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文化中心,现在成了满目疮痍的废墟,四周被铁栅栏包围着。铁栅栏上挂着三块牌子,上面用醒目的红字写着“禁止入内”。其中一块牌子上写着:“本中心于二○〇七年三月停业,衷心感谢长久以来对本中心的支持。”落款还写上了管理公司的联系方式。这块牌子经历了几年的风吹雨打,上面的文字已经模糊了,不把脸凑上去,根本看不清楚。
“看!车被丢在这里了!”北野谷重重地将车后门关上,大声叫道。
他所说的,是一辆挂着足立牌照的银色小轿车,胡乱停靠在路中间。
铁栅栏上,有一扇上了挂锁的门。
栅栏并没有高到不可翻越,也没有带铁刺。如果是一个体形偏瘦的成年男性,应该可以踩着纵横交错的铁栅栏轻松爬过去。
北野谷将手机放入内侧袋。
“主任答应过,出了问题一切责任由他承担。兄弟们,上!”
北野谷话音刚落,纵身跃上铁栅栏。他利用自己身材矮小的优势,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轻轻松松翻越到了另一边。接着,佐坂也翻了过去。最后,今道借助两个人的手,同样翻到了里面。
喘着粗气的今道看着身旁的佐坂,他正在确认时间。中午十二点十九分。
佐坂心中默念,一定要赶上,一定不能让那家伙杀人。就在一小时前,自己突然对岸智保感同身受。
佐坂去盯梢那个杀死姐姐的男人,想去质问凶手,同时又试图理解他。这番矛盾,是否在潜意识里与岸智保同步了呢?
眼前矗立着废墟。
仅仅是一场火灾,便将整个建筑物烧成了炭黑色。即便是大白天,看到这栋建筑的外观仍旧会让人起鸡皮疙瘩。入口处散落着破碎的玻璃,往里望去,仿佛黑暗已经张开了它的大嘴。墙壁上被喷漆涂着粗俗的语句。地上到处散落着碎玻璃,是在火灾的时候爆裂的,还是之后闯入者敲碎的?
三人走过无人的前台,推开重重的大门。这是一扇通向礼堂的大门。
佐坂不禁眉头紧锁,舞台和幕布难逃一劫,大部分观众席也已经被烧毁,到处是成堆的灰烬和碎片,隐约还能闻到化学品烧焦的刺鼻气味。
岸智保就在这里,佐坂的直觉告诉他。
这是一个可以同时容纳八百到一千人的两层大礼堂,加上堆积如山的灰烬,很难用眼睛找到有谁躲在哪里。但是,这里有一种气息,一种活人的气息,而且不止一人。
就在这个废弃的文化中心里,有人正屏住呼吸躲在某个角落。绝不能刺激他,佐坂对自己说。
北野谷和今道都说过,岸智保不想见到血。但那是在平时,而他现在长时间处于紧张状态,背负的巨大压力会使善良的人也变得疯狂。
他那根紧绷的弦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崩掉,不能追他追得太紧。但这里面积宽敞,结构凌乱,该怎么找到他呢?
佐坂咬着唇陷入沉思,这时身旁传来深吸一口气的声音,紧接着,今道大声叫道:“大哉,你在这里呀。”
今道的叫喊声穿透力极强,整个大礼堂不断回响。佐坂着实吓了一大跳,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
稍作停顿,今道继续亮开嗓子叫道:“岸智保,你记得这句话是吧,这是我从友安小轮那里听来的。这句话对你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吧。她很信赖我,所以告诉了我这句话。
“我是警察,当然也是站在友安小轮这边的。作为贴身保护她的警察,我和她一起度过了三天。这三天来,她一直重复着跟你相关的话题,虽然大部分和电影有关,但也知道了你以前打过棒球,后来因为搬家就放弃了,还哭了很久。小轮是个温柔的姑娘,请不要再伤害她了。我答应过她,不会让你做出让她伤心的事情。我今天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所以请你配合我们,自己走出来吧。”四周陷入死寂。
“我刚才说了,我不想让她更伤心。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说完,大礼堂再次被寂静的空气笼罩着。
长时间沉寂后,在一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黑影在闪动。佐坂一看,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稀疏的睫毛以及浓黑的双眉。
这和从友安小轮那里听到的样貌相符。但现在的他,肤色像是被揉捏过的泥土,毫无血色的嘴唇在颤抖着。
他用左臂夹住一个老人,右手握刀,刀尖顶着老人的喉部。
从他握刀的手势来看,很明显是一个不习惯握刀的人。虽然这样,还是令人感到可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一激动下手。
空气变得焦灼起来。
“我要杀了这个浑蛋!”岸智保呻吟着说道,“我就是打算杀他才来这里的。杀死这个浑蛋,我自己也一死了之。”
“冷静!”今道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真诚,“你不会这么做的。不,你绝不能这么做,友安小轮还在等着你回去,不要再让她难过了。”
“我……我也想,但是……”岸智保全身都在发抖。
佐坂看到被他左臂夹着的老人的颈部已经出现了几条血痕。
“浑蛋!这个浑蛋!就是这个浑蛋把我住的地方泄露给了野吕濑辰男,我早就隐约猜到就是这样……事到如今,我还是不想承认。”
“这个浑蛋是谁?”北野谷出声了。他的声音像一条鞭子,和今道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左手夹的人到底是谁?”岸智保低下头。
一会儿,他的脸上浮现出迷茫的表情,回答道:“我父亲。”
佐坂瞪大了眼睛。
宫崎保雄?
这个男人在二十一年前的“泽馆女性连环被杀案”中,藏匿了被千叶警方通缉的竹根义和,是竹根义和的老同事,也是已经离世的岸千秋的前夫、岸智保的亲生父亲。
这对父子早就形同陌路,宫崎保雄离婚后不仅长时间不支付抚养费,也从不去探望孩子。通过警方调查,离婚后,父子俩仅有的一次会面是在岸千秋的葬礼上。
“你父母当时还处在协议离婚的阶段,是吧?”今道说道。
“你父亲当时对周围人说过,万一竹根义和刑满释放,会带着‘礼物’去看你们,所以他只想让老婆孩子快点逃走。你母亲当时应该也相信他说的话。你上初一那年的冬天,你母亲突然决定搬家,完全没问过你的想法,害得你初一那学期没上完就转学了。这是不是表明你母亲是从宫崎保雄身边逃走的?”
没有等待答案的必要,因为岸智保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这个表情像极了小孩子要哭出声前的那一瞬间。
“母亲……”
喘着粗气的岸智保开口说道。
“母亲……那个时候很害怕。她对我说:‘虽然说你父亲的坏话真的不应该,但是,我现在好怕他。结婚前,我把那个人跟你父亲做比较,才选择了你父亲。现在也正因为有这种比较,我觉得那人才是非常好的人,到头来这场婚姻本身就是个错误。’”
夹在岸智保左手臂中的宫崎保雄,听了这话后,脸部不断抽搐。这个表情夹杂着爱与恨,以及满腔怒火。
“你父亲不如想象中的好吗?”北野谷问道,“他为人怎么样?你父亲的真面目到底是怎样的?”
“卑劣的坏人。”岸智保的牙齿在打战。
“竹根义和在高知市犯下的案件,故意伤害以及盗窃案件的共犯就是我父亲。他利用仅能供他使唤的竹根义和犯下了这些罪行,然后这个浑蛋还跑去警局揭发。竹根义和因为抢劫及盗窃被判刑八年,这些案件其实和我父亲……和这个浑蛋有关。他出卖了竹根义和,毫无愧疚之心,再戴着一张善人的面具跟我母亲结婚……”岸智保颤抖着说完了这段话。
“原来如此。”佐坂口中默念。
原来竹根义和在那个时期再次走上邪路,并非是因为被甩而自暴自弃。
整件事的顺序颠倒了,是因为有了宫崎保雄这个共犯才犯下了这些罪行。另外,竹根义和得知岸千秋被宫崎保雄夺走,应该也是出狱后的事情了。
“岸智保,你宁可逃避也不愿寻求警方的帮助,就是因为你隐约意识到了你父亲的错误行径。”
北野谷向前走出一步。
“是谁把你的信息卖给了野吕濑辰男,你想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确定。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其实你从内心深处并不想承认他是个浑蛋。”
“没……没错。”岸智保点头承认,但是刀尖依然对准宫崎保雄的喉咙。
“我知道,这是幻想……因为我母亲对竹根义和的冷漠态度,引发了女性连环杀人案。野吕濑辰男对复仇抱有必死的执念。所以,我父亲这个浑蛋就把我卖了,他提出的条件是放他一马。我明明是无辜的,却我要承受别人的恨意。”
岸智保仿佛处于绝望之中,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倾诉道:“前几天,在我查到父亲的工作地后,立刻就从久我山站打电话给小轮。而葛饰区的网吧离父亲的公寓很近,我一看到他,就从网吧走出来,控制了他。因为我已经掌握了他十点上班的规律,所以就躲在他的小轿车后等他,等到他过来,便用刀威胁他,强行让他开车,来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终于明白了。”今道说道。
“明白了,好了,到此为止吧……把刀放下。我刚刚就说了,你应该回到友安小轮的身边。真的不值得为了这样的男人赌上你的人生,为了小轮,适可而止吧。”
但是,岸智保岿然不动,他整个身子像是被电击般战栗着,握刀的手似乎还能听到关节发出咯吱声。即使这样,他依然没有把刀放下。
佐坂察觉到,不仅是岸智保,宫崎保雄也已经接近极限了。
“把刀放下吧。”今道又重复了一遍,“小轮在等着你回去。等你回去后,你可以和她一起看电影。你那本电影剪贴本中列出的电影不是还没有看完吗?”
他清了清嗓子,放低了声调。
“‘人们互相相爱,互相拥有对方。这是获得真正幸福的唯一机会。’……是这么说的吧。”
岸智保的肩膀一下子沉了下来,不只是肩膀,从手腕到手,能明显感觉到他卸下了力气。他握着刀的手,极其缓慢地放了下来。
佐坂条件反射地迅速迈开步子,跳过瓦砾,冲上前去。他迅速将岸智保的父亲夺了过来。宫崎保雄浑身渗出冷汗,整件衬衫被冷汗浸湿。
北野谷慢慢靠近岸智保。
岸智保没有试图逃跑,他乖乖地被戴上手铐,转过头看向今道:“《蒂凡尼的早餐》?”
今道有点难为情,笑着回道:“连我都知道这部闻名遐迩的电影,小岸你绝对看过。从我这种老头子嘴里念出这样的台词,真叫人害羞啊。”
“简直是出乎意料……话虽如此,”北野谷将目光投向了宫崎保雄,“你拼命跟我们兜圈子兜到了今天,居然还将亲生儿子的信息出卖给别人,简直是个恬不知耻的懦夫。”
佐坂将宫崎保雄放倒在地,他深深地埋着头。
“……我,我也是迫于无奈。”他的喉咙抽搐着,发出一种湿漉漉的低吟声。
“我已经不年轻了,不是可以从头来过的年纪……没多久就可以退休了。我不可能让自己丢掉现在的工作……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让公司知道我和连环杀手有牵连……”
“被威胁了是吧?所以你只想让自己活下来是吧?告诉你,你这叫自掘坟墓,蠢货!”北野谷骂了句脏话。
这时宫崎保雄抬起头,双目被泪水打湿,看着儿子,眼神在寻求谅解。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软弱了……”呜咽声传来,宫崎保雄的肩膀轻微颤抖着。
然而,当事人岸智保一脸茫然,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发一言。他眼里的光芒消失殆尽,看上去已经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今道看着哭到不能自已的宫崎保雄,问道:“我可一点都不同情你。不过听北野谷警官说,你被凶手威胁了?无法从凶手的手上逃脱,就只能唯唯诺诺地跟着他。因为凶手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
“嗯……嗯,是的。”宫崎保雄点头如捣蒜,一把鼻涕一把泪,整张脸都被弄湿了。
今道接话道:“但是,威胁你的那个男人,不是野吕濑辰男……对吧?”
岸智保愕然,双眼瞪得像铜铃。佐坂看到这个表情同样惊讶万分。直到今道说出这句话之前,岸智保一直认为野吕濑辰男就是整件事的主犯,佐坂也是这么认为的。除野吕濑辰男以外,究竟还有谁?
宫崎保雄避开儿子的脸,痛苦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