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间是用石头垒成,面积小的很,整间房除了唯一一扇仅供一人出入的门之外就只有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窗户,窗户的位置很高,一般人伸手是决计够不到的,借着从这扇小窗户泻进屋内的月光,隐约可以看出里面的摆设:一张檀木方桌,两片铺在地上的席子,别无他物。虽然是春天,但颍川还是有些微冷的,尤其在半夜时分,尤其是在这徒留四壁的石房子里面。
“咝”司马徽点着了烛台,虽然只是微弱的光芒,却把这个小房间内照得通亮,原本清俊且带有几分慈祥的水镜先生在这光芒之下,眉宇间竟流露出一股阴鸷与坚毅。叔侄二人分别对坐在两片席子上。司马徽说:“《天势》篇有两部分,前半部分正如我白天所讲,是关于时势与人才的关系;后半部分我没有讲,是关于人才出现的规律与运用之方法。”
叔父为什么不讲呢?仲达满腹狐疑。
司马徽顿了顿,竟然接着仲达心里的想法继续说道“我之所以不讲,是因为这后半部分是我借通灵之术窥测天意而得,若是泄露了天机,恐遭天谴,折损阳寿。”
叔父竟然可以与我的内心想法对话?如此知人,真不愧为“水镜”也!只是既是怕泄露天机,那为何叔父又对我提起呢?仲达心里胡思乱想地泛着嘀咕,嘴上却仍旧不敢说。
“现今世上,刘姓天下,气数已尽;曹氏气盛,不可与争锋;而我窥测天意,竟发现了可以使我司马氏主宰天下的捷径。你乃司马氏百年不遇的人才,我今日要将这天机说与你听,你务必牢记在心,以后为发扬我司马氏而努力,若如此,我即便损了阳寿,亦无怨言。”司马徽一脸严肃地说,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讲出刚才的那一番话。
仲达听闻此言,连忙起身跪倒,略显激动地说:“侄儿恳请叔父慎重,若真如叔父所言,引得天怒,恐于叔父损害过大,叔父亦可考虑心怀此天机,自寻光大司马氏之法,侄儿必将竭心尽力,誓死以协助叔父。”
司马徽长叹一声,感慨道“我有通天之识,却无通天之才;汝有通天之才,却无通天之识。而今我将这天机说与你,因为只有你方才有能力缔造乾坤。”
仲达欲言又止,司马徽不容分说,搀起仲达,二人再度分宾主落座。
“《天势》篇后半部分讲的是天下的人才,凡世间人才,对应天上星辰。因而史书方记中往往会见到,‘将星陨落,天命难违’的记载。但是史官迂腐、术士浅薄,他们往往只知道其表面,却不知其深处之玄妙。世间人才多如星斗,但一个时代中最为杰出者仅有八人,对应着北斗七星与北极星。而只有能掌握这八颗星星运转规律之人,方能称霸天下。”司马徽不紧不慢地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当今世上,北极星下凡对应的正是曹孟德,带甲百万,雄踞北方,此诚是霸业已成之迹象。孟德手下谋士郭嘉,战张绣后又收服的贾诩,都是这北斗七星中的两颗,三星聚顶,袁绍纵拥河北四州,亦不是敌手。”
“原来如此”仲达想到外面的时势,若有所悟,点头称是。
“除曹操帐下三星齐聚外,东吴周公瑾也是一星,可惜孙权势单力薄,虽有一星在彼,却只有固守本土之力,而不能远图天下;此外我夜观天象,颍川竟出现四星汇聚的奇景,只是这四星都未出世,因而星象尚不明显。”
“四星齐聚在此?”仲达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出于对天机的敬畏,并未说出心底所想。
“嗯,正如你想到的那样,其余的北斗四星,正是诸葛孔明、庞士元、徐元直与你仲达啊!”司马徽又一次看破了仲达的内心想法,说起话来却依旧从容不迫。
“原来如此!”仲达一面口头上对着星象的奇妙表示惊叹,心里却更讶异于叔父能看透自己的本事和心智,还好是叔父,这要是曹操也能看穿自己的想法,那我可就一辈子无出头之日了,万幸万幸啊,仲达长舒一口气,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消逝不见了。
“你欲为齐桓公,成就霸业,但又恐不成,所虑者为何?”司马徽明知故问。
“小侄所虑者唯曹孟德耳。”仲达自知心里的一切都瞒不叔父,反而坦诚回答,更显轻松。
“汝之才,较曹孟德如何?”司马徽又问。
“伯仲之间,不相上下。唯虑其势已成,甚难图之。”仲达进一步解开自己心中隐秘多年的想法。
“恩,曹操自己本是北极星下凡,又逢三星齐聚,现已成气候,非人力所能颠覆。”司马捋着长髯说道。
“那如何成就霸业?”仲达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全没了一直以来的沉稳,脱口便问。
司马徽“呵呵”一笑,好像对仲达如此的开诚布公非常满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投奔曹操!”。
一阵冷风陡然拂过,原本微弱的烛光在风力的拉扯下,变得更为晦暗不明。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 曹操颁布《求贤令》:“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又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曹操颁布《敕有司取士勿废偏短令》云:“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
“投奔曹操?那岂不是反而更增强了他的实力?”仲达不解且略显怀疑地问,仿佛是自己听错了,或是叔父在和自己开玩笑。
“非也,当今天下的局势,曹操成为霸主已然不可撼动,其雄踞北方,欲南下平定西蜀、荆襄、江东也是势不可挡。唯今看来,天下的走势无非三种。一是曹操南下,灭刘备,破刘表,而后横扫东吴,再转身如蜀,直抵汉中,以成天下大业;二是东吴周瑜抢先一步,占据荆州,直捣西蜀,与曹操形成南北对立之格局;三是西蜀、东吴、北魏三足成鼎立之势。”司马徽一口气说道,就好像这些话他已经反复掂量了很久,再熟悉不过了似得。“若是曹操一统天下,时势必将由乱而入治,此后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汝再无用武之地。”
“叔父教诲,侄儿谨记!那若是周公瑾统一荆襄、蜀汉呢?”仲达似乎有些开窍了,追问道。
“亦不可取!就现今局势看来,曹操不日将南下征荆州,以曹操之才,深知兵贵神速,万不肯给东吴半点机会。而周瑜可否在这二虎夺食之际更占上筹,实难判断,东吴守土尚可为,开疆拓土非其所长。即便东吴占了荆襄,亦难以守之,东吴内部之所以稳固,是因为孙氏、朱氏、张氏、陆氏等几个门阀氏族利益得以平衡的结果,而占了荆襄之后,如何平衡刘氏、蔡氏、蒯氏几个大族的关系将会非常棘手,尤其刘氏与孙氏有杀父之仇,恐难相处。”司马徽回答得干净利落,眼睛里闪着精光,仿佛看透了曹操、刘表、孙权各家长短与未来战局,又好像在盘点着家里的房间土地一样熟稔于心。
“那定要成那三足鼎立之势?”仲达试探着问,只是这次的试探并非出于对叔父的有所保留,而是他确实不知道在当今各诸侯势力中如何三足鼎立。
“正是,唯有三足鼎立,西蜀、江东对曹操两面掣肘,才有可能制衡住曹操。现刘备玄德,困居新野,有虎狼之志,且手下关于、张飞、赵云,皆为万夫不当之勇,之所以无处一展抱负,只因手下谋臣不得其人,而我处四星汇聚,正好可以助其夺取荆襄以为家,再入西蜀,成三足鼎立。”
司马徽见仲达半探着身子,似乎懂了但又好像还没有完全明白,便继续说道“而今正是群雄逐鹿之时,曹操极为渴求人才。凭你的才华与家世背景,在曹操军中不过几年便可呼风唤雨,大有作为。但又切忌让曹操一统天下,这样你便会如同汉初韩信一样,功劳越大,死得越惨。所以务必需要可以掣肘曹操的势力存在,这个势力越强大,你这样的良将谋臣在曹操军中越显得重要。曹操唯才是举,尤其在有虎狼觊觎卧榻之时,更是求贤若渴。你去投奔曹操,必得重用。曹操早晚归西之后,他的后人不似他那般才华,加上外有刘备、孙权虎视眈眈,你还愁不能加官晋爵,手握兵权?之后只要细细布局,曹家天下早晚归司马氏所有,待后来再徐图天下。”
仲达如梦初醒,目瞪口呆,就好像官渡之战中曹操得知了袁绍屯粮乌巢时一样,仿佛在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里看到了黎明的些许光芒,叹了一声:“若无叔父今日提点,仲达恐枉活此生啊。”
司马徽笑着说“你有治世贤臣之才,乱世霸主之能。只可惜被曹操抢了先机,而今只能先为臣,后称霸,化曲折为捷径。记住了么?”其语气之沉稳淡然,如谈家常一般。
仲达赶忙回答“叔父教会,句句谨记在心,不敢忘却。只是,曹操不日即将南下,刘备、刘表危在旦夕,若荆州有失,孙权亦恐难保,叔父如何保证曹操占不得荆襄,而后成三足鼎立之势呢?”
司马徽淡淡一笑,抚着仲达的手说:“曹操之所以势大,无非三星聚顶之功,今诸葛孔明、庞士元、徐元直皆在寻求名主,只可惜其皆为空抱一腔愿望之腐儒,不肯从曹操这个所谓‘汉贼’。我欲将徐庶、孔明推荐与刘备;将庞统推荐给孙权,这样加上周瑜,四星联合,曹操此次南征必败,而后刘备占荆州,平西蜀,三足鼎立成矣。不过我要先去秘受诸葛亮三分天下之战略,然后将其推荐给刘备,三分之势方可成,司马一族方有称帝之希望,否则刘备、孙权单打独斗,皆非曹操对手。”
“徐庶、庞统、皆世之大才,诸葛亮更是百年不遇,侄儿亦没有胜他的把握。他们若在刘备、孙权手下,若反噬了曹操,到被他们夺了天下,将为之奈何?”仲达问。
“今曹操势大,刘备孙权方肯联合,若曹操式微,二人争斗尚且不及。何况我把三个学生分派于双方,龙争虎斗,高下难分,一时间三足鼎立的平衡很难打破。并且据我夜观天象,周郎命不久矣,凤雏入蜀必亡,徐庶有才无功,诸葛亮幸逢其主,不逢其时。至于曹操手下郭嘉星光晦暗,不久必死,贾诩胸怀韬略见识,却不得施展。七星之中唯有你光芒大盛,早晚必成气候,纵使不能亲自称王称帝,也必将泽被子孙,终将被宗庙列入先祖之位,南方日后必一统于北方,我司马氏必将一统天下,此乃天命,不可违也。只可惜我泄露天机太甚,恐怕没命看到那一天的场景了。”
仲达听得这一番言语,竟觉得叔父司马徽似乎是已看透且安排好未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时势的发展,好像整个天下都早已在他的手心儿里,随他摆弄安排,不禁觉得背后凉风阵阵。而抬头又看见叔父苍老憔悴的面容,似乎真将不久于人世,又长叹一声,跪泣良久,方才离开。
司马徽独自对着屋顶的小窗怅然说道“世人皆称我为水镜,殊不知,水镜者,不仅能鉴人,还能鉴世,鉴天道也!”
那一夜,夜幕如水,北斗七星闪烁得格外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