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三石村(三)《香血》|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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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血》
十三、三石村(三)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一幕,所有的恐惧和慌乱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以至于所有听我复述这一经历的人都得出这样结论——冬天的夜晚,睡在山里的地上,是很容易感冒的。

这看起来很滑稽,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当时我被尸体人砸了一闷块,当场昏倒,中间醒来过一次,睁眼望了望四周,翻个身,居然又睡着了——的确是很冷。我没有冻死是个奇迹,或者也可以说是人为,因为在那之后不久,村长就带着人来将我提了回去。据说当时村长皱着眉头看着我,眼睛里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冷冷地将我朝床上一扔,仿佛扔一件包裹或者其他物品——这些都是赵春山后来告诉我的。当时我半昏迷半沉睡,一动也不动,将赵春山吓了个半死。

“希望他明天能够自己走出去,真是麻烦。”赵春山告诉我村长临走的时候扔下这么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才只六点多钟,我头疼欲裂,全身都酸痛无力。赵春山强行将我摇醒,将以上内容转告我之后,便要我跟他一起出村。我试着坐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赵春山皱着眉头探了探我的额头,确定我在发高烧。

“能走吗?”他问。

我正要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村长是如何知道我在那里的?

这件事相当可疑,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而且尸体人昨夜突然出现,是不是表示,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三石村?

一想问题就头疼,我摸了摸头,上面缠着一圈绷带。

“是你帮我包好的吗?谢谢你。”我对赵春山说。

他摇摇头:“昨天你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包好了,可把我吓了一跳。”他已经穿好衣服,一点简单的东西都提在手里:“走吧?”

我虽然发着烧,身体也不是很舒服,但是要走也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刚才想到的那些,让我决心留下来——这个三石村,已经越来越让我怀疑了,与其盲目追踪尸体人,倒不如在这里寻找线索——昨天尸体人之所以袭击我,或许正是因为我的到来威胁到了他以及三石村的安全……我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直到赵春山不耐烦地连连推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没力气走路。”我故意作出很虚弱的样子,这并不困难,头疼乏力是客观存在的。

赵春山这个质朴的汉子为难地看着我,连连搓手:“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显然是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恐惧的地方,然而以他憨厚的个性,又不好意思扔下我独自在这里。

“没关系,你先走吧,我身上有符。”我瞎诌了一通关于福气运气五行之类自己也不太明白的鬼话,将他听得一愣一愣,不过好歹是明白我留在这里绝对没有危险,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跟我告辞了,临走时不忘叮嘱我一声“小心”,我一笑。

赵春山走后,我将被子卷好,准备再睡一觉。刚刚睡着,又被人摇醒,睁眼一看,村长虎着脸站在我面前。

“你自己能走吗?要不我找辆拖拉机送送你?”他问。

我越发地“虚弱”起来,声音微弱地道:“起不了床,头晕。”他怀疑地盯着我,似乎是要从我脸上看出破绽来,我索性闭上眼睛,让他独自观察去。从眼皮缝里可以看见他的表情十分为难,又似乎有几分担心,不知道是担心我死在这里不好交代,还是担心我会发现他们的秘密——恐怕是后者居多。

他独自站了一阵,终于叹了口气:“要不,我送你上医院?”

我呻吟着摇了摇头:“只是发烧,躺躺就好了。”

他再也没有办法,正准备离开,我又叫住了他:“村长,谢谢你昨天送我回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他怔了怔,笑道:“不用谢,我哪里会晓得你出事了,只是恰好经过那里。”

“哦,那你来得真及时啊。”我“不清醒”地嘟囔一句,翻身“睡着了”,村长又站了一小会,便离开了。我闷在被窝里暗自好笑,但是头却真的晕起来,不多时,便真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作,一线微白从窗口投射进来。我起了床,精神振奋许多,只是还有一点头晕。不知道是几点钟了?我慢慢踱出房间,穿过重重的房屋,到了金叔的小房子里。他正俯身在火炉上烤红薯,见我起来,热情地问我是否要吃点。我肚子正饿,便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看看他床头的闹钟,竟然已经九点多,这一觉睡得也颇为沉实。

在我吃的时候,金叔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并且关切地问:“怎么样?好点没有?”我正要说没事,却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想到他拦阻我出门查看,又想到赵春山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暗暗多了个心眼,摇摇头:“头疼,全身都疼,走不得几步,胸口就发闷。”

“那就在房子里歇着,别到处乱走,外头冷。”金叔好像是相信了我的话,叮嘱道。

我没有作声。

他越是叫我不要到处乱走,我越是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恨不得立即出门查个水落石出。然而我表面上仍旧是不露声色,慢慢地啃着红薯,时不时皱皱眉头显示我的“痛苦”,甚至厚着脸皮央求他帮我倒一杯热水,身体也可笑地缩起来——惭愧,幸好这副窝囊的样子没被江阔天那厮看到,不然他一定要笑掉大牙。想到江阔天,我赶忙向金叔打听附近什么地方有电话可打,他摇摇头,表示这村里都没有电话。

“怎么会呢?”我感到奇怪。

“电话线坏了,政府一直没来修。”他闷闷地说。说完就靠在门边晒太阳,不时瞟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只埋头对付红薯。他以为我真没发现,那眼神变得相当犀利,且充满敌意,但是我一和他对视,他便立即换上一副和蔼的笑容,笑眯眯地看着我。

这让我暗暗心惊。

吃完红薯,我“艰难”地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朝外面挪去。金叔霍然站起来,身子挡在门口,有意无意地拦着我:“外面风大,你到哪去?”

“我想晒晒太阳。”我有气无力地道。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双瞳孔直直地盯着我:“屋子里有火烤,比太阳暖和。”

“我想晒太阳。”我坚持说,不停脚步地朝外走。他没有办法,只得让开来。

阳光瞬间落在身上,我叹了口气。貂儿曾经告诉我,无论有多么伤心难过,看见阳光依旧灿烂,就觉得这世界上还有希望。我其实并无任何伤心难过的事情,只是莫名地感到,有一团冰冷的黑色,笼罩在整个村庄,连头顶这光辉灿烂的太阳,也无法穿透。

我忽然感到很孤独。昨夜有赵春山与我共同面对这个古怪的地方,还不怎样觉得,现在,只剩我一个人,金叔虽然离我很近,然而他离我越近,我越孤单。我真想快点回南城,快点见到貂儿,见到江阔天,那些我熟悉的人们,那个正常的世界。

我又叹了一口气。

走出了祠堂,第一次看清了三石村的全貌。这是一个非常清秀宁静的山村,四面环山,山间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分布着田地和房屋。祠堂位于一座小山的脚下,几级水泥台阶铺出一个独立的地带,一排重重叠叠的土砖房子被粉刷一新。面前是一大块空地,几块田从空地四周延伸开去,与山接壤。一些村民在靠山的小道和田地之间行走着,有的在挑柴,有的在摘菜,看上去颇为宁静。

我朝其中一个村民走过去,还只走下台阶,一直注意着我的金叔便走过来,问我要到哪里去。

“到处走走。”我说。

“你不是病着吗?好好休息,不要劳神了。”他笑着说。

“我忽然觉得好了。”我也笑着说。我虽然身体仍旧有些不适,但是称不上是病,高烧的额头被屋外的凉风一吹,似乎清醒了许多。

金叔见我如此说,有些慌乱,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伸着一条穿得肥厚的胳膊拦住我。我笑了笑,轻轻推开他的手臂——之前因为听了赵春山的话,我对这个村子也产生了些微恐惧,故而不敢直接与他们对抗,现在看了村里的情景,也无非是普通的农村,谅他们总不至于强行将我赶出去,装病反而显得可笑了。推开了金叔,不顾他的阻拦,我径直朝靠我最近的那个村民走去。金叔见拦我不住,便飞也似的走开了。我知道他是去叫村长,笑了笑,不去管他。

那个村民正专心在他的菜地里用菜刀砍着白菜,那些菜长得十分水灵,齐根被砍下来,放在篮子里,白的与绿的交叠在一起,十分好看。我走近他,打声招呼。他听得有人说话,蓦然一惊,抬起头来,看见我,神色惊疑不定:“你是什么人?”

“我是记者……”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连连摇头,飞快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匆匆地走开了。我困惑不已,在后面跟了几步,倒似乎吓到了他,他走得越发快,不觉就撞上了迎面来的一个年轻人。两人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便匆忙分开,互相看一眼,各自不发一言,错开身,继续各走各的。

这情景让我深感困惑。据我对农村的了解,同一个村子里的人,互相之间都是烂熟的,见面了开个玩笑、打个招呼是很平常的,若是毫不交谈,那必然是有意见了。何况两人撞在一起,依照我们这地方人的脾性,不说吵架,说两句是一定有的,哪有这样轻易就分开的道理?

更让我不解的是,那个村民看见我,怎么好像看见了鬼一般,那样慌张?

我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情。与先前那村民相撞的年轻人匆匆朝这边走来,正好路过我身边。我一把拦住他,还未开口问,他已经先自一惊,再看见我,神色越发惊恐,转身便跑。幸好有那村民的先例,我已经防着他这一招,一把抄住他。其实这么做的时候,我心里毫无把握,这年轻人个头虽然不高,但是矮矮壮壮,浑身肌肉十分结实,真要发怒,我未必是他对手。但是他仿佛被吓慌了,我一抓他,他立即站住,小声哀求道:“你别碰我,你放手,你要干什么?”

我被他那种惶恐的神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想要放开,又怕他跑了,手底下略微松了松,笑道:“你别慌,我只不过是问你点事,跑什么?”

“问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羔羊般地望着我,让我感到自己似乎十分凶恶。

我苦笑一下:“我不是坏人,我是南城来的记者。”

“记者?”这个名词似乎让他更加慌张,在我手底下努力地挣扎着,“记者来我们村干什么?我们村又没发生什么事情。”

他看起来很壮实,挣扎的时候却十分小心,似乎是怕弄伤我,几乎没有使什么力气,这又是个奇怪的地方。赵春山说得对,这个村子,的确是有点奇怪。

“你们村前段不是发生火灾了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看起来“火灾”两个字让他慌张到极点,他猛然发力,挣脱了我的手,朝远处跑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要去追他。眼见他一溜烟跑没了踪影,我心里的疑惑,如同雪球越滚越大。

沿着山脚的小路,我在村里随意地走动着,不时有些村民慌张地从我身边闪过,瞟我的眼光都充满了惶惑。我只觉得郁闷难当。

早晨的太阳是淡淡的,照在田间未消尽的白霜上,那霜便抹上了淡金,一簇簇短小的稻茬,被冻得如针般耸立,尖端处毫光闪耀。山上的枞树依旧是郁郁青青,针状的叶子油油地亮着,在延绵柔和的山中涂抹出无限生机,那山如同一条长长的绿带,随意挽在村庄周围,上方围出一片碧青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天下笼着一窝格子似的田地,绿边黄里,中间一些小人在活动,倘若从高空俯瞰,俨然一盘巨大的象棋。这种农村景象一向令我心旷神怡,如果不是这村子如此怪异,我一定要好好欣赏欣赏这里景色。然而此时,我却满心烦乱。在村子里行走了一阵,很想找个人问些情况,却始终也没有机会,没有人肯让我靠近,似乎我身上带着可怕的病菌,看见我,他们就远远地绕弯子躲开了,比较起来,金叔的笑容实在可贵。

正郁闷时,一个高大的青年人朝我走过来。实际上,他已经远远地看了我好一阵。我望着他,不知他是要经过我身边,还是的确是来找我的。

他笔直地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这让我有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在三石村,这是第一个主动来到我面前的人。

“你是外地人?”他问我。

我点点头,将我告诉村长的那番话又告诉了他一遍,他边听边点头,等我说完,笑了笑道:“你还是回去吧,我们村没什么事可以让你写的。”

我看着他:“我不能回去,我必须完成采访任务,不然会被辞退的,我家里很穷。”说这些话时我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村子的人,都仿佛被看不见的铁幕遮得严严实实,不轻易将他们的内心展示给人看,如果我不这样说,恐怕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不知是不是我这番话起到了作用,那汉子眯缝了一下眼睛,望了望周围的其他村民,那些人装作不在意地在我们四周走动,但是我注意到他们警惕的眼神,不时从远处瞟过来,仿佛是在监视着我们。

汉子犹豫一下,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人忽然大声到:“大林,你不去淋菜,在这里说什么空话?懒骨头!”说着便迈步过来,要将大林拉走。

“爹爹,他是记者,不相干的。”大林站得笔直,望着我,焦急地跟那人解释。

我听得他叫“爹爹”,不由诧异地看了那人几眼——大林看来二十四五的年纪,那人也顶多三十五六岁,怎么竟然是他爹爹?看来这人保养得倒是不错。

那人一听我是记者,眼睛里越发溢出敌意来,死命地拉着大林,发着倔脾气,一张黑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露,几巴掌扇在大林身上,大声咒骂着他,大林不情不愿地被他拖出好远,只听得他们在不断低声争执,两个人用乡下方言飞快地说着,虽然这种方言我大致听得懂,但是速度一快、声音一低,在我听来,就无异于鸟语了。两人叽里咕噜一阵,那人终于被大林说服,放开了他。

“记者,我带你看你要看的东西。”大林朝我走过来,犹豫一下,“你看完就走是吧?”

我点点头。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跟他说的采访目的,是要针对消防写一些事实报道,正好他们村里的祠堂大火是个极好的例子。这个借口,跟昨天对村长说的不一样,不过现在村长不在这里,也就由得我胡说了,至于看过祠堂以后我是不是就走,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大林带着我沿着山路绕行,其间我几次找他说话,他都不理我,有时候山路狭窄,我朝他身边靠近一点,他都似乎受惊了一般,立即跳地老远,让我分外诧异。

似乎这村里的人都不喜欢被人触碰。

一路上遇见不少人,见了我,都是警惕的表情,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特务,而大林则是汉奸,这种想法真是让人又气又笑,大林也是一脸无奈,只是反复对那些人说:“你去问我爹爹去,你去问我爹爹去……”

绕过了一半座山,一片空地豁然出现在面前,让人眼前一惊。

这是一片焦土。

当年祠堂的地基上,还残留着半片土砖的墙,上面支棱着几根烧焦的梁,墙被烧得漆黑,四周一地都是稻草和木头的残余,一片黑色狼藉,风吹过时,偶尔还会荡起一些黑色的灰尘。在那些烧成碳的长木头中间,有一些深黑潮湿的印记格外醒目。那是一些人形的痕迹,一个个,有大有小,横七竖八,布满了地面,看得我背上一凉——我想起赵春山说过,当时全村的人都在祠堂里吃饭,突然火就起来了,那样大的火,谁也逃不出去,据三娃临死前的说法,全村的人都被烧死了——现在看到这满地的人体痕迹,我仿佛见到了当时的惨状,看来赵春山说得没错,这样大的火,不说全村人都死,至少是要死上几十个人才是。我在遍地残迹中小心地迈步,不时要避开一些支在一起的木头。随着深入火场,地上人体的痕迹越来越多,我大致数了数,已经数出了一百多人,这个数字让我十分吃惊。根据政府的调查,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死,甚至连受伤的人也没有,但是这地上这些分明是烧焦的人形,又是如何来的呢?根据我有限的消防常识,人如果被烧得能在地上留下这样的痕迹,大约这条命也差不多了。

这一百多条人命,居然全部都丝毫未损?

我摇摇头,这绝对不可能。

没来由的,忽然一阵心悸,我打了个寒噤。望望身边一言不发的大林,不知他当时是否也在火场里?

不知这些烧焦的人形中,是否就有大林?

这种想法让我又打了个寒噤。我不自觉地离他远一点,四面看看,这里背靠着山,远处有几个人在那里,都是三石村的村民,太阳虽然照着,光线却并不强烈。

假如真如赵春山所说,这村里的人,实际上都已经死了,那么,我所见到的这些人,就都不是人!

如果是这样,我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一阵微风拂过我的脸,我感到自己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完了?”大林突然出声,吓了我一大跳。

“没有,还要再看看。”我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在火场里慢慢踱步。

从现场的痕迹可以看出祠堂的大致构造,这祠堂占地面积十分之大,却似乎只有一个门,并且门还不大,这从烧得只剩中间一小块的门扇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结构有点不合常理。我们这里农村的房子,讲究通达豁朗,通常房子正面就是两道大门,一道门朝堂屋,一道门朝灶屋,两道门都有两米高,比城市里的大门要宽一倍,侧面还有通往猪舍、茅房的小门,屋子后面有后门,侧面有侧门,总之一句话,整栋房子到处都是门。如今虽然学着城里的样式建造了许多楼房,对门的偏爱略微减低,但是也至少是有前门和后门的,何况这祠堂自从新中国成立前造好之后,就一直不曾动过,依旧维持着旧时的结构,无论如何不应该只有一扇门。

“怎么这祠堂只有一道门?”我问大林。

“啊?还不是要改建成实验室,将其他的门都封了。”大林随口答道,刚说完,仿佛意识到什么,立即住口,尴尬地看看我,将眼光移到别处。

“实验室?什么实验室?”我追问道。

他脸红了,低着头,用脚踢着一块石头,不肯说。

我又再问了一遍,他摇摇头:“什么实验室?我没说啊。”他是个老实人,这一句话已经让他脸涨得通红,我有些不忍,然而这件事一定有古怪,便继续追问,站到他面前,直盯着他。

江阔天以前曾经告诉过我,他审犯人的时候,最厉害的一招就是“鹰眼”,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能够长时间盯着一个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再厉害的犯人在他的眼睛面前都难免心虚。我曾经尝试和他对视,结果我盯得双目流泪,他却依旧是目光炯炯。他告诉我,眼睛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心,如果一个人不敢和你对视,那么那人一定有问题。

现在,我就将江阔天这招用在了大林身上,我虽然没有江阔天的“鹰眼”,但是大林也不是狡猾的罪犯,在我这么逼视下,很快就受不了了,大声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所以说人老实有时候并不一定会吃亏。大林如果跟我斗心眼、耍花招,说不定我还能套出点话来,然而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反而让我无从下手了。我只得放弃这个问题,继续在火场里转,脑子却一刻没停。

大林说的实验室,是指的是什么?这么一个偏僻的乡村,会需要什么实验室?

如果真有一个实验室,那个实验室中进行的是什么实验?那种实验,是否这所发生的这些事情有关?

我仿佛又闻到那种特异芬芳的香气,那种从来不曾见识过的香气,莫非就是一种实验的产物?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之前始终将香气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是不是可以说,实际上与死亡相联系的,并不是香气,而是产生这种香气的实验?

那会是怎么样的实验呢?

“那种香气是怎么来的?”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大林是个朴实的人,看来脑子也比其他人要慢一拍,他一听我问,下意识地便答道:“是血……”说出这个字,他立即反应过来,用大巴掌捂着自己的嘴,吃惊地望着我。

我没有再追问,既然他已经意识到,我再追问也是没用的。

血!

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血,在这一系列案件中,一直都是一个奇怪的角色。通常的凶杀案中,血是必然会出现的角色,而在郭德昌他们的死亡事件中,一切凶杀的元素都具备了,独独缺了血。不但没有那种鲜血流溢的可怕场面,甚至连死者身体里的血,也全都流失了。

大林所说的那个“血”字,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的含义?但是这含义又是如何而来呢?

我疑惑地看看大林,他扭头避开我的眼光,催促道:“好了吧?好了就走吧。”

现场已经一片焦土,再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我却不能就这么走了。看大林的意思,如果我在这里调查完,他恐怕就要送我出村子了,到那时候,整个村子的人只怕都会站在他那一边,我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而我却不想这么快就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调查些什么,只是隐隐感到这个村子有些古怪的地方,除了赵春山跟我说过的那些,似乎还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是什么呢?

我装作搜索火场里的东西,在地面上走来走去,大林盯着我看了一阵,便不耐烦地靠在一株树下睡了起来。这让我有机会思索一下遇到的事情。

这个村子,每个人都似乎排斥我的到来,这我早就知道了,赵春山也早告诉我了,让我感到奇怪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些别的什么。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你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是却无法立刻捕捉,一丝一缕在脑海里飘来荡去,捉不住,放不开,煞是苦恼。

茫然思考中,我的目光越过面前黑色的火场,朝远处看去。三石村的人果然不少,来来往往的,一些忙碌的身影,像蜜蜂一样匆忙。这种情形,在其他村庄也曾见到过,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是什么不同?

我苦苦思索着。

没错,赵春山说的那些都没错,村子里的人,的确都穿得鼓鼓的,现在是冬天,穿得鼓一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一个个武装到牙齿,不仅是衣服鞋子又厚又结实,每个人都还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帽子底下一副皮耳套——这在南方的农村,是绝对没有看见过的,我们这里气候并不十分严寒,那种大皮帽子和耳套,通常只有赶时髦的学生们才戴来游戏,平常人是不戴的。除此之外,这里的村民,手上都戴着厚厚的皮手套——除了一张脸还露在外头,几乎再没露出一寸肌肤,这点和赵春山说得十分符合,也的确十分古怪。

而狗也的确不见一只。

整个村庄都极其安静,没有狗的吠叫,农村仿佛失去了生机。

不对!

想到这里,我蓦然睁大眼睛。

正是这点不对!

怎么会如此安静?

不应该如此安静!

农村里的人,一向喜欢高声谈笑,有谁见过这样安静的农村?

我终于发现,从我离开金叔的祠堂到现在,我甚至没有听见一声村民们互相之间说话的声音。

莫非他们互相都不说话?

这不可能。

我认为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住在一个村子里的人,怎么可能互相不说话呢?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刻意地观察那些在金色土地上来去的人们,想知道我的猜测是否错了。

那些勤劳朴实的人们,依照千百年来的传统,早早地起了床,即使地里没什么事,也忍不住出来转转,这里望望,那里看看,有的人在挑水浇菜,有的人在田地里烧稻草肥田,而有的人则呆呆地站在田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风景,我看了许久,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的场面。

每一个人都是独自行动,与周边的人至少相距离两米,互相之间没有协作,更不用说言语的交流了。

不仅如此,当他们在狭窄的田垄或山路上相逢时,都是小心地互相让开,依旧是无声无息,而眼光,却在一刹那亮了一下。

那眼光,和他们看我时的眼光一样,闪亮,警惕,怀疑,胆怯!

我看到那种眼光,心中疑云荡漾:这里的村民之间,为什么也互相戒备?

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似乎在村民之间,产生了互相排斥的磁场,每当他们距离不小心靠近一点,总有一方会自觉地朝旁边闪一闪,以保持“安全距离”——安全距离到底是多长?我苦笑一下,莫非整个村子的人都疯了?

怪不得我心里总有些古怪的感觉,原来如此,原来这村里的人,不仅仅是排斥外人,连他们自己,也互相排斥。

想到这里,似乎一阵寒流涌过心底——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下,该是怎样的痛苦?

我看看大林,他靠着树,睡得十分香甜,一缕晶亮的口水沿着嘴角淌下来,打湿了他的厚棉袄。这个淳朴的青年,心地似乎十分单纯,但是对人的戒备之深,我也是见识过的,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小心地不让我们之间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望望天色,估计大约是十点多了。我想再去其他地方看看,犹豫一下,决心不叫醒大林,免得节外生枝。他虽然单纯,但是单纯的人倔起来,比那些心机深沉的人还难对付。

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火场,大林依旧在酣睡。

怕被大林的父亲发现——如果没估计错,他一定在原来我遇见大林的地方警惕地守候——我转朝另一边走去。

这回走的是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小道,在两座山间一转,田地与村庄便消失了,只余山野茫茫,越走越深,满目都是枞树的针状叶子。山上看来久无人去,满山都长着半人高的柴草,密密层层,阻隔着人的脚步。我走了一段,发现不对路,正转身要走了,眼角一闪,似乎瞥见山上有一个什么东西。

我站住了。

那东西是一个小小的土包,掩盖在柴草丛中,轻易看不见,只是偶尔风吹开柴草,才能勉强看见土包一闪。那种土包,我也十分熟悉,在乡下,这种馒头一样的黄土堆,就是一座坟墓。这种小坟在乡下是很常见的,所以我看了一眼,便打算继续朝回走。

一个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你冷不冷?”

那声音远远的、低低的,似乎是从那座坟的方向传来。我一时有些怀疑,那到底是人的声音,还是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呜咽。

仿佛是为了解答我的疑惑,那声音又道:“还不醒呀?好几天了啊。”

这回听得真切,那是个孩子的声音,借着风势飞到我耳朵里,我仔细一听,那孩子似乎还在说着些什么,只是呢呢喃喃,听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的声音,竟然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不知自己这种古怪的反应因何而起,只得暗自嘲笑自己被最近发生的事情弄得有些神经质了。

我现在站的地方,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村里,且四面是山,看不见人影,看来平常也是不大有人来的,显得分外寂静。我虽然胆子不小,但也不大,既然心里有了怯意,不如早走为妙。这种寂静的山岭,就算没事也能让人想出许多可怕的事情来。

我朝回走时,那孩子的呢喃之声,仿佛魔咒,忽强忽弱,总在耳边萦绕,让我心里越发地空起来,不觉有些后悔,不该自己独自跑到这里来,三石村里的人虽然古怪,好歹总算是活人,现在在这里,冷气森森,来时短短的小路,忽然变得漫长了。

走了几步,我停了下来。

到三石村这么久,昨天晚上到现在,在村子里转悠了半天,我竟然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这在农村,绝对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农村里的壮年男人,通常是不带孩子的,但是那些女人们,她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怀里抱着一个,或者手里牵着一个学龄前的孩子,这是农村特殊的风景,乡下通常都没有幼儿园,孩子们不上幼儿园,母亲或者祖父母都承担了幼儿学前教育的责任。所以,在农村里,孩子和妇女老人们,几乎是捆绑在一起的风景。

而三石村却一个孩子也没有。

不仅仅是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

刚才在火场时我曾经仔细观察过,我所见到的人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壮年男女,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村民之间那种互相排斥的神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并未多想这件事,现在听到这个山里孩子的声音,我才发觉,原来这也是不正常的,一个乡村里,没有老人和孩子,是绝对不正常的。

莫非那些老人和孩子们,都留在家里?事实上,现在在这山上就有一个孩子,虽然我没有看见他或者她的脸,但是听声音,是个孩子无疑。

留在家里吗?我摇摇头,谁曾见过乡村里的老人如城市里老人一般颐养天年?除非是老得不能动了,这些勤劳了一辈子的人,始终会坚持他们的劳动习惯。何况,呆在家里,他们也耐不得寂寞。

这件事情,越想就越觉得古怪,倘若只是单纯的一件事,或许还不会让我多么感兴趣,但是三石村,已经有过多的古怪的事情,何况还与尸体人有关!

我沉吟至此,咬咬牙,回转身,先抬头望望天,阳光依旧灿烂,这让我心里有了少许安慰。沿着那条少有人行的山路,一路行至那座传来孩子声音的山前,现在,那声音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草丛里的坟堆,在高低起伏的茂盛柴草间,如同波浪间的小船,时隐时现。我四面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上山的路,但是有几处坡面上,灌木纷纷折断,形成一片倒伏的凹面,看来是有人曾经从这里走过。我拨开及腰的灌木,对准了那坟堆的方向,蜿蜒向上,不时有树枝横空而来,沾了一头一脸满身的树皮碎屑。深柴中望不见的藤蔓纠缠着腿足,半天拔不出来。幸好是冬天,否则这样深的柴草丛,真怕会有蛇。那些灌木经历过繁盛的夏秋季节之后,终于在冬天失去了活力,轻轻一碰,就是一片劈啪的脆响,颓然倒向两边。偶尔有些干枯的荆棘沾在衣服上,只得停下来,用手指小心地拈去,稍一大意,便在皮肤上刺出一个痒痛的红点。枞树苍翠的枝叶交叠在头顶,阳光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眼前一片阴暗,而从树与草中间传来的冷湿之气,沿着裤管与袖管一路攀升,辐射到全身,让人阵阵发冷。虽然山不高,但是这样障碍重重,仿佛走了许久,抬头一看,头顶依旧是重重叠翠,顶端似乎遥不可及。

而那孩子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你死了比活着还漂亮。”说完这句,那孩子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这笑声滚过我的心头,让我的心一跳一跳,赶紧加快脚步。

你死了比活着还漂亮?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对谁说话?我不敢多想这个问题,想得太多,会让我失去勇气。我只有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迈步,再迈步……而那孩子欢快的笑声,始终跟随着我,终于让我发现,那笑声,赫然竟是来自我的身边。

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一发现这点,我头顶一炸,立即转头,左顾右盼,却只见山深林密,满山的树木在风中点头,不见一个人影。我怀疑那孩子身量矮小,被层层灌木遮掩,便留神细看。然而无论怎样仔细,山中依旧只有我一个人。

笑声渐渐低了,那孩子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就在我耳边,我只觉得脖子一凉,猛然一缩头,仰头望去,一点枞叶从我头上弹开。

刚才那一点幽凉,究竟是枞叶在我脖子里扇的风,还是……我不愿再想下去,心中虽然毛毛地发虚,却又有几分兴奋——从另一方面来说,事情越是离奇古怪,就越是有线索可寻,倘若再不发生古怪的事情,那反而令人头疼了。我加快脚步,灌木的劈啪声更加清脆频繁,一路上无数的荆棘挂在我身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那孩子幽幽地道。如果说他先前说的话还是对另一个人说的,这句话却是分明针对了我。

我蓦然停下脚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感到自己仿佛一只野兽,在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所谓物极必反,或许是过于紧张,我反而笑了起来。

我定了定神,对着山顶的方向,大声道:“谁在这里啊?”声音在林中蓦然响起,倒有几分吓人。我等了一阵,没有得到回音,便不再多问,继续朝前走。

先前在山下看时,那座小坟隐藏在山顶中,现在离山顶还有一半距离,看来还有颇长的路要走。我心中焦躁,又想到大林或许已经醒来,而金叔和村长或许也正在到处找我,我却在这里耽误时间,或许这座坟和这个孩子,跟整件事毫无瓜葛。

刚一这样想,一阵风适时而来,我这才发现,那座小坟,就在我左边不到两米的地方。原来它并不在山顶之上,被重重灌木遮掩着,到了近旁,我竟然也没有发觉。

发现了坟墓。我赶紧走了过去。

走近一瞧,这似乎是个孩子的坟,坟堆很小,只有寻常土堆的一半大,土还是新的,看来掩埋没有多久,坟堆上的土新鲜而潮湿,隐藏在灌木丛中,的确很难让人发现。这座坟并不是孤立的,朝四周一看,有几十座同样大小的坟墓被起伏的灌木遮盖着,如果不是离得如此之近,谁也看不出这里有一个坟墓群。这些坟墓看起来都很新,建造的时间不长,而且都非常小。这让我感到十分疑惑,在短时间内这样大批的死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脑海里仿佛有雷声滚动,许多事情联系起来,让我思绪纷繁,只觉得似乎这一切都有了明确的解释,却因为线索太多,反而无从捉摸,需要好好整理,才能理得清头绪。我暂时先将那些抛开一边,专心地查看起这些坟墓来。

这显然都是些孩子的坟墓,如此之小,又如此之多,似乎全村子的孩子都埋葬在这里了。这个想法让我心中颇为不安——刚才在村子里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若是说全村的孩子都死光了,倒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刚才那个说话的孩子哪去了?他好像忽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偌大一个山林,只有我一个人在灌木间艰难行走,穿梭于一个又一个坟头。那些坟墓看起来一模一样,并且没有墓碑,这让我很疑惑,没有墓碑,死者的家属如何来辨识不同的坟呢?

一阵风吹来,灌木在风中高低起伏,恍惚间那些坟墓似乎都活动起来。我虽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却仍旧头皮发麻。举目望去,新坟遍地,为了让自己狂跳的心安静下来,我开始点数坟墓的数量,这项工作枯燥乏味,但是也正好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联想。

没想到这么一数,居然又数出古怪来。

乍一看来,这些坟墓散落在灌木丛中,似乎毫无规律可循,然而仔细一瞧,就发现它们呈现出一种有序状态,依照这个内在的顺序点下去,便不会出现重复点数的问题。无论什么地方,坟墓多了,墓群都会有一定的排列规律,公墓的尤其整齐,因此这些坟墓排列呈现有序状态,一开始并没有让我觉得突兀,反倒让我十分高兴,自觉可以省时省力,然而数了一阵,猛然发觉这种顺序的形态,不由寒从脚起,全身冰凉,恐惧如毛发在心头悄悄滋长起来。

这些坟墓的排列,是一环一环的圆形,中间以一座坟墓为中心,第一层圆环上是两座坟,第二层四座,第三层为八座,第四层尚未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目前只有十一座坟,依照规律来看自然应当是十六座才对——这种形状我曾经在叔父的一本书里看到过,是一种根据五行八卦原理衍生而成的阵法,名唤“八卦破煞阵”。这种阵法,一般坟墓群很少用到,叔父曾经告诉我,这种阵法,对寻常孤魂野鬼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对僵尸却有拘束作用,可是使僵尸起立后,终生困于阵中,不能出阵伤人,坟墓越多,阵势越强。根据叔父的说法,这种阵法,其实毫无根据,完全是二三流的道士编造的玩意,纯粹用来糊弄无知的人,不要说世界上本没有僵尸,就算真有僵尸,这种阵法也是中看不中用的,所以一般道士虽然知道,却很少使用,即使使用,也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墓地来排布阵列,顶多弄些石头充数罢了。

让我感到恐惧的,正是这种阵法的独特作用。这里不单有足够多的坟墓形成一个阵,并且这些坟墓都如此新鲜,让我想起叔父跟我说过的一个传说。

叔父曾经告诉我,民国时期,南方某村曾经盛传出现僵尸,当时人们无法可想,出于对僵尸的恐惧,杀了15对童男童女,以这些无辜孩子的坟墓,形成一个八卦破煞阵,以遏止僵尸行动,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叔父也只是当故事来说,我当时也只是当故事来听。

现在,看到这些孩子的坟墓以八卦破煞阵的形式排列,不能不让我想到,也许这些孩子,就如传说中一般,也是为了布阵而被人杀死的。虽然现在科学昌明,但是在三石村这样偏僻的山村里,人们对于鬼神依旧十分迷信,道士的这套骗术,依旧十分吃香。

这种想法十分可怕,比真正的僵尸更令人胆寒——僵尸还可以用阵法控制,人心的愚昧和残忍,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遏止?

满山灌木起伏,冷风呜咽,在我心里撩拨起无名的悲伤和愤怒。我望着这些尖尖的小坟,仿佛望见无数柔嫩鲜美的小生命。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些被三石村村民残忍杀害的狗,那些狗我从来没有见过,现在却无比鲜活地出现在我脑海里。

由那些无辜的狗,我又想到了当初在郭德昌的火锅店前看见的那只狗,就是在那只狗身上,我第一次闻到了那种香气。奇怪的是,我到现在才想起它,似乎把它忘记了,又或许是我从来不相信,一只狗会和杀人案件有关,现在看来,我当初有意或无意地忽略那只狗,显然是错了。

如果继续这样想下去,我或许会联想到很多东西,然而,一个低低的声音打断了我思路。

“你的棺材很漂亮,比我的漂亮。”

是刚才那个孩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低低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分明近在身旁,四面一看,却是杳无人迹。

我再一次被从内心升起的寒冷所包围。

那个孩子,仿佛幽灵,我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甚至就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看不见他。

“谁?”我大叫起来。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窸窣声,仿佛一个人正匆忙地将自己的身体藏起来。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来自地下,来自我面前不远处的一座坟墓!

只略微怔了怔,我便朝发出声音的那座坟墓跑过去。

那座坟看上去和其他坟没什么区别,尖尖的一堆土,潮湿的新土上翻着些草根树皮,并无奇特之处。

只是在坟堆之上有个洞。

那是一个圆形的小洞,靠近坟堆底座,大约一尺来宽,洞口堆着一小堆土,似乎是才挖出来的洞。我蹲下身,俯身朝洞内观望,却只见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幽凉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

洞内又传来窸窣之声,仿佛还可听见有谁在重浊地呼吸。

我的衣服被冷汗湿透了,刹那间产生了无穷的想象——坟墓里突然发出了人声音,这种事情,可以有无数的解释,但是任何一种解释,都肯定是不同寻常的。获得真相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进入这座坟墓,看个究竟。我望了望这座新坟,想了想,到底不敢从洞里钻进去,那么就只有挖坟了。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望着那堆潮湿的泥土,我踌躇半晌,还是没有动手。

似乎也不需要我动手。在我踌躇的这片刻之间,坟内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似乎是在移动什么重物,有似乎是有人在叩击木板,持续不断地响着,渐渐地响声朝洞口移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警惕地望着洞口。

一双小手扒在洞口上,红泥与白手相映照,越发显出手的白与泥的红。

我感觉到自己胸腔内的最后一丝温暖也在瞬间变得冰凉了,不自禁又后退了一步。

那双小手显然是在使劲攀登,不一会,一个孩子的头露出来,朝四周看看,猛然看见我,他蓦然呆住了,停止了攀登的动作,宛如一只被捕兽套套出的小兽,一半身体在洞外,一半身体在洞内,保持着这样古怪的姿势,震惊地看着我,苍白的小脸上一派惊恐。

如果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一定会发现我和那孩子的表情惊人的相似。我感到自己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摆出惊恐的形态,而嘴角的一小团肌肉,不知是冷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开始微微地抽搐起来。

我们圆瞪着双眼互相对望了许久,谁也没有动。

在冷风中维持静止的姿势是很不舒服的事情,很快,我就感到自己的关节仿佛要被冻僵了。这样下去显然是不行的。那孩子看来也有些维持不住,犹豫地看看我,看看四周,又回头看看洞内,看来是在考虑是否缩回去。

这是一个大约7、8岁的孩子,脸上被风吹得十分粗糙,有的地方表皮已经破裂了,脸色十分苍白,没有普通孩子正常的红,一双眼睛却幽黑异常,定定地望着我,乌光闪烁。他长得既不漂亮也不难看,如果不是从坟墓里爬出来,这样的孩子丝毫不会引起我的注意。

但是他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在我与他相对视的这段时间里,我始终在想,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坟墓里的尸体复活过来了?

从他身上的衣着来看,虽然不新,倒也不破旧,而且也不是死人穿的衣服,这倒没什么可怀疑的。然而刚才我分明听见他在跟别人说话,这就意味着,在那坟墓里,至少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看着眼前卡在洞口的孩子,越来越感觉到三石村的古怪。

冷风吹得我禁不住颤抖起来,看那孩子也似乎不禁寒冷,小脸上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我蓦然醒悟,面前这个孩子,倘若他的确不是死人复活,那么,这么冷的天,以这样的姿势,呆得太久,显然是对身体极为有害的。

“你怎么从坟墓里钻出来了?”我尽量显得轻松地问他。

他听见我说话,似乎松了一口气,略一迟疑,双手发力,从洞口钻了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边畏缩地道:“我在里面玩呢。”

这话说得我又是心寒又是好笑:在坟墓里玩?真是恶趣味。

“你不害怕吗?”我问。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他究竟是死是活,只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毕竟对方只是个孩子而已。

那孩子摇摇头,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微的警惕,又似乎有些惆怅:“不怕啊。”他带着农村孩子常有的那种拘谨而羞怯的神情,脖子缩在棉衣的厚领子里,惆怅地看看我,又看看那座坟,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玩什么呢?”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跟我弟弟玩。”说完他使劲吸了一下被风吹出来的清鼻涕,又道,“你不会进去吧?”他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坟墓,“别告诉我爹,不然我要挨打的。”

“你告诉我你弟弟跟你玩什么,我就不告诉你爹。”

“没玩什么啊,我就是告诉他家里吃些什么,看他冷不冷。”

“你弟弟不跟你们住在一起吗?你们为什么要在坟墓里玩?不怕吗?”

“他当然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他死了啊,怎么能住在家里?”

这孩子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虽然坟墓里住着死人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万万料不到这孩子居然会和一个死人玩耍,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说假话。先前他刚钻出来时,我还曾经怀疑是诈尸了,现在看来,或许事情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也许更加匪夷所思。

“这个洞是你挖的?”我问他。

他摇摇头:“本来就有,我没干坏事啊,我也没跟别人玩,也没靠近别人。”他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是害怕我告诉他爹。

“本来就有?”我怀疑地看着他,再看看那座坟墓。那个洞黑乎乎地对着我,仿佛一只不曾瞑目的眼睛。

孩子见我不相信他的话,着急起来,似乎想要说什么,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你不是我们村里的。”

“我是记者。”我说。

“你晓得我住在什么地方?”他突然这样问。这个问题与眼前的场景完全搭不上关系,让我愣住了。

他看出我不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很放心地笑了,突然转身跑开。他身体轻小,这一跑,仿佛一只被棉布包裹的小球,在灌木丛中弹跳。我慌忙追去,却只见他在林中一拐一闪,灌木在他身边分开又合上,很快便将他小小的身体淹没在植物的海洋中,再也找不到了。眼前一片草木摇动,那个孩子倏忽来去,让我一时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

太阳依旧灿烂,而林中却越发阴暗了。

那孩子的行为和言语,无一处不让人心惊。我一边回想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一边缓缓走到那座坟墓前。

这个洞,是真的本来就有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本应是密封的坟墓上,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洞?

我看了好一阵,依旧无法理清混乱的思绪。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洞里下去,弄清楚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然而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有这样的勇气。

那个阴冷而黑暗的洞,仿佛坟墓的一只眼睛,幽幽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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