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一的外婆鸨矢茂子,是一位第一眼看上去就相当难对付的老太太。上一次面对搜查员,她说自己头疼、腰疼,岔开话题,等身体舒服点了就装傻,总是逃避搜查员的提问。
“你的外孙被别人杀了,你就不想快点抓住凶手吗?”鸨矢茂子听后,神情立即恢复了严肃。
“哦,我对你们这些警察一点期待都没有,只会欺负老实人,抓只老鼠都会半途而废,轮得到你们摆出一副姿态来对老娘说教吗?”
外婆连珠炮般吐出一连串话,一看搜查员要开口反驳时,她又马上装疯卖傻,真是一个不好惹的乖僻老人。
幸运的是,这天民生委员绿川正好在现场。
绿川是位看不出年龄的女性,她穿着裤装,头发紧束,化着淡妆的脸颊闪闪发光。与她纯朴的打扮不相符的是,她应付茂子非常有一套,甚至是老练。
“对不起,鸨矢阿姨,你看,警方特意来了。我看你今天心情也不错,一定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我说得没错吧?”绿川将水递给茂子。
茂子开口说道:“我可讨厌条子了。”她那皱巴巴的嘴紧紧抿着。
“……不过呢,今天有时间说说亨一他妻子的事,还有要是那个老头儿再来的话也很麻烦。”
茂子转向佐坂和其他人,尽管她看上去仍是一脸不愿意。“亨一他妻子,也就是亚美小姐吗?”佐坂问道。“你这不是在说废话吗,除了她还有谁!”
“听你刚刚说话的语气,好像也挺担心亚美小姐的。”
“很意外吗?哼,别把我和那个笨蛋女儿相提并论。”茂子带着怒气说道。笨蛋女儿应该是指美玲。
她取出一根现在市面上很少看到的铁罐装PEACE牌香烟,动作娴熟地将烟点燃。
“我要是美玲的话,就绝不会去管那个外孙媳妇。唉,说到底就是不懂人情世故。虽然美玲的想法过于天真,但她是个好孩子。就是跟她爸爸一样,眼里只有钱,所以才不能体会我那外孙媳妇的好。”
茂子摇了摇头,猛吸一口烟,大量的烟从鼻子里喷涌而出。“这外孙媳妇可是亨一他自己选的,就这点来说,我觉得很难得。
我原本以为我这个外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了,这都是美玲的错,她有厌女症,老是单方面干预这桩婚事。唉,要是能看到曾外孙的小脸蛋就好了……”话到最后,茂子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
茂子突然抽泣道:“想问什么?”
“就是之前问的一些话。”一旁的绿川将身体靠了过去,轻声说道。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茂子眯起眼睛,她的眼睛已经因为上了年纪而变白,但她反驳的语气变弱了。面对平时照顾自己的民生委员,她不能用强硬的语气来对付她。
“鸨矢阿姨,我们从头开始说行吗?拜托了。”
面对眼前躬着腰、双手合十的绿川,茂子似乎放弃了抵抗,叹了口气。
“从头开始……从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开始吧,虽然完全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我从十几岁就开始干皮肉生意,一干就是一辈子,到现在已经没有店会用我这个老女人了。现在就是个混迹于‘柏青哥’和破旧咖啡店的闲杂老太婆。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家店,最终也不得不放手。”
“您说的是千叶的店吗?您曾经经营过那家店?”佐坂适时打断道,“好好的店就这么不干了,真遗憾。为什么不干了呢?是因为和女儿还有外孙一起到东京吗?”
茂子扭过脸去,不加理睬,只是默默地吸着烟。佐坂再次重复了刚刚的问题。一旁的茂子说道:“不好意思啊,我耳朵听不见,尤其是听不清楚男人的声音,听不见,听不见。”
“听不见是吧,那我们就一直重复刚才的问题,直到您听到,这样总可以吧。”北野谷在从一旁横插一句。
茂子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牙齿。
“烦死了。我刚刚说过了,你们这些警察根本靠不住。”她边吐着烟,边大声叫道,“你们总是这样,总是认为我们这种靠特殊行业生存的人就是笨蛋,打从心底里瞧不起。”
茂子气势汹汹的样子着实让佐坂吃了一惊,提问的时候,都有点结巴了:“那……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啦。”茂子发泄般大叫一声,然后再次将嘴紧紧闭上。
佐坂向绿川望去,用眼神寻求帮助。绿川双手搭在茂子的肩膀上,安抚她的情绪,并代替茂子说道:“我们继续说。刚才茂子阿姨说她现在的乐趣就是玩‘柏青哥’和去咖啡店。咖啡店的名字叫‘柔’,就在旁边的小路上,那里的早餐很有名,一份五百日元,量大实惠。对了,鸨矢阿姨,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那家店吧?”
“啊,对哦,是的。”茂子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点头同意。这之后,绿川变成了谈话的主导,茂子偶然会插进几句话来推进话题的进展。
幸好有绿川在一旁帮忙,佐坂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要是只有佐坂和北野谷,那一定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根据绿川提供的信息,茂子从七年前独自一人生活在练马区的这间一室户公寓,月收入仅是最低退休金五万五千日元,但外孙亨一每个月会寄来十万日元。
“但是从今往后,这部分钱就没了,没准哪天就死在马路上了。就像民生委员说的,只能吃低保了。”茂子说这话时的语气带着悔恨,“我可不想依靠国家活下去。”她侧着脸,清楚地说出每一个字。
这几年出入茂子的这间公寓的人,只有外孙亨一和绿川。
美玲没有来过这里,听说偶尔会叫茂子去她店里喝上几杯。Ins上面发的照片恐怕就是在那个时候照的。
从去年秋天开始,出入这间公寓的人多了一位:茂子在“柔”咖啡店认识的一名老年男性。虽然茂子骂这家店是“破旧咖啡店”,但“柔”让人喝到了便宜又美味的咖啡,是一家很有人气的咖啡店。来这家店吃早餐的客人,有八成是熟客。不知从何时起,一位陌生老人开始“混迹”于这家店。
老人的年龄和茂子差不多,甚至可能大几岁,身材矮小、驼背,总是穿着同一件黑色夹克,右侧脸颊上总是贴着一块纱布用来遮挡浅茶色的大痣。
老人自称“野田”。
据茂子回忆说,是这个老头儿先来搭讪的。不久,他们成了熟人,见了面会打招呼,你言我语地聊上几句。有一天下雨,为了避雨,他们一起回到了公寓的房门前,从那之后,老人便频繁出入茂子的公寓。最初,茂子认为交到了一个好茶友,顶多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毕竟她也年近八旬,已经没有余力对男人抱有色心。
听完茂子吐露的心声,绿川微笑着说:“老了以后还有同伴可以一起解闷,真不错!”
老年人孤独死去,是目前日本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在一座个人经常被孤立的都市里,有一个熟人可以来往,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但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野田对茂子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转变之初,茂子只是对野田某些出乎意料的无礼举动感到恼火。说到底,还是那个年代很多粗鲁的男性对于处理女性关系显得非常笨拙。
当茂子觉得无奈不得不容忍他时,野田很快就变得更加厚颜无耻:敬语也不用了,不和茂子约好就直接闯入她的房间,等等。而这些行为只不过是一个开头。不久之后,茂子从咖啡店回家,他尾随其后,死皮赖脸地问出了茂子的存款,甚至在茂子家里翻箱倒柜,十分无礼。
茂子实在忍受不了,就开始躲避,但是起到了反作用。野田越来越明目张胆地跟踪她。他监视茂子的公寓,每当茂子想先他一步躲起来总会被他察觉。她频繁地接到野田的电话:“你今天到哪儿去了?一早就没在家。”
“你今天为什么没去常去的那家‘柏青哥’?是不是和哪个男人去见不得人的地方了?”
电话那头的嚷嚷声使两人的关系进一步僵化。就在那时,绿川注意到茂子整个人变得有些奇怪。
“一开始,阿姨说那个人不错。当我再问阿姨时,她就不愿多提了。就在发生这些事情前不久,我从公寓出来的时候,看到有个老人躲在电线杆后面,紧盯着公寓。”
绿川当时问茂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茂子不情愿地承认了她被跟踪的事实。但她不让绿川报警,而且口气强硬地说:“不要让警察插手,要是刺激到这种神经病男人,他会报复的。那种家伙别管他,等他厌倦了自然就放弃了。”
绿川听了这话之后,也曾几次劝导茂子。可茂子始终坚持不让她报警。
“我说过,这种男人我最了解了。像我这种在风月场工作了一辈子的人,光用眼睛看看就知道,跟他讲不通道理。”
绿川被这么一说,也不好继续坚持。佐坂打心眼里希望绿川能不顾茂子反对,坚持报警。
黑色的夹克、右边脸颊上有浅褐色的痣。没错,这个老人就是杀死亨一并且绑走亚美的男人。如果警方能在老人跟踪茂子时就介入,这起凶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佐坂看着茂子,问道:“你知道那个叫野田的老人的来历吗?在你们当茶友时,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心里话?”
“他说他孤身一人,有过一个孩子,好像死了,没说是死于疾病还是事故。他不怎么提自己的事情,总是听我讲话。”
茂子重新点燃了一根烟。
一旁的绿川探出身子:“其实昨天和茂子阿姨通电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嗯,什么事情?”
“阿姨,要不我替你讲出来?”在得到茂子的许可后,绿川面向佐坂,“那我就说了,那个叫野田的老人,好像要求鸨矢阿姨做了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他让阿姨用平时招呼外孙亨一先生的口气录段音。然后,他就拿着那段录音回去了。”
佐坂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跳动,和北野谷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奇怪吧?大概在老人拿到这段录音的半个月后,阿姨的外孙就被杀了。阿姨注意到这一点,察觉到了危险。”
但茂子对警察抱有的成见非常深,哪怕是外孙被杀也没去报警。
经过思想斗争,她决定叫来民生委员绿川,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讲给绿川,让她替自己打电话,这才有了那次的报警记录。
“你为什么答应他录那种奇怪的录音?”
面对佐坂的质问,茂子噘着嘴说:“那家伙说要是我不录音,他就赖在这里不回去。他从一大早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人头疼。我怕万一惹他生气,很有可能会对我使用暴力。我想让他早点回去。”
“野田让你录了什么?”
“很奇怪的话。他让我叫他孙子的名字,因为喜欢女性温柔的声音,一听到就兴奋不止。虽然我觉得这家伙脑子有病,但我想快点看电视,就照着他说的做了。果然,他立马就回去了。”
“对方是不是用了录音笔?”
“我不懂什么录音笔,反正是拿着一个电子产品。”
“就是让你对着那个电子产品把声音录进去?”
“嗯,我记得他让我录的话是‘小恭15,小恭,是我哟’,不停地催我,当时我还以为他的孙子跟我的外孙同名。”
佐坂再次看向北野谷,北野谷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没错。野田就是凭借着这个录音,瞒过了“白根高地”的门禁系统。亨一虽然恨自己的母亲,但对外婆还不错。听到快八十岁的外婆叫门,虽然没在门禁显示器上看到外婆的身影,也能毫无防备地开门。
——嫌疑人野田正是利用这个漏洞,提前半年以上谋划行动。打从一开始,他就抱着这个企图接近鸨矢茂子,从而对鸨矢亨一实施了暴行。
“那个叫野田的男人,现在还来吗?”
“突然就不来了。喂,是不是那家伙干的?是不是因为我老不搭理他,他恨我,所以就把亨一杀了?”茂子的声音第一次显得无力而颤抖,自责与害怕让她无法镇定。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总之,谢谢你给我们的搜查带来了新的参考。”佐坂说完,行了一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