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根作市告诉宫崎保雄,他要如何着手为去世的儿子复仇。
竹根作市对他说:“等到过完那个孩子的十三周年忌28。”
话虽这么说,但竹根作市没有在寺庙里举行正式的法事,只是一个人在公寓里上了一支香,念诵佛经。
儿子义和在狱中病死时,父亲尚在另一处监狱里服刑。头七自不用说,七七四九日以及一周年忌、三周年忌时,他都做了同样的事。
竹根作市在漫长的服刑期间和管教员时常保持交流。这个管教员和儿子义和差不多年龄,信仰净土真宗。
管教员曾对竹根作市说:“光花费金钱举办华美的法事,并不能净化你孩子的灵魂。重要的是你要诚心诚意地念诵佛经,众生的一切,阿弥陀佛都看在眼里。”
他还对竹根作市说:“儿子在往生的世界等着你。”
这些语言让竹根作市感触良多。因此,他在狱中就开始哀悼自己的孩子。即使出狱了也一样,七周年忌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完成了祭奠。
竹根作市几乎不懂一般冠婚葬祭的礼法,他和双亲之间形同陌路。但自从他加入暴力团伙之后,出席葬礼的机会就增加了,被教了些最基本的礼法,之后自学成才。
竹根作市决定为儿子祭奠到十三周年忌。等法事结束后,他要给那些人点颜色看看。
那些人包括把儿子逼上犯罪道路的女人、没能将儿子从死刑判决中救出来的无能律师,还有他们的子孙。
之后,他拿到竹根义和的狱中日记,发现日记中出现最多的名字是岸千秋。
对岸千秋,竹根义和直到生命的终结都在爱与憎之间徘徊。日记中,既有“背叛了我”这样充满悲愤的字句,也有通过电影台词表达爱意的字句。
但是对于同居对象鸨矢美玲,还有国家指派的律师佃秀一郎,通篇都是愤恨的话语。
竹根义和写过“我之所以对女人做出这些事,全部都是美玲的错”。他写美玲模样邋遢、对男人的品味糟糕、腻烦的外表,他责怪美玲:“你知道你和千秋差多远吗?”之后又开始转嫁责任,“如果美玲更像千秋,我就不会去找别的女人了。”
竹根义和提到美玲时,完全不引用电影台词,只是一味地说脏话,“死女人”“荡妇”“烂……”对律师佃秀一郎也是这样。
对于那些女性被害人的叙述则几乎没有。唯有一个人例外,就是野吕濑百合。
野吕濑百合是唯一一个尸体被损坏的被害人。事实上,她是竹根义和最中意的人。
根据日记里的描述,在袭击百合后,竹根义和跪在百合面前,求她做他的女人。百合当即严词拒绝。被激怒的竹根义和勒死了她,光这样还不够,他还将怒气发泄到尸体上,烧毁了百合的尸体。
佐坂驾驶的搜查专用车已经穿过千叶县,在东京市区疾驰。
在看到高楼林立的建筑群时,无线电响起:“这里是本部,取证一组!”是中乡组长的声音。
佐坂急忙拿起无线电麦克风:“取证一组,请说。”
“急赴贝沼4-3的搜查员们来电,晚了一步,没有逮住嫌疑人。对方现孤身一人逃亡。”
话音刚落,坐在后排的今道大叫起来:“丹下薰子的公寓!”佐坂猛地将方向盘往左一打。“取证一组报告本部!即刻赶往丹下薰子的公寓!”
无须过问为什么会去丹下薰子的公寓。伪装成野吕濑辰男的竹根作市对薰子留下一句“以后再找你算账”便离去了。目前,他已经完成对美玲母子的复仇,既然暂时没机会对岸智保下手,那么在奔赴冥界的路上,最好的陪葬就是佃秀一郎律师的外孙女——丹下薰子。
“浑蛋!发现无法和宫崎保雄取得联络时,他一定意识到情况不对了。”北野谷砸了咂舌,“果然是坐过多年牢的人,洞察得真快。”
竹根作市扮演成野吕濑辰男基本可以认定为转移别人对自己的怀疑,同时争取时间。佐坂双手操控着方向盘,思考着。
这是否也是一种报复行为?
竹根作市憎恨所有导致他儿子被判死刑的相关人员,而这些人中,是否也包含了野吕濑百合?
佐坂认为,竹根作市一定是这么考虑的。
百合如果能够接受他儿子,那么他会早一点收手。那时候,如果只是杀了A,他最多被判十五到二十年。既然儿子最后被判死刑,百合也有错。
被夺走孩子的恨意,只有以相同的方式夺走别人的孩子才能纾解。
竹根作市对宫崎保雄说过,“不是孩子,孙子辈也行。总之要夺走这些人视作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竹根作市要把这个重要的东西夺过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父母珍视子女。子女珍视父母。祖辈珍视孙辈。把他们生命中无可替代的存在折磨得痛苦不堪,等他们的恐惧到底极点时,将人质杀死。
佐坂甚至认为,竹根作市试图诋毁野吕濑辰男,从而完成对百合的报复。
“前面右转!”
佐坂根据今道的指示转过方向盘。
在熟悉的便利店招牌对面,看到了丹下薰子居住的公寓。公寓前停着两辆警车,其中一辆已经发动,向前驶去。
已经抓到了吗?佐坂心里的一块石头似乎可以放下了。“喂,不对劲!”北野谷叫了起来。
他说得没错。后面有人在追那辆警车,那人跑得很快。佐坂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是菅原。他追上了警车,伸手撬开副驾驶的车门跳了进去,警车在马路上横冲直闯,拐着“S”弯向前疾驰。
佐坂开车超过了停着的另一辆警车,擦身而过时发现警车车身上有一抹红色,是血!
“快追前面那辆警车!”北野谷大叫。
就在佐坂即将提速前,那辆警车径直朝着道路尽头的丁字路口疾驰而去,时速应该已经超过八十公里,这绝不是正常转弯的速度。
警车转了一个巨大的弯,接着撞上了护栏,发出一声巨响。佐坂立刻跟进,将车停在出事警车的旁边。
警车副驾驶的车门被打开了,一个人踉跄地走了一两步后,“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身上的血一滴滴落在水泥地面。
“菅原!”
佐坂大叫起来,菅原巡查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腹部。北野谷将警车驾驶室的车门打开。
一位老人软绵绵地靠在座位上。竹根作市。他的右手腕上吊着手铐,左手紧紧地握着刀。侧腹同样染着鲜血,只是伤口看起来比菅原的浅一些。
数名警察飞奔而至,迅速将菅原巡查保护起来,一名警察给竹根作市重新戴好手铐。这些警察的嘴唇发白,没有血色。
“是我们疏忽大意了。”一个年轻的警察说道,他的外眼角痉挛般抽搐。
“警方本来已经抓到他了,要给他双手戴手铐时,这家伙用藏在暗处的刀具……捅了两,两个人,还强行夺走了警车……给警队丢脸了。”
“让开,站到后面去。”北野谷推开这名警察,走到仍然靠在座位上的竹根作市身旁,单膝跪地。
“愚蠢的老家伙,我们早就把丹下薰子和友安小轮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听说你是智能犯,这真令人震惊。不过,你已经老了,引以为豪的大脑早就迟钝了。”
竹根作市不理睬北野谷。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北野谷的身后。“……是你。”
由于长年不注意身体,竹根作市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他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好几块老年斑浮在皱纹上,廉价的假牙紧紧地贴在嘴上。他的脸颊上没有浅茶色的大痣。
“我可记得你哦,警察先生。”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今道,“我……我儿子被判死刑那天,我还朝你们警察吼来着……那天,是你让我平静下来的,我还记得。”
竹根作市淡淡一笑,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悔意。
佐坂看明白了,这家伙直到现在仍然确信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正当的。
背脊一凉。
竹根作市固执地认为如果鸨矢美玲是个好女人,儿子就不会犯下连环强奸杀人案;如果佃秀一郎更有才能,儿子就会被无罪释放;如果岸千秋当时选择和自己的儿子结婚,儿子就不会上鸨矢美玲的当。总之,儿子没有错,一切都是那些追着儿子不放的家伙的错。
“喂!”北野谷一把扣住竹根作市的下颌,用力将他的脸转向自己,“野吕濑辰男在哪里!我知道他不可能还活着。快点交代,你把他埋在哪儿了?快说,趁你失去意识前,赶紧交代这个。”
救护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那个家伙……自己想死。”竹根作市咳嗽了几声,说道,“女儿和妻子都死了,他已经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所以,我就成全他了。”
“成全?什么意思?”北野谷的声音变得低沉,凶相毕露,怒发冲冠。
站在他身后的警察畏缩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在开什么玩笑!有什么资格剥夺一个好人的生命。野吕濑辰男一直都在为家人的稳定生活拼命努力着。连那点小小的幸福都被剥夺了,就是因为你们这对畜生、人渣父子。别胡说八道了,赶紧交代!”
“我要跟……那位警察说……”
竹根作市已经连举起手指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抬了抬眼,用眼神示意北野谷,他要告诉今道。
“你要跟那个警察说?也行。”
佐坂本以为北野谷会被激怒而大吼大叫,但他只是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咂舌声,然后起身给今道让位。
今道单膝跪下来,竹根作市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今道点了点头。
“义和他……不会表达。”竹根作市嘀咕道。
“一个正常人不会表达自己,很可怜。如果没有语言,就无法认识、甄别自己的情绪,也没办法告诉别人自己的想法……他犯罪大部分是为了宣泄情绪。因为无法与人沟通,总是事与愿违,积累到最后就爆发了。”
竹根作市的声音透露着疲惫。
“现在想想,我真是个白痴。一个父亲该做的,不是在儿子死后为他报仇,事后诸葛。身为父亲,孩子出生后就应该陪着他成长,让孩子拥有自己的语言……”
救护车到了。
菅原被抬上担架送上车。紧接着,救护人员又迅速抬着担架跑到竹根作市的身旁。
在被送上救护车之前,竹根作市再次看着今道:“你啊,真是个好人。”爬满皱纹的嘴微微上扬,“……你肯定会长寿的。”
说完,救护车的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