吃，于是我在手机上查了查口碑，选了家很小的馆子，进去了。

这碗羊肉面片端上来的时候，我有点小瞧它了，白不呲咧的汤，一些长短不齐的面片，配了点香菜末……但是刚吃了一口，那地道的膻味，香得我啊。

我正吃得满头大汗，又来顾客了，我抬头看了一眼，此人正是我在娱乐城里误以为是 NPC 的那个小 N。

我赶紧转了个方向，侧对他了。

我听见老板跟他打起了招呼：「下班了？」

他说：「还没有，饿了，跑出来吃碗面。」

如果他从北京来，小店老板怎么会认识他？明明就是 NPC，竟然跟我死不认账。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这件事了，匆匆吃完，拎着行李箱就走了出去。我打算明天一早飞北京，眼下我要找个宾馆住下来。

刚刚走出不远，我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是米粒儿，外面的温度跟娱乐城里简直是两个季节，她在露肩长裙外披了一件不伦不类的白色羽绒服，刚刚从一家美甲店走出来。

我想跟她打个招呼，又觉得会很尴尬，于是就没有吭声。

没想到她看见我了，她停下来朝我挥了挥手：「嗨嗨。」

我只好假装刚刚看到她，一边微笑一边走过去。

她说：「你不玩了？」

我随口说：「我约了个当地的朋友。」

她露出了调皮的表情：「女孩儿吧？」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点了点头，然后问她：「你下班了？」

她说：「没有啊，我正在上班。你完成任务了？」

我苦笑着说：「没有。」

她说：「不要放弃，我给你线索。」

我说：「我都出来了啊。」

她四下看了看，小声说：「游戏区域可不止娱乐城内。」

我有点纳闷，就问她：「外延有多远？你给我画个范围呗？」

她说：「这是公司的秘密，我可不敢透露。」

接着她从那个什么 V 包里掏出一个彩色信封塞到了我的手上，小声说：「有钱赚总是好的。我得走了，拜拜。」然后就朝着娱乐城走过去。

我看了看手上的信封，它的背面写着几行小字：找到「$」广场，你会看到一群跳舞的老太太，你站在队伍最前端，露出屁股当领舞，跳好跳坏不重要，直到有人塞给你一个皮夹。

我怎么觉得这个游戏没完了？

我把这个信封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接着寻找宾馆，总算看到了一家像样的，马上走了进去。前台站着三个小美女，其中一个长着酒窝，我觉得她很像娱乐城里那座酒店的工作人员。这次我要了个标准间。房价比我想象的要贵一些，可能是娱乐城带动的吧。

办完手续，我在前台上画了个「$」图形，问「酒窝」：「西京有这样一个广场吗？」

她摇摇头，接着又说：「你说的是南门广场吧？」

我说：「为什么是南门广场？」

她说：「南门广场有个标志性建筑，上面就是这个图案。」

我说：「谢谢。」

然后我拖着行李箱，乘电梯来到 18 楼，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本来我打算洗漱一番就睡下的，但是写字台上的两瓶红酒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们都挂着小牌子，写着「赠品」。有人见过宾馆赠送红酒的吗？

我突然转头盯住了房门。

房门静悄悄。

我等了几分钟之后，感觉自己都有点神叨了，这才移动双脚去了卫生间。洗漱完毕，我刚刚在床上躺下座机就响了，我接起来，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您好，我是酒店保健部，请问您需要按摩服务吗？」

我说：「不需要，谢谢。」

对方说：「打扰了，晚安。」

我突然说：「等下，你们派个人来吧。」

对方说：「好的，你稍等五分钟。」

只过了两三分钟房门就被敲响了，我爬起来把门打开，是个 50 岁左右的女人，她穿着职业服——紫色上衣，白裤子。

她卑谦地笑了一下，说：「保健部为您服务。」

她的年龄让我对她十分信任，她却辜负了我，就跟揉面似的，可能刚上岗吧。她给我按了一会儿，我正准备让她离开，又有人敲门了。

我问：「谁？」

外面说：「警察。」

我陡然想起来公安好像有规定，酒店访客在 23 点之前必须离开，而现在已经将近零点了。我一边紧急盘算着该怎么应对，一边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并没有穿警服，还没等我让他出示证件，他突然掏出一支手枪，然后就朝房内冲去，我转过身，看见那个按摩女麻利地抓起一瓶红酒举了起来，男孩及时扣动了扳机，一声闷响，按摩女朝后踉跄了一下，然后就瘫了下去……

我糊涂了，但好像又明白了，低低地问了句：「你为什么打她？」

男孩把手枪装进了口袋，回头对我说：「还为什么打她，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她是黑社会老大！」

我明白了，但好像又糊涂了：「她是真的黑社会老大，还是……」

这时候那个按摩女已经一动不动了，她的腹部在流血。男孩从床上扯下床单，直接蒙在了她身上，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兴奋地嘀咕了一句：「总算完成任务了。」

然后他就快步离开了。

我傻着。

我已经走出了娱乐城的那座金色大门，本来以为游戏结束了，没想到它还在延续。现实和游戏的边界到底在哪儿？所谓「浸入式」就是如同置身其中的意思，难道整个城市都变成了一场游戏？

这让我想起了美剧《西部世界》。

接下来我该不该报警呢？

如果这是游戏，杀死「黑社会老大」的人是 007，如果这不是游戏，杀死「黑社会老大」的人是警察，我报什么警？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看了看游戏门票，很奇怪，我记得上面写的是：2 月 29 日—1 日，入场时间是 20 点，出场时间是次日 20 点，2 月只有 29 天，就是说游戏时间是 24 小时。而我现在看到的信息却是：3 月 29 日—1 日，3 月是 31 天。

我马上看了看手机上的日历，脑袋一下就疼了，我整天稀里糊涂地写东西，竟然把月份记错了。按照这个日期计算，游戏刚刚过去三分之一。

我又看了看地上的白床单，露出了一角紫色的衣袖，我不想再跟她对话了，我选择了离开。

不是离开酒店，而是离开西京。

我拎着行李箱下楼，退房，然后打车来到了火车站……

回到北京后我就发起了高烧，在床上躺了三天。我一个人生活，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只是时时刻刻都把手机攥在手上。

这天清早我终于退烧了，来到楼下打算透透风，脚下依然轻飘飘的，就像踩着棉花。

小区门外是一条商业街，我买了油条和豆浆，正准备回家，你猜我看到谁了？小 N，他正在旁边的小摊儿买包子，我停下来看着他，突然很想笑。

他把包子提在手上，骑上一辆共享单车就离开了。

我一直看着他消失在拐角处，这才迈步。我已经懒得再去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北京了，我要回归我的生活。

刚刚走出几步，旁边就有人叫了我一声：「周？」

我转头看去，米粒儿又神奇地出现了。我和她分手三年了，之后再没见过面，而这几天我竟然三次遇到她，只是巧合吗？

我说：「米粒儿，你怎么又来北京了？」

米粒儿说：「这里有个更好的工作机会，我就从那个娱乐城辞职了。」

我并不信任她：「你的新公司在附近？」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大楼：「就在那里面，我现在专门帮人理财。」

我说：「那挺好的……」

她说：「你就会写作，要不要我帮你策划一下怎么赚大钱？」

我说：「不需要，够花了。谢谢。」

她说：「我还是给你个信息吧。」

说着，她又把手伸进了她那个什么 V 包，这个动作已经让我有点恐惧了，她掏出一个纯白的信封塞给了我，然后说：「我还要打卡，走了啊。」然后就像梦一般飘走了。

我有太多问题了，本来想喊住她，又一想，两个人已经分手，不适合再纠缠了。最近我正在跟另一个女孩交往，她是我的读者，叫成成，她跟家里提过我们的事，她父亲很反对，可能是我们的年龄相差太大吧，目前这个阻碍还没有解决掉。

我看了看信封，背面写着：你来假扮黑社会老大，找到「$」大厦，于上班高峰进入电梯，挥舞砍刀并高喊：天王老子盖地虎！所有人都会把皮夹扔在地上……

这次我把信封装起来了，然后掏出手机查了查，北京真有这么一个美元大厦，在金融街，不过那并不是它正规的名字，只是大家一个习惯的叫法。

傍晚，我的高烧又反复了，我躺在床上，迷迷瞪瞪听见有人敲门，老实说我已经预想到了，但还是要走个程序，我就问了：「谁啊？」门外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成成。」

我起身把门打开了。

成成拎着一袋水果，劈头就问我：「体温降下来了吗？」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你给我打过电话啊。」

我笑了笑说：「看来我烧糊涂了。」

她说：「你挡着我干什么？让我进去啊。」

我忽然感觉这个女孩活不久了。我朝旁边让了让，她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换上拖鞋，洗了手，然后坐在沙发上，开始给我削苹果。还没等我们说上几句话，门又被敲响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哪位？」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男人的声音：「她爸。」

我看了看成成，成成耸了耸肩，那意思是她也不知道她爸怎么跟来了。我过去把门打开，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老头，他怒气冲冲地朝房内看进来……

我回头问成成：「他是你爸吗？」

成成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我再次把脸转向了这个老头，正想跟他打声招呼，却看到了一根棒球杆，迎面朝着我的脑袋砸下来……

我听到成成发出了一声尖叫，接着我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渺渺中，我听见那个老头对他的女儿大声喊道：「跟你交往的这个男人是黑社会老大！」

高烧的感觉是晕乎乎的，头部遭到重击的感觉是晕乎乎的，困惑的感觉是晕乎乎的，但我还在苦苦地琢磨，到底哪些人是真，哪些人是假？哪部分是生活？哪部分是游戏？

可能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不真实的吧，我的出生证就是我的入场券，然后恍若置身其中。

（讲真：我认识一个商人，他在澳洲，前不久他通过 faceTime 向我展示了一个小镇的风情，他说他把那个地方买下来了——我理解应该是某种旅游开发合作——接下来，他计划把那个地方打造成一个浸入式的游戏小镇……我忽然想到，如果这个计划扩大到整个州呢？整个国呢？整个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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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08-21 1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