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尘土飞扬,汽车启动了。车内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气味,我打开窗,探出头去,透过遮天的黄土,三石村和歧县,渐渐地远去了,送我的那个三石村后生,连同那片悬挂在天边的青山,终于模糊成一片淡黑色的云,而当汽车一个拐弯,就连那一片云也消失了。
我关上窗户,舒了口气。仿佛随着三石村的远去,那些离奇的故事也消失了。车上的人大半都在打盹,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我在颠簸中有点想睡,便闭上眼,慢慢地想一些事情。
关于尸体人,一直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悬在我心中——所有发生变化的尸体,包括内脏,无论它们怎么变化,依旧是尸体,没有产生生命,无论它们的外形变得多么完整,内在的活力依旧是缺失的。只有这具尸体人,这具有着梁波外形的尸体,是活着的,可以移动、思考、甚至说话,从表面看来,和普通人并无分别。我一直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直到刚才,那个孩子的话,才蓦然点醒了我。
原来我一直陷入了误区。
我和老王,在面对尸体的异常变化时,无法用正常逻辑解释眼前见到的现象,因此产生了关于“尸体人”的联想,这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再也找不出别的说法来解释梁波的死而复生。
但实际上,有一种说法还可以解释这种现象。
那就是,梁波根本就没有死。
我们之所以认为死者就是梁波,是因为死者的年纪和梁波相仿,容貌也符合照片中梁波的模样。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郭德昌的尸体,明显地变得比他本人要年轻许多;秀娥曾经说过,这种变化在他生前就已经开始了。三石村的那孩子也告诉过我,全村的老人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变得年轻了——既然同一系列案件的其他人可以变得年轻,那么,梁家的死者,也应当有可能变得年轻了。
也就是说,我们有可能将一名变年轻的老年死者误认为是梁波。
这有个前提,如果死者是一名老人,那么,这名老人年轻时的容貌必定和梁波非常近似,否则我们不至于将两个不同的人误认为是同一个人——如果不存在这样一个老人,那就只能认定死者就是梁波。
而梁家恰恰就有这样一位老人。
我在梁家的卧室里看过梁家父子的照片,父亲梁纳言的容貌,如果再年轻20多岁,几乎就是梁波的翻版。
如果死者是梁纳言,许多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这件案件中一些不复合常理的地方,也就变得正常了。
死者身上穿的老年睡衣、梁波房间里匆忙的出逃痕迹、我们看见的那个“死而复生”的梁波……这些原本让我们感到疑惑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得到解释。
存在的是梁波,而不是尸体人。
这个结论让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新的问题出来了:
三石村的村民伤势是如何恢复的?
香气在这里为何有不同意味?
老人如何变年轻?
动物为何都被消灭?
梁纳言父子在这些时间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在村里听到惨叫声是怎么回事?
………
我陷入了沉思。
车子沿路溅出的灰尘均匀分布在玻璃窗上,外面灰蒙蒙一片,浩荡的人流朝我们涌来,路面豁然开朗。
南城到了。
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我在公共电话亭给江阔天打电话,手机一直在忙;打给貂儿,无人接听;打给老王,信号不通。
我心下有些茫然,将冻僵的手指放到嘴边呵了几下,一些小温暖,让我格外地思念貂儿——那双柔滑温暖的小手!
这种思念一旦产生,便不可遏制。大致推算一下貂儿值班的时序,这个时候,她应该没有上班。我叫了辆车,直奔我们居住的那个社区而去。
正是下班的时候,社区门口人来人往,有些熟悉的人跟我打着招呼。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忘记了——虽然知道貂儿住在这个小区,我却不知道她具体的地址。这小区内有几十栋房子,茫茫楼海,要找到那个医院里白袍子的小护士,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望楼兴叹一声,只得先回家去。
首先给手机充电,才一充上电,便收到数十条信息,一条条翻开来看,大部分都是老王和江阔天他们发来的,也有其他一些熟人发的无意义的信息:
“情况怎么样?——王”
“你手机怎么关机了?——王”
“你小子干吗呢?什么事也不招呼一声?——江”
“你没死吧?死了也跟我说一声啊——江”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王”
“怎么不回信息?你又不是警察,没事一个人去追什么尸体人?记得给我打电话——江”
“你这家伙实在让人操心,到底是怎么了?快回电话!——江”
“担心你的安危,速回电话——王”
“速回电话——江”
……
看来老王和江阔天他们十分担心,而且是越来越担心,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条接一条地发信息,要不是我的信息存储箱爆满,想必还可以看到更多信息。这让我十分感动,这两个朋友,总算没有白交。
感动之余,心中也有几分失落——有几许感动,就有多少失落。
在这么多条信息中,只有一条是貂儿发出来的,是昨天下午我上车后不久的信息——
“今天一起吃晚餐好吗?——貂”
错过和她一起晚餐的机会,颇为惋惜,不知道她当时没有收到我的电话,心里是做何感想。除惋惜之外,更多的是惆怅。
除了这条信息,手机里再没有她关心我的痕迹。
难道她对我的好,跟对其他人的好,并无区别?
我不由大发感叹:再纯洁天真的女孩,她们的心也像海水一样,清澈见底,深不可测,变化万端。
我叹了口气——现在没这么多时间儿女情长,找江阔天他们讨论要紧。
电话依旧打不通。
身上不知何时沾惹了稻草的味道,并不难闻,但总归是异味,未免有点失礼。我原本想洗个澡再出门去找他们,但是看信息里他们如此着急,倘若我回到南城而不第一时间让他们知道,似乎很不仗义。手机充了十分钟电,大概可以维持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我将事情跟他们交代清楚,然后再来洗澡睡觉也不迟。
一辆的士,十五分钟,便赶到了公安局。
见到江阔天时,他正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抽烟,面前的烟灰缸早塞满烟蒂,一团灰云笼罩在他头上,眼睛直直地凝视着空中某处,正愣愣出神。
“想什么呢?”我问。
他蓦然回过头来,看见我,霍然起立,一个大巴掌用力拍在我肩上,眉眼齐飞,笑道:“你这一整天到什么地方去了?”说着摇了摇我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快招供,干什么去了?”
“呵呵,别急,”我笑道,“知道你要逼供,我先来自首了。”
在我讲述之前,江阔天先命人火速去叫了老王来,在等老王的时间里,他倒不忙听我说话,喋喋不休一番批评教育甚至怒骂,痛陈单独行动的危险,其痛心疾首之状,让我感到自己能够活着回来乃是莫大幸运,不可能中之可能。不多时老王来了,两个人对我又是一番责备,听得我肃然起敬,没想到这两位冷面男儿也能如此婆妈地作长篇大论,让我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寒暄完毕,各人一支烟,一杯茶,关门坐好,听我慢慢讲述。
在三石村虽然只呆了一天一夜,但经历却不少,道出其中曲折与蹊跷,颇费了我一番口舌,等到我说完,早已茶过三道,一地烟蒂。在我讲述的过程中,他们二人的表情也是瞬息万变,并不时提出各种问题,等到说完,他们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大家对三石村的种种怪异做了一番讨论,却得不出什么结论,反而更多了些疑惑。
“要不是为了那个莫须有的‘尸体人’,谁会想到三石村跟这些案件有关呢?”老王叹道,“没想到一个错误的判断,也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我们相视一笑:世界上的事,原本就是这么无理可讲,或许这也就是所谓天意?
“你们这边有什么进展吗?”讨论和感叹完毕,我问道。
“你没在的这一天一夜,我们也没闲着。”江阔天道。
“哦?”我等待下文。
我当然知道他们也没闲着,只是没料到,他们不仅很忙,而且忙的是我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