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默匆匆跑进格兰斯莱达街,向邻近商家里面的顾客和员工笑了笑、打招呼。他很生自己的气:又没零钱了,不得不在门上挂出“马上回来”的牌子,跑一趟银行。
他拉开门,大步走进银行,嘴里哼着一贯的“早啊”,一面快步拿了个号。没人理他,但他已经习惯了——在这里上班的只有挪威白人。有个男的好像正在修提款机,而他看到的唯一顾客正站在窗边看马路。这里静得不寻常。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还没察觉的事?
“二十。”一个女人的声音喊。埃尔默看了看手上的号,上面写着五十一,但因为每个柜台都关了,他就走向那女人说话的柜台。
“哈喽,亲爱的凯瑟琳。”他说,一面好奇地看着窗户里面,“请给我五元硬币和一元硬币各五卷。”
“二十一。”他讶异地看着凯瑟琳·薛彦,这时才发觉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第一眼看去,他以为那是黑人,后来才看出那人戴了黑色的头套,AG3的枪管从她身上转开,对准了埃尔默。
“二十二。”凯瑟琳尖着嗓子喊。
“为什么是这里?”哈福森问,一面看着下方的奥斯陆峡湾,风吹乱了他的刘海。他们花了不到五分钟把车子开出充满汽车废气的格兰区,来到艾克柏区。这地方就像一座突出于奥斯陆东南角的绿色瞭望台。他们找了张在树下的长椅坐定,面对一栋漂亮的砖造建筑。哈利仍称这栋楼为水手学校,尽管人家现在开的是给商业经理上的课程。
“第一,因为这里风景好。”哈利说,“第二,可以让外国人学一点奥斯陆历史。奥斯陆中的‘奥斯’表示山脊,也就是我们所在的山腰,艾克柏山脊。至于‘陆’则是下方这块平原。”他指了指,“第三,我们每天坐在这里看山脊,你不觉得应该找出山脊背后有什么吗?”
哈福森没有回答。
“我不想在办公室里说。”哈利说,“或在埃尔默那边。我有事情要告诉你。”虽然他们人在峡湾上方的高处,哈利仍觉得尝到了风中的咸味,“我认识安娜·贝斯森。”
哈福森点头。
“你怎么没有很惊讶的样子?”哈利问。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
“我还没说完。”
“哦,是吗?”
哈利轻点着唇间那根还没点燃的烟。“在我说下去以前,我先警告你,我待会要说的话绝对不能泄露出去,所以你可能会因此惹上麻烦,懂吗?所以,如果你不想介入,我就不必多说,今天就到此为止。你还想听吗?”
哈福森打量着哈利的脸。如果这是在思考,他花的时间倒是很短。他点点头。
“有人开始发电子邮件给我。”哈利说,“事关安娜的死。”
“是你认识的人吗?”
“完全不认识。那个发件地址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难怪你昨天问我怎么查电邮地址。”
“电脑的事我完全不熟,可是你不一样。”哈利想点烟,风却把火吹熄了,“我需要帮助。我认为安娜是被谋杀的。”
西北风把树上的叶子都吹到了艾克柏区,哈利说起自己收到的那封奇怪的邮件,发件人似乎对他们所知的了如指掌,说不定还知道更多。他没提邮件中说安娜死的那天晚上他也在现场,只说那把枪握在安娜的右手里,但她的调色板却证明她是左撇子。他也说了鞋子里的照片,还有他与阿斯特丽·蒙森的交谈。
“阿斯特丽·蒙森说她从没看过照片上的薇格蒂丝·亚布和小孩,但我把报纸上薇格蒂丝的丈夫阿尔内的照片给她看,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说他经常来找安娜。她下楼拿信的时候见过他。他下午过去,傍晚离开。”
“原来这就叫作上班到很晚哪。”
“我问阿斯特丽这两人是不是几天前才认识,她说他周末有时候会开车来接她出去。”
“也许他们喜欢来点不一样的,开车去郊外玩。”
“也许,但不是开车去郊外。阿斯特丽这个人喜欢观察,一丝不苟,她说他夏天从来没带安娜出去过。就是这一点让我开始思考的。”
“思考什么?旅馆吗?”
“有可能。但旅馆夏天也可以去啊。再想一下,哈福森。想想更近的地点。”
哈福森噘起下唇,皱起脸,表示他想不出什么了。哈利笑了笑,喷出一口烟:“那地方还是你找到的。”
哈福森一阵发窘,扬起眉。“农舍!当然喽!”
“是吧?度假季节过后,家人都回去了,爱打听的邻居也关起窗板,那个爱的小窝隐秘又豪华,而且距离奥斯陆开车只要一小时。”
“可是那又怎样?”哈福森说,“知道这点还是没用啊。”
“不见得。如果我们能证明安娜到过那间农舍,至少能逼亚布有所回应。这事很容易,只要找到指纹或头发就好。有个观察力强的杂货店老板,偶尔会去送送货。”
哈福森揉了揉后颈。“但为什么不直接一点,干脆去安娜的公寓找亚布的指纹呢?那里一定到处都是吧。”
“我想应该已经没了。阿斯特丽说,他一年前忽然没再去找安娜,一直到上个月的某个周日,他又开车来接她。蒙森记得很清楚,因为安娜按了她家的门铃,请她帮忙注意门窗,别让小偷上门。”
“所以你认为他们去了农舍?”
“是的。”哈利说着把烟蒂丢进一个小水塘,火吱的一声熄灭了,“因为这样,安娜才会把照片放进鞋子里。你还记得从警察学校的鉴识课里学到的东西吧?”
“就那么几堂课。你不记得吗?”
“不记得。队上有三辆巡逻车配备了内含基本设备的金属盒,盒里有采集指纹需要的粉末、刷子和胶片,还有量尺、手电筒和钳子这些东西。我要你去登记一辆,明天用。”
“哈利……”
“还有,事先打电话到杂货店,把方向问清楚。尽量说得诚挚、直接一点,别让他起疑心。就说你要建造一座农舍,跟你合作的建筑师要你拿亚布的农舍当参考,你只是想去看看。”
“哈利,我们不能……”
“顺便带一把铁橇。”
“听我说!”
哈福森的叫声惊动了两只海鸥,海鸥发出难听的高分贝鸣叫,向峡湾飞去。他扳着手指数:“我们没有搜查令,没有可靠的证据,我们什么都没有。更重要的是我们——我应该说‘我’才对——没有事实根据。哈利,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
“你为什么觉得……”
“很简单。你的动机不够强烈。认识那女人并不足以让你忽然违背所有规定,闯进农舍,拿自己的工作来冒险。现在还加上我的。哈利,我知道你有时候会胡来,但你并不笨。”
哈利望着水塘里漂浮的烟蒂。“哈福森,我们认识多久了?”
“就快两年了。”
“这段时间中,我对你撒过谎吗?”
“两年又不算久。”
“我是问你,我撒过谎吗?”
“一定有。”
“我在任何重要的事上撒过谎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
“好,我现在也没对你撒谎。你说得对,我并没有把事情全部告诉你。而且,没错,你帮我的确是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我只能说,如果我把其他事也告诉你,只会让你的麻烦更多。现在这种情形,你除了信任我没有别的法子,不然就是退出。你还是可以拒绝。”
他们望着峡湾。那两只海鸥成了远方的两个小白点。
“换成你,会怎么做?”哈福森说。
“退出。”
白点变大了。两只海鸥又飞了回来。
他们回到警察总署,录音电话上有一通莫勒的留言。
“我们去散散步。”哈利回电时,莫勒这么说,“随便去哪儿都可以。”他们到了户外,莫勒又补充。
“去埃尔默的店。”哈利说,“我要买烟。”
警察总署和往波特森监狱的圆石车道之间有块草地,莫勒跟在哈利后头,从草地上一条被踩出来的泥土路走到对面。哈利发觉做土地规划的人似乎从不在乎大家总会找两点之间最近的一条路走,不管那里有没有路。泥土路的尽头有块被踢倒的标牌,上面写:请勿践踏草皮。
“你有没有听说今天一早发生在格兰斯莱达街的银行抢劫案?”莫勒问。
哈利点头。“那人选在离警署只有一百米远的地方作案,真有意思。”
“巧的是,那家银行的警铃还没修好。”
“我认为那不是巧合。”哈利说。
“哦?你认为有内应?”
哈利耸肩。“不然就是有人知道警铃正在修。”
“只有银行和修警铃的人知道。还有我们。”
“老板,你想谈的不是这件银行抢劫案吧?”
“不是。”莫勒说着跨过一个水塘,“市长找总警司谈过,这几宗抢劫案让他很伤脑筋。”
他们在路上停步,给一个带着三个小孩的女人让路。女人用愤怒又疲惫的语气责骂小孩,避开哈利的目光。现在是波特森监狱的探访时间。
“伊佛森做事有效率,这点没人怀疑。”莫勒说,“不过,屠夫似乎拥有我们不熟悉的背景。总警司认为,这一次可能不能用平常的办法。”
“也许吧,但又能怎样?再多一次或少一次‘二’也不算丑闻。”
“二?”
“客队总是赢。指未侦破的案子。老大,这是标准行话。”
“哈利,要考虑的不止这个。媒体成天追着我们跑,简直是场噩梦。他们现在叫他新‘马丁·佩德森’[3]了。《世界之路报》的网站上还有报道,说他们发现我们称他为‘屠夫’。”
“还是老样子。”哈利说,闯红灯过了马路,莫勒则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媒体决定我们办案的优先级。”
“嗯,但他的确杀了人。”
“可是未受大众关注的谋杀案却被抛在脑后。”
“拜托!”莫勒回嘴,“别又开始这个话题。”
哈利耸耸肩,跨过一个被风吹倒的报纸贩卖盒。马路上有份报纸以疯狂的速度翻页。
“所以你想干什么?”
“可想而知,总警司一心处理公关那边的事。单单一宗银行抢劫案,早在我们决定不办之前就被大众给忘了,没人注意一个在逃的嫌疑人。但现在这情形,却是大家都盯着我们。有关这种抢劫案的谈论越多,大众就越好奇。‘马丁·佩德森’这个普通人做出大家梦寐以求的事,他是逍遥法外的现代杰西·詹姆斯[4]。那种案子创造出让人认同的神话和英雄形象,使得更多人投身抢银行的行列。全国的银行抢劫案数量激增,媒体却报道着马丁·佩德森。”
“你怕事情扩散,很合理。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说过,没人怀疑伊佛森的效率,没有人。他是不出差错的传统警察,从不逾矩。可是那个屠夫却不是传统的劫匪。总警司不喜欢目前案子的进展。”莫勒朝监狱点点头,“洛斯可的事传进他耳朵里了。”
“嗯。”
“午餐前我就在总警司的办公室,他提到了你的名字。还提了很多次。”
“天哪,我应该感到荣幸吗?”
“不管怎么看,你都是用非传统办案手法获得成果的警探。”
哈利的笑容变成了冷笑。“神风特攻队比较好听的解释……”
“简单说来就是:哈利,放下你手边在做的事,告诉我你需不需要更多人手。伊佛森的小组会继续办案,但我们仰仗的是你。还有一件事……”莫勒朝哈利跨近一步,“你不受管辖。我们愿意让规定有些弹性,条件是只能在警察权力范围内。”
“嗯,我想我明白了。要是超出范围呢?”
“我们会尽可能掩护你,但想也知道,事情总有个限度。”
门上的铃一响,埃尔默转过身,朝面前的一台便携式收音机点点头。“亏我还把坎大哈[5]当成滑雪俱乐部呢。二十包骆驼牌?”
哈利点头。埃尔默调低收音机的音量,新闻播报员的声音跟外面的嗡嗡声融成一片:车声、风吹动雨篷的声音、树叶刮着柏油路的声音。
“你同事要不要买点什么?”埃尔默朝站在门口的莫勒指了指。
“他想要神风特攻队的飞行员。”哈利说着打开一包烟。
“真的吗?”
“但他忘了问价码。”哈利说,他不必转头也能感觉到莫勒讥讽的冷笑。
“现在神风特攻队的死亡率多高啊?”杂货店老板这么问,一面把找的钱递给哈利。
“如果他能活下来,之后就可以做他想做的工作。”哈利说,“他只有这个条件,也是他唯一坚持的事。”
“听起来蛮合理的。”埃尔默说,“祝两位顺心。”
回去的路上,莫勒说他会跟总警司谈谈,能否让哈利继续办爱伦的案子三个月。当然,条件是能抓到屠夫。哈利答应了。莫勒在“请勿践踏草皮”的标志前迟疑了一会儿。
“老大,这样走最快。”
“对。”莫勒说,“可是我的鞋子会弄脏。”
“随你便。”哈利说着走上泥路,“反正我的已经脏了。”
过了往乌佛亚岛的岔道后,车就没那么多了。雨停了,瑞安地区的道路地面已经干了,不久便开展成四车道,像是要让车辆加速、竞争的起跑排位。哈利转头看着哈福森,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会听到那令人心跳停止的尖叫。但哈福森什么也没听到,因为他乖乖接纳了广播里崔维斯乐队(Travis)的劝告:
“唱吧,唱吧,唱呀!”
“哈福森……”
“为了你带来的爱……”
哈利把广播声音调小,哈福森不解地望着他。
“雨刷。”哈利说,“现在可以关掉了。”
“噢,对。抱歉。”
他们在沉默中开着车,过了德勒巴克市的出口。
“你刚才是怎么跟那个杂货店的人说的?”哈利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啦。”
“可是他五周前的周四曾经把食物送到亚布的农舍?”
“对,他是这么说的。”
“那时亚布还没到?”
“他只说他通常都自己开门进去。”
“所以他有钥匙喽?”
“哈利,我的借口这么薄弱,问起事情来很有限好吗?”
“你的借口是什么?”
哈福森叹气。“郡议会调查员。”
“郡议会——?”
“——调查员。”
“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拉科伦村就在出了高速公路的地方,慢慢地开个十三公里,再转十四个大弯就到了。
“过了加油站,在那栋红屋旁右转。”哈福森凭记忆说着,转进一条石子车道。
“很多浴室地垫嘛。”五分钟后,哈福森停好车,指着林间一栋巨大的木头建筑时,哈利这么咕哝。房子看起来像建得过大的山中农舍,因为发生了小小误会最后沦落到了海边。
“这里蛮荒凉的,对吧?”哈福森说,看着邻近的农舍,“只有海鸥,一大堆海鸥。说不定附近还有垃圾场。”
“嗯,”哈利看了看表,“不管怎样,我们把车子停远一点好了。”
马路尽头是个回车坪,哈福森熄掉引擎,哈利打开车门,跨了出去。他伸展背部,听着海鸥的鸣叫和遥远的海浪拍打海滩岩石的声响。
“啊,”哈福森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跟奥斯陆的空气很不一样呢。”
“那还用说。”哈利说着在口袋里掏着香烟,“你来拿金属盒好吗?”
从小径往农舍走的路上,哈利注意到篱笆上有只黄白相间的大海鸥。他们经过时,海鸥的头缓缓随着他们转动。整段路上,哈利都觉得后背被鸟儿闪亮的眼睛盯着。
“这可不容易。”他们仔细看着大门上那把坚固的锁,哈福森立刻这么宣布。他把帽子挂在沉重橡木门上方的一盏熟铁灯上。
“嗯。你只有想办法挤进去了。”哈利点燃香烟,“我趁机去查探一下。”
“为什么你抽的烟忽然变多了?”哈福森边问边打开盒子。
哈利站了一会儿,目光飘向森林。“好让你哪天有机会在踩飞轮的时候打败我。”
黑漆漆的木材,密封的窗,这座农舍的一切都显得稳固且牢不可破。哈利忖度着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从那座宏伟的石造烟囱爬进去,但又否决了这个点子。他走上那条小径,最近下的雨把路面弄成一片泥泞,但他不难想象夏天的时候,小孩子会光着小脚踩上被太阳烘热的小径,绕过那堆被海浪拍圆了的岩石,往海滩跑去。他停步,闭上眼睛,直到那些声音再次出现。昆虫的嗡嗡声、高高的草在风中摇摆的唰唰声、遥远的收音机和随风传来的一阵阵歌声,还有海滩上小孩兴奋的尖叫声。当时十岁的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店里买牛奶和面包。小石子刺进他脚掌,但他咬牙硬撑着,因为那年夏天他下定决心要把脚底练厚一点,才能跟爱斯坦一起光着脚跑回家。往回走的路上,沉重的购物袋似乎让他在石子路上陷得更深了,那感觉就像是走在烧热的煤炭上。他把注意力放在他前面一点点的东西上:一块大石头或一片树叶,告诉自己只要到那里就好,其实没那么远。等他终于在一个半小时后回到家,牛奶已经发臭,妈妈也很生气。哈利睁开眼睛。灰云迅速飘过天空。
他在小径旁的枯草间发现车轮轨迹,深陷、粗糙的印痕表示那是有着越野轮胎的重型车辆,像是路虎或类似的车型。从最近几周下了那么多雨看来,这些轨迹不会是太久以前的,最多只有几天。
他四处看了看,心想秋天的夏日度假区大概是最荒凉的了。走回农舍的路上,哈利对那只海鸥点点头。
哈福森弯着腰,手拿电子撬锁器想开前门,嘴里抱怨不已。
“怎么样?”
“不妙。”哈福森直起身,擦掉汗水,“这不是普通的锁,要不用铁橇,要不就放弃。”
“不能用铁橇。”哈利抓了抓下巴,“你有没有检查过门垫下面?”
哈福森叹气。“没有,我也不会去检查。”
“为什么?”
“因为现在是新千年,没人会把钥匙放在门垫下面了,住豪华农舍的人更不会。所以我根本懒得查,除非你愿意打赌一百块。怎么样?”
哈利点头。
“好。”哈福森说着蹲下把盒子收好。
“我是说,跟你赌了。”哈利说。
哈福森抬头。“你开玩笑的吧?”
哈利摇头。
哈福森抓起人造纤维的门垫边缘。
“好运快快来。”他低声念着,一把拉开门垫。三只蚂蚁、两只潮虫、一只地蜈蚣忽然动了起来,在灰色水泥地上乱窜,但没有钥匙。
“哈利啊,有时候你还真是够天真。”哈福森说着伸手要钱,“他为什么要留下钥匙?”
“因为,”哈利说,注意力已经被门旁边那盏熟铁灯吸引过去,并没看到哈福森伸出的手,“如果放在太阳下,牛奶就会坏。”哈利走向那盏灯,扭开顶部的螺丝。
“什么意思?”
“杂货是在亚布抵达前一天送到的对吧?东西非得放在屋子里不可。”
“所以呢?也许送货员有备用钥匙?”
“我想不会。我认为亚布会确保他跟安娜在这里的时候,绝对不会有人闯进来。”他扭开灯顶,检视着玻璃内部,“现在我确定是这样了。”
哈福森缩回手,喃喃抱怨着。
“注意那味道。”他们走进客厅,哈利这么说。
“绿肥皂。”哈福森说,“有人把地板都洗过一遍了。”
厚重的家具、乡村式的古董和大大的石头壁炉,加深了复活节假期的氛围。哈利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松木壁架旁。架上都是旧书。哈利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破旧书脊上的书名,仍有这些书从来没被阅读过的感觉。不会是在这里。这些书很可能是从麦佑斯登区的古董书店整批买来的。旧相簿。抽屉。抽屉里有高斯巴和玻利瓦尔雪茄盒,其中一个抽屉上了锁。
“还说什么不留痕迹。”哈福森说。哈利转身,看到他同事指着横过地板的两行湿答答的棕色脚印。
他们回玄关脱了鞋,从厨房找了一块地板抹布,把地板擦干净。之后,他们说好由哈福森检查客厅,哈利检查卧室和浴室。
在搜索房屋这件事上,哈利所知道的全都来自警察学校:周五午后在闷热的教室里,大家只想回家冲个澡再去市区逛街。课堂上没有讲义,只有一位洛可警监。就在这个周五,洛可警监教了哈利一个让他终身受用的秘诀:“别想你要找的东西,只想你找到的东西。它为什么在那里?应该在那里吗?有什么意义?就像在看书——如果你心里想的是‘东’,找的却是‘西’,你就看不到东西了。”
走进第一间卧室,哈利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大双人床和床头柜上方亚布夫妻的照片。照片不大,却很引人注目,因为那是房间里唯一的一张,而且朝着门的方向。
哈利打开衣柜,别人衣服的气味扑面而来。衣柜里没有休闲服装,只有晚礼服、女装上衣和几套西装,外加一双有装饰钉的高尔夫球鞋。
哈利一个一个将三个衣柜全部打开。他当警探的时间已经长到不再觉得翻弄别人的私人物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他在床边坐下,打量着那张照片。背景只有海和天,但光线却让哈利觉得照片是在南方的气候下拍的。阿尔内·亚布的皮肤晒成了棕色,脸上仍是那种孩子气的调皮神情,跟哈利在阿克尔港那家餐厅里看到的一样。亚布紧紧搂着妻子的腰,紧得薇格蒂丝的上半身好像都靠在他身上。
哈利把床罩和被子卷到一旁。如果安娜睡过这张床,他们就一定能找到头发、皮屑、唾液或性分泌物。很可能这些东西全部都找得到。但结果跟他想的一样:他的手摸过浆洗过的床单,把脸贴在枕头上,吸气。刚洗过的。妈的!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一包益达牌口香糖、一包未开封的止痛药、一个钥匙扣(上面有一把钥匙和一块印着“亚亚”缩写的铜片)、一张婴儿照片,照片上换尿布桌上的婴儿像幼虫那样蜷起身子,还有一把瑞士刀。
他正准备拿起那把刀,就听到海鸥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鸣叫。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往窗外瞥了一眼。海鸥不见了。他继续翻找,却听到狗儿凶狠的狂吠。
哈福森出现在门口。“有人走小径过来了。”
他的心脏跳得像装了加速器。
“我去拿鞋子。”哈利说,“你把盒子和所有工具都拿来这里。”
“可是……”
“人进来的时候,我们跳窗出去。快!”
屋外的狗吠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凶。哈利快步走过客厅来到走廊,哈福森跪在书架前方,正把粉末、刷子和胶带丢进盒子。狗吠声更近了,哈利都能听到两声吠叫之间发自喉咙深处的低吼。门外有脚步声。门没锁,但现在想要补救已经迟了,他可能会被逮个正着!他吸了口气,站在原地不动。也许哈福森可以逃脱。这样一来,他就不必为哈福森被免职感到良心不安。
“葛瑞格!”一个男人的喊声从门的另一边传来,“回来!”
狗吠声变远,他听到外面那个男人走下门垫。
“葛瑞格!不要追鹿!”
哈利往前走上两步,悄悄地锁上门,然后他拿起两双鞋,在门外传来钥匙当啷声时蹑手蹑脚地走过客厅。他关上身后的卧室门,听到前门打开了。
哈福森坐在窗台下的地上,瞪大眼睛盯着哈利。
“怎么了?”哈利悄声说。
“我正准备爬到窗外,那只疯狗就来了。”哈福森悄声说,“是一只大型的罗威纳。”
哈利盯着窗外,看到下方一张一合的狗嘴。狗的两只前爪抵着屋子外墙,看到哈利时整个身子跳起,像疯了似的乱吠,口水从嘴角淌下来。客厅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哈利一屁股坐在哈福森身边的地上。
“顶多七十公斤。”他低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拜托。我见过罗威纳攻击驯狗师维克托。”
“哦。”
“他们训练的时候没把狗管好,扮演坏人的警察后来是在国立医院把手缝回去的。”
“我以为他们会戴厚重的护具。”
“是戴了啊。”
他们坐着听屋外的狗吠。客厅的脚步声停了。
“要不要进去打招呼?”哈福森低声问,“过不了多久他就要……”
“嘘。”
他们听到更多脚步声。接近卧房。哈福森紧闭双眼,好像想挡住难堪。再度张开眼睛时,他看到哈利竖起食指放在嘴前。
然后他们听到卧室窗外传来声音:“葛瑞格!快点!我们回家!”
几声吠叫过后,忽然又静了下来。哈利只听见短暂、迅速的呼吸,却分不出那是自己的还是哈福森的。
“那些罗威纳犬真是听话。”哈福森低声说。
他们等到马路上响起汽车声才敢行动。两人冲进客厅,哈利只瞥见一辆海军蓝的吉普车消失了。哈福森倒进沙发,向后靠。
“我的天。”他咕哝着,“刚才我都开始想象我被免职、灰头土脸地回斯泰恩谢尔市去了呢。他到底来干什么?来了不到两分钟。”他又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想他会回来吗?也许他们只是去买点东西?”
哈利摇头。“他们回家了。那样的人不会对自己的狗撒谎。”
“确定?”
“对,当然确定。有一天他会喊:‘葛瑞格,过来。我们要去兽医那边让你安乐死。’”哈利打量着房间,然后走到壁架旁,手指摸过面前几本书的书脊,从架子上方看到下方。
哈福森表情严肃地点头,瞪着空处。“然后葛瑞格就会摇着尾巴过来。狗真是奇怪的动物。”
哈利停下手上的动作,露出笑容。“哈福森,你没后悔?”
“嗯……这件事不会比其他事情更让我后悔。”
“你说话越来越像我了。”
“就是你好吗!我刚才是引用上次我们买浓缩咖啡机时你说过的话。你在找什么?”
“不知道。”哈利说,一面拉出一本又大又厚的册子,把它打开,“看哪,一本相簿。有意思。”
“是吗?我又搞不懂你了。”
哈利指着他背后,一面继续翻页。哈福森站起来,看到了,也明白了。湿湿的靴子印从前门一直延伸到哈利站着的架子前。
哈利把相簿放回去,取出另一本开始翻。
“好。”一会儿之后他说。他把脸凑近相簿:“找到了。”
“什么东西?”
哈利把相簿放在哈福森面前的桌上,指着黑色页面上六张照片的其中一张: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正在海滩上对他们微笑。
“跟我在安娜鞋子里找到的那张照片一样。”哈利说,“闻闻看。”
“不需要。我从这里就能闻到胶水味。”
“对。他刚才把照片贴了回去。如果你把照片拉开一点,就会看出胶水还没全干。你闻闻照片。”
“好。”哈福森把鼻子凑上那四张笑脸,“闻起来……有化学味。”
“哪种化学味?”
“刚洗好的照片都有的一种味道。”
“又说对了。我们从这点得到什么结论呢?”
“这个嘛,呃……他喜欢贴照片。”
哈利看了看表。如果亚布开车直接回家,一小时之内就会到。
“我回车上再解释。”他说,“我们找到需要的证据了。”
他们开上E6公路时,又开始下雨了。对向来车的车灯反射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
“现在我们知道安娜鞋子里的照片是哪里来的了。”哈利说,“如果叫我猜,我会说安娜上一次到农舍来的时候,趁机从相簿里拿了一张照片。”
“但她准备拿照片去干吗?”
“谁知道。或许这样她才知道卡在她和亚布之间的是谁,让她更了解状况,拿到可以攻击的东西。”
“你把照片给他看的时候,他知道照片是哪里来的吗?”
“当然。吉普车的轮胎印就跟之前的一样,表示他几天前才来过,很可能就是昨天。”
“来洗地板,擦掉全部指纹?”
“还有检查他已经在怀疑的事——也就是相簿里少了一张照片。所以他回家,找到底片,拿去冲洗店。”
“也许是那种一小时就能冲好照片的店。然后他今天回到农舍,把照片贴回旧的那张所在的位置。”
“嗯。”
前面的大卡车后轮带起一片又脏又油腻的水,泼在他们的风挡玻璃上,雨刷全速动个不停。
“亚布花了大把力气掩盖这场出轨。”哈福森说,“但你觉得他杀了安娜·贝斯森吗?”
哈利凝视着卡车后门上的商标——Amoroma:永属于你。“为什么不会?”
“他给我的感觉并不像谋杀犯,而是有教养的正派人士,靠得住且完美无瑕的父亲,还有一间白手起家的公司。”
“他不忠实。”
“谁忠实呢?”
“对,谁忠实。”哈利慢慢地重复,忽然感觉不耐烦起来,“我们要一直待在这辆卡车后面,一路被污水喷到奥斯陆吗?”
哈福森看了看后视镜,切进左边车道。“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我们去问问,怎么样?”哈利说。
“什么意思?开去他家问?说我们通过非法途径找到了证据,然后被踢出警队吗?”
“你不必去,我自己来就好。”
“你以为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如果我们没拿搜查令就进他农舍,等事情败露,全国没有一位法官会受理这个案子的。”
“就是因为这样。”
“就是因为……抱歉,哈利,我快要受不了这些谜语了。”
“因为我们没有能拿上法庭的东西,只得用更激进的手段去找。”
“不能叫他进局里审讯,给他一把好椅子,倒杯浓缩咖啡然后按下录音键吗?”
“不。在已知的事无法证明他说谎以前,没必要录下一堆谎言。我们需要的是盟友,一个能代表我们、让他露馅的人。”
“谁?”
“薇格蒂丝·亚布。”
“啊哈。这要怎么做?”
“如果阿尔内·亚布曾经出轨,薇格蒂丝就很可能想知道更多细节,她也很可能握有我们需要的信息。而我们知道几件能让她挖掘出更多消息的事。”
哈福森调了调后视镜,免得被紧跟在后的卡车车头灯照得眼花。“哈利,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
“不确定。你知道什么是回文吗?”
“不知道。”
“从前往后和从后往前都能阅读的文字。看看镜子里的那辆卡车,Amoroma,不管你正着念、倒着念都是同一个词。”
哈福森正想说点什么,又改变主意,只颓丧地甩甩头。
“载我去施罗德酒馆。”哈利说。
沉闷的空气中有汗水、香烟和被雨淋湿的衣服味,好几张桌子上都喊着要啤酒。
贝雅特坐在奥纳坐过的那张桌旁,就像在牛棚的一匹斑马那么不起眼。
“你等了很久吗?”哈利问。
“没有。一点也不久。”她说谎。
她面前是一大杯啤酒,碰都没碰过,气泡都已经没了。她顺着他的目光,尽责地拿起杯子。
“这里不是非得喝酒不可。”哈利说,跟玛雅对视了一下,“只是给人这种感觉而已。”
“其实这酒不难喝。”贝雅特啜了一小口,“我爸说过,他不信任不喝啤酒的人。”
咖啡壶和杯子送到了哈利面前,贝雅特的脸红到了发根。
“我以前会喝啤酒。”哈利说,“我得戒掉。”
贝雅特研究起桌布。
“酒是我唯一要戒的。”哈利说,“我抽烟、撒谎又爱记仇。”他举杯作势敬酒,“隆恩,你受过什么苦?除了是录像带狂魔,又记得每张见过的脸以外?”
“其实也不多。”她举杯,“除了塞特斯达尔抽搐症。”
“很严重吗?”
“蛮严重的。事实上,它的正式名称是亨廷顿舞蹈症,会遗传,常见于塞特斯达尔村民中。”
“为什么是那里?”
“那是……狭窄的山谷,周围都是高耸的石丘,附近没别的城镇。”
“了解。”
“我爸妈都是塞特斯达尔村人,一开始我妈不想嫁给我爸,因为她以为他姑姑就有塞特斯达尔抽搐症。我姑姑会忽然伸长手臂,所以别人都会跟她保持距离。”
“你也得了?”
贝雅特微笑。“以前小时候,我爸常拿这件事来取笑我妈,因为我跟他拿指虎来玩,我打他的动作又快又有力,他以为我一定有塞特斯达尔抽搐症。我只觉得很好笑,真希望……我真的得了抽搐症。但有天我妈说,得亨廷顿舞蹈症可能会死。”她把玩起杯子。
“那年夏天我就明白死亡是什么了。”
哈利对隔壁桌一位老水手点点头,水手并没回礼。他清了清喉咙说:“记仇呢?你也爱记仇吗?”
她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哈利耸肩。“你看看周围。人性中不可能没有记恨、报仇和惩罚。在学校被霸凌的弱小子就以这个为动力,长大后成为百万富翁,所以劫匪才觉得是社会亏待了自己。再看看我们,将社会热辣辣的报复伪装成冰冷、理智的惩罚,这不就是我们的职业吗?”
“非这样不可。”她说,避开他的目光,“没有惩罚,社会无法运作。”
“对,当然,可是社会并不是只有惩罚。宣泄、复仇、净化。亚里士多德就写过,由悲剧唤起的恐惧和同情洗涤人类的灵魂。我们竟然是透过复仇的悲剧来满足灵魂最深处的愿望,这个想法很可怕吧。”
“我看过的哲学书不多。”她举起杯子,大大喝了一口。
哈利低下头。“我也没有。我只是想让你佩服。查出那人是谁了吗?”
“先说几个坏消息。”她说,“重建头套后的人脸失败了,只得到鼻子和头部轮廓。”
“好消息呢?”
“在格兰斯莱达街被当成人质的女人说,她可以认出劫匪的声音。她说那声音特别尖,几乎让她以为是女人的。”
“嗯。还有吗?”
“有,我跟焦点健身中心的员工谈过,也做了一点调查。崔恩·格雷特是两点半到,四点左右离开的。”
“你怎么能肯定?”
“因为他抵达时,刷卡付了壁球场的费用。那笔钱的登记时间是两点三十四分。你还记得那只被偷的壁球拍吗?他当然也告诉健身房员工了,周五值班的人记下了崔恩在那里的时间,他是四点零二分离开的。”
“这就是好消息吗?”
“不,我现在正要说。你记得崔恩经过健身室时看到的那个穿工作服的人吗?”
“衣服背后写有警察字样的?”
“我一直在看录像带。看起来,屠夫的连身工作服前后都贴了魔术贴。”
“这表示什么?”
“如果屠夫就是崔恩看到的人,他走出摄像头范围时,可以把字样用魔术贴粘在工作服上。”
“嗯。”哈利咕噜咕噜地喝咖啡。
“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没人报案,说在那附近看到身穿全黑工作服的人。抢劫案发生后,到处都是黑衣刑警。”
“焦点健身中心的人怎么说?”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值班的那个女人的确记得见过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她以为他是警察。那人用跑的,所以她认定他订了一间壁球室之类的。”
“所以他们没写下名字?”
“没有。”
“这也不算是多了不……”
“没错,但我还没说到最棒的部分呢。她记得那人的原因是她以为他来自什么特殊单位,因为他身上其他配件都像个肮脏哈利[6]。他……”她顿了顿,惊恐地望了哈利一眼,“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哈利说,“继续说。”
贝雅特移动杯子,哈利好像看到她的小嘴上有一丝胜利的笑。
“他戴着一个半卷起的头套,一副遮住他半张脸的大墨镜。她说那人带了一个看起来很重的黑色旅行袋。”
哈利的咖啡流进了气管。
多弗列街上房屋之间的电线上吊着一双用鞋带互绑的鞋。电线上的灯尽了最大努力把石子路照亮,但阴暗的秋天傍晚仿佛把镇上的光全都吸掉了。哈利并不担心这一点,就算周围一片漆黑,他也熟知苏菲街到施罗德酒馆的路。他走过好几遍了。
贝雅特有张名单,上面的每个人都在穿工作服的男人在场时,跟焦点健身中心预约了壁球室或有氧舞蹈课程,她准备明天起一个个打电话去问。如果她没找到那个人,还是可能有别人在他更衣时与他共处一室,可以说说他的长相。
哈利走到电线上吊着的鞋子下方。他看到鞋子在那儿挂了好几年,早已跟自己达成协议,绝不去查鞋子到底是怎么挂上去的。
哈利来到大楼入口时,阿里正在刷楼梯。
“你一定很讨厌挪威的秋天。”哈利说着擦了擦脚,“只有又脏又混浊的水。”
“在我的家乡巴基斯坦,因为污染的关系,能见度只有五十米。”阿里微笑,“全年都这样。”
哈利听见遥远却熟悉的声音。事情总是这样:你会听到电话开始响,但总是来不及去接。他看了看表。十点。萝凯说过她会在九点打来。
“那间地下室……”阿里开口,但哈利已经全速冲上楼了,还在每四级楼梯的台阶上,留下马丁靴的靴印。
他刚打开房门,电话声就停了。
他踢掉靴子,双手掩着脸,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饭店的号码写在镜子上的黄色便利贴上,他拿起纸条,从镜中看到S2MN寄来的第一封电子邮件。他把邮件打印了出来,钉在墙上。这是老习惯。犯罪特警队的人总用照片、信件和其他线索来装饰墙壁,那些都可能帮助他们看出关联或激发潜意识。哈利看不出镜中影像的文字,但他不必看也知道内容:
要不要玩个游戏?想象一下:你跟一个女人去吃晚餐,第二天她却死了。你该怎么办?
S2MN
他改变心意,走进客厅,扭开电视,一屁股坐进高背沙发椅。然后他又猛地跳起身,到走廊拨通电话。
萝凯听起来很担忧。
“在施罗德酒馆。”哈利说,“我刚刚才到家。”
“我打了十次了。”
“有重要的事吗?”
“哈利,我觉得害怕。”
“嗯,非常害怕吗?”
哈利站在客厅门口,用肩膀和耳朵夹住话筒,一面用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小。
“没那么严重。”她说,“只是有一点。”
“有一点怕没有大碍,只会让你更坚强。”
“但要是我开始怕得要命呢?”
“你知道我立刻就能赶过去。只要你开口。”
“哈利,我已经说了你不能来了。”
“因此现在我允许你改变主意。”
哈利看着电视上那个缠着头巾、身穿迷彩制服的男人。他的脸怪异地熟悉,跟某个人很像。
“我的世界正在崩塌。”她说,“我只想知道有人陪我。”
“有人陪你。”
“可是你听起来好远。”
哈利转身背对电视,靠着门框。“对不起,但我在这里,而且我想你。就算我听起来好远也一样。”
她开始哭。“对不起,哈利。你一定觉得我很爱哭诉。我当然知道你会陪我。”她轻声说,“我知道我可以依赖你。”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头痛来得缓慢而笃定,就像一个铁箍缓缓在他前额缩紧。他们通完电话以后,他几乎感觉不到太阳穴的脉搏跳动了。
他关掉电视,放了电台司令乐队(Radiohead)的唱片,但他无法忍受汤姆·约克的嗓音。于是他走进浴室,洗了把脸,又进了厨房,瞪着打开的冰箱,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最后,他实在没办法拖下去了。他走进卧室,开机,冰冷的蓝光照着房间,伸手就能跟全世界取得联系。这也提醒了他,他有一封电子邮件。哈利觉得自己喉头一阵干渴,像一群想获得自由的猎犬把铁链扯得哐当作响。他点下邮件的图标。
我真该检查她的鞋子的。那张照片一定是放在床头柜上,她趁我装子弹的时候拿的。不管了,这样会让游戏更刺激……一点点吧。
S2MN
又及,她害怕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哈利把手伸进口袋深处,取出一个钥匙扣。上面那块铜牌写着“亚亚”两个缩写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