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换了车。几天之后，他渐渐发现这辆新车只是换了外壳，内里还是他卖到千里之外的那辆旧车。

一．车

一个人跟他的车相处久了，渐渐会产生感情。

它天天都驮着你上下班，或者去某个地方办事儿，偶尔还会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你们在寂寞的路途中默默相伴，一起享受音乐。偶尔还会遇到横冲直撞的车，一起受过惊吓；每次洗完车，你看到它干干净净，闪着光亮，就像看着刚刚洗过澡的孩子，会更加爱它……总之，你们有着太多共同的回忆。

而且，车是有性别的。

大宋最早买的是一辆二手美系车，红色的，空间大，细节很不讲究，那时候大宋才 19 岁，还在读大学，那辆车驮着他四处撒野，很像个自由散漫的大叔，大宋叫它米老鼠。

工作之后，大宋换了辆日系车，白色的，他坚定地认为它是个女孩，它的灯也跟狐狸一样妩媚，他叫它狐小妹。真的，那段时间有它相伴，大宋对爱情都不怎么热衷了。

现在大宋又换了一辆德系车，黑色的，在他心中，这辆车是个男孩，很严谨，它的油量显示在转速表的外围，精确到公升。大宋把这辆车叫作小狄。

大宋是个细腻又多情的人，就因为他太细腻太多情了，所以女朋友才跟他分手，现在他单身。这样的性格本应该去搞艺术，他的职业却是销售。他把米老鼠开到二手车市场离开的时候，就像跟一个忘年交告别，他还对它笑了笑，做了个加油的动作。狐小妹是被二手车贩子开走的，看着它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大宋在原地站了好长时间，比上一次失恋了还空落。

三辆车的性格也截然不同，米老鼠花钱大手大脚，简直像漏油。狐小妹则像一个出身贫寒的村里女孩，很乖顺，从不浪费一分钱，在大宋的记忆中，它很少需要加油。小狄则中规中矩。

大宋对这三辆车的认知，很可能来自于它们原产国的风格，不过有一点大宋很肯定——每辆车都有思维。

单独的人体器官是没有思维的，但是把它们组合成一个人就不同了。同理，汽车的各个部件是没有思维的，但是把它们组装成一辆能发动的车就不同了。

大宋有个同事的儿子曾经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叫《人和车》，其中有这么一段文字——

车牌是它的名字，车灯是它的眼睛，进气格栅是它的鼻子，加油口是它的嘴，喇叭是它的声音，油箱是它的胃，电子控制单元是它的大脑，发动机是它的心脏，方向盘是它的方向感，车轮是它的四肢，车身和底盘是它的骨架，避震器和弹簧是它的韧带和软骨，油管是它的血液，电路是它的神经，散热系统是它的汗腺，排气管是它的屁股……

大宋并不认同，他觉得那是人类的想象，实际上车是没有人类那些器官的，但他认为车有灵魂。

有人会说，胡扯，那篇作文至少找到了跟人体的对应物，你说车有灵魂，它的灵魂在哪儿？

人类的灵魂在哪儿你知道吗？

假如你把你的车停在一个很大的停车场里，忘了它的位置，当你走到它附近的时候，尽管它旁边停着跟它同款的车，但你还是会第一眼就看到它，这就是灵魂与灵魂的似曾相识。

二．祸

大宋住在顺意区，位于本市的东北郊。

这一天，大宋要开车去某度假村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本来他下班就该赶过去的，无奈老板突然交给他一份文案让他改出来，他忙完之后天已经黑了，这才离开公司，急急火火地离开了市区。

他推测，这个时间晚餐已经结束了，大家应该正在 K 歌，或者正在狼人杀，他不由把车速加快了。

公路上一片漆黑，没有路灯。

想想人生还不如夜行，车灯至少还能照出 150 米的前途，可是我们连下一秒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在这种可视环境下，车子的安全时速应该是 110 公里，大宋并没有超速。

按照导航的提示，他在一个丁字路口左转，刚刚拐过去，迎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深色的衣服，正歪歪扭扭地蹬着自行车，大宋只记得这么一个画面，然后就是一声巨响，他和车子同时抖了抖，接着他本能地把刹车踩到了底，车子怪叫着打了个斜，终于停下来，竟然没熄火。

大宋没有下车，他的大脑处于空白状态。车外也是一片空白，没有人喊叫，非常安静。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怎么办？

他在心里问小狄。

小狄保持着怠速，就像一匹缄默的马，正在等待他自己做出决定。

过了几秒钟，大宋颤抖着把脚放在了油门上，试探着踩了踩，车子就朝前移动了。

走出一段路之后，大宋开始渐渐加速了……在他的感受中，背后是一片黑暗，他离开越远心里越亮堂。

他没有再去那个派对，而是绕路返回了市区。

一路上，大宋不停地在心里对小狄说着话：小狄啊，要是我停下来，麻烦那就大了，我要赔很多钱，最后还可能把你卖掉，那时候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如果一个人干了件很恶心的事被某个陌生人看到了，那没关系，低头走掉就好了，反正谁都不认识谁，但小狄却跟他太熟悉了，以前天天相伴，以后也要天天相伴，他必须跟它解释一下。

今天小狄的表现有些异常，油门总是很迟钝，发动机时不时地发出某种奇怪的噪音，空调还莫名其妙地冒出了热风来。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尤其回到小区进入车库的时候，方向盘就像失灵了似的，直接朝着道闸的箱体冲过去，差点撞上……

大宋的车位是月租，他把车停在临时停车区，熄了火。但是小狄好像有其他的打算，发动机还在运转。大宋跳下去看了看，车头左侧有个不明显的凹痕，上面有血迹，他默默地对小狄说：没事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接着他就快步朝楼梯走去，走出几步之后，他又回头看了小狄一眼，就在这时候，车灯突然灭了，小狄静静地停在车位上，车膜内黑糊糊的，就像突然闭上了眼睛，正隔着眼皮在打量着大宋。也许是它身上有伤的缘故，大宋觉得它的表情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回到家，大宋把门反锁了，哆哆嗦嗦地费了很大劲儿才把鞋子脱下来。

他去了卫生间，打开热水，狠狠洗起手来。偶尔抬头照照镜子，他的脸变成了青灰色，看上去都吓人。

接着他在床上躺下来，开始反复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

那个人死了吗？

他撞人的地段很偏僻，应该没有摄像头，就是说，没人看到他撞人了。

他又想到，他没去参加那个派对是好事。他应该立即给那个庆生的朋友发个微信，就说老板让他加班，他去不了了。可是，如果警察查看公司的监控，发现他离开了，他怎么解释？他就说他把文档拿回家了……

这么想着，他就赶紧爬起来，拿起手机，写了删，删了写，犹犹豫豫改了十几遍，终于把微信发了出去。

接下来他还是睡不着。

就算事故现场没有目击者，但小狄看到了，这很重要。

大宋跟米老鼠相处了仅仅半年，跟狐小妹在一起三年，而他跟小狄已经相伴六年了。以后他每天都要开车，怎么面对它，这对于大宋的心理来说是一道很大的坎儿。

第二天，大宋没敢上网，他怕看到相关新闻。

不知道内情是好的，万一警察找到他，他假装一问三不知会更自然。

他来到楼下，装作没事儿一样走到车前，钻进去拿起一块毛巾，倒上一瓶矿泉水，下来把车头的血迹给擦掉了，接着他还煞有介事地擦了擦车窗，把雨刮器的死角区擦得一尘不染。

然后他就开着小狄离开了小区。

他发现小狄似乎原谅他了，车况已经恢复了正常。

平时大宋都是去 4S 店修车，这次他没敢，他直接把车开进了路边一家修理厂。刚刚离开，那个开派对的朋友就打来了电话，他说：「我 C，昨天你幸好没来。」

大宋问：「怎么了？」

那个朋友说：「冕塘路口撞死了一个人，警察去度假村把我们都调查了一遍。」

大宋说：「死了？」

那个朋友说：「好像是。」

大宋说：「男的女的？」

那个朋友说：「不知道。」

大宋说：「不是派对上的人撞的吧？」

那个朋友说：「不是，我们都在度假村过的夜，没人回市区。」

大宋说：「那就好。今天我把礼物闪送给你啊。」

那个朋友说：「贵重不？」

大宋说：「滚。贺卡。」

第二天大宋去接小狄的时候，看到它又恢复原样了，心里踏实了许多。他根本没谈价，直接就支付了费用就开走了。

回到家之后，大宋把车停好，熄了火，然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有句老话叫天知地知，我们坐在车里，车就是我们的天和地。

过了好半天，大宋终于开口了：「小狄，我要把你丢在这儿一段时间，不能再开你了。 我知道停久了对你的腿脚不好，你自己多保重。」

天地无声。

大宋转动脑袋看了看小狄的内饰，忽然感觉自己有点不正常了。

他打开车门就跳了出去。

三. 落叶缤纷

半个月过去了，一直没有警察找上门来。

大宋也没有再动车，他上下班改成了坐地铁。

但是不知道从哪天起，大宋总梦到一个陌生的男孩，他的身体并不真切，或者说，大宋在梦里只见过他的脸，虽然有些模糊，但轮廓很韩范儿，纹理烫发型，长脸，白白净净，眼睛细长。他每次在大宋梦中出现都是静止的，就像不同的照片，有时候他静静地看着大宋，看不出他内心在想什么；有时候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忧伤和怨恨；有时候他会摆个耍酷的 Pose，一只手抬起来呈手枪状，直直地指向了大宋的脸……

自从第一次梦到他之后，大宋再都没做过别的梦，如果说每个人在梦中都有一双特别的眼睛，那么，这个男孩就像把他的照片贴在了大宋的瞳孔上，他好像怕大宋单调，还不停地换照片，但就是不让大宋看到其他的区域。有点类似某种古老的玩具……那叫什么了？噢，西洋镜。

时间长了，大宋觉得自己的大脑生病了，就像一段音乐卡了，总在循环播放。

他试图改变过，比如晚上入睡前，反复想象一个美女性感的身材，希望梦到她，让自己的大脑恢复到从前，结果，睡着之后那个男孩的脸又出现了，或者凝视，或者抱怨，或者很侵略性地指着他……

由于总梦到这个男孩，大宋已经不能说他是「陌生的男孩」了，他对此人的五官已经十分熟悉，甚至超过了分手还不到半年的女朋友。在梦里，这个男孩好像叫「李浩哲」，也不知道是大宋在梦里给他取的，还是这个人在现实中真叫这个名。

「李浩哲」。

很奇怪，自从他有了名字之后，似乎在梦里朝大宋逼近了一大步，面部的清晰度突然大大提高了，就像网络画面由流畅变成了 4k。

梦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如今被一张莫名其妙的脸给霸占了，这件事让大宋有点焦虑，专门去看过心理医生。

前两个医生都不怎么靠谱，听他们的分析，感觉还不如大宋他们公司工会主席的口才好。第三个医生总算给了大宋一点启发，他认为，大宋的情况属于恶性循环。一个人总会梦到熟悉的东西，大宋第一次很偶然地梦到了这个男孩，于是他的影像就储存在了大宋的大脑里，不过这时候他很像停在书上的一枚落叶，随时都可能飘走，不过他没有飘走，于是大宋又梦到了他，这时候他就变得更熟悉了，就像夹在书中的一枚落叶，导致后来大宋接二连三地梦到他，他渐渐就变成了一枚画在书里的落叶……

大宋说：「那么，我怎么才能把这枚落叶抠掉呢？」

医生说：「把书合上。」

大宋说：「我不懂。」

医生说：「你越是在意他，就会总去想他，你越是想他，他就越牢固。你必须转移你的注意力。」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在心理世界，只有意志才是你的武器。」

大宋心里说，我要是有那么强大的意志就不来找你了。

离开的时候，他冷不丁问这个心理医生：「他到底是谁呢？」

心理医生竟然很诡异地笑了：「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大宋的心里翻了个个，马上想到，梦里的男孩很可能就是被他撞死的那个人。他逃一样离开了诊所。

四. 男和女

又过了半个多月，那本书始终没有合上，而且大宋觉得每个书页都画满了心理医生所谓的落叶——那个男孩的表情变得更丰富了，有时候他把双手掐在自己的脖子上，做出一副鬼脸；有时候他会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做个眼镜形状，透过这副「眼镜」看大宋；有时候他会做出抹脖子的动作，脸上露出胜利的表情……

这天是周末，大宋希望干点事情，解解压，正巧那个开派对的朋友又给他打来了电话：「哎，跟我去买狗粮。」他养狗。

大宋说：「好哇。」

很快，那个朋友就开车来到了大宋的楼下。

大宋上了他的车，两个人离开小区之后，大宋无意中看了看导航，发现上面的路线伸向了冕塘路口，他顿时有点慌乱，问：「你去哪儿买狗粮？」

朋友说：「一个宠物食品厂。」

大宋说：「为什么不去商店买？」

朋友说：「去厂里买便宜啊，我那条狗的胃口跟猪似的，我都快养不起了。」

大宋说：「你等下。」

朋友把车慢下来，问：「怎么了？」

大宋说：「我肚子有点疼。」

朋友说：「别装蒜。」然后一脚油门，车子就加速了。

在路上，朋友一直在眉飞色舞地讲他那条狗，大宋一直缄默，走过一半路程之后，大宋终于打断了他：「我记得那个男孩就是在这个宠物食品厂附近被撞死的，对吧？」

朋友说：「谁告诉你是个男孩？」

大宋说：「不是吗？」

朋友说：「是个女孩，新闻上说的。」他接着说：「她好像就在我们要去的这个宠物食品厂上班。那天她下夜班回宿舍，总共 500 米的距离，就出事了。」

小宋轻松了一些，看来，他那个梦并不是冤死的人在作妖。

两个人渐渐接近了冕塘路口，这是大宋第一次返回车祸现场，忽然感觉有点喘不出气，他赶紧把车窗打开了，做了几个深呼吸。他大概知道他是在哪儿撞的人，一眼没敢朝那里看，虽然朋友说了，被撞死的是个女孩，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感觉「李浩哲」站在那里，正对他比着「心」的手势……这是昨天夜里他在大宋梦里的动作。

宠物食品加工厂在一个四合院里。朋友买了三袋狗粮，回来时大宋开车，他没有再经过冕塘路口，而是直接朝前开，绕路返回了市区。

每当黑夜来临，大宋都会紧张，会焦虑，会坐卧不宁，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睡着就会去赴那个无法拒绝的约会，他变得面黄肌瘦，再这么下去非崩溃不可。

这天，他在床上玩起了手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将近半夜的时候，他实在撑不住了，放下手机，靠在了床头上，很快就有点迷瞪了，那个男孩突然在床前出现，他朝前微微探着脑袋，死死盯着大宋的眼睛，好像在努力辨认他。

大宋全身一抖，惊醒了。

过去这个男孩一直出没在大宋的梦里，如今他在大宋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就冒出来了，那么接下来他会不会在现实世界中现身？

大宋的脑筋突然一蹦——这个人会不会是个女孩？

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步就接近答案了。如今社会，很多人中性化，根本分不清男女，而且，很多女孩都留着纹理烫发型……

他开始使劲回忆梦中那个男孩的长相，越来越确定，他错了，对方就是个女孩！

他马上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要设法找到那个受害人的照片，看看她跟梦里的「李浩哲」是不是同一个人。

第二日，大宋打了辆出租车，又去了那家宠物食品厂。那个四合院里充满了一股炒栗子的味道。

门卫老头出来拦住了他：「找哪个？」

大宋来过，有经验，他说：「我去销售部批发点狗粮。」

门卫老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进去了。

大宋直接去了生产部。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孩正在门口抽烟，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大宋凑过去跟他聊起来：「我听说前些天咱们厂有个女孩出车祸了？」

男孩点点头，接着抽烟。

大宋问：「她叫什么？」

男孩说：「刘丹。」

还好她不叫「李浩哲」。

接着，男孩看了看大宋：「你是干什么的？」

大宋有点紧张：「这个刘丹应该是我的小学同学，但是我不能确定，所以来打听一下。」

男孩朝里面喊道：「莉姐。」然后对大宋说：「她俩是闺蜜。」

很快，一个穿着工装的女孩就出来了，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对男孩说：「你又磨洋工。」

男孩指了指大宋：「他问刘丹的事儿。」

大宋把脸转向了这个「莉姐」：「请问，刘丹过去在哪个小学读书？」

「莉姐」说：「那我不知道，我高中才认识她。」

大宋赶紧说：「哪个高中？」

「莉姐」说：「顺意三中啊。」

大宋假装点点头：「嗯，应该就是她……她爸是三中的老师，对吧？」

「莉姐」说：「不是啊，她爸妈都是卖菜的。」

大宋说：「嗯？他们在哪儿卖菜？」

「莉姐」说：「顺意电脑城旁边那个菜市场啊。」

大宋说：「那她跟我说的可能不是一个人……谢谢了。」

「莉姐」转身回了车间，那个男孩继续抽烟。

为了不留下漏洞，大宋还是买了一袋狗粮，抱到路边等了等，一辆黑车就开过来了，他挥挥手，黑车停下了，他把狗粮放进了后备箱，对司机说：「去顺意电脑城。」

从宠物食品厂到电脑城大概七公里左右，到了之后大宋下车就走，他以为那个司机会喊住他拿狗粮，但是司机并没有吭声。

很好。

接着，大宋买了袋水果，又找到一家营业的银行，进去取了些钱，装在了信封里，这才走进菜市场。

这个菜市场比他想象的大多了，简直可以称为人山人海。他茫然四顾，去哪儿找到刘丹的父母呢？

最后他去市场管理部问了问，工作人员不知道谁是刘丹的父母，但是他们告诉大宋，有个叫刘红采的，他和他老婆在肉类区卖鱼。

大宋就去了肉类区，找到了这个刘红采，他戴着黑框眼镜，扎着长长的防水围裙，正在拨弄计算器。

大宋叫了声：「刘叔。」

他抬头看了看大宋。

大宋试探地说：「我是刘丹的高中同学，也是她的好朋友。」

刘红采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了一丝悲苦的表情，朝着大宋点了点头。

大宋终于找到受害者的家属了，他接着说：「后来我去读大学，跟刘丹就失去了联系，刚刚听说她的事情，来问候一下。」

刘红采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大宋说：「阿姨呢？」

刘红采说：「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在家待着呢。」

大宋说：「我去看看她。」

刘红采说：「嗯，你去吧。」

其实，刘丹家就住在菜市场的背后。

大宋来到那个小区，走进一栋很老的楼，敲响了门。

刘丹的母亲在里面问：「谁？」

大宋说：「阿姨，我是刘丹的老同学，刚刚去菜市场看过刘叔了，现在过来看看您。」

刘丹的母亲从猫眼朝外看了看，把门打开了。

这个女人应该不到 50 岁，脸色十分憔悴，穿着皱巴巴的睡衣，一看就刚从床上爬起来。她对大宋说：「请进吧。」

大宋进门之后，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把水果放在了茶几上。

刘丹的母亲没有多说什么，默默给他倒了水，然后坐下来就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大宋轻声说：「阿姨，您节哀。」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放在了她面前：「很遗憾，我没能参加刘丹的葬礼。这是我作为老同学的一点心意，您收下。」

信封里总共装着 12555.5 元，没什么含义，他的银行卡里只有 12555.5 元。

刘丹的母亲并没有推辞，她擦干眼泪，深深叹了口气：「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大宋没有接话，过了会儿才说：「我跟刘丹都有六年没见过了，家里有她的相册吧？」

刘丹的母亲说：「有的。」

然后她起身就去了一个房间，过了好半天才拿着一个厚厚的相册走过来，接着说：「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撞了人你倒是下来帮着打个电话啊，他跑了，刘丹才 25 岁，她在地下怎么能闭上眼睛……」

大宋接过相册，心脏猛跳起来。

刘丹的母亲又恨叨叨地说：「交警说，他们正在追查那辆车的车牌号，我巴不得立刻就抓住他，然后好好看看他的长相！」

大宋慢慢翻开了第一页……

相册上的刘丹留着长发，圆脸，大眼睛，跟大宋梦到的男孩一点都不像。她在照片中看着大宋，或微笑，或嘟嘴，或飞吻……

大宋不敢再看，把相册合上了。

他没有得到丝毫放松，眼下他面临一个更难解的问题——梦中那个男孩到底是谁？

五．穿黑帽衫的男孩

这个小说叫什么了？噢，《你的车认得你》。

我们接着讲车。

小宋返回家的路上，猛然想起刘丹的母亲刚才说过一句话——交警正在追查那辆车的车牌。

他的心渐渐缩紧了。

当时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相册上了，并没有太注意这句话。看来，当时有人看到了他的车，也许并没有看清全部的车牌号，只是记住了其中一个或几个数字……

他马上做出了决定——把小狄卖掉。

然而，当他回到他家那个小区的车库时，却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他停放小狄的那个车位空着。

他蒙了一下，第一个念头就是警方已经把小狄拖走了。

又一想，如果警方找到了肇事车辆，应该先把车主带走调查，怎么会把他的车拖走呢？

他风忙火急地在车库里奔跑起来，竟然在很远的一个角落看到了小狄，它静静地趴在那里，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正在赌气。

大宋停在了十几米的地方，他眯起眼睛看着小狄，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清楚地记得，他把它停在了离家最近的地方（实际上他几乎每天都停在那个车位上），虽然他两个多月没来过车库了，但绝对不会记错，这辆车为什么自己移动了？

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走过去，掏出手机从各个位置给小狄拍了照，然后就跑回了家。

他登录了本地的「顺意之家」网站，进入二手车交易区，直接挂出了小狄的信息，并留下了电话。

他的售价很便宜。

当天就有人联系上了他，双方很快见了面，买方是个刚退休的老者，很健谈，他说他这辆车是给他儿子买的，算是送给他的本命年礼物。聊着聊着，大宋了解到他家就住在顺意的 B 小区，离大宋家大概三公里，大宋还去过一次。老者看了车之后很满意，两个人商定，不走二手车市场的程序，直接去过户，然后老者把钱打给大宋……

老者把车开走的时候，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小狄的车况一直很好，但是老者开着它刚刚走出几米远，它竟然熄火了。

老者把它重新发动着，又走出几米，它再次熄火。

这让大宋很难堪，他走过去对老者说：「这辆车从没出现过这样的问题啊。」

老者并不在意，他说：「它可能认生。」

接着，他又一次把小狄发动着，终于开走了。

看着小狄被开出了车库，大宋的心里忽然有点酸，他觉得小狄是不想离开他。

大宋继续坐地铁上下班。从他家到单位很顺，才六站。近期他不打算再买车了，等着把心理上的阴影慢慢清除掉再说吧。

说来也怪，自从大宋看到刘丹的真实长相之后，再没梦到过那个男孩。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大宋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些对亡者的愧疚。愧疚没问题，不疼，不痒，也不危险。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一天他在地铁上遇到了一个人，从此他的生活再次被打翻。

这是个周二的早上。顺意是郊区，而且地铁是始发站，乘客并不多，还有很多空位。当时，有个穿黑帽衫的男孩坐在大宋左侧的斜对面，大宋一直在低头玩手机，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后来，他的眼睛有点累，就把手机放下了，突然感觉好像有人正在盯着自己。他转头看过去，那个男孩立刻把视线移开了，似乎感觉有点不自然，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起来。

大宋顿时敏感起来。

这个男孩大概 25 岁左右，留着纹理烫发型，长脸，白白净净，细长的眼睛……他正是梦里的那个「李浩哲」！

大宋的心狂跳起来，他慌乱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车门口，没敢再回头看一眼。大概半分钟之后，地铁在第四站停下来，他一步就跨了出去。

地铁开走之后，他靠在了站台的柱子上，感觉脖子就像被什么掐住了一样。

那个男孩从噩梦里来到了现实中，大宋却从现实中陷入了噩梦里，他在公司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

接下来的几天，大宋再没遇到那个「李浩哲」，他的心这才踏实了些。他觉得自己太多疑了，地铁上的男孩只是跟他梦见的男孩有点相像而已，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下一个周二，大宋跟往常一样坐在地铁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忽然又感受到了一双眼睛的存在，他看了看左侧的斜对面，并没有人看他。他又看了看右侧的斜对面，最边缘坐着一个人，他穿着黑帽衫，帽子低低地扣在了头上，看不见脸。

大宋马上就认定，他就是上周二遇到的那个男孩，刚才就是他在看自己。

大宋突然站起来，慢慢朝对方走了过去，他要去跟他聊聊，只要他有名字，有单位，有身份证，那么，他就不是梦中的「李浩哲」。就在这时候，地铁来到了第二站，开始刹车了，那个男孩站起身，快步走到了车门前，地铁刚刚停稳，他就下去了。

大宋停下来，心里又开始打鼓了。此人为什么要躲？

之后大宋摸出了一个规律，每次他都会在周二见到这个男孩，他永远都穿着一件黑帽衫。大宋和他互相打量，又都躲避着对方的目光……时间一长，他们渐渐好像都熟识了。

大宋还发现，这个男孩每次望向他的时候，眼神里都透着淡淡的抱怨和忧伤，好像心理有什么问题。

这个周二，大宋下班的时候又在地铁上遇到了这个人，他装作没看见，低头闭目养神，其实他一直眯缝着眼睛，用余光监视着对方。对方一直坐到终点站才下车。大宋跟踪了他，远远地看着他走进了 B 小区。

小狄就卖到了这个小区。

此时是黄昏，大宋站在街道旁，忽然产生了一个极不靠谱的想法——这个男孩会不会就是小狄呢？

他好像撞到了一个不该触碰的秘密上，忽然感觉全身发冷，不是心理的，而是生理的，他剧烈地哆嗦起来，赶紧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梧桐树。过了会儿，他感觉稍微好了些，直接走进了 B 小区。

那个男孩已不见了踪影。

大宋找到了车库入口，进去了，他四下寻找，终于在一个靠边的车位上看到了小狄，大宋停下来，眯起眼睛打量这辆车，它的外观那么熟悉——全身黑色的烤漆，白色的车标、车灯和轮毂……只是车牌很陌生，大宋感觉就像自己亲生的孩子被卖掉，换了个新名字一样。

他盯住了车牌号的最后一个数字，傻住了——每周二正是小狄限行的日子。

这天晚上，大宋又做了个怪梦，他梦见他奔走在一片草原上，也不知道从哪儿来，更不知道到哪里去，那个「李浩哲」从前面出现了，那是个大坡，就像电影镜头一样，他慢慢走上来，大宋先是看到他的脑袋，然后是上身，然后是两条腿……

他在大宋面前停下来，眼睛里依然透着哀伤，他说：「你不认识我了。」

大宋不确定吉凶，没有表态。

「李浩哲」撩起长发，又掏出湿纸巾在左额上擦了擦，掉下了很多白色粉末，一块深深的伤疤就露了出来。接着他的眼睛就湿了：「六年了，就是我天天驮着你到处跑啊。」

大宋又恐惧又难过，竟然四下找了找，既然小狄来了，那么他的狐小妹和米老鼠怎么没出现？

「李浩哲」把目光投向了远方，慢慢地说：「记得去年我们去锡林郭勒，在沙窝里陷住了，你使劲挖，我使劲爬，我俩一起加油，最后终于逃出了那个沙窝，当时天都黑了，我们的身上都是沙子……」

大宋不知道该怎么跟一台机器对话，他始终缄默着。

「李浩哲」接着说：「还有一次我们去郊区野营，半路我开锅了，高烧不退，迷迷瞪瞪的，你去河边提了一桶水，使劲浇我，帮我降温，我们就那么走走停停，最后总算坚持到了目的地……」

大宋还是不说话。

「李浩哲」继续说：「我最忘不掉那次我们去密云，大雨就像瓢泼一样砸下来，我那雨刮器拼命摆动，根本不顶用，当时我俩在京承高速上，走又不敢走，停又不敢停，天上的闪电跟惊雷一个接一个，满世界都是水，我俩都吓傻了……」

说到动情处，他的眼睛湿了。他用袖子擦了擦，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大宋：「自从那天撞了人之后，你嫌我的身子被弄脏了，然后就把我抛弃了……」

大宋还是不说话。

停了停，「李浩哲」的语气终于变得明亮了一些：「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些话。我走了，以后，我每次想你的时候都会去地铁上看你。你别忘了我。」

然后他真的转身离开了，渐渐走下大坡，不见了。

下个周二，大宋来到地铁上，果然又看到了那个「李浩哲」。

这时候地铁刚刚开动，大宋直接在他旁边坐下来。「李浩哲」一直在低头玩手机，并不看大宋。

大宋说话了：「我看你总坐这趟地铁。」

他没有回话。

大宋说：「而且你每次都穿着这件黑帽衫。」

他还是不回话。

大宋说：「我还梦见你了，你对我说，就是你天天驮着我到处跑。」

「李浩哲」终于扭过头来，他静静地看着大宋，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去祭奠一下她吧，心里安宁。」

大宋愣愣地看着他，感觉一下被拽回了冷硬的现实中，他已经不会思考了。

「李浩哲」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大步走向了另一节车厢。

大宋当天就买了 25 根白色的香烛，还买了很多纸钱，深夜的时候，他背着鼓囊囊的旅行包，一个人出发了。

不管这个「李浩哲」是不是小狄，他肯定知道大宋干了什么，所以，他的命令大宋绝不敢违抗。

大宋骑着共享单车，蹬了一个多钟头才来到冕塘路口。他不敢打车，他怕留下踪迹。

这天夜里有月亮，很细很弯，惨白惨白的。

在市区的时候没感觉有风，到了郊外就变得阴风阵阵了。

来到冕塘路口后，大宋把单车停在了公路边上，然后裹紧了身上的风衣，慢慢朝着那个车祸现场走过去。

一路上，他满脑袋都是刘丹的照片，她或微笑，或嘟嘴，或飞吻……

终于，他停下了，蹲下来，掏出打火机，好不容易点着了第一根香烛，去点第二根的时候，第一根「呼」一下就灭了。他点着第二根香烛之后，再去点第一根，第二根又灭了……

最后他放弃了。

他把纸钱统统倒在地上，用打火机把它们点着了。

纸钱烧得越来越旺，纸灰四处飘飞。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他从没祭奠过谁，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只是低低说了句：「刘丹，对不起，我给你磕头了。」

说完，他趴下去，刚刚磕了一个头，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鬼鬼祟祟的引擎声，他直起身来转头看去，月光下，一辆黑色的车正鬼鬼祟祟地朝他开过来，它没有打开车灯，但不知为什么，大宋很肯定它就是自己那辆车。

这辆车的速度非常快，大宋想逃开已经来不及了，就那么傻傻地跪着，「嘭」一声巨响，他就倒在了地上……

接着，他听到了急刹车的声音，这辆车就像山一样压在了他的身体上。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伤了，但他听到了流血的声音，有点像鱼在吐泡儿。他的大脑迅速变得迟钝，恍恍惚惚中，他看见那个「李浩哲」出现了，他在车轮旁蹲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大宋，过了好半天才说话：「现在该你驮着我了。」

六．真相可以是这样

大宋死了。

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如果按照理性推理，情况也许是这样的——

「李浩哲」是刘丹的男朋友，刘丹被撞死之后，他发誓一定要逮住肇事司机，从此他就开始了寻找。车祸发生的时候，附近确实没有一个目击者，「李浩哲」扩大范围，盯住了小宋那个朋友举行派对的度假村，不过警方已经调查过了，度假村里的所有人都已经被排除。不过，「李浩哲」偶然得到了一个信息，有个人本来应该来参加派对的，但是他被老板留下加班了，没有赶过来。

从此，「李浩哲」就盯上了大宋。

通过调查，他知道大宋在哪个公司上班，有一辆什么车，以及车牌号是多少。

他开始跟踪大宋。实际上，大宋早就在地铁上见过他，但是他并没有在意，也许是第六感的作用，这张脸却刻在了他大脑的第六层，从那以后，他开始频频梦到这个男孩。

不久，「李浩哲」从刘丹的父母口中得知，有个男子曾前来探望过他们，此人自称是刘丹的高中同学，还莫名其妙留下了 12555.5 元钱。是的，大宋给的钱有点多了。

「李浩哲」在地铁上偷拍了大宋，然后去问刘丹的父母，刘丹的「高中同学」是不是这个人，得到肯定之后，他的心里已经有数了。他早就打听过了，大宋的老家在河北，他小初高都是在石家庄读的，大学毕业之后才来到北京，毫无疑问，此人心里有愧。

他没有报警，肇事致人死亡逃逸，一般来说都不会被判死刑。他要大宋死，必须死。

接着他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他发现，自从刘丹出事之后，大宋再没有开过车。他知道大宋很可能会卖车，于是天天浏览二手车网站，真的发现了大宋的车。他委托父亲帮他把那辆车买了下来。

他要用肇事者撞死刘丹的车撞死肇事者。

本来，他计划在大宋下班的路上动手，没想到那天大宋在地铁上主动坐在了他旁边，还跟他搭话了……这是个偶然，最后，他决定在刘丹的死亡之地完成这件事情。

七．加个尾声

大宋去冕塘路口祭奠刘丹的这天晚上，「李浩哲」要复仇了。然而，他去车库开车的时候却发现那辆车不见了。

他以为父亲开出去了，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正在家里看电视。

他四处寻找，始终没找到那辆车。

他立即报警了。

24 小时后，警方得到线报——有人在 2800 公里之外的地界看到了这辆丢失的车，它正在公路上狂奔，驾驶室里并没有人。

（讲真：美系车、日系车、德系车是我自己的换车经历。还有个情节也是真的——有一天我的车确实自己移动了位置，我在朋友圈写过这件事，你们可以去看看具体细节。我的私人微信号：zhoudedonglife。注明：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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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0-08-21 1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