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第二章|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纸人》第二章
第二章 
 
  张清兆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老婆还有那个婴儿都睡了——鬼知道他有没有睡。

  张清兆进了家门,就感到了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他打开卧室的门,轻轻叫了声:“王涓——”

  王涓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你才回来呀!”

  张清兆说:“孩子没什么事吧?”

  “没事,刚刚拉了一次屎,睡了。你也睡吧。”

  “……王涓,你出来一下。”

  “干什么?”

  “我跟你说点事。”

  王涓磨蹭了半天,才披着衣服走出来。

  张清兆把她领到厨房,关上门,然后把最近发生的事都对她说了。

  他讲到了那个道士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提防小人。”

  他讲到了这个婴儿出生时,飘进产房的那个穿雨衣的身影。

  他讲到了血型的异常。

  他讲到了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出生照片……

  听得王涓身子不停地打寒战。

  “不会吧?”她颤颤地说。

  “千真万确,就是这样!本来,你正坐月子,我不想对你说这些,但是我们家现在很危险……”

  “你想怎么样?”

  “把他扔了!”

  “扔了?”王涓一下尖叫起来。

  “他就是小人啊!”张清兆低声说。

  “我不信!”像被人打了一闷棍,王涓猛地转过身去。

  张清兆想了想,说:“至少有一点谁都解释不了——他为什么是AB型血?”

  王涓不说话了。

  “还有,做B超时,医生本来告诉我们是个女孩,可是生下来……”

  王涓转过身,打断了丈夫的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扔掉他!”

  “那你就等着他害死你吧!”张清兆低声吼起来。

  “我愿意!”

  “你怎么……这么固执!”

  王涓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抽抽搭搭哭起来:“我怀这个孩子遭了多少罪!他没在你肚子里,你当然不知道!”

  张清兆不说什么了,烦躁地来回走动。

  这时候,厨房的门被轻轻拉开了。

  王涓没有察觉,还在哭。张清兆看到了,紧张地盯着门口。

  是母亲。

  她闪出一张脸,小声说:“深更半夜,你俩吵什么?”

  “没事儿,妈,你睡吧。”张清兆说。他清楚,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他想丢掉这个婴儿,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王涓刚给你生完孩子,你就惹她生气,你还是不是人?”

  “我们没吵架!”张清兆不耐烦了。

  王涓擦了擦眼泪,说:“妈,真的没事儿。”

  母亲在黑暗中看着儿子,又说:“王涓要是气坏了身子,落下什么病根,我找你算账!王涓,走,别理他,跟妈睡觉去!”

  王涓就出去了。

  张清兆也走出了厨房,摸黑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房子里很静,远处的路上有车声轰隆隆传来。

  张清兆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那些夜行的车辆里,有一部分是出租车……

  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出租车司机,在这沉沉的黑夜里,一个人孤寂地驾着车,行驶在马路上……

  他们一边听着午夜电台节目一边四下张望,盼望有人伸手拦车……

  今夜,他们会遇到什么事?

  会不会有人因为疲劳过度,把一个横穿马路的人撞飞,从此再也看不到这个人的脸?会不会有人因为喝多了酒,翻下松花江大桥,转眼就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会不会又有一个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收音机里播过,全国一年有十万人死于交通事故,那么,这个世上有多少个婴儿前世是死在车轮下的冤鬼?      

  张清兆对这个婴儿一直很冷漠,他极少到襁褓前看他一眼。

  王涓的奶水本来很好,自从那天夜里张清兆和她为扔不扔掉这个婴儿吵了一架之后,她的奶水突然干涸了。

  于是,只有给婴儿冲奶粉喝。

  这些事都是母亲做的,每天夜里她都要爬起来两次。

  而张清兆没有给这个婴儿洗过一次尿片子。

  一次, 母亲愤愤地对儿子说:“你对雨生一点都不亲!”

  接着她就唠叨起来:“你小时候,我和你爸是怎么对你的?那是顶在头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张清兆从不辩解。每次母亲一唠叨,他就立即出门。

  他无法对这个婴儿亲近起来。他知道,他就是那个姓冷的教师。

  这个为数极少的体内流淌着AB型血的人!这个性格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的人!

  王涓和张清兆的感情似乎越来越疏远了。

  她很少跟张清兆说话,只是一声不响地照顾着那个丑巴巴的婴儿。

  一天,张清兆不小心把暖水瓶踢碎了。要是换了过去,王涓肯定要大声叫嚷一通,这次,她却没说什么,走过来弯腰收拾起碎片,然后淡淡地说:“晚上你回来再买一个。”

  由于天天夜里都要冲奶粉,所以暖水瓶必不可少。

  那天,张清兆偏偏把这件事忘了。

  晚上,他回到家,王涓看了看他的双手,问:“暖瓶呢?”

  “我忘了。”

  王涓的脾气一下就爆发出来:“你根本就没把我们娘俩放在眼里!”

  张清兆说:“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我再出去一趟买回来不就完了!”

  王涓的嗓门更大了:“不买了!把这个孩子饿死算了!”

  张清兆不说话了,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那个婴儿躺在卧室里,静静的,好像聆听着什么。

  母亲走过来,小声说:“清兆,瞧你这记性……”

  王涓一边摔东西一边又叫道:“我知道,你不仅仅是讨厌这个孩子,也讨厌我!”

  母亲打圆场说:“得了,王涓,你别生气了,我去买。”

  说完,母亲就出去了。

  王涓呜呜地哭起来:“你为什么要扔掉他?你是怀疑我!你一直都在对我编故事!告诉你,我没做过亏心事,你爱怎么怀疑就怎么怀疑!”

  她一边说一边“噔噔噔”地冲进卧室,粗暴地把那个婴儿抱出来,送到张清兆面前:“你把他扔了吧,我不拦你!扔啊!”

  说完,她把婴儿“啪”地放在了沙发上。

  张清兆转脸看了他一眼。他瞪大眼睛,看看张清兆,又看看王涓,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张清兆从他的哭声中听出了一种伪装——这是一个大人的哭声!

  他霍地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

  “你回来!”王涓喊道。

  他不理她。

  “你要是走,就永远也别回来!”

  张清兆“啪”地摔上了门。

  他离开家,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公共电话前,给孟常打传呼。

  大约过了十分钟,孟常回了电话。

  “什么事儿?”

  “孟常,我问你,O型血的人跟什么血型的人能生出AB型血的小孩?”

  孟常想了想,坚定地说:“跟什么血型的人都不能。”

  “真的吗?”

  “废话,这是科学定论!”

  张清兆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就挂了电话。

  这时候,他宁愿这个小孩是王涓跟另一个男人生的了,却不是这样,孟常告诉他——O型血的人跟任何血型的人都生不出一个AB型血的人!

  可是,这个婴儿却千真万确是王涓生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趁母亲下楼买菜,张清兆把王涓拉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对她说:“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相信我!”

  王涓表情淡漠,根本不想听。

  “你和什么血型的人都不可能生下AB型血的孩子。”

  王涓冷笑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这孩子是别人生的?”

  “反正他肯定有问题。”

  王涓逼视着他的眼睛,问:“你还想扔掉他?”

  “不扔掉的话,咱家肯定得出大事!”

  说到这里,张清兆轻轻搂住了王涓,小声说:“咱们偷偷把他放到医院里,他死不了,很快就会有人把他抱走的,说不定,抱走他的人还是个大老板呢。”

  王涓站起身,说:“你不要再这样神神叨叨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扔掉他,你死了这条心吧!他是我的孩子!”

  说完,她走进卧室,“砰”地反锁了门。

  这个家变得沉闷起来。

  母亲隐约察觉到了儿子和儿媳之间矛盾的症结,她再也不当着王涓的面说张清兆对孩子不好了。

  她怕两口子吵架,争抢着干活,尽量不让王涓动手,偶尔说点什么,一听就是在调节气氛。

  一家人都不再提孩子的话题了。

  一家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天夜里,张清兆又迷迷糊糊地开着他的夏利车走在路上了,四周像阴曹地府一样黑暗无边。

  他好像要把雨生送回医院去。

  雨生坐在后座上,悄无声息。

  张清兆一直感到脊梁骨凉森森的,但是他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路两旁是树林,深深的,那些树很繁茂,挡住了楼房,或者后面根本就没有楼房。他偶尔发现,树林里好像有一些影子,不知是人是物,影影绰绰,木木地直立着。

  他眯起眼睛,使劲看。

  当他终于看清楚之后,头一下就大了——树林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的面部惨白,都是石膏做的脸!

  十万人?

  一百万人?

  他惊恐地收回目光,就看到了前面的王家十字。

  他去医院本来不路过这里的,不知怎么就跑来了。

  他猛轰油门,发疯地冲过去。

  刚刚开过十字路口,他就听见那个婴儿在后座上尖厉地叫了一声:“你开过了!——”

  他一下醒过来。

  这天下午,母亲带王涓到街里看中医,想开几服催奶药。

  张清兆留在家里看小孩。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张清兆和这个婴儿了。他没有哭,好像在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天阴沉着,看来还要下雨。

  松花江的水已经暴涨,解放军正在前线抗洪。

  张清兆走上前,在昏黄的天光里,静静地注视这个婴儿。

  他的头发和眉毛依然稀少,黄黄的,软软的,而且疏密不均。

  他脸上的干皮褪尽了,肤色红赤赤的。

  那块不吉利的黑胎记,依然压在他的左眼上。

  他的两只眼珠躲在厚厚的眼泡里,定定地看着张清兆……

  张清兆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你回去吧。”

  婴儿看着他。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婴儿依然看着他。

  “走吧,我求求你!”张清兆又说。

  婴儿还是看着他。

  停了停,张清兆冷不丁问道:“你姓冷,对吗?”

  婴儿突然笑了。

  张清兆哆嗦了一下。

  这是他出生的第十九天。

  在此之前,张清兆从母亲和王涓口中得知,这个小孩还一次都没有笑过。

  这是他第一次笑,笑得极具深意。

  张清兆扔掉他的决心更坚定了!

  他后退几步,来到客厅,找出一张纸,铺在桌子上,然后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这样一行字: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

  他带王涓检查身体的时候,在医院见过一次弃婴。

  那个小孩的襁褓里留着父母写的一张纸条,说那个小孩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们没那么多钱给他医治,只好丢弃,希望有条件的人能够收养他……

  纸条的背面是那个孩子的出生时辰。

  张清兆拿起写好的纸条看了看,忽然想到,医院也许有这个婴儿的出生记录,而今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的孩子,估计全市只有这一个,公安局能不能根据这个出生时辰查出这个小孩是他扔的呢?

  想到这儿,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马桶,冲走了——他要消除这个婴儿被送回来的所有可能性。

  接着,他回到卧室,把婴儿包起来,用被角盖住他的脸——主要是盖住他的眼睛。然后,他下了楼,钻进夏利车。

  他把婴儿放在了后座上,在边缘处垫高,使他不至于滚落下来,然后慢慢把车开动了。

  他向第二医院驶去。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会儿母亲和王涓回来,他该怎么跟她们说。

  他想来想去,只能这样说——他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烟,没锁门,跑回来就发现这个婴儿不见了。

  王涓肯定不信。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婴儿是自己丢的。

  天上又打雷了,雨“哗哗哗”地落下来。

  张清兆回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被包在那个很小的襁褓里,没有一点声息。

  张清兆的心忽然有些酸。

  但是,他很快战胜了这种情绪,把车速加快了。

  到了第二医院,他抱着婴儿鬼鬼祟祟地走向产科。

  今天产科的人很多,所有的女人都大腹便便的。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地穿梭着。

  张清兆抱着婴儿来到那几个病房前,偷偷朝里看。

  有一个病房的门开着,但是里面没有人。床上放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柜子上有一篮水果。

  这个病人一定是上厕所了。

  张清兆的心狂跳起来——今天,只要把这个婴儿脱手,噩梦就永远结束了……

  突然,有人在背后说:“你看什么呢?”

  他抖了一下,回过头,看见是一个戴口罩的护士。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找黄大夫。”

  “哪个黄大夫?”

  “黄桐。”

  “她调走了。”

  “噢……谢谢。”

  护士说完,就走过去了。

  张清兆前后看看,走廊里再没有人了,他快步走进病房,把怀中的婴儿朝床上一放,转身就朝外走。

  他刚走到门口,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他蓦地停住了脚。

  他慢慢转过身,走到床前,轻轻掀开被子,想最后看这个婴儿一眼。

  他在深深的襁褓中静静看着张清兆,没有任何表情。

  张清兆盖上了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楼道里,有个丈夫扶着妻子上厕所。那个妻子佝偻着腰,一步一哎哟,肯定是剖腹产。

  张清兆低下头,匆匆走过去。

  他一直没听到那个婴儿的哭声。      

  张清兆回到家,打开门,母亲和王涓已经回来了。

  他愣了一下,显得很不自然。

  王涓警觉地看了看他,问道:“孩子呢?”

  “我正在找呢!刚才我跑下楼去买烟,回来他就不见了!”

  母亲一下就跌坐在沙发上。

  王涓盯着他,眼泪“刷刷”淌下来,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没扔!”

  王涓又问了一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真的没扔!”

  王涓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说没扔就没扔!”

  母亲手足无措地看看儿媳,又看看儿子,颤巍巍地说:“得得得,都别吵,马上找!”

  张清兆猛地转身,大步走出去了,似乎很冤屈,很生气,很焦急。

  王涓和母亲也紧跟着跑了出来。

  天色有点黑了。平时,总有一些邻居聚在楼下打牌,今天却不见一个人。

  母亲对张清兆说:“你朝那边找,我们朝这边找!”

  说完,她们就朝东跑去了,张清兆一个人朝西走。

  他对自己说:这一关肯定要过的,必须挺住。

  回过头,已经看不到母亲和王涓的身影了,他就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忽然想到:也许,产科的那个病房里,这时候只剩下了一个空被子,那个婴儿已经不见了。

  他不是被人抱走的,而是自己爬起来溜掉的。

  接下来,他会去哪里呢?

  产房?去代替另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

  王家十字?

  火葬场?

  他坐了大约十几分钟,忽然听到了王涓和母亲的脚步声,她们好像回来了。

  他急忙站起身,回到了楼下。

  王涓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仇恨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上楼梯。

  母亲走到儿子跟前,严厉地问:“你个小畜生,到底把雨生弄到哪儿去了?”

  张清兆烦躁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下楼买烟,回来他就不见了!”

  母亲心急如焚地说:“进屋赶快报警!”

  张清兆在楼梯上追上王涓,轻声说:“涓,你相信我,这个孩子不属于我们,别想他了。我们再生一个,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王涓猛地转过头来,双眼已经哭得通红,她愤怒地说:“你滚!”

  张清兆只好住口。

  他知道,现在王涓正在气头上,最好不要惹她,等她消消气再说。

  尽管这一关不好过,但是他的心里十分轻松——终于把这个穿雨衣的恶鬼扔掉了!

  他跟在她身后,默默地上楼。

  楼道里的灯很暗,楼梯的边沿已经破损。

  外面的雷声隐隐响起来,雨好像已经下来了。

  他家在三楼。

  到了家门口,他看见门半开着。一定是王涓和母亲出来时太着急了,忘了锁门。

  房间里传出一阵哭声,很细弱,很委屈。

  他像被电击了似的哆嗦了一下,一步就跨到王涓前面,冲进了家门。

  哭声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

  他跑过去推开卧室的门,一眼就看到那个婴儿的襁褓又出现在了床上,在靠墙的那一端——那是他生下来一直躺着的地方。

  他惊呆了。

  王涓和母亲也跑了进来。

  王涓推开他,扑过去就把那个啼哭的婴儿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好像生怕谁抢去一样。

  母亲又惊又喜,瞪大眼睛说:“回来了!雨生回来了!”

  张清兆一言不发,紧紧盯着那个婴儿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紧闭着,似乎专门在对着王涓哭。

  张清兆没看见他的眼泪。

  他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外面黑得像扣了一口锅。

  雨停了,房子里有一股又冷又腥的雨气。

  张清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现在,他更加确定这个婴儿不是人了。

  现在,他的老婆就把这个不是人的东西搂在怀里,香甜地睡着……

  睡前,母亲和王涓一直在猜测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认为,可能是哪个邻居来串门,发现家里没人,就开了个玩笑,把雨生抱回了家,过了一阵子,又把他悄悄送了回来……

  张清兆一直没有说话。

  她们都不知道,张清兆把他扔到了医院里,可是,他自己又回来了!

  张清兆忽然觉得自己很笨。

  他曾经想到,这个婴儿被丢弃之后,也许会自己爬起来,爬进产房,爬到王家十字,爬进火葬场……

  为什么没想到他会再次爬回家呢?

  张清兆突然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今夜,把这个诡怪的东西杀死!趁着母亲和王涓熟睡,轻手轻脚溜进卧室,掐断他的脖子……

  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杀了他的结果是什么呢?

  他将背上杀死亲生儿子的恶名,而且将被戴上手铐和脚镣,押赴法场。

  那时候,全城的人都会站在大街上围观,一睹他的尊容。他们将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法场的草很高,郁郁葱葱,那是死囚犯的血滋润的。

  他的裤腿系着,那是怕他的屎尿流出来。

  法警把他放在草丛上,他双膝软软地跪下了。

  他看见几只蚂蚁在草丛中忙忙碌碌地搬食,其中有两只还打了起来。

  枪响了,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脑袋,他“扑通”一声栽到草丛里,那些蚂蚁惊惶四散……

  接着,他就会被抬走。

  接着,他就会被送到火葬场,推进那个冷森森的停尸房……

  有活人走进来的时候,那个房子一片死寂。活人都离开之后,天黑了,那个停尸房里就有各种各样的响声了。

  半夜时,他旁边那几张尸床上的白布都慢悠悠地掀开了,上面的死尸一个个坐起来……

  他们都穿着灰色的雨衣。

  他们都是白惨惨的石膏脸。

  他们的手里都捏着一沓钞票,一个劲儿地朝着他笑……

  张清兆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他躺在床上,身体一动不动,大脑一动不动,就像在等死。

  第二天早晨,天还阴着。

  这种天气让张清兆感到惧怕。

  他起了床,显得烦躁不安。

  吃早饭的时候,他突然说:“妈,今天我把你们送回去吧。”

  “回哪儿?”

  “巴望村。”

  母亲愣了愣,说:“为什么?”

  他说:“农村的空气新鲜,有利于小孩的健康。”

  停了停,他又说:“这房子也太挤了。”

  母亲说:“等到满月呗!”

  今天是这个婴儿出生的第二十二天。

  王涓突然说:“妈,我们今天就回去。”

  没等母亲说什么,她已经放下碗筷,站起身,静静地去收拾东西了。

  张清兆拉着母亲、老婆和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离开城区,朝巴望村驶去。

  从滨市到巴望村,尽管只有五十里,但是不好走,有一段是沙土公路。

  说来奇怪,这个婴儿出了城就开始哭,平时很少有这种情况。

  王涓抱着他,低声哄着。

  母亲在一旁又着急又心疼,她把孩子接过去哄了一阵子,他还是哭闹不止,最后王涓又把他抱过去……

  就在他的哭声中,雨下来了,是那种绵绵细雨,两旁的庄稼和树木变得更绿更鲜。

  天色昏黄,令人压抑。

  张清兆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应该说,他和这个婴儿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他毕竟是他的父亲,现在,他甚至还没有准确地记住他的长相,就要把他送走了。

  一只乌鸦从车前低低地飞过,差点撞在风挡玻璃上。

  他一惊,刚想刹车,那乌鸦已经飞过去了。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个婴儿活不长。

  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

  难道是乌鸦带给他的?

  他莫名其妙。

  按理说,这个婴儿生下来之后没有任何器质上的疾病,吃喝拉撒睡都正常,可是,他一想起他那张丑巴巴的脸和那双黑黑的眼睛,就感到他必定短命。

  在这个婴儿一刻不停、焦躁不安的哭声中,张清兆忽然又想到一个毛骨悚然的问题:

  这个婴儿会不会自己回来?

  他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个梦,马上想到了一个场景:

  这个婴儿穿着一件小小的雨衣,冒着漫天细雨,快步走在野外的公路上。

  雨衣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是可以推想到,那定是一副凶相。

  他走得快极了,快得令人恐怖,像一只凌厉的猫。

  他并不是一直沿着公路走,他走的是直线,公路绕弯,他就跳下公路,从田野里直插过去。

  转眼他就钻进了城市……

  现在,张清兆的夏利车已经开进了巴望村。

  雨中的屯子没有一个人,几只鸡躲在墙根下瑟瑟地抖。

  婴儿还在哭,嗓子已经哭哑了。

  母亲终于忍不住,对张清兆骂起来:“这孩子要是折腾出什么毛病来,我跟你没完!”

  张清兆不说话,把车停在了家门口。

  家里只剩下张清兆的父亲了,他耳朵背,很少出门。

  这是老爷子第一次见到刚刚出世的孙子,十分高兴,他把他抱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端详。

  这个婴儿的哭声已经很弱,很干。

  母亲进了门就给他冲奶,很快就冲好了。

  王涓把他抱进里屋,去喂。

  过了好半天,张清兆终于听见他不哭了。

  天色越来越暗,雨越来越大,远天隐隐有闪电在无声地闪着。

  母亲到厨房去做饭了,父亲烧火。烧柴的烟味和炒菜的香味从门缝挤进来。

  王涓哄睡了孩子,走出来。

  她突然说:“从今以后,你一个人留在城里,就自由了。”

  张清兆知道她什么意思,说:“你别疑神疑鬼的。”

  王涓冷笑一声,到厨房去了。

  张清兆吃完饭,还不到中午,天却阴得好像要黑了似的。

  他对父母说:“我得走了。”

  父亲说:“在家住一天吧。”

  他说:“这车一跑就赚钱,一歇就赔钱。我得回去。”

  王涓什么都不说,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母亲小声说:“你去看看孩子。”

  张清兆说:“对,我去看看孩子。”

  他推开里屋的门,一个人轻轻走进去。

  那个襁褓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宽大的土炕上,很小很小,孤零零的。那一刻,张清兆的心又软软地动了一下。

  他走到襁褓前,朝里面看了看。

  这个婴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直直地看着张清兆。

  一个炸雷“咔嚓”一声响起来,震得房子都微微颤动了。

  张清兆急忙收回眼睛,转身走出去。

  父亲送他出来。

  他上车之前,大声对父亲喊了一句:“小心点这个孩子!要是有什么不正常的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比他还大:“你说什么?”      

  回到城里的这天晚上,张清兆的心里空落落的。

  王涓和母亲走了后,这个家陡然显得空旷起来,笼罩着某种诡秘的气氛。

  他没有睡在卧室里,继续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他关了灯,一动不动地躺着。

  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度过漫漫长夜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除了窗外的雨声,房子里很寂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隐约听见卧室里有动静,好像是婴儿吮手指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他吓坏了,猛地坐起来。

  那声音又一点点弱了。

  他伸手打开灯,下了地,慢慢走过去,一脚就踢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除了一张空床和一个梳妆台,什么都没有。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慢慢关上门,又回到了沙发上,关上了灯。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卧室有动静。

  好像是婴儿的哭泣声,弱弱的,在雨声中像一只小猫在呜咽。

  这次张清兆没有动,他全神贯注,静静地聆听。

  那哭声渐渐大了一些,他听出就是那个雨生的哭声:“哇儿!——哇儿!——哇儿!——哇儿!——”

  他快崩溃了!

  他压制着自己不要突然笑起来。

  终于,那哭声远了,好像蒙在了厚厚的被子里……

  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雨声。

  急促的雨声,似乎在预告着什么。

  张清兆开始冒冷汗,同时不停地打哆嗦,好像要犯癫痫病一样。

  又过了一阵子,他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些,突然,他感觉脚下好像有声音。

  他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脑袋一下就炸了!

  借着窗外的灯光,他影影绰绰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站在脚下的地上。

  他一下就坐起来,惊叫了一声:“鬼!——”

  “爸爸!”

  婴儿哭着叫了一声。

  他愣了愣,颤颤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女儿啊!”

  天上划过了一道闪电,照亮了这个婴儿!

  她的身上血淋淋的,正泪眼婆娑地望着张清兆!

  她绝不是那个雨生,她的脸就是张清兆的脸!

  闪电过后,她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张清兆的大脑一下不转弯了。他四下看了看,再也不见她的影子。

  我是你的女儿啊!——这是她留给张清兆的最后一句话。直到他第二天醒来,这句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我是你的女儿啊。

  张清兆从极度的恐惧陷入了极度的悲伤。

  飘荡在黑暗中的女儿的幽魂托梦给他了。

  张清兆相信托梦这回事。

  他曾经听孟常讲过这样一件事:

  陆士谔,是清末民初的一个高产作家和著名医生。

  不知道是什么人给他托梦,在梦里描绘了未来的上海,包括浦东大桥,越江隧道,还有地铁。

  那个梦还告诉他:“万国博览会”将在上海举行。

  陆士谔感到很惊奇,就写成了书。

  结果,他梦中的三大工程在一个世纪之后变成了现实。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梦中三大工程的位置与现在的实际位置出奇地相近!

  而二○一○年“世界博览会”的举办权果然落在了上海!

  ……张清兆的女儿,已经在老婆腹中生长了九个月。

  医生说,这个月份的胎儿,体内的各个器官都已经发育成熟了,身体变成了圆型,皮肤有了光泽,大脑中的某些部分已经很发达,对于外部的刺激,她已经会用喜欢或者讨厌的面部表情做出反应了!

  可是,她一直蜷缩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没能看一眼这个光明的人世,就自生自灭了……

  在王涓要生产的那一刻,在那个漆黑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清兆一个人过了几天。

  他几乎天天夜里都失眠,睡着之后总要做噩梦,梦见那个女婴站在脚下,哭着叫他爸爸。

  他不知道老家发生了什么事,一直没有消息。

  最近,他好像总遇到一些奇怪的乘客。

  这天中午,有个乘客一上车,车里就充满了呛鼻子的酒气。他坐在后面。

  张清兆问:“你去哪儿?”

  “王家十字。”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张清兆愣了一下。

  这是他目击那张石膏脸之后,第一次遇到去王家十字的乘客。

  “怎么,你不知道哇?”对方大着舌头问。

  张清兆通过后视镜朝他看了一眼,觉得他不过是一个醉鬼,没什么异常,就说:“我知道。”

  然后,他把车开动了。

  在路上,张清兆问他:“师傅,你是不是住在王家十字附近?”

  “是啊。”

  “大约两个月前,王家十字发生过一起车祸,你知道吧?”

  “那个路口经常出事。”

  “因为没有红绿灯,车开得都快。”

  “不是这个原因,”乘客严肃地更正道,“是那个地方犯邪。”

  接下来,他就没有再停嘴,絮絮叨叨地讲了一路吓人的事,声称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听得张清兆心里越来越毛。

  乘车人讲的第一个故事:

  我小时候在农村。

  我家那个屯子往西三里远,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有一年夏天,一个男孩在那里淹死了,他比我低一年级。

  从此,那个池塘几乎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人。

  有一年,我表哥从外地来我家串门,他那一年十四岁……或者十五岁的样子。

  一天下午,他一个人跑出去玩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我妈有些着急了,就出去找他。

  一个羊倌儿告诉我妈,我表哥到屯子西面那个池塘去游泳了。

  我妈吓坏了,立即发动全家,去那个池塘找他。

  那时候天都快黑了,在屯子外的路上,我们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朝我们走过来。

  他走近之后,我们才看清正是我表哥。

  他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头发湿淋淋的,还滴着水。

  我妈就问他:“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哆嗦。

  我妈把外衣脱下来,裹住了他,搂着他的肩膀朝回走。

  我们一直回到屯子,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家,我妈给他冲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他喝下之后,渐渐不抖了,但是脸色还是十分难看。

  他说,他在那个池塘里游泳时,看见了一个男孩,他也在游泳,于是两个人就比赛看谁游得快。

  他们从池塘这一端游到那一端,竟然是同时到达的。

  那个男孩就说,要和他比憋气,看谁在水里憋的时间长。

  表哥同意了。

  两个人就一起蹲进了水里。

  过了好长时间,表哥实在憋不住了,一下钻出来。

  他甩了一下脸上的水,看到水面上一片平静,不见那个男孩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输了,趁对方看不见,深吸一口气,又蹲进了水里。

  过了好长时间,他又憋不住了,再次钻出来,可是,还是不见那个男孩的影子。

  他有点紧张了,一个人是不可能在水里憋这么长时间的。他又想,对方是不是趁他在水里的时候也钻出来换过气呢?

  他第三次蹲进了水里。

  这一次,他忽然想看看对方在哪里,当他在水里睁开眼睛之后,吓得魂飞魄散——那个男孩正在暗绿色的水里朝他鬼笑着!

  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脑袋上挂着乱蓬蓬的水草。

  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着黑红的血,像冒出的烟,在水中缓缓向上飘散……

  表哥“轰隆”一声钻出水来,双腿就抽筋了。

  他一边尖叫救命一边用双手划水,拼命朝岸上游去……

  爬上岸之后,他的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回头看,水面上还是一片平静。

  接着他发现,池塘的一圈岸边,只有他自己的衣服和鞋子!      

  乘车人讲的第二个故事:

  王家十字一带很偏僻,在那里租房的人,大多不干正当职业,女的当三陪,男的打砸抢。

  我家旁边有个独门独院的老房子,两间,一直出租着。

  房东姓刘,他不想惹麻烦,所以租房有个条件,必须是夫妻他才肯租,房租倒不贵。

  第一对夫妻刚刚住进那个房子一个多月,他家不到一岁的小孩就把蚕豆吞进了气管里,憋死了。

  没过多久,又一对夫妻搬进去,他家小孩也不到一岁。

  有一次,那个小孩吞进了一颗花生,竟然也卡死了。

  接着,第三对夫妻又住进了那个老房子,他们没有小孩。

  半年后,刘师傅去收下半年的房租,看见东墙和西墙贴着两幅很旧的年画,就感到很奇怪。这对夫妻刚结婚,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而这两幅年画都旧得发黑了,显得很不谐调。

  他笑着问:“你们贴旧年画干什么?”

  那个丈夫说:“我们搬进来时就有呀!我们还以为这是你家要保留的东西呢,一直没有撕掉。”

  刘师傅吃了一惊。

  他从来没见过这两幅旧年画!

  而且,上一对夫妻搬走之后,他还专门粉刷过房子,这房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两张年画上画的都是胖娃娃,一个坐在莲花上,一个坐在鲤鱼上,都在笑。

  半年了,这两个娃娃一直在画上朝着这对夫妻笑,白天笑,夜里也笑。

  那个妻子看了看刘师傅的神色,说:“刘师傅,你这房子……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呀,怎么了?”刘师傅问。

  “我们夜里总听见……”

  丈夫碰了她一下,小声说:“那是邻居家的小孩!”然后,他转头对刘师傅笑了笑,说:“没什么事儿。”

  刘师傅追问道:“你们到底听见什么了?”

  那个妻子说:“我们夜里总听见好像有小孩在咯咯地笑……”

  乘车人讲的第三个故事:

  我有个同学叫敬波,在文化局当干事。

  他每天上班都要经过王家十字。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经过王家十字,看见前面有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好像有什么急事,走得急匆匆的。

  走着走着,那个帆布包掉了下来,可是那个男子却没有发觉。

  敬波在后面喊了他一声:“哎,师傅,你的东西掉了!”

  那个人好像聋子一样,根本听不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路对面,钻进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里,一溜烟地走了。

  敬波走到那个帆布包前,弯下腰,想把它捡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怪叫着冲过来,一下把他撞出了几米远,接着又从他身上轧了过去,鲜血四溅……

  他猛地醒过来,感觉那辆车好像刚刚开过去不远似的,身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

  第二天,他上班路过王家十字,眼睛突然直了——

  前面果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

  这一切跟他昨夜梦见的一模一样!

  他马上停住了,站在马路牙子上,注意观察。

  那个人朝前走着走着,就像电视重播一样,那个帆布包“啪”地掉了下来,可是他没有回头,径直朝前走去……

  敬波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那个帆布包静静地扔在马路上,里面好像藏着一双眼睛,正在紧紧盯着敬波,等着他走过去。

  这时候,有一个秃顶老头从马路对面快步走过来,他弯下腰,去捡那个包。

  敬波看得清清楚楚,一辆黑色的轿车冲过来,它好像就是来要命的,速度极快,把那个老头撞出几米远,接着又从他身上轧了过去,鲜血四溅……

  这是敬波第一次目睹车祸,也是他第一次眼看着一条生命转眼变成一具尸体。

  不久,他就听说,那个路口前不久曾经撞死过一个男子,很高大,穿着一件黑色风衣……

  前面就是王家十字了。

  张清兆放慢了车速,谨慎地四下看了看。

  在白天,这个路口似乎很正常,只是行人稀少,显得很寂寥。没有一家店铺,路旁都是青色的墙,还有紧闭的大门。

  “好了,停车吧。”满嘴酒气的乘客说。

  张清兆把车慢慢靠向路边。

  “我这个人喝点酒就爱胡说,你听烦了吧?”

  “哪里。”

  “你们这些出租车司机,天天都在路上跑,千万要小心。凡是撞死过人的地方,最好绕行。”他下车之前这样对张清兆说。

  这天晚上,张清兆又做梦了。

  他看见房间里变成了暗绿色,一个男孩在半空中隐隐约约出现了,朝他鬼笑着。

  他的脸色无比苍白,脑袋上挂着水草。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着黑红的血……

  张清兆惊怵至极,想喊却喊不出来。

  渐渐地,男孩消隐了。

  墙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两幅老旧的年画,上面分别画着两个胖娃娃,一个坐在莲花上,一个坐在鲤鱼上,他们都在朝着他笑。

  他们笑出了声,“咯咯咯咯”的,那声音忽近忽远,若有若无。

  接着,年画又消隐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墙。

  一个高大的男子出现在他头顶,定定地看着他。

  他猛地仰起头,想看清这个人。

  他的脸黑糊糊的,根本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他穿的是一件黑色风衣,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箱子,箱子上驮着一个帆布包。

  他慢慢俯下身来,凑近张清兆的脸,低低地说:“你想不想知道这个帆布包里装的是什么?”      

  这天,张清兆跑了一天,挺累,天要黑的时候,他想回家歇着了。

  这时候,却来了一个要坐车的乘客,他只好把车停下来。

  这个乘客上了车之后,坐在了后座上。

  他长得白白净净,很瘦,胳肢窝下夹着两本书。

  “师傅,你去哪儿?”张清兆问。

  “火葬场。”他低低说了一句。

  张清兆想了想,把车开动了。

  一路上,这个很瘦的人一直没说话。

  张清兆一边开车一边暗暗猜测:这么晚了,他去火葬场干什么?是家里的父母死了?是女朋友死了?是单位同事死了?

  每个人都在走向火葬场……张清兆的脑海里又迸出了这个丧气的想法。

  到了火葬场,他停下车,一边收钱一边友好地问了这个乘客一句:“你是干什么的?”

  对方说:“我是教书的。”

  张清兆愣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他下了车,走进了火葬场的大门。

  那两辆面包车依然停在火葬场大门口,司机在车里朝张清兆冷冷地望着。张清兆忽然感到这两辆面包车也有些诡异。

  他调转车头,正要离开,听见有人拍车窗。

  他扭头一看,是郭首义。

  “郭师傅!”他急忙把车窗摇下来。

  “你来干什么?”

  “我刚刚送个人。你回城里?”

  “是啊。”

  “走吧,跟我一块回去。”

  “我可打不起出租车。”郭首义笑着说。

  “放心吧,我请客,反正回去也是空车。”

  “那我就不客气了。”郭首义说完,打开车门钻进来,坐在了张清兆的旁边。

  两个人没有别的话题,一开口就提起那件事。

  “那个小孩最近怎么样?”郭首义关切地问。

  “我把他送回老家去了。”

  “噢。”郭首义若有所思。

  张清兆说:“送走那个婴儿之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他下地了,穿着一件很小的灰色雨衣,朝门外走。可是,他没有打开门,又无声地退回了卧室。一直到最后,我都没看见他的脸。”

  郭首义没有表态,静静听他说。

  过了一会儿,张清兆又说:“送走他之后,我又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听见一个婴儿在哭,那哭声越来越真切,我抬头一看,差点吓死,影影绰绰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站在地上,全身上下血淋淋的,一边哭一边叫我爸爸。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我女儿……”“是做梦吗?”郭首义突然问。      

  这句话让张清兆一惊。

  是做梦吗?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可怕的问题。

  现在,张清兆也说不清楚了。

  他听王涓说,他睡觉的时候眼睛总是闭不严,总是露着两条缝。

  刚结婚的时候,王涓每次起夜看到他的睡相都害怕,看上去他好像睡着,又好像在看着她。

  而他也经常在梦中看到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他模模糊糊看见王涓半夜爬起来,打开灯,然后轻飘飘地走向了厨房。

  接着,厨房里就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好像饿了,正在热剩饭剩菜。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小孩的胳膊在啃。那胳膊热气腾腾的,显然刚刚煮熟。

  他惊问:“你在吃什么?”

  王涓一边吃一边说:“你自己不会看呀?”

  ……第二天,他对王涓讲起了这个梦。

  王涓说:“我昨天半夜就是饿了,到厨房削了根萝卜吃。我回来时,看见你半睁着眼睛,特别吓人。”

  梦的前半截是原版的,后半截就改编了。

  因此,张清兆经常怀疑:人们在夜里做噩梦,看见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可怕场景,有一些是不是真的呢?

  梦和现实离得太近了。

  比如,突然出现在死尸手里的那沓钱。

  比如,突然在车里冒出来的那张石膏脸。

  比如,那个婴儿无法解释的古怪血型。

  比如,那一声声炸雷……

  张清兆知道,那种阴阳分明的人,才是健康的,他们睡的时候很深沉,醒的时候很清朗。

  而他的心理不是很健康。

  但是他也相信,只有像他这种阴柔而敏感的人,这种经常阴阳混淆的人,才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几头猪横着穿过公路,大大的耳朵挡着眼睛,它们对张清兆的车视而不见,走得慢吞吞。

  张清兆急忙点了两脚刹车,让过了那些猪,才轰油提速。

  他叹口气,对郭首义说:“我真想不明白,你天天和尸体打交道却遇不到这些怪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这得问你自己。”

  “郭师傅,你怕不怕?”

  “怕什么?”

  “死人。”

  “看惯了就不怕了。”

  “我不信。”

  “假如人类从来都没见过死动物,第一次见了也一定很害怕,可是我们每天都在吃死猪的肉……”

  这句话说得张清兆有些恶心。

  郭首义接着又说:“我最怕的是,有一天我自己躺在那个停尸房里。其实你也是,每个人都是。”

  晚上,张清兆在外面草草吃了点饭,回到那个空落落的房子,心里更加恐惧。

  他打开了房子里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不敢睡。

  一个人不能总是独处,时间长了,没有精神病都会得精神病,没有鬼都会出来鬼。

  四周太静了。

  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越来越不敢肯定,自己曾经做过的那几个可怕的梦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或者有一半是真的,那都太恐怖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防盗门上的锁,那个婴儿曾经摸过它……

  他又慢慢把头转回来,看了看客厅中央的地面,那个血淋淋的女婴就站在这里……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半夜。

  渐渐地,他终于熬不住了,关了灯,轻轻躺在了沙发上。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没敢去卧室睡。

  他怕闻到那个婴儿的尿骚味道。

  幸好今夜没有打雷下雨,否则,他一定不敢在这个房子里呆下去的。

  在寂静的黑暗中,他开始担心:今夜还会不会再做那吓人的梦了呢?或者说,今夜那个婴儿还会不会出现呢?

  他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自己的睡相,感到自己都是可怖的了:黑暗中,他在睡梦中一直半睁着双眼,静静看着这个房间……

  时间太缓慢了,在这样漫长的黑夜里,眼前一定要出现一点什么的。

  张清兆拿过枕巾,把脸盖住了。

  他这样想:黑夜里,这房子里要是不出现什么,他想招也招不出来;要是出现什么,他想挡也挡不住。

  那么只有把眼睛蒙上,不去看。

  他蒙住了双眼之后,耳朵更加灵敏了。

  他又感到房子里有动静了,好像在卧室,好像在厨房,好像在头顶,好像在脚下……

  好像是婴儿吮手指的声音,好像婴儿吃蚕豆的声音……这个房子里似乎藏着很多个婴儿。

  他忽然想到了停尸房那些蒙着白布的死尸,猛地把枕巾掀开,甩在了一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听见脚下隐约有个声音:“爸爸!”

  那个女婴来了!

  他惊恐地勾起脑袋朝脚下看了看,果然,那个女婴在黑暗中隐隐出现了!

  她依然赤条条,血淋淋,看了让人触目惊心!

  奇怪的是,今天她没有哭,只是静静看着张清兆的眼睛。

  “你来干什么?”张清兆颤巍巍地问。

  女婴不说话,还是看他。

  “我问你,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大起来。

  那个女婴还是不说话。

  他陡然意识到这个女婴今夜不怀善意。

  他的声音终于小下来:“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女婴突然嘻嘻笑了起来。

  张清兆顿时毛骨悚然!

  现在,连亲生骨肉也变成鬼了!

  他蓦然意识到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女婴原本就不是人啊!她还没有出生就夭折了,不是鬼是什么?

  女婴止住了笑,一点点朝他走过来……

  那张血淋淋的脸越来越清晰……

  张清兆的眼睛越来越大……

  女婴的脸在一点点地变化,他竟然是前几天送回老家的那个男婴!

  他阴森地说:“爸爸,我要回家……”       

  第二天又是个阴天。

  收音机一直在报告着大水的险情,连市长都到防汛第一线去了。

  这一天是那个婴儿满月的第二天。

  中午,藏在乌云里的雷开始“轰隆隆”滚动。

  张清兆正开车走在大街上,传呼机响了。

  他看了看,上面是留言:

  我和孩子已经回来了,在长途车站,你快点来接我们。见了面再说。王涓。

  他的心一下缩紧了。

  这个婴儿一定要回来的!

  昨夜,就在昨夜,他已经在梦里回来了!

  张清兆总不能把老婆也扔掉,他只有把车开向长途车站。

  当他在嘈杂的长途车站看到王涓和她怀里的那个婴儿时,突然又产生了一种暴力欲望——狠狠地把这个诡怪的东西摔在地上,然后踩死他,让他那AB型的血满地流淌……

  母亲也跟回来了,她站在王涓旁边,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王涓先看到了张清兆,她捅了捅母亲,然后快步走过来。

  “清兆,出事了!”她大声说。

  “出什么事了?”张清兆瞟了她怀中的襁褓一眼,不安地问。

  “昨天夜里,这个孩子突然变得嘴斜眼歪,吓死人了!”

  张清兆抖了一下。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婴儿,这个穿着雨衣一直没有露出脸的人,他的本来面目是极其恐怖的,但是他一直在伪装。昨夜,他实在挺不住了,开始一点点变形……

  “他犯病大约几分钟,慢慢又好了。”王涓说。

  母亲补充道:“昨天,他好像有先兆,一直不停地打哈欠。我逗他玩,他好像瞎了一样,眼睛的焦点总不在我脸上。”

  张清兆低声说:“走,我们去医院。”

  分别一周了,可是,张清兆并不想看这个婴儿一眼。

  他开着车很快就来到了第二医院。

  张清兆不知道这种病属于哪个科,就咨询了一下,挂号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应该挂神经内科。

  走进神经内科,王涓抱着孩子坐到医生跟前,张清兆和母亲站在了她身后。

  王涓讲了小孩昨夜的症状之后,医生开始给他做检查。

  张清兆紧紧盯着医生的眼睛。

  他希望医生能从这个婴儿的心音里听出什么异常,或者从他的瞳孔里看出什么异常。

  可是,医生检查了一番,反应却很平淡,他说:“是中风。”

  “中风?”

  “中风会有一些预报信号,比如短暂性视力丧失,突然看不见东西;还有打哈欠,那是呼吸中枢缺氧。”

  “好治吗?”王涓问。

  “这种病……”医生一边拿起笔开药一边摇了摇头。

  “不治之症?”王涓盯着医生的脸,又问。

  医生岔开了话题,说:“他再犯病的时候,你们要立即联系急救医生。尽可能在原地抢救,千万不能大幅度搬动他,那样很危险……”

  离开医院后,母亲说:“这孩子不能再到农村去了,再犯病的话,抢救太不方便。”

  张清兆没说话,把车直接开回了安居小区。

  这个婴儿又回来了。

  他又躺在了卧室里的那张床上,还是那个靠墙的位置。

  房间里又飘起了尿片子的味道。

  张清兆把三个人送回家之后,就对母亲说:“你整点吃的吧,我还得出去跑跑。”

  母亲说:“你去吧。”

  王涓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

  张清兆感觉到了,他看了看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涓气恼地说:“你是他爸爸,怎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不是他命大,今天你都见不着他了!”

  张清兆笑了笑,走到襁褓前,朝里看了看。

  他闭着双眼。

  他左眼皮上的那块胎记依然醒目。

  张清兆想,那个穿雨衣的人左眼上也一定有一块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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