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肆虐的暮春傍晚，房顶的铁皮像一只遭受蹂躏的小兽嘶鸣不止。
板泥结构的平房内一个穿着明黄色团花图案唐装，面白如玉两颊红润的侏儒老者正踩着一只木箱翘脚往墙上挂着一幅国画卷轴。
面前早已摆好文房四宝的少年手支着下巴打着瞌睡。
“好了，开始上课！”这个圆滚滚的小人儿笨拙地跳下箱子，随手拿起刚才扔在桌上的纸扇，用它指着墙上那幅古意盎然的丹青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们着手临摹这幅《骷髅幻戏图》，它又叫《骷髅戏婴图》，是老师本人二十多年前按原画比例画的复制品。原作者是我国古代距今七百多年南宋时期著名的宫廷画师李嵩，此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画中颇有庄子‘齐生死’观的韵味，寓意深刻……怎么了？辛奇！”
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习画七年之久的十五岁男孩突然瞪大双眼，脸色煞白，死死地盯着墙上的画，他疑惑不解，还以为是画中的骷髅吓到了他。
男孩眼中的画为团扇纸本设色。画面左侧勾勒出一具头戴幞头，身着彩衣江湖艺人打扮的大骷髅席地而坐，在一座界牌石墩脚下摆弄着手中的提线板正表演着傀儡戏，而那个傀儡木偶亦是一具精巧玲珑、活灵活现的小骷髅。男性骷髅艺人旁边放着一副挑担，两头的木箱子装挂着一家人流浪卖艺所需的各种吃穿用度品。他的背后坐着自己的妻子，女人神态怡然，在给怀里抱着的婴儿喂奶。画面右侧一个衣着光鲜的妇人神情恐惧正试图拉住一个被傀儡戏吸引，向前扑奔的小儿。
“老师……你见过人的头在天上飞吗？”过了一会。辛奇声音颤抖，抛出了这个莫名其妙而又诡谲怪诞的问题。
“你说的是古代的妖怪‘飞头’吧？”老人登上箱子从身后的大书架上抽出一本墨绿绫子封面，宣纸线装的厚册子后坐了下来。翻开书册他指着其中一页的某段文字说：“‘飞头’在老师自己编绘的这部《白泽搜妖绘怪典》里排在第四十八位，归类为类人形妖怪。它又叫‘飞头蛮’、‘飞头獠子’或者‘辘轳首’。早在我国古代西晋王朝张华所著的《博物志》一书中就有相关记载：‘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以耳为翼，将晓，还复着体，吴时往往得此人也。’后来在东晋干宝所著的《搜神记》、王嘉的《拾遗记》、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以及明代郎瑛的《七修类稿》和费信的《星槎胜览》等古籍中均有涉及。早在八世纪前后这种妖怪的声名传入日本，直到相当于我国清朝的江户时代，才最终由日本妖怪画宗师鸟山石燕在其著作《画图百鬼夜行》中按自己的想象与理解画出了具体形象。之后这种妖怪在日本除了头和脖子分离的原始形态又按着鸟山式有所改动的造像演化分支出了脖子随着头不断在空中伸长飘舞的亚种。
“我国古代被称为‘落头民’的‘飞头蛮’本是一种人畜无害的妖怪，他们白天与常人无异只有到了夜晚睡下后才现出好像生病一样的痛苦状，紧接着头开始飞离身体，飞到河岸池沼等处寻找螃蟹蚯蚓一类东西吃。天亮前头飞回家，接到脖子上后他们则像从梦中醒来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肚子填饱了！绝大部分古书都把发生此异象的地点指向了南方，更锁定在居住于深山老林洞穴中的土著和少数民族身上。穴居、昼伏夜出、飞出觅食……这些生存习性总会让我想到蝙蝠！不过听说云南和东南亚很多国家自古以来就流传有一种叫‘落头术’的邪恶法术，此法术就是寻一隐僻处午夜正点施法者断开自己的头颅使其飞空，颅腔下带着消化器官，吸食飞行过程中遇到所有生物的血，直到胃部胀满为止。‘落头术’和‘落头民’字面看起来相似，头飞离身体这点更是相似，但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事物。日本妖怪中‘飞头蛮’的恐怖性大概就是混淆吸收于此。另外我国古典神魔小说名著《西游记》和《封神演义》里‘车迟国斗法’与‘申公豹、姜子牙割头斗法’的章节都证实了‘落头术’的传说……”
此位胸藏锦绣、侃侃而谈的侏儒老者年近花甲，姓麒，名麟。他不但是一位隐居于贫民区低矮平房内以教授小孩子们挥毫泼墨为乐的国画大师，更是自天命之年立志搜集整理中国古代妖怪文化全谱系的学者。
“老师……其实你那本画册一年前我就看过……有次上课你忘了收起来，课间我偷偷翻了翻，当时上面只画了三十二种妖怪……你说的什么‘飞头蛮’好像是古人想象出来的，我可是真的看见了，不骗你！”为了让老师相信自己的话辛奇激动地站了起来，手碰洒了装墨的碟子，墨汁溅到宣纸上洇出了一大片奇形怪状的图案。
“哦！在哪见到的？这我可要好好听一听。”他手撑着硕大的脑袋，用另一只小手摇晃扇子示意男孩坐下。白皙光泽的脸上挂满了天真的微笑。此刻这个小人儿比学生更像是个孩子。
“昨天是星期五，学校半天课。吃了午饭我就一直在家练画。因为小区停电，所以天黑后一直点着蜡。大约到了晚上十点我停了笔，准备过一会儿上床睡觉。我伸了个懒腰，想放松放松眼睛，摘下眼镜在窗边望远，没想到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突然出现在视线里，它浮在半空离窗户上沿很近。那东西慢慢朝我转了过来，好像是一张人脸，半睁着眼睛面色青灰！当时我吓蒙了，赶快闭上了眼，忘了戴上眼镜看看清楚。等再睁开眼那东西就不见了。昨天一直阴天，风也大，我家又在顶楼二十八层，人不可能爬上来。所以我分析是自己练画太累花了眼。睡下后不知为啥自己还是做了一宿噩梦，梦见很多人头在天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