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日,四个学生结伴到北山玩。两个男生,两个女生。
北山在凤黄县城北,三里路。山腰上有一条粗糙的隧道,不知道为什么,凿通之后却废弃了,里面黑糊糊的,像一张巨大的嘴。
穿过这条深深的隧道,是一个山谷,四面环山,很封闭。平时,很少有人到那里去,据说,那里空气新鲜,花草茂盛,景色十分美丽。没有人说那个山谷里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是,由于没有人气,所以它透着一种神秘的气息。
尹学军、晓晓、姜春梅都是外县人,对凤黄县不是很熟悉。葛冬是本县人,不过,他说他也没去过那个山谷。
当时,尹学军就有些犹豫,说:“我们到市里玩吧,我不喜欢探险。”
尹学军、晓晓、姜春梅三个人在美术学校学画画,葛冬在一个专科学校学医。四个人之所以走到一起,是因为有姜春梅——葛冬和姜春梅表面上是普通朋友,但是大家都能感觉到,他俩的关系不一般。
葛冬长得很帅气,不过,他从小就不学好,打架,偷窃。听说,他爸爸过去是政府的一个官,因为受贿被告进了监狱,那时候葛冬还在读小学,直到现在他爸爸还没有出来。
姜春梅是个小美人,尹学军很喜欢她。他想不通,她爱葛冬什么。
到北山玩的建议,最早是葛冬提出来的。葛冬说:“我们是郊游,不是探险!”
姜春梅也说:“多刺激呀,去吧!”
最后,尹学军勉强同意了。
提前一天,葛冬和尹学军出钱买了一堆好吃的,装在旅行包里,第二天进山时,他俩轮流背着。
这一天的太阳好极了,四个人都没有想到,会遇到那么吓人的事情。
他们一路谈着笑着,爬到山腰,停在了黑糊糊的隧道前。一股凉森森的风从里面掠出来,令人骨髓发冷。
穿过它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它并没有加固。
尹学军说:“算了。”
如果他们这时候返回,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可是,葛冬一步就跨了进去。
姜春梅看了看尹学军,说:“不会有什么事的。”然后也慢慢走了进去。
只剩下尹学军和晓晓了,他们只好跟着走进去。
越走越黑,只听见四个人的脚步声,很响。尹学军的心“怦怦怦”跳起来。晓晓紧紧拉着他的胳膊。看不到前面的姜春梅和葛冬,尹学军想,姜春梅一定挽着葛冬的胳膊。这让他有点醋。
突然,葛冬在前面大声唱起京剧来,他是在显示他一点都不害怕:“为贤弟赴汤蹈火,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兄吊起来……”
——事后,大家回想起来,这天好像从开始就不对头,包括葛冬唱的京剧。
终于,尹学军拉着晓晓走出了隧道。
一个绿油油的山谷呈现在他们眼前,午后的阳光明朗而宁静,能听见树丛中小鸟清脆的叫声。
晓晓松开了他的胳膊,眺望远方,说:“这里太美了。”
尹学军说:“他们呢?”
晓晓这才意识到那两个人不见了,她四下看了看,张大了嘴巴。
隧道外面,长着绿油油的草,还有一些零碎的石头,根本藏不住人,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山谷下。
尹学军回头朝黑洞洞的隧道里看了看,陡然感到了恐惧。葛冬和姜春梅本来走在前面,怎么就不见了?
隧道里很狭窄,尹学军和晓晓如果超过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尹学军努力地回想,葛冬和姜春梅的脚步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葛冬!”他朝里面喊了一声。
回声传出来:“葛冬!”
尹学军和晓晓互相看了看,眼里充满了惊惶不安。
“我们……回去吧?”晓晓六神无主地说。
尹学军低低地说:“你敢再走进去吗?”
晓晓朝隧道里看了看,低下了头。
“我说不来的!”尹学军气恼地说。
“你别怪我啊。”晓晓都快哭了。
接着,两个人都静默了。
风一点点大起来,吹得草木哗啦啦响。
这时候,两张白色的脸从黑糊糊的隧道中显现出来,他们在笑着。
“他们出来了!”晓晓喊道。
尹学军盯着葛冬,生气地说:“你胡闹什么!”
葛冬看了看姜春梅,依然笑着。
姜春梅走到尹学军跟前,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跟你们玩玩,生什么气呀?”
晓晓说:“把我们吓死了!”
葛冬接过尹学军身上的旅行包,说:“好了,我们走吧。”
四个人顺着那条羊肠小道朝山谷下走去。
他们来到一片平展的山坡上,坐下来,葛冬打开旅行包,拿出面包、卤菜、熏鸡、茶蛋、啤酒。
晓晓高兴地叫起来:“你们买了这么多好吃的呀!”一边说一边伸手抓。
姜春梅挡住她,掏出湿纸巾,每人发了一张。大家擦了手,开始吃。
尹学军不喝酒,也不吃茶蛋。
姜春梅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吃茶蛋呢?”
尹学军挑剔地说:“有一股鸡屎味。”
葛冬一边喝啤酒一边说:“他没有这个口福。”说着,他剥开一个茶蛋,塞进了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吃完了,大家都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上,享受美丽的阳光。四周除了清爽的风,没有一点声音。
“这么好的地方,我们干什么呢?”懒洋洋的葛冬看着天,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给你们读诗吧。”姜春梅一边说一边从挎包里掏出一本诗歌刊物。她喜欢文学,经常写诗,在市级电台发表过四首了。
她翻到一页,轻轻读起来。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太阳的脸,
吊在半空中,
五官在燃烧……
这似乎又是一个前兆。
后来,四个学生回忆当时的情景,都觉得怪。葛冬唱的京剧,还有姜春梅朗诵的诗歌,都有“悬挂”的意思。
晓晓第一个察觉到了某种不祥之气,她坐起来,说:“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吧?”
姜春梅停下来,迷惑地望着她。
尹学军敏感地坐了起来,问道:“你感觉到什么了?”
晓晓说:“我总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头……”
姜春梅说:“你别神叨叨的,怎么了?”
晓晓皱了皱眉说:“我也说不清。”
姜春梅把那本刊物收起来,说:“你败了我的兴。”
葛冬把嘴里衔的一根草吐出来,笑着对姜春梅说:“她是让咱俩给吓的。”
他的话音刚落,尹学军好像听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朝后面望去,另外三个人也顺着他望去——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速度并不是很快,它在离四个人一丈远的地方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了山坡下的草丛里。
尹学军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那块石头,又抬头朝山坡顶上望了望,最后他走回来,警觉地说:“有人!”
这个山的形态很古怪,山坡朝上爬着爬着,突然不见了,折成了一块平地,平地后突然又陡峭了,像椅子靠背。现在,几个学生在底下看不见山坡顶端的那块平地。尹学军说的就是那里藏着人。
姜春梅小声说:“这地方怎么会有人呢?”
尹学军放下了那块石头,目不转睛地朝上望着,说:“一定有人。”
晓晓颤颤地问:“他想砸死我们?”
葛冬也坐了起来,说:“是风吹下来的吧?”
山坡顶上一片安静,没有一点动静,更不见有人露头。
葛冬肯定地说:“是风吹下来的。”
尹学军继续观望了一阵子,终于收回眼睛,把那块石头搬起来,扔了下去,它很快就滚进了下面的草丛里。那是一块青色的石头,上面有古怪的白色花纹。
葛冬建议:“晓晓,你不是会唱陕北酸曲吗?唱一支。”
晓晓还是不放心地朝山坡上看了看,说:“尹学军嗓子好,他唱吧。”
尹学军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有唱过歌。”
姜春梅说:“晓晓,还是你唱吧。”
晓晓想了想,果然唱起来,她的嗓音太清脆了,甚至有些尖利,在这样的歌声中,山谷显得更加寂静。
她唱完后,姜春梅又牵头讲起了故事。她讲的大多是美术学校的故事。
尹学军一直心事重重,总是看山坡下那片深草丛。
葛冬一直笑吟吟地望着姜春梅,津津有味地听。
太阳一点点偏西了,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消退了,天地间一片祥和。
葛冬又讲起来,他说:“我叔叔是演杂技的,他最擅长走钢丝。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他从钢丝上失足摔了下来,被吊在了半空中……”
晓晓突然说:“我们得回家了!”
葛冬住了口,朝天上看了看,说:“就是,一会儿天就黑了。”
他把吃剩的东西装进旅行包,站起来,说:“走吧。”
另外三个人都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顺那条羊肠小道返回。尹学军走在最后。
走着走着,尹学军停下了。晓晓走在他前面,她察觉到尹学军停下了,就回过头,问:“你怎么不走了?”
尹学军突然说:“我想到山坡顶上看看。”
葛冬和姜春梅也停下了,葛冬隔着姜春梅和晓晓问尹学军:“你想看什么?”
尹学军说:“反正我得去看看。”
葛冬说:“要去你自己去吧。”
尹学军转身就走了。姜春梅望着他的背影,见他一直不回头,就说:“我们跟他一起去吧。”
“麻烦。”葛冬小声说。
三个人最终还是跟在了尹学军后面,一起朝那个山坡上爬去。
尹学军爬得很快,转眼就爬到了山坡顶端,他刚刚直起身,就傻在了那里。突然,他转身就朝下跑。
“怎么了?”葛冬惊惶地问。
尹学军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快跑!——”
三个同伴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是都感到大事不好,连滚带爬地朝山坡下逃窜。晓晓跑在最后,她哭了起来:“等等我!”
尹学军根本不理会,他像疯了一样在前头狂奔。
葛冬停下来,转过身等她。
山坡上,除了姜春梅和晓晓在一前一后地跑,并没有任何东西追下来,山坡顶端依然是一片阴森森的死寂。
姜春梅气喘吁吁地说:“他到底看见什么了?”
葛冬说:“我哪儿知道!”
晓晓冲到葛冬跟前,一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没事儿。”葛冬说。
可是,她的身子抖成一团,死死不放手。葛冬就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姜春梅,快步朝前走。
尹学军已经跑下山坡,冲上了那条羊肠小道。
姜春梅说:“他是不是看见了蟒?”
葛冬说:“肯定不是!”
姜春梅想了想,说:“……难道那里真埋伏着一个人?”
葛冬迷惑地说:“可是,什么人会藏在那里呢?”
姜春梅说:“我想是个疯子,说不定他在这个山谷里生活很多年了,满脸都是长长的头发……”
葛冬还是摇头:“我想,要是个疯子的话,他不至于吓成这样。”尹学军跑到了那条隧道前,终于停下来,坐在地上,惊恐地朝那个山坡的方向张望着,大口喘着气。实际上,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个山坡,中间被一个山包挡住了。
三个同伴很快来到了他跟前。
“尹学军,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葛冬弯下身,急切地问。
尹学军呆呆地说:“一棵树……”
“树怎么了?”
“它很高很粗,长着密匝匝的叶子,离我只有十几米远……”
“我问你跑什么?”
“树上吊着一个人……”
晓晓和姜春梅几乎同时抖了一下。
葛冬低声问:“男的女的?”
“男的。”
“是不是谁在树上挂了个假人?”
“肯定是真人!”
那一幕已经深深刻在了尹学军的眼睛里——山坡顶上有风,那个人的衣服‘哗啦啦’地抖着。他穿的是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你看清他的脸了吗?”
“没敢看。”
葛冬慢慢直起身,说:“我还以为是强盗呢。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尹学军颤巍巍地说:“那个人吊死的姿势特别怪……”
“怎么怪?”
尹学军好像眼看就要精神错乱了,他低下头,烦躁地说:“别问了!”
葛冬就不问了。
停了一会儿,晓晓小声说:“我早就感到今天不对头。你们看,上午我们来的时候,在隧道里……”她说到这里,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咽了回去。
姜春梅说:“我们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尹学军站起身,说:“对,赶快走!”
可是,他朝黑洞洞的隧道里看了看,又迟疑起来。
姜春梅想了想说:“我在前面走。”
葛冬说:“我在最后面。”
姜春梅第一个钻了进去,随后,尹学军也钻了进去,晓晓紧紧跟在尹学军后面。他们走进隧道之后,突然听见还没有走进来的葛冬尖叫了一声:“谁!……”
他们撒腿就跑!隧道里太黑了,尽管三个人惊恐至极,但是跑得并不快,尹学军撞在了姜春梅的身上,又绊了晓晓的脚,他们磕磕碰碰,你推我搡,一起朝隧道的另一端奔逃……
他们跑出那条隧道之后,又朝前跑了很远,才停下来,站在一起,惊恐地朝后看。
天色暗下来,隧道里更黑了,它死寂无声,深不可测。
过了很久,葛冬还没有出来。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完了,他们把葛冬留在了隧道的另一端,留在了那个可怕的山谷里,他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了。这条隧道,似乎是隔断幽明两界的一条黑暗通道。
有人嘤嘤地哭起来,是姜春梅。没有人劝她。此时,大家的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暮色中,只有姜春梅不知所措的哭泣声。
没有一个人敢返回去看个究竟。现在,他们只有等待。
突然,隧道里传出了脚步声。
姜春梅一下就不哭了,她惶恐地看了看尹学军;尹学军紧张地看了看晓晓;晓晓不安地看了看尹学军,又看了看姜春梅。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是跑,而是走。
山谷里除了葛冬,就是那个吊在树上的人。三个人都意识到,假如走出来的这个人不是葛冬,那么,他们谁都别想走了……尹学军的双腿开始哆嗦起来。
葛冬从隧道里显现出来时,脸色十分苍白。这次他没有笑,他冷冷地走向三个同伴。
晓晓站在了尹学军的背后。
尹学军远远地问了一声:“刚才……你遇到谁了?”
“一个守山的人。”葛冬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到三个同伴面前,停下来:“我告诉他山谷里有个吊死的人,他就让我带路,领他去看看……”
“你去了?”姜春梅问。
“去了。”
“那个人……长得什么样?”
葛冬摇了摇头:“还是别说了。”
“为什么?”
“说了你们会害怕。”
“你不说出来我更害怕!”
葛冬看了看姜春梅,过了半天才低声说:“他的眼珠红红的,就要鼓出来了。舌头耷拉着,都快舔到胸脯了。还有,他的脚尖朝下,直直地垂着,像跳芭蕾舞的一样。他的身子太长了,骨头都脱节了,已经不像人。一双胳膊张得大大的,好像正在扑过来……”
晓晓紧紧抓住了姜春梅的手。
停了停,葛冬又说:“那棵树上,还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姚三文之墓’。”
尹学军叨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姚三文……”
姜春梅突然说:“葛冬,你穿的是谁的衣服?”
尹学军这才注意到葛冬穿的是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他猛地朝后退了一步。
葛冬嘻嘻地笑起来。
姜春梅急切地问:“你说呀,这是谁的衣服?”
尹学军死死盯着她,说:“穿在一个死人身上,风吹雨淋,不是浪费了吗?”
姜春梅说:“你快脱下来!”
葛冬说:“我穿着不合身吗?”
姜春梅生气了,大声说:“你不脱,我再也不理你了!”
葛冬说:“好了,我脱。”他慢腾腾地脱下那身衣服,使劲一甩,扔进了路旁的山沟里,然后说:“走吧!”
四个人顺着山道朝凤黄县城走。
天已经黑下来,风有些凉。山道上很静,只有几双脚板磨擦沙石路面的声音。葛冬和尹学军走在中间,姜春梅走在葛冬旁边,晓晓走在尹学军旁边。除了葛冬,另外三个人的脸色都很白。
晓晓又说:“我早就感到今天不对头……”
三个人都停下来,转头看她。这是她在隧道那一端说了一半又咽回去的话。
“你们看,上午我们来的时候,在隧道里,葛冬突然唱起了京剧,什么‘不该把兄吊起来’;到了那个山坡上,春梅又朗诵诗,说什么‘太阳的脸吊在半空中’;后来,葛冬又讲他叔叔走钢丝摔下来,被吊在了半空中……”
姜春梅说:“这些事就是挺蹊跷。”
她们说话的时候,葛冬总是不时地看尹学军的眼睛。尹学军敏感地说:“你总看我干什么?”
葛冬欲言又止。尹学军追问:“到底有什么事?”
葛冬终于说:“我说出来你别害怕……”
尹学军紧紧盯着他,不说话了。
“你可能不知道,老辈有一个说法——所有吊死的人,都会变成恶鬼,他们上吊时垫脚用的凳子、砖块、石头,千万碰不得,否则他们的阴魂就会追随你,一直把你缠死。”
“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到山坡上观察了一下——那棵树下的草很高,很荒,有一堆石头,肯定是上吊的人事先捡来的,他把那些石头高高地垒起来,踩着它们,把脖子伸进了树上的绳套里……我发现,最上面的那块石头不见了。”
“你是说……”
“那块从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头,就是那个上吊的人死前蹬开的石头。”
尹学军的脊梁骨一下就凉了——刚才他摸了它!
晓晓和姜春梅都看他。姜春梅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不安地问葛冬:“我没有碰着它吧?”
葛冬摇摇头。
此时,尹学军万念俱灰。
晓晓小声说:“学军,别想了,不会有什么事……”
葛冬也说:“是的,不会有什么事,那只是一种迷信说法。我们走吧。”
四个人继续朝回走。
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已经消隐在沉沉的夜色里,看不见了。低处,红红绿绿的灯火闪烁起来。
尹学军突然停下来,对葛冬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守山人,对不对?”
姜春梅和晓晓看了看尹学军,又看了看葛冬,不知道什么意思。
葛冬毫不掩饰地说:“是的。本来,我想回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比如手表之类,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就把他的衣服扒下来了。”
姜春梅皱了皱眉。
尹学军想了想说:“咱们得报案。”
葛冬似乎不愿意和警察打交道,他说:“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尹学军说:“不,我们四个一起去。”
葛冬没有坚持。
他们回到县城,直接来到了公安局刑警大队。只有一个警察值班,他认真做了笔录,然后打电话又叫来了两个警察。警察希望几个学生能给他们带路。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终于,葛冬说:“我一个人去吧。”
葛冬和警察钻进了一辆警车,漂亮的警灯闪烁起来,同时拉响了警笛,开走了。
尹学军和两个女孩站了一会儿,姜春梅说:“我们回去吧。”
尹学军说:“回去吧。”
从公安局到美术学校不太远,一路上,尹学军始终没说话。
晓晓隔着姜春梅,小心地看了看尹学军的脸色。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色很难看。
三个人回到学校,走进了宿舍楼。男生宿舍在三楼,女生宿舍在一楼。已经熄灯了,楼道里一片黑暗。
姜春梅说:“用不用我俩陪你上去?”
尹学军犹豫了一下,说:“不用。”
然后,他一个人朝楼上爬去。
这是一座旧楼,只有十几个住校生,显得很空旷。他轻轻走上二楼,朝两旁戒备地看了看,楼道黑糊糊的,尽头的两扇窗子渗进黯淡的夜光。
他继续朝上爬。到了三楼,他首先朝左边看了看,楼道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接着,他又朝右边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靠近窗子的地方,模模糊糊好像高高地悬挂着一个人,纹丝不动,正冷冷逼视着他。
他惊叫一声,一头撞开了宿舍的门。靠门的孟胜利被他吓了一跳——已经熄灯了,房间里黑糊糊的,他在蚊帐里大声问:“谁?”
“我,尹学军!”
“怎么了?”
“楼道里吊着一个人!”
孟胜利愣住了。另一个叫张古的男生在靠窗的蚊帐里说:“那是我晾的衣服。”
尹学军软软地靠在了墙上。
这时候,他发现屋里的晾衣绳上也挂着一身衣服,它吊在半空中,黑糊糊,轻飘飘,越看越阴森。
他站直了身子,小心地绕过它,摸黑钻进蚊帐,在床上躺下来。他没有脱衣服。
孟胜利和张古很快都睡着了,发出一粗一细的鼾声。隔壁的水房有滴水的声音。尹学军睡不着。在失眠状态下,强行闭上眼睛是一种体力劳动。他一睁开眼就能看见那身挂着的衣服——那是一身西装,看上去,就像一个人高高地吊在那里,他没有脑袋,没有双手和双脚。
尹学军猛地坐起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穿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的葛冬是葛冬吗?
第二天晚上,孟胜利和张古到隔壁去打牌,只剩下尹学军一个人了。
早晨,尹学军对孟胜利和张古讲述了昨天的经历,并且叮嘱他们,从此,谁也不要在房间里挂衣服。那身西装是孟胜利的,他把它摘下去了。
此时,尹学军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上那盏苍白的吊灯。
他知道,那个上吊的人已经跟他回来了。他那长长的身子就附在悬挂的衣服上,衣服摘了,它就附在那个吊灯上……
突然,有人敲门,他一下就坐起来:“谁?”
“我。”是姜春梅。
“你有事吗?”
“葛冬来了。”
“他来干什么?”尹学军警觉地问。
“他带来了公安局那边的消息。我们都在操场上,你下来吧。”
“好吧,我这就下去。”
尹学军走出宿舍楼,拐个弯,来到了学校的操场。
平时,总有男生在这里踢球,今晚却没有,影影绰绰只有两个女生,坐在操场外的一条长椅上,低声聊着什么。
远处的草坪上有几个黑影,其中一个对他喊:“尹学军,过来!”
他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葛冬、姜春梅、晓晓坐成了一个三角。尹学军走到他们跟前,没有坐,他站在葛冬旁边问:“公安局查出什么了?”
葛冬说:“那个人叫姚三文,是凤黄县四中高三的学生,他家在凤鸣乡,是个住校生。”
尹学军眯着眼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葛冬说:“法医说,他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半个月前。”
姜春梅插了一句嘴:“那就是说,昨天滚下来的那块石头不是他蹬下来的?”
葛冬说:“我早说过,是风刮下来的,尹学军不信。”
尹学军摇摇头,说:“不过,它肯定是那个高三学生上吊时摆在最上面的石头。”
葛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警察在那里搜索了半天,找遗物什么的,我也跟着四处看了看,那片草丛里没有一块石头。”
尹学军迷惑地看着葛冬说:“这事太巧了,风怎么就把它刮下来了呢?”
葛冬说:“山坡上风大,别说石头,就是人都站不稳。”
“他为什么死?”姜春梅问。
“警察也搞不清。他们到凤鸣乡调查了,姚三文在家里是个好儿子,在学校是个好学生。半个月前,他突然在学校里失踪了,最初,学校以为他回家了,可是,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没回去……最后就报了案。谁都没想到,他在山谷里自缢了。”
“是不是被哪个女孩抛弃了?”姜春梅又说。
“警察调查了,没有这回事。”
“能不能是因为网恋呢?”
“他父母说,他从来不上网。”
“要不然是恐惧高考?”
“凭他的成绩,考大学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他没有留遗书?”
“没有。”
“这确实不像自杀……”
“从哪方面看,他都不可能是自杀。”
“那就是……他杀?”姜春梅有点害怕了。
“他没有什么仇人,他家里也没什么仇人,警察在他上吊的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他杀的证据。”
“真是怪了。”
一阵风吹过来,晓晓抱紧了肩膀。今天,她没有说一句话。
葛冬突然说:“还有一个怪事。”
三个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他。
“那棵树干的另一面,还刻着一行字——吴小美之墓。”
一直缄默的晓晓突然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其他三个人一致看她。晓晓姓吴,大名叫吴晓美。
“树上那个吴小美是大小的小。”葛冬补充道,又接着说:“两行字都是用小刀刻的,从痕迹上看,吴小美之墓那几个字很旧了,警察说,那至少是五年前刻的。”
“这个吴小美是谁?”尹学军问。
“不知道。”葛冬说。
“多年前,那棵树上一定还吊死过一个女人。”姜春梅说。
“公安局查了,凤黄县从来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女人吊死。”葛冬说。
晓晓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尹学军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怀疑。
“晓晓,你怎么了?”姜春梅问。
“有点不舒服……”
“那你回宿舍吧。”
“好的。”说着,晓晓站了起来,头都没有回,快步朝宿舍楼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姜春梅说:“晓晓怎么了?”
葛冬说:“可能因为树上那个名字跟她的名字太接近了……”
尹学军一直望着晓晓消失处,没说一句话。从发音上,吴小美和吴晓美一模一样,这事太巧了。在树上刻字不容易,偷工减料的话就会把“晓”字刻成“小”字。尹学军又想起,晓晓经常在课堂上画树,各种形态的树……
他越想越。
尹学军一直在苦思冥想:那个高三学生到底是为什么死的?一个人自杀,选择投海、割腕、吃安眠药,甚至坠崖,都不会让人如此害怕。哪种死法能让人直接从人变成鬼?只有上吊。
尹学军相信,吴小美变成了恶鬼,那个高三学生就是被她害死的。
可是,公安局为什么查不到?
尹学军怀疑她死得很早,也许,那时候自己还没有出生。
从此,他经常有意接近一些本地的同学,请他们帮忙跟家里的老人打探,凤黄县有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女人。所有人都说,没听说过这个女人。
一次, 老师带着学生到山里写生。
他们是坐一辆依维柯去的,到南山。南山在北山的相反方向,也很近,那里有一条细细的河,还有很多漂亮的树。在车上,学生们又说又笑,很兴奋。大家在猜脑筋急转弯,一个人从飞机上跳下来为什么没摔死之类。
尹学军靠窗坐着,一言不发。姜春梅坐在他旁边。
“你还在想那个高三学生?”
“没有。”
“要不你就是在想吴小美。”
晓晓坐在他们前面,她听姜春梅说她的名字,转过头看了一眼。
“我早把那件事忘了。”尹学军说。
一个男生大声说:“我给你们出个谜语——有个女人吊死在家中,半个月之后,才被邻居发现。警察赶到后,发现她脚下没有任何踩踏的东西……你们说她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杀。”一个笨蛋当即下结论。
“错了,她是自杀。”
“可是……”
“她脚下踩着一个冰块,冰块一点点化成了水。”
尹学军突然吼了一声:“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那个出谜语的男生说:“你不猜就算了,嚷什么?”
张古了解内情,赶紧打圆场:“我出一个吧。有个女人在房间里洗枣……”
到了南山,学生们都下了车,寻找各自的位置。尹学军选了个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用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搭成方框,取了一处景,然后支起画板,开始画草图。他有些心不在焉。
山风从背后吹过来。他画着画着,感到脊梁骨好像有些凉。他移了移身子,用一棵树干挡住了山风,继续画。
画了快一半的时候,他又感到脊梁骨发凉。他觉得有点怪,就回头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树干上有一行阴森森的字,差点撞在他的眼睛上:吴小美之墓。
这行字歪歪扭扭,看得出,已经刻了很多年头,就像要长平的丑陋的伤疤。
尹学军猛地抬头朝上去,一根粗壮的树枝横在头顶,好像专门为上吊的人长的。上面并没有人。它太合适挂一根绳子了,几乎是一种诱惑。
尹学军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作画。
他低头收拾了画具,快步朝姜春梅走过去。
姜春梅说:“尹学军,你怎么了?”
他坐在她身边,大口喘着气说:“我又看见她了……”
晓晓离姜春梅不远,她敏感地朝这边看了看。
周末,姜春梅约尹学军到凤黄县城公园去玩。
姜春梅可能对葛冬的痞气产生了反感,两个人的关系似乎越来越疏远了,她对尹学军倒亲近起来。尹学军和姜春梅是一个县的。
尹学军不敢肯定,姜春梅是喜欢上了自己,还是感觉到他最近有些异常,出于女性的体贴,在照顾他。
两个人走在一片树林中,姜春梅说着一些逗他开心的话。这是个阴天,树林里有点暗,除了他俩,再没有一个人。
尹学军说:“下雨了。”
姜春梅抬头看了看,说:“没有啊。”
尹学军也抬头看了看,说:“有一个雨点落在我头上了。”
姜春梅伸手接了一会儿,说:“哪来的雨?”
尹学军迟疑了一下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姜春梅说:“你总是一个人憋在宿舍里,时间长了,心要发霉的。”
尹学军靠在一棵树上,淡淡笑了笑,说:“总出来,就不怕心风干了?”
姜春梅也笑了:“讨厌。”
尹学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直身子,回头看了看。树干上除了干硬的皱褶,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姜春梅朝后望了望,说:“我买两瓶饮料去。”
“我去吧?”
“不用,你等我就行了。”
姜春梅说完,朝回走去。树林边上有一个售货亭。
尹学军慢慢朝前溜达。他的眼睛闲闲地在树林中瞄来瞄去,突然瞪大了,路边的一棵树上,又出现了那行字:吴小美之墓。
他朝上看看,在阴郁的天空中,一根粗壮的树枝平平地生长着,正在等待什么。这时候,他似乎不再害怕了,他望着那根横生的树枝,眼中竟然有几分痴迷……
隐隐有个声音在叫:“尹学军——”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女孩远远地走过来。她好像在笑。他竟然一时想不起这个女孩是谁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她不是姜春梅,是晓晓。
他的心中一下充满了惊恐。
晓晓笑吟吟地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尹学军问。
“我听孟胜利说你俩到公园来了,怎么不带我?”
“我们……”尹学军不知道说什么。
“刚才,你在这里傻傻地看什么?”
“没看什么。”
“我喊了你几声,你都没听见!”
晓晓一边说一边朝两旁的树上看去,很快她就看到了那行字,一下张大了嘴巴。尹学军一直盯着她的表情。她转头看了看尹学军,惊骇地问道:“这行字又出现了!”
“你说呢?”
这时候,姜春梅跑过来,她的手里拿着两瓶体饮。
“晓晓,你怎么来了?”她的眼里明显有一种隔阂。
“你看!”晓晓指了指那棵树,目不转睛地看。
姜春梅看了看,也愣了,疑惑地看尹学军。尹学军依然盯着晓晓,低声回答姜春梅:“她是来找我的。”不知道他说的是“吴小美”还是吴晓美。
晓晓转头问他:“你说谁来找你?”
尹学军朝那行字扬了扬下巴:“她。”停了停,尹学军又说:“前几天,我在南山写生时,这行字曾经出现在我背后的树干上。”
晓晓说:“也许,这个叫吴小美的女人死前很犹豫,她一直在徘徊,先后选择了几棵树,又都改变了主意……”
尹学军突然说:“你对她太了解了。”
这天夜里,尹学军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山谷,又看到了那棵密匝匝的树。
树上吊着一个人,勾着头,背对着他。
他转身想跑,可是,后面却变成了万丈深渊,他差点跌下去。
他在悬崖边上站稳了,转过身来,紧紧盯住那个人的背影——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看不出是男是女。
一阵大风刮过,吊在树上的人被吹得转动起来,渐渐把正面朝向了尹学军——是个女的。她的脑袋上披着乱糟糟的头发,隐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是晓晓!
那阵风刮过去之后,她说话了,声音低低的,哑哑的,被绳子勒得透不出气来:“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尹学军还在四处打听吴小美是谁。他甚至通过一个人在公安局户籍科查了查,全县没有一个叫吴小美的。
越找不到她,尹学军越恐惧。
所有人死了都要埋在地下,而那棵树是吴小美的墓。尹学军甚至怀疑,那棵树中间是空的,里面站着一具女人的尸体。
如果那块石头正巧是那个高三学生上吊时蹬落的,尹学军也许还不会这么害怕。可是,他们进北山的时候,那个高三学生已经吊死半个月了。那么,那块石头是怎么滚下来的呢?
想着想着,他渐渐明白了——它是在为那个叫“吴小美”的女人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的心理矛盾起来,又希望找到她,又害怕找到她。
他提心吊胆,一天比一天神经兮兮了。白天走廊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天黑之后有人轻轻敲门,半夜里宿舍里的同学起夜……都会让他的心缩成一团。
这天,学校请来一个参加过圣保罗美术大展的画家座谈,还没有结束,尹学军就一个人离开了。
他刚刚走出梯形教室的门,后面就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吓得一哆嗦,回头看,是一个本地同学。
他神秘地说:“我表弟和姚三文是同学,他了解情况。”
“你表弟在哪儿?”
“他还在四中读书啊。”
“他叫什么?”
“郭昊。”
“他在那个班级?”
“高三三班。明天你直接去找他吧。”
尹学军还想问点什么,那个同学已经转身回到了梯形教室。
这一夜,尹学军又失眠了。他希望明天从郭昊的嘴中得到这样的信息:姚三文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半个月前他被班主任侮辱了一顿,或者是到医院检查发现染上了性病……
郭昊是个很文弱的男生,戴着一副眼镜,他的声音很小。
他带着尹学军来到学校的围墙外,说:“你想问什么?”
“姚三文是怎么死的?”
郭昊压低了声音,说:“因为他碰了一块不该碰的石头……”
姚三文、郭昊、孙景龙是班里成绩最好的三个男生。这一天周末,他们结伴到北山玩。到了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前,三个人谁都不敢第一个走进去。
郭昊说:“咱们……回去吧。”
姚三文说:“都走到这里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他朝里头看了看,说:“咱们玩石头剪子布,谁输了谁走在前面。”
另两个男生都同意了。
第一次姚三文出的是石头,郭昊出的是剪子,孙景龙出的是布。三人彼此相克,没分出胜负。
第二次姚三文又出了石头,孙景龙也是石头,郭昊出的是布,他赢了,被排除,剩下姚三文和孙景龙继续赌。
第三次就要见分晓了。姚三文和孙景龙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们同时伸出手来——姚三文出的还是石头,而孙景龙出的是布。
姚三文输了。他三次出的都是石头。
郭昊幸灾乐祸地说:“你三次都出石头,肯定要输的。”
姚三文装做无所谓的样子说:“没什么了不起,我先走!”说完,他一头就钻了进去。孙景龙随后跟了进去。郭昊走在最后面。
三个人走出了那条黑暗的隧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从那时起,姚三文似乎有些轻狂了,他一直走在最前面。
他们下了那条羊肠小道,又爬上那个平缓的山坡,看见了那块平地,后面的山势突然陡峭起来。那块平地上,长着一棵孤独的树,看起来它年龄很大了,又高又粗,叶子密密匝匝,深不可测。树的周围是茂密的荒草,还有一堆石头,好像有人曾经要踩着它们摘到树上的什么。
姚三文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踩着那堆石头,去抓那根横生的树枝,却够不着。
郭昊和孙景龙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
他跳了几下,还是差一点。最后,他爬下来,四处看了看,终于看见荒草丛中扔着一块石头,他把它搬起来,摞在最上头,又一次爬了上去。
孙景龙突然喊了一声:“别动它!”
这时候,姚三文已经爬上去了,他转过头来说:“怎么了?”
孙景龙的眼里闪出恐惧的光,他说:“你快下来!”
姚三文左右看了看,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头,他麻利地爬下来,来到孙景龙跟前,:“你一惊一乍的,到底怎么了?”
孙景龙想了想说:“没什么……”
“那你喊我干什么!”
“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为什么?”
“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丧气。”
“丧气?”
“你看……”孙景龙隔着姚三文,胆怯地朝那堆石头指了指。
“那是石头啊。”
“你看那像不像上吊的地方……”
姚三文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郭昊也害怕了,说:“我们还是走吧。”
姚三文说:“你们总是疑神疑鬼!我不怕。”然后,他径直走过去,围着树转圈。他被树干挡住之后,却没有闪出来。
郭昊和孙景龙互相看了看,小心地走过去。他们看见姚三文愣在了那里,他们朝树干上看去,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字:吴小美之墓。
“这里吊死过人!” 姚三文终于恐惧地叫了出来。
接着,三个人撒腿就朝山坡下跑。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下山谷,又顺那条羊肠小道跑到隧道前,这才停下来。这时候,姚三文的脸色已经像纸一样白了。
“完了,我搬那块石头了……”他呆呆地说。
“那能怎么样?”郭昊小声问。
孙景龙吼道:“吊死的人踩的东西不能碰!”
郭昊倒吸了一口冷气。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声说:“姚三文,刚才你三次出的都是石头……”
姚三文烦躁地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那天回来,第一个走进隧道的是孙景龙,姚三文走在中间,郭昊走在最后。他总感到脊梁骨发冷。
郭昊和姚三文在同一个宿舍。
当天晚上回来,姚三文的神色一直很难看,看见寝室里挂的衣服,显得极其恐惧。受他的暗示,郭昊也害怕那吊在半空的衣服了。寝室里的同学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把衣服摘下来。
夜里,姚三文把蚊帐挡得严严实实,藏在里面,没有一点声息。
郭昊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里却被惊醒了。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姚三文影影绰绰坐在蚊帐里,指着房顶,大声叫着:“把那件衣服摘下来!”
晾衣绳上根本没有什么衣服!
郭昊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急忙打开灯,说:“姚三文,没有衣服!你怎么了?”
姚三文隔着蚊帐盯着他,冷静地说:“别吵,是幻觉,是幻觉!”“对了,是幻觉!”
姚三文似乎又清醒了几分,他低声说:“做梦了……”
就这样,每天半夜他都要坐起来,指着房顶惊恐地大叫:“把那件衣服摘下来!”……
时间长了,郭昊似乎不太害怕了。
这一天夜里,没有月亮,寝室里一片漆黑。大约半夜时,突然,郭昊看见姚三文的蚊帐慢慢撩开了,他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郭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他,想看看他要干什么。
姚三文没有走出去,他一步步走到了郭昊的床前,停下来,慢慢弯下身,把脸贴在郭昊的蚊帐上。那张苍白的脸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十分恐怖。郭昊抓着被角,连气都不敢喘了。
突然,姚三文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别人听到:“郭昊,走哇,我俩去北山……”
郭昊抖了一下,说:“深更半夜,你去北山干什么?”
“……去找她。”
“她是谁?”
“吴小美,她在等着我。”
“不,我不去!”
姚三文失望地叹了口气,直起腰来,轻轻地说:“那好吧,我一个人去了……”说完,他直着身子走到门前,无声地拉开门,走出去,又无声地把门关上……
郭昊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想起昨夜做的梦,他依然不寒而栗。寝室里安静极了。他忽然意识到,昨夜姚三文没有叫,他第一次睡得这样踏实……想到这里,他朝姚三文的床上看了看,发现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在。
他从来没有这么早起来过。最初,郭昊以为他上厕所了,可是,等了半天,还是不见他回来。
姚三文一直没有回来,直到吃早餐,郭昊也没有看见他。
郭昊想,他一定是受了刺激,离开学校,回家了,打算到父母身边休养几日。果然,白天上课的时候,一直没见到他的影子。
郭昊想起昨夜那个古怪的梦,忽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他怀疑,姚三文就是昨天半夜出走的,他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看到姚三文出了门,就做了那个梦。
放学之后,他和班主任说了这件事,班主任立即跟学校领导反映了这个情况。学校领导想给他家打个电话,可是,他的父母都没有工作,在街上摆煎饼摊,家里也没有电话。最后,学校派人坐长途车去了他家,才知道,他根本没回家……
毫无疑问,姚三文精神崩溃了。
他像梦游一样,准确地找到绳子,深更半夜离开学校,一个人爬上北山,钻过那条隧道,来到让他最恐惧的那棵树下,把绳子挂上去,然后吊在了脖子上……可以肯定,如果姚三文理智清醒,是不会这样做的。那么,是谁勾了他的魂?
当然是那个叫吴小美的女人。
吴小美到底是谁?
尹学军觉得晓晓最可疑。最近,她总是试图接近尹学军,从表面看,她好像喜欢上他了,甚至和姜春梅还有争风吃醋的意思,但是,尹学军却认定这一切都是假象。
这天晚上,尹学军莫名其妙走进了那个恐怖的山谷。
天上有昏暗的月光,山谷里到处都黑糊糊的。草很高,很硬,他走在里面有些艰难。风不大不小,刮得树木“哗哗啦啦”地响。
尹学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梦游。如果是梦境,就说明他还在床上;如果是梦游,就说明他真的来到了这个山谷……
他还怀疑自己变成了姚三文,已经失魂落魄,被一种诡异的力量牵到了这里。
他只清楚一点:这一次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他抬头朝山坡顶上望去,恍恍惚惚看到一个黑影。再仔细看,发现那个黑影正朝他走下来!
他傻住了。
黑影很高,高得令人惊异。
他一点点看清,对方是个男人,他穿着墨绿色上衣,黑趟绒裤子,像跳芭蕾舞一样,用一双脚尖走路。
他走到尹学军面前,站住了。在诡谲的月光下,他的脸呈铁青色。他粗声粗气地问:“你看到一块石头了吗?”
尹学军呆呆地摇了摇头。
他在草地上扫视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去,一边朝山坡上走一边继续寻找。令人惊骇的是——他的背面竟然是晓晓的脸!同时,他变成了女声,颤巍巍地说:“你要是看见了,告诉我一声啊。”
……尹学军一下睁开了眼睛。
虽然四周的环境是寝室,但是他的心境还沉陷在噩梦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到那个山谷里去,把那块石头找到,搬回来!
这样想着,他就慢慢坐起来,穿好衣服,下了地,轻轻朝门口走去。
虽然隔着蚊帐,但是他听得出另两个同学都在酣睡着,其中一个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那是个穷鬼……钥匙藏起来了……你哭什么……”
出了门,他无声地把门关上,然后轻轻下楼……
此时,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像那个姚三文了。可是,他必须找到那块石头,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现在,它成了尹学军心中最黑暗的一部分,越想越害怕。他感到自己要疯了……
他决定偷偷把那块石头搬进学校来,摆在路边。
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学校里人气旺盛,天天浸染它,时间久了,也许它就不会那样阴邪了;二,他天天都可以看见它,慢慢会削减对它的恐惧;三,学生们不知道真相,很多人会坐在它上面,那样的话,说不定晦气就分散了,就冲淡了……
深更半夜,尹学军奔向北山。他不知道,此时他的精神已经有点走板了。
三里山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面对黑洞洞的隧道,他抖了一下,最后还是跨了进去。隧道里黑得不见五指,他伸出手,摸索着朝前走。脚下坑坑洼洼,他走得踉踉跄跄。
突然,他的手摸到了一个毛烘烘的活物,它猛地飞起来,接着,很多很多的活物都“呼啦啦”飞起来,声音惊天动地。
尹学军急忙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脑袋。他猜测,隧道顶端倒挂着无数蝙蝠,蝙蝠就是会飞翔的老鼠。
过了好长时间,它们才静止下来。在这样漆黑的环境里,蝙蝠和尹学军都是瞎子,但是它们有超声波。
尹学军走得更小心了。他担心走着走着,陡然撞到一个倒挂的死尸身上。
谢天谢地,他走出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朝黑糊糊的山坡上望了望。
姚三文被警察拉走了,山坡顶上,已经没有死尸。但是,那棵树还在,它又粗又高,叶子密密匝匝,深不可测,就像一个人茂密的头发……
他收回目光,走进了山坡下那片草丛,蹲下身,四处摸那块石头。渐渐地,他瞪大了眼睛——那块诡秘的石头不见了!
他慢慢直起身,感到一股寒意穿透了骨头。
第二天,尹学军没有去上课。
他发烧了,感到身子越来越轻,似乎飘了起来,最后,吊在了那根晾衣绳上。那根晾衣绳一头系在窗户上,一头系在门框上。他吊在上面,居高临下,轻轻悠荡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感到自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孟胜利走进来,他走到尹学军的蚊帐前,朝里面看了看,说:“你退烧了吗?”
“好了点……”尹学军说。
“给,泰诺林。”他说着把一瓶药掏出来,放在了床头柜上。
“谢谢你。”
“我还得去上课,你快喝了吧。”
孟胜利说完就走了出去,轻轻把门关上。房子里安静下来。太静了,反而嘈杂起来,另一种声音缓缓泛起,那是尹学军耳朵里的声音。他的身子又一次飘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又开了,张古和孟胜利下课一块回来了。孟胜利一边把本子塞进枕头底下,一边拿起饭盒,说:“尹学军,你生病了?”
他倦倦地说:“还在高烧。”
“那得去诊所打吊针。”
“你不是给我买药了吗?一会儿我吃点就行了。”
孟胜利愣了愣:“我没给你买药哇!”
他也愣了:“刚才你没回来?”
孟胜利说:“没有啊。”
他打了个寒战,大声说:“你刚才明明给我买了一瓶泰诺林!”一边说一边朝床头柜看去,床头柜上光光的,什么都没有。
他张大了嘴。
孟胜利和张古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孟胜利走到他的床前,说:“你是烧出幻觉了,我们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我挺挺就能过去,你们吃饭去吧。”
孟胜利看了看张古,说:“你想吃什么,一会儿我们给你打回来。”
“我什么都不想吃。”
“那怎么行!”
“那你们就给我打回点米粥吧。”
孟胜利和张古走出去之后,宿舍里又剩下尹学军一个人了。他努力回想刚才孟胜利一个人进屋的情景,回想他的一举一动,越想越害怕……
孟胜利分明回来过一次,他还走近了自己的蚊帐,把一瓶药放在了床头柜上,那不可能是幻觉!
门被推开了。
尹学军立即望过去,看见孟胜利轻轻走进来。尹学军不知底细,只有直直地盯着他。
“好没好点?”孟胜利一边说一边蹲下身,伸手在床下掏什么。
“好了点。”
“我取个东西。”孟胜利又说。
尹学军想问他:“刚才是不是你给了我一瓶药?”但是,他没敢。
孟胜利好像拿出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然后退了出去。
尹学军盯着门板,使劲地想——这个孟胜利是不是幻觉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的身子再次飘起来时,门被敲响了。宿舍里的学生都去吃饭了,楼道里静极了,那敲门声显得很清脆。
他轻飘飘地落到了床上,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是我。”
尹学军的头脑一下变得十分清醒了,就像窗户上不太透明的玻璃突然被打碎。他猛地坐起来,撩开蚊帐,说:“你找谁?”
“请问,尹学军在吗?”
“我就是。”他一边说一边下了地。他站起来时,感到一阵昏眩,差点摔倒。
门轻轻开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走进来。她头发直直的,穿着一件刺绣白色衬衫,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白色旅游鞋,挺文气的样子。
尹学军不敢肯定这个女孩是不是一个幻觉。他警惕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打量了一下尹学军的脸,说:“你是……尹学军?”
“是。”
“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尹学军的头皮一下就炸了:“你是……”
“我是吴小美。”
这一天终于到了!
她剪掉了蒙在脸上的长发,收回了吐出来的长舌,在苍白的脸上涂抹了血色,找上门来了!
她见尹学军不说话,又问:“你找我干什么?”
“我……曾经在三棵树上见过你的……名字,我想知道……到底有没有你这个人,所以……”
她低下头,似乎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有一个老电影,叫《海市蜃楼》,你看过吗?”
“……没有。”
“讲一个男人,在海市蜃楼里看到了一个异族女孩的影子,于是就千里迢迢到沙漠去寻找她……你总盯着我干什么?”
“噢……”尹学军赶忙把眼睛移开了。
孟胜利他们吃饭应该回来了,可楼道里却没有一点动静。
“我可以坐下吗?”她说。
“噢,你坐。”
她径直走到一把椅子前,坐下了。
尹学军想了想,问:“你是哪里人?”
“我生在凤黄县,读小学时,我家搬走了,搬到了赤水县。”
“谁对你说我在找你?”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
“叫什么名字?”
“你不认识。”
两个人的对话干巴巴的。
尹学军说:“你喝水吧?”
她说:“谢谢。”
尹学军拿起一个纸杯,给她倒水。他走到饮水机前,突然转过身来,低声问:“——你是不是死了?”
她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说什么?”
尹学军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是不是……死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她尖叫起来。
“因为那三棵树上都刻着——吴小美之墓。”尹学军盯着她的眼睛说。
她慢慢垂下眼帘,过了半天才小声说:“我明白了……一定是他干的!”
“谁?”
“我小学时的一个同学。”
“他叫什么?”
“葛冬。”
“葛冬?”
“你认识?”
“他父亲是不是一直蹲在监狱里?”
“对,他就是因为这个对我家怀恨在心的。”
“跟你家有什么关系?”
“他爸爸就是被我爸爸抓起来的。自从他爸爸进去之后,他就变坏了。我和他在一个班,他就坐在我后面,总害我,不是在我的书包里塞蛇,就是把我的作业本偷走烧掉,为此,我经常哭鼻子,直到我家搬走……”
那树上的字原来是葛冬小时候刻的!
尹学军还是有点不相信,他放下纸杯,说:“你跟我来。”
“干什么?”
“你来就知道了。”
尹学军一直把她领到楼道口的电话前,对她说:“我给葛冬打个电话,当面对质一下。”
她突然说:“不,我不想跟他说话!”
“那我就不会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吧。”
说完,她就从尹学军身旁走了过去,“噔噔噔”地下了楼,一直没有回头。
宿舍楼里又恢复了安静。
孟胜利和张古他们还没有回来。尹学军发了一阵子呆,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了葛冬的学校。
“葛冬在吗?”
“他在上解剖课。”
“麻烦你给叫一下。”
“你是谁呀?”
“我是公安局。”
“……你等一下。”
过了几分钟,葛冬跑来了。
“喂?”
“葛冬,我是尹学军。”
“是你呀,有什么事?”
“我见到吴小美了。”
葛冬愣了一下:“哪个吴小美?”
“你的小学同学。”
“我的小学同学里根本就没有叫吴小美的!”
“可是……”
葛冬突然警觉起来:“尹学军,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尹学军像触了电一样哆嗦了一下,幻觉!
他呆呆地放下电话,想了想,朝楼下走去。
姜春梅迎面走上来,她看见了尹学军,停下来问道:“听说你发烧了?”
他盯着姜春梅,冷冷地问:“你是真的假的?”
姜春梅说:“你说什么呢?”
他双眼迷茫地说:“葛冬说我出现幻觉了……”
姜春梅说:“他说什么话你都不要相信!”
尹学军不再说什么,从她身旁走了下去。
她回过身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出去买衣服。”
“我陪你去吧?”
“不用。”他头也不回地说。
他出了学校的大门,一直来到凤黄县中心商场,在服装区转来转去,终于选中了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吴小美考上了一所水利专科学校,现在,她在市里念书。
她请了三天假,带着同寝室的两个女生,专门回到凤黄县玩。那两个女生一个叫王枞,一个叫周晨。
昨天,她们三个一起去了南山,今天一早,她们又来了北山。
她们钻那个隧道的时候,都有点害怕。王枞在前,吴小美在中间,周晨在后,三个女孩手拉手一起走。隧道里一片漆黑,只有三个人杂沓的脚步声。
周晨突然说:“王枞……”
“怎么了?”
“后面……”
“后面怎么了?”
“我感觉后面好像有个人……”
三个人都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隧道里死寂无声。
“胡说,这地方不会有人。”吴小美说。
周晨就不再说什么了,三个女生继续走。
王枞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小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吴小美说:“前面那片山谷很美的。”
三个女生终于走出了那条隧道。她们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走下去,花越来越多了。三个女生每个人都摘了一大抱。最后,她们来到那片平展的山坡上,坐下来。
吴小美开始编花环。她说:“小时候,爸爸领我来过这里,我记得,他还给我捉过一只刺猬。”
周晨四下张望着,最后,她的眼睛停在了山坡顶上。
“你看什么呢?”吴小美问她。
“我总感觉,好像有人在窥视我们……”
“你是疑心生暗鬼。”吴小美说。
“你们听……”
三个女生竖起耳朵听,空旷的山谷里果然传来凿什么的声音,慢悠悠的:“咚,咚,咚,咚……”
王枞惊慌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有人在砍树。”吴小美说。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渐渐消失了,山谷里恢复了寂静。
“蝴蝶!”王枞说。
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了过来。王枞和周晨同时爬起来,去抓它。
吴小美没有动,依然编她的花环。
很快,她就把花环编成了。她刚刚把它戴在头上,就看到一块东西从山坡顶上滚下来。最早她以为是一只兔子,渐渐看清那是一块石头,它磕磕绊绊地滚着,终于被一丛蒺藜挡住了。那丛蒺藜和吴小美只有几步之遥。
她走过去,踢了它一脚,它就继续滚下去了。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警觉地朝山坡上看了看。那只蝴蝶朝山坡上飞去了,王枞和周晨穷追不舍,已经跑出很远。
“别追了!”她喊道。
王枞好像根本没听见,还在用纱巾一下下地追捕着。
周晨停下来,回头喊道:“你上来啊!——”
吴小美朝她们走过去。她一边走一边继续采花。这里的花太美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它们寂寞地红着,黄着,紫着……
她又采了一大抱花,香气在她鼻子下缭绕。
突然,山坡上传来周晨和王枞的惊叫声。吴小美猛地抬头看去,她们正惊慌失措地狂奔下来。
她怀里的花一下就散落在地上,转身也朝山坡下猛跑。
三个女生一直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跑到半山腰的隧道前,才陆续停下来。吴小美气喘吁吁地说:“上面到底有什么?”
周晨“哇”地一声哭出来。
王枞语无伦次地说:“男的,一个男的,吊在那棵树上……”
吴小美打了个冷战。她猛然想到了那块石头,她还踢了它一下!
王枞蹲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我们快走啊!”周晨哭着说。
吴小美盯着王枞的脸,低低地问:“他长什么样?”
王枞终于不吐了,她从挎包里掏出一瓶水,漱了漱口,然后就扔掉了。她说:“没看清,只看见他穿一件墨绿色上衣,一条黑趟绒裤子……”
吴小美回到了学校。她脸色灰白,眼神散乱,好像经历了冰雹的嫩草。
王枞的恐惧感很快就平复了。在返回市里的一路上,她一直在开导吴小美:“一切都跟我们毫无关系,不要怕。”
吴小美说:“我知道的。”
回到学校的第一个晚上,半夜里吴小美突然大喊起来。王枞爬起来,大声说:“小美,你怎么了?”
吴小美在月光下指着半空,惊惶地说:“那是什么人?”
王枞说:“那是我挂的衣服!”
“摘下来!”吴小美厉声说道。
王枞就跳下床,把那件黑色连衣裙摘下来。吴小美这才不说什么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沉沉地睡着了。她恍恍惚惚看见了已经吊死的尹学军,他拿着一个纸杯,走向门口的饮水机。他走得很慢很慢。突然,他转过身来,双眼直直地逼视着吴小美,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死了?”
……凤黄县北山那棵孤零零的树上,刻着三行字:
尹学军之墓。
姚三文之墓。
吴小美之墓。
——是的,现在就差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