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上张清兆回来时,母亲已经躺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睡着了。
张清兆已经很长时间没和王涓在一起睡觉了。
他知道,今夜,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到卧室去睡了,他将和那个恐怖的婴儿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慢慢地走进了卧室。
王涓还没睡,她低声说:“你轻点,孩子睡了。”
夫妻俩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次性生活,十分失败。
他在王涓的身上抽动,总觉得那个婴儿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听着。
两三分钟他就沮丧地落马了。
王涓没说什么,她默默地往孩子那边靠了靠,给他留出大一点的空地。
他和那个婴儿隔着王涓,却听见了他轻微的鼾声,他很惊异:这么小的孩子睡觉竟然打呼噜!
“你听,他打呼噜……”他轻声说。
王涓趴在婴儿头上听了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他出了很多汗。”然后,她把婴儿身上的被子掀开了一角。
两个人静静地躺着。
墙上的钟在寂寞地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张清兆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他翻个身,抱住了王涓丰盈的身子,心里好像踏实一些。他想,也许这样就不会再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看到有一颗脑袋从王涓身体那一端慢慢探了出来——正是那个婴儿!
他定定地看着张清兆,好像在确定他是不是醒着。
终于,他伸出白白的小手,朝张清兆勾了勾。
张清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愣愣地看着他。
他希望这时候王涓能够醒过来,可是,她却睡得像死猪一样。
婴儿轻轻滑下床,朝门口走去。
他走到客厅之后,又回身朝张清兆招了招手。
他在叫张清兆。
张清兆不敢违抗,乖乖地下了地,跟在他后面。
张清兆甚至看到了睡在客厅里的母亲,他希望她立即醒过来,看到这一幕,然后大声叫他,把这恐怖的幻觉打破。
可是,母亲也睡得像死猪一样。
这一次,婴儿麻利地打开了门锁。
他回头看了看,见张清兆跟着,就继续朝前走了。
外面有暗淡的月光。
这个赤身裸体的婴儿走在无人的街道上,速度快极了。
张清兆傻傻地跟着他,却不知道他要走向哪里。
他暗暗想:这个婴儿千万不要领自己去王家十字啊!
王家十字是他最黑暗的一块心病。
可是,走着走着他就发现,这个婴儿领他去的地方正是阴森的王家十字!
他要崩溃了,猛然想到了逃跑。
他刚刚动了这个念头,那个婴儿就像有第六感一样,突然转过身来,冷冷地盯住了他。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索命鬼!
张清兆只好放弃逃跑的想法,继续跟他走。
王家十字空荡荡的,风卷起地上的纸灰,低低翻动着。看来刚刚有人在这个十字路口烧过纸。
那个婴儿走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停了下来。
他慢慢转过身,突然说话了。
“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张清兆不知所云。
“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紧张地听着。
“这个秘密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冷学文这个人。”说完,婴儿“嘻嘻嘻”地笑起来。
张清兆如同遭到了电击。
真相的背面是恐怖的,但是这个婴儿却让他看到了背面的背面……
他突然发了疯,转身就跑!
这个世界突然一片雪亮,接着,天空就响起一声炸雷:“咔嚓——”
张清兆被惊天动地的雷声惊醒了。
天亮后,张清兆没有吃早餐就离开了家。
现在,一个人开着出租车在街上转悠,他感觉是最幸福的事了。
转了一阵子,他又想起了郭首义,就在一个公共电话旁停下来。
现在,这个天天跟尸体打交道的人,竟然成了张清兆在这个城市里的惟一一个朋友,惟一一个可以讲述内心深处恐惧的人。
他打的是郭首义的手机。
电话一通,郭首义就听出是他了:“你最近怎么样?”
张清兆对他讲起了昨夜的那个噩梦。
郭首义说:“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跟他走呢?”
张清兆说:“郭师傅,你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吗?那是在梦里,我怎么能控制得了我自己呢?”
郭首义静默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地说:“是做梦吗?”
张清兆悚然一惊!
“你是说……我半夜时真的去了王家十字?”
“我只是随口问问。”
张清兆紧张地说:“可是,你上次也说过这句话!”
“上次也是随口问问。”
“你为什么总这样问?”
郭首义笑了笑,说:“你这个人怎么神经兮兮的!”
停了停,他又问:“那个婴儿怎么样?”
张清兆慢慢从刚才的话里回过神来,说:“满月那天,他中风了。”
“什么?”郭首义似乎大吃一惊。
张清兆警觉起来:“他中风了。怎么了?”
郭首义在电话那一端不说话了。
“告诉我,怎么了?”
半晌郭首义才低声说:“冷学文满月那天就中风了……”
这次,张清兆不说话了。
这个婴儿就是冷学文啊。
他在重复他的成长过程。
那个冷学文生下来的时候左眼上肯定也有个胎记。
那个冷学文肯定也是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
那个冷学文也一定生下来就不爱哭……
这天晚上,母亲又睡在客厅里了,张清兆只好睡卧室。
他又和这个男婴睡在一起了。
几十年前,一个叫冷学文的人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襁褓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张清兆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聆听他。
他想不出来,这个婴儿到底要干什么?
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长成另一个冷学文?
几十年后,他也会做一个教师?
几十年后,他也会一直没有女朋友?
几十年后,他也会被车撞死?
想着想着,张清兆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颗脑袋又从王涓身体的那一端慢慢探了出来。
他在昏暗的夜色中静静观察了张清兆一阵子,发现他睁着双眼,就伸出一只白白的小手,朝他勾了勾。
接着,他无声地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张清兆像行尸走肉一样跟在他后面,下了楼,一直朝前走。
这个婴儿依然赤条条的,在夜里看上去,白晃晃的,像一片轻飘飘的蒙尸布。
他走得依然飞快,依然无声。
和上次一样,张清兆跟着他来到了鬼气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来。
他慢慢转过身,突然说:“你很害怕这个地方,是吗?”
张清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又说:“今天我带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呆呆地听着。
“这个秘密就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冷学文这个人。”说完,他又“嘻嘻嘻”地笑起来,笑得张清兆毛骨悚然,撒腿就跑!
这个世界骤然变得雪亮,接着,天空就响起了一声炸雷:“咔嚓——”
张清兆一激灵就醒了。
第二天,张清兆早早就起来了。
和往常一样,他不吃饭就要出去。
王涓说:“你站住!”
张清兆停在门口,回头看她。
“这孩子天天把我拴在家里,寸步难行。今天,你在家看他吧,我和妈到发廊剪剪头发。”
张清兆看了看王涓的头发,果然很久没有剪过了,他只好返回来,说:“那你们今天就去吧,我在家。”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一直在嘱咐他,怎样给小孩煮奶,怎样换尿片子。
张清兆不停地点头,心里却想,她们走了之后,他一个人绝不靠近那个婴儿。
果然,王涓和母亲走了后,他一直没有走进卧室看那个婴儿一眼。
他一直坐在沙发上,听卧室里的动静。
现在,这房子里只剩下他和他两个人了。
墙上的钟在“滴滴答答”地走。
外面的天阴着,有雷声滚动,估计又要下雨了。不是旱就是涝,天不知道怎么了。
卧室里一直没有声音。
那个婴儿似乎在睡着。
但是,张清兆一直没有放松神经。
冷学文就躺在卧室里啊!他怎么能放松下来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就那样枯坐着,一直到了中午。
终于,卧室里传出了动静,他一下就坐直了。
是的,那个婴儿在吭哧,声音越来越难听。
他预感到了什么,快步走进卧室去。
他惊呆了。
那个婴儿在襁褓中死死地盯着他,脸色发青,眼睛充血,淌着口水,嘴斜眼歪!
他傻傻地站在那里,没有采取任何救治措施。他觉得,他正在一点点变形!
婴儿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开始抽搐了。
张清兆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很希望他就这样死去!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人用钥匙开门,王涓和母亲回来了。
他马上装出很着急的样子,喊道:“快快快,这孩子又中风了!”
王涓三步两步地冲进来。
母亲也跑进来。
王涓还算镇静,她动作很轻地垫高了婴儿的枕头,然后就用手掐他的人中。同时,她对张清兆喊道:“快打120啊!”
张清兆跑到客厅,打了120。
然后,他回到卧室,穿过母亲和王涓忙碌的胳膊,盯住那张扭曲的像猫一样的脸,越看越恐怖。
那是一张正在崩溃的脸。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120的大夫就赶到了。三个,都穿着白大褂。
这时候,婴儿已经一点点恢复过来。
他死不了。
一个主治大夫给婴儿做了例行检查,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太小了……”
王涓说:“还用不用到急救中心去?”
大夫说:“没什么用。这种病就是一种猝不及防的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更有效的治疗办法,过来了就过来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只是你们得记着,他犯病时千万要小心轻放……”
王涓说:“前两天晚上,他一直在出汗,睡觉还打呼噜。”
大夫说:“那都是中风的一些征兆。以后你们要留心。”
120的大夫收了出诊费之后就离开了。
王涓开始哭。
母亲坐在她旁边唉声叹气。
张清兆一个人站在阳台上,默默想心事。
这天晚上,大雨如泼。
在满世界的雨声中,张清兆开始烦躁不安,好像大难即将来临。
他翻来覆去,一夜未睡。
天快亮的时候,那个男婴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极其微弱。
难道他有了什么预感?
王涓醒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张清兆,说:“去给孩子煮瓶奶。”
他爬起来,去了厨房。
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给他煮奶了……
平时,这个男婴哭的时候,只要用奶瓶堵住他的嘴他就不哭了,今天却不一样,王涓举着奶瓶喂他,他扭动着脑袋,一口都不吃,还哭。
王涓打开灯,抱起他摇晃。
母亲也起来了。
她披着衣服走进卧室,担心地说:“这孩子怎么了?”
王涓说:“我也不知道。”
他哭得越来越厉害,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通红,左眼上那块胎记不怎么明显了。
母亲接过他,一边颠晃一边走来走去。
他一直哭,哭得一家人很丧气。
王涓瞪了张清兆一眼,气呼呼地说:“你一天就知道傻站着,想点办法啊!”
张清兆平静地说:“他很快就会不哭了。”
母亲走过来,不安地说:“清兆,我想起了一件事。”
张清兆把头转向她。
“你还记得那个穿雨衣的人吗?”
母亲也想到了这个人!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那次你没有念叨口诀……”
张清兆深深低下头去。
假如,那次他埋铜钱的时候把口诀念三遍,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这个男婴正是那次失误的衍生物。
日落西山黑了天,阴曹地府鬼门关。无头无脚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复还……
“要不,咱们烧点纸吧?”母亲又说。
张清兆没有表态。
原来,他一直这样想,但是,现在他认为,即使烧了纸也不会有任何作用,这个人已经爬进他的家了!
男婴一直哭到天亮才渐渐停下来。
接着,他睡着了。
外面的雨停了,但是还黑黑地阴着。
阴雨天气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了。
电视上说,全市平均降水近140毫米,与往年同期相比降水量增长了一倍。
全市境内共有大中小型水库一百三十多座,五月初以来连续不断的小雨、中雨、大雨,使这些水库的水位平均上涨了一米多。
有关部门组织了近二百个抗洪抢险突击队,队员十几万人……
吃早饭的时候,张清兆对王涓说:“今天你和妈出去转一转吧,我在家看孩子。”
母亲说:“湿淋淋的,我才不出去呢。”
张清兆继续对王涓说:“你出去给妈买件衣服。”
结婚以来,王涓从没给婆婆买过衣服,这件事让她一直很愧疚,叨咕过几次了。她马上赞同地说:“行,一会儿我们就出去。”
母亲说:“买什么衣服啊,我有穿的。”
张清兆说:“妈,你不要说了,王涓早就要给你买的。”
接着,他又对王涓说:“你再到婴儿商店给孩子买一套小衣服回来。”
王涓说:“我看看再说吧。”
张清兆说:“挑好的,贵点没关系。”
吃完饭,张清兆主动收拾碗筷,说:“你们带上伞快走吧,一会儿可能得下雨。”
直到出门前,母亲还在嘀咕:“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买什么衣服啊?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王涓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看了张清兆一眼。
张清兆感觉那眼神太复杂了,不由抖了一下——那里面有一丝难过,有一丝不安,有一丝鼓励,有一丝犹豫……
他不自然地问:“你怎么了?”
她没说什么,低下头,慢慢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张清兆不知道自己面对门板呆愣了多久。
终于,他慢慢转过身,目光蓦地射向了卧室。
他一步步地走过去。
到了卧室门前,他停下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种过地,做过大酱,开过车……
但是,它从来没有杀过人。
昨天,120的大夫走了之后,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突然萌生了这个念头——杀死他!杀死这个诡怪的东西。
这个男婴的病让他有了一个借口。
如果王涓和母亲问起来,或者别人问起来,他就说他中风死掉了。
当时,他一下兴奋起来。
……可是,现在他却突然不自信了。
他觉得他杀不死这个男婴。
尽管他只有一尺长,可张清兆还是觉得自己不会成功。
他颤颤地推开门,跨了进去。
窗外的天黑得厉害。这个卧室在北面,采光不好,显得更暗淡。
男婴无声无息,好像还在睡着。
张清兆希望是这样,他不想看见他的眼睛。
他一步步走过去,却猛然看见,这个男婴在襁褓里睁着眼睛,好像在等着他一样!
他打了个冷战,来不及多想,一下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整个楼房都抖了一下。
他紧紧闭住双眼,使尽了全身的力量!
那个脖子很软很软,像一团泥……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猪肝一样青紫的脸,这张脸完全变形了,就像中风了一样。
两个眼睛只剩下了眼白,充着血。
小嘴微微地张着,嫩嫩的舌头伸出来,裹着一些白沫……
张清兆没有放松,继续用力掐。
在他断定这个婴儿确确实实死了之后,才一点点松开了手。
奇怪的是,婴儿的眼皮在慢慢合拢,他的黑眼珠也随着一点点落了下来。
最后,他的眼皮并没有完全合严,还有两条缝,露出那两只死鱼一样微鼓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张清兆右边的背后。
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张清兆踉踉跄跄地退出卧室,跌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的心简直要蹦出来。
这一刻,他心乱如麻,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跑到卫生间的水龙头前,大口大口地吞水。他感到嘴里干得要命,心里好像烧起了熊熊大火。
终于,他平静了一些,从卫生间走出来,坐在沙发上,点着烟,开始思谋对策。
这时候,他心中的恐惧已经转型了。
他仿佛看到很多警察出现了,他们的身子晃动着,渐渐逼近。
他们的大盖帽都压得低低的,看不见眼睛,但是他能感觉到那些大盖帽下闪动着彻骨的寒意……
门响了,张清兆哆嗦了一下。
是母亲的声音。
他镇静了一下自己,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拉开门。
母亲在前,王涓在后,她们拎着两个塑料袋子走进来。
张清兆大声说:“完了完了,孩子断气了!”
母亲一下就呆住了:“断气了?”
没等张清兆回答,她已经扔了手里的袋子,直接朝卧室跑过去。
张清兆说:“刚才他又犯病了!我还没来得及打急救电话,他就蹬腿不行了!”
他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王涓会发疯,会跟他拼命,没想到,她似乎很麻木。
她避开张清兆的目光,朝卧室走过去。
这时候,母亲已经趴在那个婴儿的身上哭起来。
王涓走进卧室,平静地说:“妈,别哭了,这是他的命。”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来,妈,你让我看看他。”
母亲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把脸转向窗外,继续哭。
王涓坐在床边,静静地看那个婴儿。
张清兆也进来了,他无言地站在王涓旁边,和她一起看那个婴儿。
婴儿的眼睛依然微睁着,看着半空。
张清兆突然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紫色的痕迹,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王涓好像没注意到这件事,她慢慢抬起一双泪眼,说:“怎么办?”
张清兆满脸悲苦地说:“送火葬场呗。”
母亲一下就转过脸来,说:“不能烧!我要把他带回巴望村,就埋在屯子旁!”
“那怎么行呢?”张清兆说。
“怎么不行?”母亲不哭了,态度变得很强硬:“这孩子连户口都没有,谁查?”
母亲是个守旧的人,她一直强调,她死了之后就把她埋起来,不能烧,要留下全尸。她说,人死之后要是烧成灰,下辈子就不会托生人了。
王涓看着张清兆说:“那就听妈的,悄悄埋了吧,也省得别人……乱猜疑。”
张清兆愣了一下。
他也马上想到,要是把尸体送到火葬场,就必须有死亡证明什么的,否则,火葬场不敢随便烧。
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王涓又说:“你现在就跟妈回去吧,拉上他,到巴望村埋了。我就不回去了。”
说完,她转过头去,继续观望那个婴儿。
婴儿的眼睛还在看着半空。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突然想到:他死了吗?
王涓买回了一套婴儿服。
一件小衣服,一条小裤子,裤脚连着两只软绵绵的小布鞋,都是相同的花色——绿底红花。
王涓给雨生穿上了这套新衣服。
这套新衣服成了他的寿衣。
张清兆抱着这个死婴走出家门的时候,王涓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扑上来抓住张清兆的胳膊,趴在死婴的身上嚎啕。
她的指甲几乎抠进了张清兆的肉里。
她哭了好半天,母亲才把她拉开,张清兆赶紧出了门。
没想到,下楼时,他偏偏遇到了一个邻居上楼。
这是一个很热情的胖女人,大家都叫她李姐。她看见张清兆抱着孩子下楼,就大着嗓门说:“天这么冷,你们上哪儿去呀?”
张清兆支支吾吾地说:“有点事……”
“别把孩子冻着啊!”李姐关切地说。
张清兆不再说话,急匆匆地走下楼梯。
上了车,他把死婴放在了后座上,然后对母亲说:“妈,你坐在前面吧。”
母亲说:“不,我要跟他坐在一起。”
张清兆就不再坚持,由她去了。
夏利车在雨中开出了安居小区,驶上了马路。
路上的人很少,都打着伞。
走着走着,张清兆突然看见一个警察出现在路旁,朝他摆手。
他的身子一抖,脑袋“轰”地就大了。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值勤的警察,他只是要坐车而已。
他赶忙竖起了停运的牌子,然后从那个警察面前紧张地开了过去。
刚刚开过去,他就从反光镜朝后看了一眼,那个警察的脑袋跟着张清兆的车转过来,一直朝他望着。
张清兆转了个弯,那个警察的眼睛终于不见了。
路不好走,五十里路他开了近一个小时。
他抱着死婴走进家门时,父亲正坐在炕上看书。他抬起头,看见儿子和孙子进了门,就把书放下了,大声说:“这下雨天你们回来干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接孙子。
母亲泪汪汪地对他喊道:“孩子死了!”
“孩子怎么了?”父亲大声问,同时侧过耳朵来。
母亲对着他的耳朵又喊了一声:“孩子死了!”
张清兆胆战心惊地对母亲说:“你别喊了!”
母亲皱着眉,不耐烦地对父亲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张清兆怀里的死婴。
父亲歪头看了一眼,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天黑之后,雨不下了。
张清兆抱着死婴,和父母一起出了门。
让他一个人去埋这个死婴,他无论如何是不敢的。
他家在屯子最西头,出了门朝西一拐,就是旷野了。
本来,他不想让母亲出来,但是母亲说,这孩子埋在哪儿,得由她来决定。还有,她要烧点纸,送孩子走。
她拿了一支手电筒,还有一沓画了“币值”的黄表纸,大约有三亿元。
母亲走在最前面。
张清兆抱着死婴走在中间。
父亲走在最后,扛着两把铁锹。
张清兆怀中的死婴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温度,一点点变硬了。
母亲领着他们走出了很远,一直走进一片杂树林。
她在一棵很高的杨树下停下来,选中了一处向阳的斜坡,说:“就这儿吧。”
张清兆放下那个死婴,和父亲一起挖坑。
坑很快就挖好了。
张清兆把死婴小心地放进去,正要埋土,突然好像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窃笑声。
他抖了一下,直起身来,惊恐地四下张望。
母亲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你看什么?”
张清兆小声说:“妈,你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没有哇。”
张清兆低下头,看坑里的死婴。
母亲的手电筒也照过来。
在苍白的光束下,他看到了这个死婴最后的样子:
他穿着绿底红花的新衣服,似乎有点不像他了。他脸色青紫,双眼微睁,不知道在看什么。小嘴张着,舌尖吐出来……
张清兆不敢再看,手忙脚乱地开始填土了。
母亲把手电筒移开,嘤嘤地哭起来。
父亲跟张清兆一起埋,一个坟包很快就鼓了起来。
他们住了手。
母亲走过来,蹲在坟包前,开始烧纸。
火着起来了,纸灰飘向了空中。
火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照亮了母亲苍白的脸。她哭得更厉害了,惨痛的哭声在寂静的旷野里传出很远。
张清兆小声说:“妈,走吧!”
母亲不理他,还在哭。
张清兆不安地四下看了看,总觉得附近藏着人。
“求求你,别哭了!现在都不让土葬,要是被人听见,我们就麻烦了!”
说完,张清兆走上前,几乎是强行搀起了母亲。
这时候,父亲已经步履沉重地朝回走了。
张清兆扶着母亲走出了一段路,不放心地回过头,想再看那个坟包一眼,可是,他只看到一片漆黑。
张清兆没有在巴望村过夜。
母亲说:“王涓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你回去吧。”
他在父母家歇了一阵子,连夜赶回城里。
一路上,他没遇到一个人。
前面的车灯白晃晃的,后面的座位黑糊糊的。他时不时就回头看一眼,好像那个死婴还在后面躺着一样。
他又想起了那个噩梦:
一个女婴站在他脚下的黑暗中,赤条条,血淋淋。
他和她静静对视了一阵子,她突然嘻嘻地笑起来,然后一步步走过来。他渐渐看清,那张血淋淋的脸竟然是雨生!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小声说:“爸爸,我要回家……”
此时,张清兆一个人驾车走在无人的野外,仿佛又听见了这句话: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张清兆回到家之后,都快半夜了。
他轻轻打开门,轻轻关好门,轻轻走到沙发前,轻轻躺下来。
孩子刚刚死掉,王涓肯定很害怕,应该到卧室陪陪她……
他只是这样想了想,并没有动。
王涓肯定已经睡着了。她的身体很好,睡觉挺死的,即使有人在她旁边躺下来都不会惊醒她。
张清兆希望她不要醒来。
孩子刚死,如果她醒来了,两个人肯定要说孩子。
言多必失,张清兆怕露出什么破绽来。
他有一种直觉——王涓似乎很清楚这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另外,他也不愿意面对她的悲伤,此时他太累了,极其需要安静,他心里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梳理。
诡怪的婴儿终于被他从这个家里消除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反而更加忐忑不安,感到极其恐惧和孤独。
这个房子里好像悬挂着一双鬼祟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今夜很黑。
他突然想到:王涓在卧室里吗?
她当然在。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同学,没有朋友,没有同事,她不在家里能去哪里呢?
他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意识越来越模糊……
隐隐地,他听见了一个细弱的声音:“爸爸。”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小的婴儿站在地中央,模模糊糊地望着他。他见张清兆睁开了眼睛,就转身朝外走了。
张清兆慢腾腾地坐起来,下了地,像木偶一样跟着他走出去。
接下来的情节和以前一模一样——他跟着这个婴儿走过一条条街道,最后来到鬼气森森的王家十字。
路口空荡荡的,夜风吹起地上的草屑,还有两三片黄色的冥钱。
婴儿停下来,转身盯住他,突然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清兆傻傻地站着。他已经把这个婴儿的话背得滚瓜烂熟,他注意到,今天变了,多了一个“再”字。
下面的话就更不一样了,婴儿说:“但是,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你会被吓死——你想听吗?”
天上骤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婴儿,他穿着一套绿底红花的新衣服!张清兆这才想起来——这个婴儿现在已经被埋在了五十里外的深土里!
电光一闪即逝,婴儿在黑暗中“嗬嗬嗬”地怪笑起来。
张清兆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刚刚下过雨,路太滑,他“扑通”一声摔倒了,右胳膊肘火辣辣地疼。他惊惶地回过头,看见王家十字一片漆黑,根本不见那个婴儿的影子。
他爬起来,继续跑……
这一次,他竟然成功地跑回了家。
他的夏利车就停放在楼下,像一具死尸,黑洞洞的车窗里好像是地狱。
地狱里好像有一个影子在晃动。
车门锁得死死的,谁在车里?
他告诫自己,不要怕,这是在做梦,赶快跑上楼,赶快离开这辆车,既然是做梦,一会儿从车里走出一具骷髅也是可能的。
他“噔噔噔”地上了楼,打开门,冲进去。
这一次,他没有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而是直接跑进了卧室。
进了卧室后,他惊呆了:床上空空如也,根本不见王涓的影子!
他又对自己说:别怕,别怕,这是在做梦。躺下来,闭上眼,闭上眼……
张清兆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他立即想起来:昨天,他把那个婴儿掐死了,这不是做梦,这是铁一样的现实。
他接着往后想:他把那个死婴拉到了农村,埋在了农村那片树林里,然后回到家,悄悄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在梦中,他又看见了那个婴儿,并且跟着他去了王家十字,之后,他跑回来,躺在了卧室里……
他猛地感到了不对头!——他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卧室里!
这是昨晚梦里发生的事情啊。
他一下坐起身,朝旁边看了看。
王涓不在!
他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也就是说,昨夜他是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过的夜,而且就躺在那个婴儿活着时一直躺着的床上!
那么,王涓去哪儿了?
这时,他感到右胳膊肘一拱一拱地疼。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没有脱衣服。他把右胳膊肘扭过来,看见上面都是泥。撸开袖子,肘部有一块明显的血印,那是摔倒之后蹭的……
他猛然意识到了又一个事实——他梦游!
夜里,他真的去了王家十字!那个他最害怕的地方!
而且,这绝不是第一次了,他曾经三番五次在深夜里跑到王家十字去,再惊惶地狂奔回来……
这里面有一个最恐怖的问题:他是跟谁去的?
门锁传来“哗啦啦”的响声。
张清兆立即走出了卧室。
王涓回来了。
“王涓,你去哪儿了?”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王涓打了个哈欠,说:“我在李姐家睡的。我不知道你回不回来,一个人不敢住在这个房子里……”
昨天,张清兆抱着死婴下楼时,曾经在楼梯上见过李姐。
他敏感地问:“你告诉她咱家孩子……不在了?”
“告诉了。”
张清兆的心一下就提起来。
“李姐说,她有个偏方,专门治中风的,只是她不知道咱家孩子有这种病。”
张清兆稍微镇定了一些:“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停了停,王涓问:“埋了?”
“埋了。”
“埋在哪儿了?”
“巴望村西头,大约三里路吧,一片树林子里。”
“那地方你能记住吧?”
“能记住。”
“他连个墓碑都没有,我担心时间长了,那坟包平了,就找不到了。”
“你放心吧。有标志,一棵杨树,很高的。”
张清兆想结束这个话题,就说:“我出去买点油条和豆浆吧。”
王涓说:“我什么都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张清兆一边说一边朝外走。
到了门口,他突然回过身来,说:“王涓,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半夜的时候,你有没有见我一个人走出去过?”
王涓愣了一下,说:“没有哇。怎么了?”
“啊,没什么。”
天还阴着。
收音机说,今天还有雨,中雨。
实际上,蒙蒙细雨现在已经开始飘洒了,张清兆打开了雨刮器。
他离开家的时候,换了一件衣服。
王涓特意嘱咐他:“今天你早点回来啊。”
他说:“天不黑我就回来。”
现在,他七上八下的心放下了大部分。
王涓这一关已经过了。
邻居们的关似乎也过了。
还有谁?
还有巴望村的人。
张清兆现在生活在城里,跟他们没什么来往,如果再把父母接到城里来,那么他甚至可以永远不再和他们见面……这个没有问题。
还有谁?
还有那几个知道他生了小孩的出租车司机。
如果张清兆不再到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就可以和他们不再见面。
即使偶尔碰上,互相之间也不过是同行关系,如果张清兆不想让他们知道他的小孩已经死了,那么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个也没有问题。
还有……对了,还有郭首义。
他连张清兆的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也没有什么问题。
这些人都没有问题,警察那里也就不会有问题了。
好了,OK了……
不。
张清兆还有一颗心在提溜着。
那就是他胳膊肘上的这块硬伤。
这是让他最恐怖的一件事情。
他认定自己一直在梦游。
他有过这样的经历,比如,他在很热的房间里睡觉,本来睡前穿着衬衣,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而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衬衣脱下去的。
也许,那婴儿只是一个幻影,来源于他的恐惧。实际上,他是一个人爬起来,轻轻离开家门,在黑暗中快步走向那个阴森的地方……
他为什么偏偏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正是因为他太害怕那个地方了。
所谓事与愿违。
他早就听人说过,梦游的人都是这样——越害怕什么地方,梦游的时候越会去什么地方。而且,梦游的人身手出奇地敏捷,再杂乱的地方也绝不会被绊倒,再艰险的地方都可以顺利通过,比如独木桥。
这是一件十分诡秘和不可思议的事,全世界的精神专家都解释不了其中的玄机。
可是,他却摔了一跤。
如果不是这处伤,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深更半夜经常到王家十字去……
今后,他还会去。
从来没听说这个世界上哪个医生把梦游症治好了。
他能管住现实中的自己,却管不住睡眠中的自己……
想着想着,张清兆毛骨悚然。
细雨中行人很少,都撑着伞。
没有人打车。
张清兆一个人在街上转着转着,忽然又有了一个念头,他觉得他不能总忌讳王家十字,越这样越害怕,越害怕夜里越要去。
白天时,应该经常开车到那里遛一遛。
也许,时间长了,就会解除对它的恐惧。
这样想着,他就把车开向了王家十字。
下雨天,王家十字更是一片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丧家犬匆匆走过路口,它又瘦又脏,身上的毛乱糟糟,湿淋淋。
它一边跑一边用眼睛警觉地瞄着张清兆的车,可以看出来,它是一条极其狡猾的狗。
张清兆不理睬它,慢慢朝前开。
没什么事,他绕了一圈就离开了。
开出了两条街,车慢慢熄火了。
他下了车,打开机盖。
他知道,又是老毛病——化油器里没有油了。
他得把汽油泵到化油器之间的油管拔下来,用嘴吸出汽油灌进化油器一点,再把油管接到化油器上。
这有点麻烦。
特别是那股汽油味留在嘴里很难受。
他捣鼓了半天,终于弄好了,上车打火,着了。
他刚要挂挡继续走,天上一个惊雷炸响了。
他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他差点给吓疯了——那个死婴就躺在后座上!
他穿着新衣服,绿底红花。
他的衣服上,稀疏的头发上,还有眼角、鼻孔、嘴巴、耳朵,都沾满了泥土,就像刚从土里刨出的萝卜。
他的眼睛依然半睁着,好像在看着车顶。
张清兆看着这个从泥土里扒出来的死婴,呆愣了几秒钟,急忙开车朝火葬场飞奔。
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个死婴烧成灰!
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看一眼后面,他担心那个死婴从后面爬起来,把一双小手慢慢伸过来……
由于他的注意力一直系在后面,几次差点撞着人。
终于到了火葬场。
那两辆面包车又停在那里了,不过司机都没在。
张清兆正要开进大门,看门的老头却把他拦住了。
“出租车不许进。”
张清兆说:“我是来送尸体的!”
老头透过车窗朝后面瞄了瞄,严厉地问:“尸体在哪儿呢?”
张清兆恼怒了:“你打开车门自己看!”
老头就把车门打开了。
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好,他俯下身子,在那个死婴脸上反复看了半天才说:“他是睡着了吧?”
张清兆耐着性子说:“已经死了,昨天就死了!”
老头半信半疑地又看了看,终于确认了这是一个死婴,这才关上车门,对张清兆挥了挥手。
张清兆开车径直来到停尸房。
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半开着。
他下了车,跑进去。
有两个人站在木桌前,好像一男一女,一个头上戴着孝,一个腰间扎着孝,白花花的。
郭首义正在给他们登记。墙上的铁钩上,挂着郭首义的那件灰色雨衣。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盖着一床花被子,蒙住了脸,两只脚却露在外面。
郭首义看见了张清兆,他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哑哑地说:“等一下,我一会儿就完。”
他合上本子,起身打开里间的铁门,走进去,“哐哐当当”推出一张尸床,指挥那两个人把地上的死尸抬上去,再推进里间,停放在一个隔档里。
那两个人离开之后,郭首义指指凳子,对张清兆说:“坐吧。”
张清兆没有坐——这停尸房里的所有东西他都不想碰。他朝前走了一步,小声说:“那个孩子……死了。”
“死了?”郭首义大吃一惊。
“死了。”
“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
“怎么死的?”
“中风。”
“你……送来了?”
“送来了。”
“在哪儿?”
“在外面,在我的车里。”
“你办手续了吗?”
“没有……”
“哟,那可不行!”
张清兆朝外看了看,说:“郭师傅,还办什么手续!不过是个刚刚满月的婴儿,你帮个忙,送到火化车间悄悄烧掉就完了,加把火的事儿。骨灰我也不要。”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放在木桌上。
郭首义把钱拿起来,塞到张清兆手上,严肃地说:“你这样做就外道了。”
张清兆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火化工人的。”
郭首义说:“我让你收起来你就收起来,我让他们帮忙,人情算在我身上。”
说到这儿,他想了想,又说:“不过,现在不行,今天拉来的尸体特别多。明天再烧可以吧?”
“最好今天烧。”
“跟我关系最铁的那个火化工今天没上班。”郭首义有些为难。
“那就……等明天吧。”
“来,我们先把孩子抱进来。”
郭首义说完就走了出去。
张清兆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抱着那个死婴走进了停尸房。
那个死婴在高大的郭首义怀里显得更加弱小。
郭首义走进昏暗、阴冷的里间,把死婴放在一张高高的尸床上,盖上了一块白布。白布下鼓起一个小小的包,就像一只猫。
然后,他把那张尸床推进了一个隔档里。
下午,正像收音机里预报的那样,小雨变成了中雨,不过是突然变的——本来细细地洒着,一下就变成泼了。
大街上不但没有行人,连出租车都没有了。
大家都回家打牌或者喝酒去了。
这倒霉的天!张清兆骂道。
他不想回家。
这些日子,他要尽可能地回避王涓,回避那些邻居。
他们知道那个婴儿死了,见了面肯定要假装关心地问一问。
他不好回答。
他又把车停在了第二医院的门口。
那些平时总在这里等活儿的出租车今天都没有来。
他蜷缩在车里,闭着眼,听疾风暴雨敲打车身的声音。
隐隐地,他听见传呼机响了,低头看了看,是家里的电话。
肯定是王涓。
王涓是他的老婆,她给他打传呼,这很正常。
但是,张清兆却有些警觉。
他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头上,跑进路边一家小卖店,给王涓回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来。
“涓,怎么了?”
“你回来一趟吧。”
“干什么?”
“有事!”
“什么事?”
停了一会儿王涓才说:“……在电话里说不方便,你回来就知道了。”
张清兆忽然有一个直觉:王涓的身边有人!那个人好像在对王涓打着手势,指导着她怎么说。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现在,你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你旁边是不是有人?”
“是。”
张清兆的心一下就缩紧了:“是警察吗?”
“是。”
张清兆差点瘫软:“……他们是不是为小孩的事来的?”
王涓没有回答,她的嘴好像离开了话筒。
张清兆感觉到,她身旁的那个人一定是察觉了什么,开始阻止她了,或者通过口型,或者通过手势,或者通过纸笔。
过了一会儿,王涓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彬县。”张清兆随口编了一个谎。彬县归滨市管辖,相隔大约二百里。
“你去彬县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张清兆感觉这句话是王涓自己说的。
“有人包车,走得特别急。”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两天好像回不去……”
说到这儿,张清兆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楚,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涓,对不起,再见了,以后我再给你打电话……”
然后,他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冒着雨钻进车里,一下变成了惊弓之鸟。
警察来干什么?
这个最重要。
只有一种可能性——是关于孩子的事。
他们是刑警队的,还是派出所的?
如果是刑警队的,那就说明谋杀的事已经败露了。
如果是派出所的管片民警,那就可能没什么,他们也许是听说张清兆家的小孩死了,例行公事地来问一问……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孩子死了?
是李姐报的案?
她凭什么报案?
她是不是掌握了什么?
张清兆越想越迷糊,就自己安慰自己:也许,这些警察是交警大队的,是因为哪起交通事故来调查他……
不管怎样,他现在都不敢回家。
他开着车慢悠悠地在大街上转悠,一直在思考今夜在哪里过,明天怎么办。
一直到晚上,他只拉了一个乘客,是个女学生。她到师大。
她下车后,张清兆又接到一个传呼,他一看,是郭首义的手机号。
他急忙找到一个公共电话复机。
“张清兆,你赶快来一趟!”
“怎么了?”
“见鬼了见鬼了!”
“你慢慢说!”
“你家那个小孩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了!刚才,我到停尸房清点尸体,发现那个小孩在单子下变大了。我感到很奇怪,走过去掀开白布,差点被吓死……”
“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冷学文!他还是半个脑袋,手里还捏着那沓钱!——你赶快过来看看吧!”
“好,我马上就到!”
张清兆在阴郁的天气里看到了一缕阳光!
现在,他抓到了洗清罪名的证据!
他杀死的并不是他的孩子,而是早就死于车祸的冷学文,一具变成婴儿害人的僵尸!
天黑了,雨基本停了。
张清兆开车朝火葬场的方向疾驶。
那两辆莫名其妙的面包车依然在火葬场大门口停着,车窗里飘闪着两双深邃的眼睛。张清兆顾不上观察他们,直接驶进了火葬场大门。
这次,看门的老头没有拦他。
他在停尸房前停下车,跳下来,匆匆走到铁门前,正要敲,铁门却自己打开了,一高一矮两个警察盯着他的眼睛走出来。
他的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你跟我们到公安局走一趟。”高个子警察说。
“为……什么?”他颤巍巍地试探了一句。
“我们怀疑你杀死了你的儿子。”矮个子警察说。
“他不是我儿子!他是一个成年人!你们可以看看啊!”
高个子警察冷笑了一下,架起他的胳膊就走进了停尸房。
今天的停尸房里好像格外冷。
高高的房顶亮着几个荧光灯,光线惨白。
高个子警察把他拖进一个隔档,掀开了蒙尸的单子,说:“你看看,这是不是他?”
张清兆傻眼了。
那个死婴在尸床上静静地躺着,他穿着绿底红花的新衣服,脸色黑紫,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他的双眼依然眯缝着,看着半空。
“你们可以问郭首义,他亲眼所见!”
矮个子警察不耐烦了,朝他的脑袋扫了一巴掌,喝道:“别废话!走!”
直到张清兆被警察带出停尸房,他都没看见郭首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