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姓名。”
警官因为常年抽烟的缘故,被烟草熏得泛黄的中指在洁白的台灯下尤为显眼。他看着警官泛黄的中指,鼻头好像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儿,“大叔,您的烟龄很长了吧。少抽点儿烟,对身体不好。”
“谢谢关心。你的姓名?”警官炯炯有神的双眼片刻不离地盯着他的脸,好似害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一些不该错过的细节。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无父无母,自有记忆起就一直在孤儿院里长大,院里的伙伴都叫我修。”
“那是谁领你到孤儿院的?”
“院长。”他抬起被刘海遮住的额头,洁白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惨白,“不过孤儿们都随院长的姓,我应该也随院长姓吧。”
“你们院长姓什么?”
“姓傅,已经死了。”
警官随即低下头,在档案本上写着。
“傅修?我没写错吧?”警官把档案本推到他面前。
“嗯,没写错。您的字体遒劲有力,特意练过的吧?真好看。”
“谢谢。民族?”警官把档案本重新抽回跟前。
“仫佬族。”
“仫佬族?很特别的少数民族,族民都在南方吧。”
“是的。 只是第一个字念mù,不念mò,您念错了,不过不要紧,很多人都会念错。”
“是吗,谢谢。年龄?”
“二十七。还有七个月就二十八了。”
“文化程度。”
“大学本科。”
“职业呢?”
“毕业以后在一家公司当过一段时间业务员,后来不太喜欢业务员这份职业,就辞职了。辞职以后就没找过工作,剩下的那点积蓄也用完了。现在没有工作。”
“我知道了,无业游民。”
“呃,您可以说我是无业青年么?我一直不太喜欢无业游民这种字眼,这是整日无所事事的意思吧?我觉得我不是游手好闲的状态。”
“籍贯?”
“格尔诺丁市平乐县鬼遗古镇。我从小在那儿长大,籍贯应该是那里吧。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的人。”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呃……”他放慢语调,好像在思忖什么。
“呃是什么意思?你必须要回答我,这是审讯的程序。”
“警官,我想您弄错了。我不是凶手,您用审讯这词不太恰当,应该用询问这个词。”
“我用什么词是我的事,但你必须要回答我。当然,我们也不希望你是杀人凶手,风华正茂的年纪,前途一片光明。现在我们在证明你不是杀人凶手。请你摆正心态,配合我们的工作。所以,你和死者的关系?”
“嗯……我们好像是朋友,又好像不是朋友。他是我楼下的保安,今天早晨还送了我一篮水果,我还欠他一百块钱呢。”
“怎么说?”
“他是个很热情的小伙子,看得出来他很善良,也很淳朴。因为他帮助过我,所以我把他当朋友,但他把不把我当朋友就不得而知了。”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楼道口。”说完他的眉头轻微地皱了皱。
“为什么皱眉头?你知道的,我们要的是确定的信息,而不是模糊的概念。在楼道口见面之前,你们见过面吗?”
“我皱眉是为他的死去感到可惜,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无缘无故地没了。”他顿了顿,目光与警员对视,“在楼道口之前没见过面。”
“死者十九岁。死的时候双眼泛白,这和我们前几天发现的死者特征一样,身体没有一处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警官放下手中的笔,看着他,“哦,对了,前几天发现的死者和你是同一个地方,都是鬼遗古镇的。死者叫吴波明,大家都叫他吴伯。你知道这个人吗?”
“镇子人口那么多,老人也非常多,您说的这个吴伯我没有任何影响,毕竟我从十七岁离开古镇以后就再没回去过。见面可能会有点儿印象。”
逼仄而空荡的审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桌子上的台灯,审讯室里只有静谧的黑暗。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说谎话,还是在公安局里做笔录的时候。他的谎话在审讯室里不停地回荡着,那些看似毫无漏洞的谎话结成了一团团巨大的回声,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口。他害怕他再待在这里,会为圆此前的谎话而再编一个谎话。所幸他觉得他的演技瞒过了眼前这位老谋深算的警官。
“能给我支烟吗?”
“这里不能抽烟,我的审问还没结束。”警官重新拿起手边的笔,问道,“你长大的那所孤儿院叫什么?”
“叫红星孤儿院,古镇只有这一所孤儿院。”
“据我所知,孤儿院里的所有人在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全部被杀了,你是怎么逃过此劫的?”
“我……”他的眼眶泛红起来,“能不提这件事吗?我难受。”
“没事,”警官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他,“特殊情况,你抽根烟缓缓吧。你经常抽烟吗?”
“不,我没有烟瘾,很少抽烟。”
“刚才为什么想抽烟?”警官用有力的目光看着他。他看得出来,他想捕捉一些他的微表情。有时候一个人说不说谎,只需看他脸部的表情就可以知晓,哪怕是再细微不过的表情。
“这是我第一次来警局,对这里充满了敬畏之情,再加上你的语气很冷漠,我有点儿紧张。听说抽烟可以缓解,所以……”
“所以你想抽烟。”警官把打火机从桌上滑到他跟前,“如果抽烟可以让你放松的话,你可以在这里抽烟。不过我觉得抽烟对你没什么帮助,抽烟能缓解紧张只是心理作用。”
他叼着烟嘴,点起火。打火机的一瞬间光亮好像照亮了整个审讯室,可也在一瞬间重归于黑暗中。他吸了口烟,从嘴里缓缓吐出烟气。烟气在台灯的照耀下,他看到烟气的颜色是微蓝的。就像每逢傍晚时刻,古镇的村民们的家中从烟囱飘出的袅袅炊烟,有的被风吹歪了身子,有的笔直地迎向高空。
“看来你真的不会抽烟。”警官说完也点了一支烟,“你看我怎么抽的。”警官重重地吸了一口,三秒钟后,警官惬意地吐出一个个烟圈,“你试试。”
“这样不会呛到吗?我发现您抽烟挺像流氓的。”
“吸烟的时候你不吐气就不会呛到。”
他学着警官吸了一口,便感到肺部充满了火辣的烟气,脑袋变得沉重随即晕眩起来。就像醉酒一样。趁他脑袋晕眩的时候,警官突然站起来,手撑着桌子,逼问道,“杜成康是不是你杀的?你认识吴伯吗?十年前你是如何逃过那场杀戮的?”
“杜成康不是我杀的,我不认识吴伯。那晚我出去买药,回来以后他们就全部被杀害了。”他斜了警官一眼,“看来您还是没有相信我啊。”
这时候,一位警员推开审讯室的门走了进来,“谭警官,这是死者的详细资料。”警员把资料放到台灯边,他透过台灯的光亮,看到死者资料上的籍贯写着:格尔诺丁市平乐县鬼遗古镇。
“杜成康也是我们那儿的?”
警官吸了一口烟,“是的。”他对站在他身旁的警员说道,“他不是杀人凶手,可以放他走了。”警员叹了口气,“可是除了他再也没有线索了,这些死者的死亡特征一模一样,籍贯也是同一个地方,一定是同一个人所杀。我们该从哪儿查起呢?”
“从十年前的那桩孤儿院旧案查起,或许这两个死者和十年前的案件有关联。”
“我也查了十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用力地拍了拍脑门,生气地说道,“您的烟有问题,烟里掺了什么东西?”
“烟里没掺东西。”警官放下手中的资料,“你可以走了,不过你得留下一个联系方式。”
“既然烟里没东西,您为什么不和我抽同一包烟,还要从口袋里重拆一包?您这样做算执法犯法吗?”
“你放心,烟里的东西对身体没有害处,那东西只能维持一支烟的时间而已。”警官走到他身旁,握着他的手,“这是我们审案的一些小手段,希望你能谅解。和你共处的这半个钟头里,从你的肢体动作以及脸部的一些微表情,我可以暂时排除你的嫌疑。不过我知道你有所隐瞒,你隐瞒的那些东西等你想说的时候就打给我电话。”警官把手机号码写在纸上,塞进他衣袋中,“祝你工作顺利!哦,我忘了你没有工作。”
“您真厉害,看来您是破案的高手。既然您看得出来我所有隐瞒,为什么不追根究底呢?看来您对自己的工作不是很尽职尽责。”
“十年前的那桩惨案,我看得出来你也是受害者。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柔软的东西,你不想说是因为你还没有从伤害中,或是阴影中走出来。有时候眼泪是最真实的表达,有时候也是最虚伪的。但我能分辨你的眼泪是不是虚伪的。”
“您错了,我并没有流泪。一个人过分自信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那只是您的主观臆想。”
“是吗?可我看到了你泛红的眼眶,还看到了你的眼泪往心里流。眼泪还是冷的。”警官松开他的手,“我做警察有十余年了,从警校毕业以后就一直干这个工作,看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作为重案组的负责人,若没有最起码的自信,我早就在街边摆摊卖烤地瓜了。当然,我也知道你话中的意思,我想你是多虑了。我是不会过分自信到自以为是的,不过还是谢谢你的提醒。”
“和您聊天真有意思,我可以知道您的姓名吗?”
“当然。我叫谭垚林,同事都叫我老谭。”谭警官从衣袋里掏出刚拆的那包香烟,“这包烟里没有掺东西,送给你,当赔个不是。”
“我不抽烟,谢谢您的好意。既然这儿没我什么事了,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他摊开手。
“临走前我还是想知道那包烟里掺了什么东西,”他随手拿起那包烟,“这包烟我可以带走吗?”
“我只能告诉你那东西对身体真没害处,这你放一百个心。那包烟你当然不能带走。我的审讯结束了,你的嫌疑也消除了,你可以走了。当然,你不想走也可以,在拘留所里睡一晚我也不会介意。”
“那还是算了。”他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就走了。不过还是希望您破案以后可以告诉我,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真相。”说完他把自己的新号码写在纸上,和警员握了握手就离开了。
他离开审讯室以后,谭警官对身旁的警员说道,“这个人有重大嫌疑,多派几个人盯着他。”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他经过一条老旧的巷子,这是他回出租屋的必经之路。兴许是墙面长满了苔藓的缘故,整条巷子远远望去就像一条幽深的绿色隧道。他的指尖无意划到墙面的苔藓,或是见不惯不能自食其力只能寄生于它身的植物,他心一痒便撕了一块,用手指不停搓着。看到苔藓的根茎还遗留在墙面上,他的心猝不及防地疼了一下。丢掉苔藓后,他习惯性地把指头放在鼻头闻一闻。
“真臭。这种只能寄生在别人身体的植物不知活着有何意义。”说着说着,他便联想到自己,“我活着有什么意义?连苔藓都不如,至少它们是随处可见的。而我算什么?漫无目的如同活死人般活着。老天还没弄死我,真有意思。”
他喃喃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楼下,下意识地望了门卫室一眼。
“大娘,您别太伤心了,节哀顺变吧。”一个男子的声音连同妇人的哭声传到他耳边。他从门外探出头,看到那位妇人蹲在墙角哭得死去活来。他叹了口气,正意图离去。
“大娘,是他,是他害死了您的儿子。”男子突然朝他跑来,揪住他的衣领。那位妇人抹了抹嘴边的鼻涕,像打了鸡血一样,抓起篮里的鸡蛋,朝他砸来。
“还我儿子的命来。”妇人一边哭着一边推搡着他,“你还我儿子命来。”
“成康的死我也很悲伤,可他真不是我害死的。”
“不是你还有谁?昨天他还好好的,怎么一见你他就死了。”她打得特别用力,“你没害死他怎么会去警察局,还我儿子命来。”
面对妇人的无理取闹,一开始他体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不计较,后来实在忍受不住妇人无休止的辱骂,他便怒吼了一声,“您儿子的死跟我没关系!要撒野跑别地儿撒野去!”
“害死人你还有理了。大娘,您使劲儿打,使劲儿掐。实在不行报警吧。”男子说道。
他冷笑了一声,“你脑子被门夹了吗?”他推了门卫一把,“有你这么劝人的么?这是法制社会,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给我边儿呆着去,别在一旁煽风点火。”
“大娘,您也别打了,别掐了。是谁告诉您我害死了您儿子,您找他去。那人没安好心。”他的话对妇人毫无作用,反而变本加厉捶得更用力了。他实在无法忍受妇人的拳打脚踢,一使劲儿把她推倒在地。妇人坐在地上,鬼哭狼嚎地叫嚷着。
“杜婶儿?”他眨了眨眼,走近一看,“您是杜婶儿吗?”
他把妇人扶起来,“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孤儿院里的修啊,小时候您还给我和魏彧纳过鞋底儿呢,您不记得了吗?”
妇人把凌乱的发丝拨到一边,眯着眼儿看他。
“在我七岁那年您和杜伯伯搬走了,您儿子那时还没出生呢。”他看到老故人,眼眶有点儿湿润。
“你是孤儿院里的修?”
“是啊,我就是修啊。”他话音一落,杜婶儿的脸突然变得惊恐起来。他见状,便抓着杜婶儿的肩膀,“您怎么了?不记得我了吗?自从您搬走后就杳无音讯了,现在您住哪儿啊?”
杜婶儿甩开他的手,看过他几眼后便连退几步。之后像碰上瘟疫般,惊慌失措地逃走了。他想追上去,却被一旁的门卫给挡住了去路。
杜婶儿为什么一见到他就没命地逃跑,他想了很久这个问题,最终还是没能想清楚。他手握着一杯凉开水,站在窗前,望着楼下昏黄的街灯。黑夜剌开孤独的口子,他感到言不由衷的迷茫。不知何时起的孤独,何时终的迷茫,想得太多,让他的头痛病再次犯起。他瞥了闹钟一眼,已是二十三点十五分。他把杯子里的凉开水喝完,爬上床铺,用被单连同脸部一起盖了起来。不知从何时起,用被单蒙脸睡觉的习惯早已成了他必不可少的习惯,尽管他知道这样对身体没有益处。可能是从孤儿院所有人被杀的那晚开始,只要他一关灯闭上眼,脑中就会自动浮现所有人的人头挂在古榕树上的情景。从那以后他很害怕睡觉,更害怕在睡梦中遇见他们。或许把整个脸庞蒙住,他才会有些许安全感。他觉得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看到他。
然而,今晚他还是在睡梦中遇见了他们。他梦到他站在古榕底下,看到所有人头的眼睛突然睁开,对他反复地眨着眼。他很想知道他们想要传递什么信息,张开嘴却像跳到岸上的小鱼。在他哭得差点儿跪倒在地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院长的人头上——所有人头的眼睛都在不停地眨着,只有院长的眼睛紧闭着。这让他想起了当时埋葬那些人头时,只有院长的血迹是泛着猪血味儿的。但这个味道只在一瞬间,就被那些浓重的血腥味儿给掩盖过去了。
就在他沉迷睡梦中不可自拔时,他的手背好似被一把冰刀划过,划过的肌肤夹带着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猛地惊醒,坐在床上。在他惊魂未定之时,他发现那个神秘的无脸男正端坐在他床边,亮出闪着寒光的指甲。
“刚我到你的梦中走了一趟。”无脸男把指甲藏进衣袖,“你梦到的不是梦,是他们托梦给你的。”
他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什么梦到的不是梦?”
“看来你还没有足够清醒,不过这不要紧,你迟早会知道的。”
“你到底是谁?那晚在楼顶的事情怎么回事?”
“你迟早会知道的。今晚我来找你有别的事。还记得那张纸条吗?”
“什么纸条?”他回过神来,“那张会自燃的纸条?”
“很好,看来你已经不害怕我了。是的,就是那张纸条。”
“那张纸条怎么会凭空出现?”
“那是上头给你的任务,你一定要按时完成,不然你会灰飞烟灭的。”
“上头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回你答应告诉我的真相呢?”
“上头是谁你迟早会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上次你问我潘多拉世界是不是真实存在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潘多拉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你在潘多拉世界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只是它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生物很快就会来到这个世界,为阻止它们侵略,你一定要按时完成任务。不然整个世界就要毁在你手里了。”
“那么唐冬懿也是真实存在的?”
“是的,她是存在的。”
“她还活着吗?她在哪里?”他听到这个消息很兴奋。
“这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她还活着,以你无法想象的方式活着。”
“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她在哪儿吗?”
“暂时不能。不过你迟早会知道的。”
“什么都是迟早会知道的,我受够了!为什么要我刺杀那个叫龙劲恩的人,如果他是个好人呢?你来无影去无踪的,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我杀不了他,只有你能杀他。再说你也得过心理那关,这是你必须要过的一关。上头不会派你滥杀好人的,如果他只是人类那对我们造不成威胁。”
“不是人类?他和我们一样吗?屁股也长有一条尾巴吗?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要杀同类?”
“他不是我们的同类。你还记得那条赶你到潘多拉世界的大蛇吗?”
“我当然记得,它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可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是谁?我来自哪里?还有我和潘多拉世界有什么关联?那个叫龙劲恩的又和潘多拉世界有什么关系?太多太多疑问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那条奇形怪状的大蛇叫肥遗,查查它的资料会对你有所帮助,人类的书籍有记载的。至于你是谁等等那些问题,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只要你记住今晚上我说过的话,一定要按时完成任务,不能让他活到天明,不然你会挫骨扬灰,整个世界也会因为你的过失而沦陷。”
“你怎么那么肯定我能杀死他。”
“虽然我们是同类,可你的血液和我们不一样,体内的力量也不一样。你体内的力量已经被我激活了,你有足够的能力杀死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无脸男化成一股粉末,穿过墙壁飞走了。
无脸男离开之后,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起大学毕业前夕收拾行李时,睡他上铺的吴仲彣随手丢给他一本书。吴仲彣说这本书是他爷爷常读的书籍,在他上大学的前一晚他爷爷送给他的。他对这类书籍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读完,见他有爱读古书的习惯就赠给了他,当是友谊的纪念。他已经记不得那本书的名字,隐约记得书皮是土黄色的,好像还带了回来。
他起床打开台灯,把放在床底的麻袋里的大学课本全都倒出来,翻了很久才发现麻袋角被老鼠咬了很大一个口子。很多课本都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还好那本书夹在课本中间,被咬掉一小块书角而已,不妨碍阅读。他抹掉书面上的灰尘,看到了这本叫《山海经》的书籍。
当天晚上他快速读完了这本书。书中确实有关肥遗的一些记载,但只是寥寥数语。
《山海经》中记载:肥遗是中国古代中国神话传说中的旱魃之兆。旱魃是中国古代传说中会引起旱灾的怪物。《山海经》是这样描述肥遗的:又北百八十里,曰浑夕之山,无草木,多铜玉。嚣水出焉,而西北流注于海。有蛇一首两身,六足四翼,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用白话文是这样翻译的:肥遗居住在北八十里的浑夕山,山中没有草木,蕴藏铜玉很多。嚣水源自这里,从山中流出后,再从西北方向一直流到渤海中。山中有一种蛇,有六只脚四个翅膀,一个头却长着两个身子,名叫肥遗。一旦有它出现的地方,国家会遭受很严重的旱灾。
直到今晚,他才知道当初追赶它的那条怪蛇叫肥遗。当时它明明可以置他于死地,却又为何让他逃生呢?他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那条肥遗是故意把他赶到潘多拉世界的。但它为什么要赶他到潘多拉世界呢?
明天就是七月四日了,想起明天晚上他要去杀人,就不由得瘆得慌。他已经熬了一个通宵,身体实在乏累得很。他把漏口的麻袋用细绳绑紧,把课本重新塞回麻袋中,踢回床底,只留《山海经》在书桌上。
他困得打了一个哈欠,便把窗帘拉上,回到床上,用被单蒙住脸部。
他听到几只苍蝇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有只苍蝇停留在他手背,他痒痒地甩开手,把蒙住脸部的被单退下,翻个身继续睡觉。他的脸好像也停了一只苍蝇,他不耐烦地拍拍脸,赶走苍蝇。不一会儿,他的鼻翼又停了一只苍蝇。他索性再次用被单蒙住脸庞,没想到那几只苍蝇钻入被单中,爬到了他的脖子上。这回他的脖子有点儿像被蚂蚁轻咬的刺痛感。他生气地打了脖子一巴掌,这一打倒是把他给打醒了。他掀开被单,那几只苍蝇依然在他眼前晃动,他很想拍死那几只苍蝇,却怎么也拍不着。
“去你妈的苍蝇。”他喘了一口气,“怎么天还没亮。哦,有窗帘呢。”
他看了一眼书桌上的闹钟,“晚上十一点了?我居然睡了一天。”他搓着脖子,“真他妈累。”
他到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当他赤身裸体从卫生间走出来时,脚底好像结了一层深黑色的柔软的不知名的东西。他有点儿恐慌,便急忙跑到床上。他看到这层像黑墨水一样的东西如水般蔓延到他脚背。他好奇地伸出手指触碰一下。有点儿软软的凉凉的。这层像黑水帘一样的东西,把他与空气隔绝开来,沿着他的身体慢慢扩散,直到把他整个头包住为止。透过这层黑色的东西,他所看到的画面是白天的景象。他试着下床走动走动,发现脚底好似踩了棉花似的轻盈。他弯下腰,不停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压根儿没踩到地面上,脚底与地面保持着一层微薄的距离。就跟那无脸男一样,走路是没有声音的。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想起了今晚要刺杀龙劲恩的任务。可是他要如何靠近,如何刺杀呢?在无脸男出现之前,他根本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把那张金黄色的纸条放在心上。想起无脸男对他的那些忠告,他感到生恐且愈发焦虑起来。在他毫无头绪之时,他的身体突然微微飘起,像个热气球般飘到窗外,被一阵风吹到高空后就静止不动了。
透过这层黑色的水帘,他的眼睛就像一个放大镜,能捕捉到下方的一举一动,甚至有的女生的内裤不小心露出的一点点边角,他都能看得无比清楚。这东西让他瞬间愉悦起来,脚下微微一使力,便像火箭般疾速飞行。
“这东西真是太神奇了!”他兴奋得拍了拍手掌。这时,一把冒着蓝光的宝剑从天边飞来,插入他背后的剑鞘中。
他来不及多想,立即飞到龙阳街大庆园小区五栋三十八号的窗前,飘了进去。
这套房子虽然是楼中楼,装修却格外朴素。一楼有四个房间,房门的材质和平常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到每个房间转过一圈,发现每个房间里只有一个床架,连床套都没有,空荡荡的。一看就知道这房子不是经常有人住。他踏上楼梯,走到二楼时,一位女性的娇喘声顿时传到他耳中。他顺着声源的方向,来到一扇银白色的房门前。他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看到龙劲恩一丝不挂地压着一个瘦弱的女子。由于龙劲恩的屁股被被单盖着,他看不到他身下的女人的脸庞。
看到这一幕,他把房门掩上,躲到黑暗的角落里。
“里面有两个人,我该不该把他们都杀了。”
“不行,那女的是无辜的。”
“要不今晚算了,明晚再动手。”
“不行,无脸男说不能让他活到天亮。”
就在他自相矛盾迟迟不敢下手时,房间里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声。他走近房门,侧耳偷听。
“你的屁股怎么长有一条尾巴!”
“哎呀,宝贝儿,逗你玩儿呢。”龙劲恩用被单盖住尾巴,解释道,“我这不是逗你玩儿呢嘛,你不要害怕,过来摸摸它,很软的。”
那女子半信半疑地把手伸进被单里——被单里闪出一道火红的光亮,使得龙劲恩的身体像块烧红的铁片般,让人无法靠近。那道光亮迅速传到女子的手臂、脖子、整个身子,房间里顿时弥漫着烧猪毛的难闻气味。透过房门的缝隙,他看到女子的额头长满了恶心的小虫,小虫从她的太阳穴慢慢钻入脑袋,不一会儿,她的鼻孔不断喷出青黑色的液体,那些液体好像具有很强的腐蚀性,凡是经它流过的皮肤都会像被泼了浓酸一样溃烂不已。他不忍看到这残忍的一幕,便把脸别过一旁。这时龙劲恩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龙劲恩的手掌生出了一朵黑色的火焰,火焰像条细线般引到女子的身上。女子的躯体便很快地化成了灰烬。
眼前的这一幕把他吓得毛骨悚然,他很想打退堂鼓,可他身后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推入房间,推到龙劲恩面前。
他的出现把龙劲恩给吓坏了。龙劲恩颤抖着跪在地上,“天来使者,不知您的到来……有何指教。”
“天来使者?”
他很想追问天来使者是什么人,又害怕身份被识破,便问道,“你为何要杀死那女人?”
“小的错了。”这时龙劲恩发现他的脚面与天来使者有别,便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冒天来使者!”说完龙劲恩把掌心的黑火焰,以势如破竹的攻势朝他袭来。
他用手挡住火焰,连忙问道,“你的屁股为什么长有尾巴?”
龙劲恩没有理会他,又一拳朝他袭来。他侧过身,用另一只手挡住他的攻击。
龙劲恩见黑火焰奈何不了他,便张开大嘴,一股青黑色的液体顿时从他嘴里喷涌而出。他见状,急忙拉出宝剑挡住这股有剧毒的液体。龙劲恩的皮肤被涌出的液体撑开,面目狰狞地嘶吼着。不一会儿,他变成了一头奇形怪状的浑身褐色的大蛇。大蛇长有两个身子、六只脚、四个翅膀。嘴里喷着黑色的火焰,眼里冒着怒火。
大蛇挥动巨尾朝他打来。他慌忙地扬起宝剑,朝迎面而来的巨尾一剑挥过,巨尾便被他砍了下来。这时大蛇的四个翅膀不停地煽动着,房间里顿时出现了一阵浓雾——大蛇的六只脚突然朝他抓来,他来不及闪躲,被它们逮了个正着。所幸他有那层黑水帘护身,大蛇没能伤到他。
大蛇见他毫发未伤,便张开大嘴,露出两根细长的毒牙,把嘴里的黑火焰喷向他。没想到,黑火焰在水帘上燃过一阵便熄灭了。
大蛇见他有黑水帘护身,意识到他大有来头,便试图冲出窗外。就在大蛇冲破窗户之际,他握紧剑柄,一剑击中大蛇的脖子。他拔出宝剑,大蛇很快变回了龙劲恩的模样。他走到龙劲恩身旁,刚想开口问他天来使者是怎么回事时,他就断气了。
他很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翻遍了龙劲恩的家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他倒是从龙劲恩的书柜里搜出了一笔钱,并顺走了那笔钱。
回到出租屋后,裹在他身上的黑水帘慢慢褪去。他又变回了普通人。通过刺杀龙劲恩这件事,他心中又多了几重困惑。最令他好奇的是,龙劲恩为什么也长有一条和他一模一样的尾巴。可能只有无脸男可以告诉他答案,但他未必会告诉他。
他想起还在充电的手机,便把充电器拔掉,拿起微微发烫的手机,按起开机键——屏幕显现出七十八个未接来电。其中七十七个是158开头的号码,还有一个135开头的是今晚九点十分打来的。
他并没有理会那些陌生号码,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刚顺走的那笔钱上。他数了数,一共是十一万八千块钱。就在他为刚到手的钱而沾沾自喜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放下手中的钞票,拿起手机。是135开头的号码。他不敢接这个电话,总觉得这个号码不怀好意,可又觉得有点儿眼熟。他想起谭警官的号码,便急忙找来换掉的脏衣服,从口袋里掏出谭警官的号码,发现这个电话是谭警官打来的。
他按了接听键,“谭警官,这么晚了有事吗?”
“杜成康的母亲死了,”听筒里传来谭警官低沉的声音,“和杜成康的死亡特征一样。”
“什么时候发现的?”
“19点左右。今天中午你和她碰过面对吧?”
“是的。”
“她的精神是否有异常,你见她那时。”
“好像有点儿神经质。不过换谁死了儿子都会有点儿神经质吧?”
“值班室的门卫说,她见过你以后就慌忙逃走了,这是怎么回事?”
“杜婶儿也是鬼遗古镇的人,小时候还为我纳过鞋底,后来在我七岁那年她和杜伯伯突然搬走了,那时杜成康还没出生呢。至于她见了我为什么会逃走,我也很想知道。”
“好,我知道了。为了配合调查,你的手机请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我们可能随时联系你。”
“没问题。不过我想知道杜伯伯怎么样了?”
“杜成康的父亲十二年前就死了。”
“我知道了。”他叹了一口气,“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到底是谁这么狠心,把他们全家杀光。”
“你那边有什么线索,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好的,我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