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鱼
周美丽
选自《钟山》2008年第2期
(周美丽,女,曾用笔名舟卉,1980年生于浙江上虞,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
(一)
菊花是我大表舅从野地里领来的女人。
菊花来到阎王爷村那天,太阳正好从西边的天空落下去。村里的人远远看到瘸子根土牵着一个人的手,从河对面的田垄上走过来。后面那个人的样子,远远地看不清楚。有人说是女人,看她走路的样子就晓得了。有人说,怎么可能是女人,哪个女人愿意被瘸子根土牵着手走路?
莫非是眼睛看花了?正在河边洗箩筐的人揉了一下眼睛,坚决地说,是个女人。旁边淘米的那位也站起来,远眺了一下,点点头说,是个女人。
这是村里最先看到瘸子根土领了女人回来的两个人。他们间的对话,也成了最早关于根土和女人的议论。随后,这消息很快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里头传播开来。
瘸子根土领了一个女人进村,消息比真实的女人来得更早。在女人还没有跨过阎王河上的那座石桥时,消息已经抹上一层乡村特有的八卦气息,开始在阎王爷村的黄昏中沸腾了。
秋日的稻田,除了蛙鸣,没有太多的杂音。偶尔有一群麻雀飞过来,停在稻草人的肩上,叽叽喳喳地叫几声,又一溜烟飞走了。谷子还没有熟,这里暂时还不是它们的粮场。没有风,稻草人纹丝不动。只有掩在草底下的水沟里有一点动静,几条赤色的细蛇吐着信子,不急不慌地从水草盘根错节的茎堆里钻出来。稻田青黄相接,平静地铺开去,空气中有一点点稻花开后弥留的香味。瘸子根土穿行在黄昏的稻田中,一只手在背后牵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他眯着皱巴巴的眼睛,脖子朝前冲着,头有些侧抬,这样风平浪静的四野就全都收在了眼里。他尽量放轻地迈着步子,生怕惊动周围。他喜欢这秋天里平静的田野。他喜欢这样雀鸟归巢的安宁。
根土沉默地走在田埂上。此刻,他不会想到村里早已引起的骚动。他不时回头看一眼后面,生怕女人被绊着了,生怕女人一不小心滑到田埂下去。被夕阳涂着,他的那张饱经沧桑的脸,看上去有些肃穆。他牵着女人走在秋天即将成熟的稻田中,没有丝毫的风月气息。离阎王爷村越来越近了,他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一如他几十年来走过的那些路。他没有想回到村子以后会怎样,他来不及想。他的眼睛和他的思绪都被这丰硕宁静的田野充斥着。他抬起手,指给女人看,不远处那一片长得特别茂盛的稻田就是他的。
女人转过头去看。
女人眯起眼睛来,视线从远处落到近处,又落回远处。她那认真看的样子,让根土的脸上突然有了一点点骄傲的神色。
太阳慢慢往下落,开始结穗的稻田一望无际。天是带了点蓝颜色的灰,远处的山脉在田野的尽头绵延起伏。这是一个好秋,根土想到,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
根土看到了田埂上他和女人的影子。被暖烘烘的夕阳照着,影子拉得很长,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女人的头影从他肩膀的影子上露出来。他回头去冲着女人笑了一下。那张被夏天的毒日头晒成红褐色的脸,沟壑一样嵌着的皱纹稍稍有了舒展。不知道为什么,牵着这个女人的手,根土感觉到心里暖和和的。
没有人知道菊花是从哪里来的。我的大表舅根土也不知道。他是去县城卖竹篾箩筐回来的路上,碰到了这个在野地里一棵苦楝树下饿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大表舅把女人扶到前面一间守田人荒弃的草舍里,自己又折回县城去买来了四个馒头。本来他午饭时候就可以回到阎王爷村的,结果中间一折腾,回到村里时已经日薄西山。四个馒头被女人狼吞虎咽吃下去了。女人在吃的过程中噎着了两次,脸涨得紫红,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我的大表舅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在一旁小心拍着女人的后背。最后女人的食道终于通了,喝着水“咕嘟咕嘟”作响。根土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吓出了冷汗。
四个馒头吃光了,等根土动身要走的时候,女人就跟在了后头。
根土是在女人跟了大概有两里地以后,才下了决心把她带回阎王爷村的。根土腿瘸,走路慢,一开始他还尽量迈大步子,想把女人甩掉。但女人不依不饶,一声不吭,就是在后面牢牢地跟着。半路上,女人被一头从对面跑过来的耕牛吓着,退到路边,不小心掉到水渠里去了。根土只好回去拉她。结果这一拉,女人的手就再也没松开过。
根土被女人的执拗劲感动了。囫囵地过了大半生了,可从来没有女人这样跟过他的,也从来没有女人这样认定过他的。女人的手虽然脏兮兮的,但总归是女人的手,那女性的一点柔软和温度就通过那只手,电流一般传到了根土的心里。
根土决定把女人领回家。
(二)
菊花出现的那一年,我的大表舅已经年过五十了。大表舅是个瘸子。两鬓的头发开始斑白。腿肚子上的青筋如蚯蚓一样蜿蜒着,从脚踝一直暴突扭曲地爬到膝盖窝。他的背也已经略略有些驼。岁月沧桑毫不留情地在我大表舅身上留下了痕迹。
因为残疾,大表舅年轻时候娶不到女人。村里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个两条腿长短不一样的男人过一辈子。而关键是,大表舅穷。一个整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和泥巴打交道的男人,如果把这两样不幸都摊上了,就注定要孤苦下去。年轻时,村里比大表舅穷的庄稼汉有的是,可人家两条腿整齐,担子挑得稳当,敞了褂子晒在太阳底下,胸脯上的肌肉黝黑发亮,让那些同样苦出身的姑娘见了脸都羞红。村里比大表舅更残疾的也有,刘地主家的孙子傻冒一个,歪着个脖子,一到晌午就在村口大樟树下和一群六七岁的孩子斗蛐蛐,见了穿花衣裳的女人走过就淌哈喇子,可最后地主家还不是敲锣打鼓地从外地给买了个姑娘拜了天地塞进了洞房!
过去的几十年里,战乱加上饥荒,村里的人经常外出逃难,唯有大表舅从来没离开过阎王爷村。他说他走不快,炮弹来了,照样还是会一屁股打到他的。他前面的大部分人生,就像一只闷葫芦,闷声不响结在阎王爷村的藤上,风也好雨也好,土匪来了也好鬼子来了也好,从来不离开村子跟着大伙奔其他的人生去。无论什么难关,他都一一熬过来了。
说他命大也行,说他命贱也行,反正每次等村里人陆陆续续回来了,都会看到瘸子根土安然无恙,依旧悄无声息地进出在那间摇摇欲坠的泥坯房。
那间茅草铺顶的房子,就像大表舅的命一样,眼看着离坍倒就差一阵风了,可每次都被他修缮了,又能经一些年头。
大表舅是个老实人,在村里,他从来没涨红脸粗着脖子说过话。他是属牛的,他的老实就跟沉默的耕牛一样。我外婆常说,大表舅这世是头老水牛转来的。牛还有牛鼻子里喷喷气撒腿跑的时候,可大表舅连鼻子喷气都不会。
常常是天刚亮,大表舅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一直到太阳落山,他才拖着影子回家。年轻的时候,村里小伙的活蹦乱跳和他无关,等到上了年纪,那帮老人都开始做祖父外祖父了,也似乎不屑与一个老光棍为伍,倒是路过的时候,仍旧开着瘸子的玩笑——有些玩笑无关痛痒,有些却恶毒,跟几十年前一样。而我表舅却从不搭理,一律装作没听见。
大表舅是眼看着村里的年轻人一拨一拨成亲了,一拨一拨生儿育女了,又眼看着年轻人的儿女们一拨一拨长大了,一拨一拨谈婚论嫁了。村里的媒婆也都一拨拨在换,可那些婆子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从来不在大表舅家的门口停留半步。谁手中的鸳鸯谱上都没有我瘸子表舅的名字,好像人一旦残疾了,婚娶等诸多事情也都会随之作废。全村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对我那可怜的表舅执行了一场规模浩大、绵延半个世纪之久的集体忽略。
没有人想到,我的瘸子表舅也会需要女人。
所以,当若干若干年以后,当我的大表舅领着一个女人走进阎王爷村的时候,首先遭遇的就是一片嘲笑。
站在河埠头的人,最先目睹了瘸子根土领着女人进村的画面。那手牵手的样子,在村里头可是希奇的。当根土领着女人走上石桥时,有人在水边起哄了。
“喂,大家看啊,那是谁呀!”有个女人叫起来。
“哟,那不是瘸子根土吗?”马上有人呼应,一片讪笑紧跟着来了。
接着,阎王河水闹腾翻了。那些在河埠头淘米汰衣裳的人纷纷把水泼起来,欢呼雀跃地泼向石桥上的人。
瘸子根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他赶紧伸出胳膊去挡水,身子侧过去。后面跟着的女人显然受了惊,一趔趄,差点朝桥下翻出去。根土急忙拽住了她。见女人犹豫,根土只好停下脚步,端起另一只手,扶她过桥。
这下,桥下就更闹腾了。
“嚯,根土!怎么那么亲热啊,伊是谁啊?”
“根土,你进趟城怎么就领回来个女人啦?”
“人家根土有本事,用竹篾箩筐换女人回来了!”
“嘻嘻,你瞎编什么呀?人家根土老头是那样的人吗……”
……
水还在继续泼。秋日急水流淌的阎王河两岸充满了欢畅的气氛。这欢畅,源自于一对站在桥上业已战战兢兢的男女。阎王爷村的快活,从来不会因为别人的狼狈而有所收敛。
我的大表舅显然没料到会有这样的遭遇。等走过石桥,他就赶紧把手松开了。而女人,也因为紧张和胆怯,缩回了自己的手。她紧紧地跟在我表舅后面。
这个秋天的黄昏,突然被设计得如此喧嚣。夕阳已经从村舍的屋顶上落下去,天是整片的灰,但天际的边缘似乎不甘寂寞,折射着一些发紫的奇异的光线。表舅一瘸一瘸走在前面,那个头发蓬散的女人,怯怯地跟在后面。
大表舅领了一个衣裳脏兮兮的女人,穿过了阎王爷村中心的那片晒场。
女人衣衫褴褛,肩背部位破了好几条口子,露出里面焦黄的一层皮。衣服下摆补丁挂补丁,一块块耷拉着,像挂着一圈万国的旗帜。脚上的两只鞋不一样,一只是解放鞋,一只是布鞋,涂满了污渍,黑油油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两个大脚趾头从破洞里露出来。
女人的头发沾满了草屑,结成一团一团的。额前也是一堆乱糟糟的头发,头发后面躲着一双恐惧的眼睛。
村里好几户人家早已在自家门口吃饭了,听到消息纷纷端着饭碗朝晒场围拢过来。等瘸子根土领着女人走近了,他们又从晒场周围聚拢来,像看西洋镜一样,热闹地跟了一段。他们用筷子兴奋地敲着碗,问:“根土,伊是啥人啊?”
大表舅没有吭声。
在村里人越缩越小的包围圈中,大表舅有些发窘。他头低着,顾自往前走。后面的女人大概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有点被吓着了,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身体一晃,差点摔倒。大表舅赶紧转过身去,伸出手扶住她。女人的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牢牢地攥着我表舅,不肯再松开。
大伙儿哄笑起来,有的人甚至笑得“咯咯咯咯”收不住,像夏收季节的热浪一样直发颤了。
村里人的嘴巴不再寂寞了,他们决定不轻易放过这对男女,仿佛这对狼狈的人儿突然之间成了活宝,给秋日里略显寂寥的晒场一下子充进了快乐的空气。
“根土,这要饭的,你领回来做啥?”
“根土啊,这要饭的女人,你哪里寻来的?”
“根土,伊莫不是你媳妇吧?”
“看不出来呀,老都老了,瘸子的心还是活的吗!”
……
声浪四起,晒场上呈现了自夏收后就早已消失的那片空前的生气。我的大表舅在这股声浪里穿行,仿佛被剥了衣服又被毒日头灼着,难堪自不用说了。他把头垂下,下巴都抵到精瘦的胸口了。没有人看清他的表情。倒是那个陌生的女人,在人群的讪笑中,茫然地直着头,转来转去不知道看向哪里。她的凌乱而肮脏的头发,随着头的转动在灰色的空气里扬起。
“只要是女人吗,都一样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又尖又高的声音冒出来,像钢丝抛上去一样,把其他声音都压下去了。“根土啊,你赶紧去小店买块肥皂,给伊洗洗就好了!”
人群中又一阵爆笑。这阵笑从晒场的上空四溢出去,抖动了整个阎王爷村。
大表舅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拖着残腿,一瘸一瘸艰难地穿过了围观的人群。他从桥头把女人带回家的那段路,就像一场漫长的游街。在村里人的语言暴力当中,他默默地忍受着,前行着,一声也不吭。他的手已经紧紧地拽着女人。
他闷声不响地把女人带到了家里。
(三)
在那间四面漏风的泥坯房里,我的年过半百的大表舅为那个流浪的外乡女人升起了烟火。灰白的烟雾从烟囱上弥漫开来,在天空中轻轻飘散。
天色彻底暗下之前,大表舅去敲了我外婆家的门。外婆刚从庙里回来。大表舅向我外婆讨了一套旧衣裳。
当外婆去里屋找衣裳的时候,大表舅就站在堂前,垂手等着。他的表情恭顺,谦卑,完全一副晚辈的模样。虽然他和我外婆年纪差不多大,但对我外婆却一直是敬重的。
后来,我外婆跟着大表舅去了他的家里,看望了那个外乡女人。外婆带去了几套衣裳、一把木梳子、一根头绳,还拎去了两碗菜和一条熏鱼。我不知道外婆有没有给她的老外甥交代一些什么,或者有没有在那一间破陋的泥坯房里举行一个什么仪式。反正从那天以后,外婆承认了大表舅捡来的这个女人,在外人面前开始称她为外甥媳妇。外婆的这点宽容,让多年以后的我感动不已。
外婆很快就发现,老外甥领回来的女人,不但脑子有点缺失,而且还是个哑巴。
没有人知道我的表舅妈叫什么。大表舅不知道。表舅妈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当我的表舅领了梳洗干净的女人去地里的时候,村里人显然是很吃惊的。女人长得不丑,换洗干净了还显得很秀气。一条半长的辫子,垂到肩前面来。脸虽然有些瘦,皮肤还有些蜡黄,但整张脸光洁,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
大表舅走在前面,肩上扛了一把锄头。女人跟在后面,大概一步的距离。清晨的阳光,洒在这一对露水夫妻的身上。当穿过村中心晒场的时候,年过半百的大表舅,突然步子矫健了许多。他咳了咳嗓子,把胸脯挺起了一点,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当别人再次问他时,他咧着嘴笑着,毫不掩饰地点点头,应了。“这是我媳妇。”
“你媳妇叫什么呢?”
“嗯,叫……叫菊花。”大表舅那一瞬也有些发愣,但在短暂的木愣之后,他迅速给他的媳妇取了一个名字。
大表舅那一低头,正好瞥见了晒场边上的野菊花在灿烂开放。
人群又一阵讪笑。
远远看着,跟在瘸子根土后面的那个女人羞怯安静。只有走近细瞧了,才会发现女人的眼睛有点空洞。这点空洞,预示着她和村里其他的女人还是不一样的。
村里的小孩很快唱起了一首谣歌。“稀奇稀奇真稀奇,瘸子老头娶媳妇。讨饭婆子汰清爽,乓令乓令入洞房。问伊名字叫什么,路边菊花一朵朵。”
这首谣歌在村里传唱了两年,从一个孩童的嘴里到另一个孩童的嘴里。直到有一天我的表舅妈突然消失,这首缺德的民谣才渐渐在阎王爷村平息下来。可等到那个时候,民谣唱与不唱都已经对落魄的大表舅没有一点影响了。
菊花一点点胖起来了。这个曾经四处流落饿得瘦骨嶙峋的女人,在有了一个安定的归宿后,一点点显出红润的脸色来了。辫子开始粗起来,开始乌黑起来。皮肤也白了很多。这一点丰腴,正好衬出了她该有的身材。和村里那帮整日在田头干粗活的女人相比,菊花倒显得一些文静气。在河埠头汰衣裳的那帮女人说,若不是智商有点问题,那菊花看上去倒是个标致的小媳妇。
菊花干不了田里的活。表舅把她领到田里,她连锄头都不会捏。分不清稻草与杂草,让她拔点草,结果连结穗的谷子都拔了起来。虽是秋天了,但毕竟还有日头。表舅不忍心菊花晒在太阳底下,也不忍心她蹈在泥地里头,第二天就借了一辆纺车,让她坐在屋里头纺纱。
菊花很快学会了摇纺车。她很听话,每天一早起来,大表舅还没出门,她就坐到纺车前,低着头干活了。一天里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也不出去。中午大表舅回来做饭,她还一直摇着纺车。大表舅让她歇会,她就停了手,坐在小板凳上冲大表舅浅浅地笑。
大表舅待她好,菊花能感觉出来。虽然她听不懂村里的土话,虽然她和大表舅之间基本没什么言语交流,但一些日子下来,她也已经把阎王爷村末端的这间泥坯房当自己的家了。她渐渐对大表舅产生了某种依赖。
那段贫穷而安静的日子,是我的大表舅一生当中最为温暖的时光。白天出去干活,他心里头有了记挂;傍晚收工回家,他心里头有了盼头。被头不再是冰冷的,灶头也不再是清冷的。破败的泥坯房里,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影子茕茕孑立;夜晚的屋檐下,也不再是漫无边际的孤寂。有了女人的被窝,大概是温暖极了的,残腿的表舅再也没有在寒风刮来的时候打过哆嗦。他的精神提了起来,好像一下年轻了许多。原本一直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菊花的到来,仿佛一盏油灯在岁月的剥蚀中早已黯淡了却突然加进了明亮的松油,让大表舅的生命一下子亮了起来。
在冬天到来之前,大表舅买来了泥灰,把漏风的墙面糊好;又买来了油纸,把窗子也糊上。他还借来梯子爬到屋顶,翻修了茅草,铺上厚厚的一层新草。原本四面穿风的泥坯房,在他的修补之下开始了新一轮的结实。
大表舅背了褡裢去乡里赶集,他把半辈子来积攒下的一点钱都花出去了。他去乡里的时候,脸上泛着红光,那兴冲冲的样子,完全是蜜月里新郎官的做派。他给菊花裁了一套崭新的棉裤棉袄,做了一双高帮的棉鞋,又买了一只铜制的火铳,还称回来一斤红糖。他要让女人在寒冷的冬天里有暖和的衣裳穿,有热烘烘的糖茶喝。
虽然菊花的脑子比不上村里其他女人灵光,可大表舅照样把她当成宝贝,不愿意委屈了她半点。村里别的女人有的东西,大表舅也尽量想让他的女人都有。说实话,阎王爷村里的男人疼老婆,没一个比得过大表舅。在对自家女人动手挥拳习以为常的乡间,大表舅的珍惜和疼爱绝对是一个另类。
每次吃饭,都是大表舅把饭盛好了端到菊花面前。以前,大表舅的饭桌上一年到头见不到肉末星子,他从来都是萝卜就着咸菜下饭,即便到年终也就是晒一两条鱼干过年,然后蒸蒸一直要吃到中秋。可菊花来了以后,表舅很快就去集上割了一大块肉,做得香喷喷的送到菊花的碗里。
菊花虽然傻,但有些事理还是明的,她一声不响又把肉夹到了大表舅的碗里。大表舅摇摇头,笑着又送了回去。他脸上的皱纹,因为这么一笑,在昏黄的油灯下竟然闪闪发光。他用手指比画着,一定要菊花把肉片送进嘴里去。菊花听话地吃了,嘴唇吃得油汪汪的,愈加的鲜红和动人起来。她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冲大表舅笑。
这个半痴的女人,带给了大表舅的生命沧桑半生之后的辉煌色泽。大表舅把全部的关爱、全部的温情、全部的用心,都倾注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对这个漂泊而来的女人而言,这是福;对大表舅而言,也是福。这个背脊已经微驼的老农,在历经了半个世纪的孤独和荒凉之后,苦难似乎戛然而止。
村里人都说,这瘸子根土倒还有前世修来的福气,老都老了,还找了个年轻轻的小老婆来。
这样说的人,不免心怀妒忌。
然而再妒忌,善良的大表舅怎么也不会想到,村里的那帮人竟会打起菊花的主意。
(四)
冬至那天,大表舅挑了一担米去邻村舂年糕。因为磨房里等的人很多,大表舅早上去的,直到傍晚才轮到。糯米在石臼里一杵一杵地舂着,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磨房里热气烘烘,蒸得人有些发晕。邻村的人都打趣大表舅,为什么今天来舂年糕没把新媳妇带来?大表舅憨憨地笑着,应着,说磨房里人太多,菊花来了怕陌生,并答应明年来舂的时候一定带上。有人起哄道:“等到明年,可能连小根土都抱来了!”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
大表舅也在升腾的蒸气中,笑得两脸放红光。糯米在石臼里已经舂得细腻柔绵,那雪白的粮食,突然让大表舅心里生起了一些自豪。
大表舅是挑了年糕,一口气也不歇就跑回家的。他想让菊花尝尝那软乎乎的、心子里头还发热的年糕。他心里乐啊。一路上独自乐着,笑得嘴巴都合不上。冷风灌进肚子去,他也一点不觉得冷。那个抱儿子的希望,在他胸膛里蓬勃地升腾。
快到屋门口了。大表舅迫不及待地叫起来:“菊花,菊花!”尽管明明知道菊花听不见,但他还是希望女人能发现一点动静跑出来。
可屋里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大表舅推开门进去,把担子放下,却发现菊花并不在屋里。
天已经黑了,菊花晚上是从来不出门的,连白天都很少出去。怎么人就不见了?
大表舅赶紧跑到我外婆家,问菊花有没有在。他起初还以为我外婆怕菊花一个人在家不放心,给接过去了。可我外婆说:“没有见着呀。”
这下,大表舅真的急了起来。他不知道菊花会去哪里。到村里已经有几个月了,菊花从来没走丢过,以前每次出去都是他带着的。
她会去哪里呢?
大表舅急疯了,一家一家地找过去,见着人就问有没有看见他家的菊花。村里人都说:“没有看到。”
大表舅想到可能出事了。再跺脚也没有用,他赶紧提了一盏煤油灯出村去找,在寒风中焦急地喊着菊花的名字。我外婆不放心,也提了一盏灯,和小姨一道沿着阎王爷河去寻。
一直到后半夜,大表舅才在离阎王爷村四五里地的一片林子里,找到了不省人事的菊花。
大表舅找到菊花的时候,只感到晴天霹雳打下来。他根本无法置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菊花的棉裤给人扒下了。下身赤条条地躺在枯草丛上。她的身子已经冻得发青。
菊花看到煤油灯光,虚弱地眨了一下眼皮,等看清是大表舅,眼泪就顺着眼窝出来了。在那一刻,她的眼神涣散迷茫,泪水迷蒙中有那么让人揪心的温顺和无助。
大表舅一下子跪倒在了菊花的身旁,眼泪流下来。他赶紧给菊花穿上裤子,把她抱起来,把裤腰带给勒紧了。
大表舅背起可怜的菊花,拖着条残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在寒冷的夜色中前行。他再一次把女人捡回了家。
大表舅生起火,烧开水,切了姜片,给女人灌下去。菊花裹在被子里头一直簌簌地发抖。当夜,她就发了高烧,烧得都迷糊掉了。表舅连夜把菊花背到乡卫生院。幸亏值班的大夫在,打了三支针,她才终于醒过来。可一醒来,菊花就又咬又抓,两只手胡乱地舞着,歇斯底里的发作起来。她脸色从通红到苍白,醒过来后就发青了,两只眼睛直直的,根本认不得人。
就在表舅跟着大夫去取药的那会工夫,菊花把输液室里两排挂盐水瓶的架子全掀翻了,凳子和桌子也掀翻了,突然爆发出来的力气大得惊人。大表舅跑回来的时候,菊花正狂躁地踢着墙根边的痰盂,当皮球一样地在踢。
表舅目瞪口呆。
菊花彻底的疯了。
值班的大夫被吓着了。他怎么也不肯收留疯病发作的女人,害怕疯女人会把整个卫生院给拆了,第二天他无法向院长交差。值班大夫躲在隔壁屋子的门背后,把门抵得死死的,大声叫着,央求着我大表舅把疯女人带回去。“到街上去疯也不要紧,千万不要在医院里闹啊!隔壁还有其他的病人呢,求求你了,快带她出去吧!”
大表舅没有办法,只好死拽硬拽把女人拖到了门口。女人反抗着,狠命地踢他、抓他。大表舅没有松手,无论如何他得把女人带回家去。他趁女人喘口气的时候一把抱住了她,然后自己转过身,用胳膊把菊花钳在了他的背上。曲腿,膝盖稍微蹲下去,头朝下弯,背弓起来,他用力把女人往上耸,两只手托住了她的腿。他吃力地把女人背起来。他的脸憋得通红。
奇怪的是,一旦趴到大表舅的背上,菊花竟不闹了,出奇地安静。
(五)
大表舅把疯掉的女人背回了家。
大表舅在夜间的乡路上跋涉。天寒地冻,路面上结了很厚的冰。大表舅好几次都滑倒了。每次跌下去,他都有意识的让自己的膝盖先着地,双手狠狠地扑在地上,头弯着,背弓起来,用整个背的力量扛着菊花,不让她摔着磕着。
那天晚上回去的路,漫长而又漫长。天又冷,狂风在耳边呼啸。大表舅的眼泪默默地流出来,最后都在他脸上结成了两条冰棱。他背着菊花,一瘸一瘸朝前迈步,因为重心不稳,很容易就跌倒。他跌倒了爬起,爬起来没走几步又跌倒了,继续再爬起,继续再往前走。
等回到家的时候,他的膝盖全磨破了,裤子上露着两个大窟窿,里面的皮刨起了一层,全是血。手掌也被石子和冰割成一条一条口子,沙泥混着血渗到了棉袄袖口里头。
大表舅没顾得上自己,就先给菊花喂药。他倒好了开水端过去,菊花却看也不看,一下把碗掀掉了,又狠狠地推着大表舅。大表舅没提防,朝后摔在了地上。菊花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张牙舞爪地要往外跑。
大表舅连忙爬起来,连拖带抱地把菊花拽了回来。他抱过被子裹住菊花,死死地抱着她,不让她动弹。他用这种顽强的沉默对抗女人的疯劲。
天亮以后,村里好多人都凑到泥坯房前来看热闹。因为已经忙完了一年的农活,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围观,并且在围观和好奇之余开始八卦起来。他们指指点点着,说着各种难听的话。好像这一对男女不伦的结合,给整个村子带来了一股孽气。这股孽气让人愤恨,让人不平。有人说,瘸子根土捡来要饭的女人实在不像话,阎王爷村的名声都要败出去了;有人说,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肯定要给村里带来祸祟的,睁大眼睛看着吧;有人说,男人连这样的女人都要摸都要睡,真是作孽啊!
那时候,大表舅对所有的流言飞语都闭耳不听。他只求着菊花能安静下来,只求她能恢复过来。他小心翼翼的,他胆战心惊着,他恨不得跪在地上烧香磕头拜菩萨。要是菊花从此真的成了武疯子,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大表舅一步不离守在菊花的身旁。直到两天后,菊花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但之后还是经常间歇式的发作。
菊花不发病的时候,大表舅问她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菊花不会说话。她眼睛里茫然一片,抬着头,盯着远处的屋角发呆。
那个畜生趁大表舅去邻村舂年糕的时候,把菊花骗出去了,在野地里强奸了她。可那人究竟是谁,菊花说不出来。大表舅恨得咬牙切齿。他想知道。可一旦问急了,菊花就会两眼突出,口吐白沫在地上抽搐起来。这又是大表舅最怕的情景,他后来就也不敢再追问了。
后来,强奸又发生过几次。总是有人趁大表舅去田里干活的时候,把菊花骗出去,或者就干脆溜进表舅家里,把菊花给睡了。而每次大表舅找到菊花的时候,菊花的裤子总是褪在膝盖下面,或者扔在旁边。菊花不知道把裤子穿好,而那些恶毒的男人,爽快完了,也总是示威似的把强奸的现场给留下。
大表舅终于发现,那不是一个人干的,而是好几个。
村里的男人加入到了一场集体的罪恶中来。他们对一个弱智女的施暴,已经不光是为了生理的正常发泄,而是为了取乐,为了捉弄,为了幸灾乐祸。他们根本就不把又瘸又老的表舅放在眼里。
我的大表舅无法再忍受了。起初,他冲到一个施暴者家里,揪着那人的衣服,质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可那人根本不承认,声音比大表舅还高出八个分贝,非要让大表舅拿出证据来,拿不出的话就去告大表舅诬陷。大表舅气不过,伸出手要打。可那人早就一记拳头挥过来,重重地打在了大表舅脸上。
大表舅像竹竿子一样被撂倒在了地上。那人还不止手,又拽着大表舅拖出来,一直从屋里拖到了门口道地上。大表舅刚一挣扎,那人就用粗壮的胳膊把他给撂翻了。大表舅啃了满嘴巴道地上的泥。可怜他年过半百的人了,瘦骨伶仃的,背驼着,腿瘸着,还被人这样的打。
后来,大表舅都在屋里抓到了现行,可那个无耻之徒竟然说,她是你老婆吗?是你老婆,你叫她,她会应吗?你个瘪老头可以睡她,我为什么就不可以睡?你没看她刚才享福的样子吗?你能让她一声声的“哎哟哎哟”乱叫吗,能让她乐颠颠的波浪起伏吗?
大表舅气得脸都铁青了。他操起门后背的扁担砸过去。那个后生挨了一记打,蒙了一下,随后就夺过扁担,朝大表舅挥了过来。大表舅哪挨得了这样狠的打,一下就撞倒在了门槛上,跌下去,腰伤着了,又气又急一下子爬不起来。那后生见大表舅起不来了,这才套上裤子,大摇大摆地从大表舅身旁经过,跨着门槛出去了。
菊花赤裸着身体,缩在墙角。她蜷着腿,抱着膝盖,一双灰滞的眼睛木愣愣地看着一切。
大表舅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伤,到灶头烧了热水,用木脚盆端过来,一遍一遍给痴呆的女人擦洗。他帮菊花穿好衣裳,把她裹在被子里头。他一句话也没有,一声叹息也没有,静默地坐在旁边,头靠在墙上,一张脸暗如土色。
表舅浑身都打着战。那天晚上,他忘记了做晚饭。
半夜的时候,村里燃起了一场大火。火光冲天,熊熊的大火烧红了阎王爷村顶上那爿青黑的天空。尖叫声,哭喊声,恐怖、杂乱。人们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在很多人惊惶失措茫然不安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屋门口,远望着火光,镇定无比。她是住在大表舅家隔壁的秦老太婆。得知那些失火的人家后,她手里掐着念珠,嘴里念叨着“报应报应”。秦老太婆虽然人老了,可眼睛还没昏,心里也清醒着,哪些男人曾经进出过大表舅家的门,她都一一记着。“那真是报应啊,阿弥陀佛。”
大火一直烧到天亮。
村子里充斥着伤心欲绝的号啕。阎王爷村里,沉沉的悲伤终于掩过了轻薄的嘲笑。
从那以后,大表舅就没有离开过菊花一步。早上去田里,大表舅牵着手把菊花带出去。他自己在田里干活,就让菊花坐在田垄上等他。傍晚一回家,他就早早把门给闩上。有时,菊花会突然发病,疯疯癫癫地跑起来,厉害的时候就倒在地上抽搐。大表舅只好扔了手中的活,赶快跑上去,死死地抱住女人。他怕菊花会闯出祸祟来,更加遭村里人的厌,也怕菊花一口气喘不上来,害着了她自己。
菊花每一次发作,都会把大表舅抓得头破血流。
菊花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而与此同时,人们发现,菊花的肚皮越来越大了。
菊花开始对隆起的肚子感到惶恐。在怀孕的那几个月里,她变得不知所措。剧烈的发作没有了,变成了无休无止的哭泣。她的喉咙里,发出怪异的表示悲伤的声音。哭完后,就是昏天黑地地睡觉。醒过来哭,哭累了就睡。哭和睡成了一种本能。这个曾给大表舅带来过欢乐的女人,在完全失常后,紧接着把苦难带进了家门。大表舅差点被折磨得神经错乱,他整宿整宿的没法睡觉,半夜里点着油灯守着女人。几个月的心力交瘁后,他瘦得真的只剩了皮包骨头。
但不管怎样,他对疯女人不离不弃,甚至比以前更为细心地照料她。
外婆说,幸亏菊花发的只是这种“文疯”,她的肚皮才侥幸保了下来。
在又一个稻田结满沉甸甸谷穗的日子里,大表舅用一辆手推车把菊花送到了卫生院。
我的苍老而受尽折磨的大表舅,在女儿出生的那一刻,靠在卫生院的木头长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发颤的双手接过了襁褓中的婴儿,突然老泪纵横。
(六)
大表舅在他年过五十以后,才有了女儿美云。
美云从小就被人质疑不是我表舅亲生的。在她刚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村里稍微比她大点的孩子,就已经把她唱进了童谣。“美云美云,天上的一片云。你从哪里来呀,阎王爷也不知道。问你爹,你爹是瘸子;问你娘,你娘是呆婆。”
美云在一片嘲笑声中“哇哇”哭着来到人世。
满月的时候,我外婆请村里的银匠师傅给美云打了一条银鱼。用了四钱银子。银鱼是辟邪的。村里的孩子在满月时,都会收到这样一件礼物。一般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送,如果老人都不在了,就由叔伯或姑姨送。银鱼别在孩子的衣服上,一直要等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才取下。在银鱼尾巴上,银匠会串上几颗小铃铛。孩子一动,银鱼就丁零当啷的响。那些鬼祟也就不敢近身了。
美云的银鱼有着闪亮亮纯白的光泽。
在初为人母的那段时间里,菊花有过一阵子安静。我外婆教她怎么哺乳。她把女儿抱在怀里,神情恬静安详,跟任何新任的母亲没有两样。但两个月后,菊花的疯病又间歇式发作了。每到黄昏,她就呈现出异样的不安来,独自坐到灶前的小板凳上,哗哗流眼泪。但她没有再武斗过,她时常走出家门去,在阎王爷村里漫无目标地流浪。有小孩拿泥巴砸她,她也不晓得回避,泥巴就直直砸在了她的脸上。她也不恼,咧着嘴巴傻呵呵地笑。
菊花是在女儿出生后的五个月,突然失踪的。
那一天,美云的银鱼找不到了。菊花突然紧张起来,把女儿扔在床上,如无头苍蝇一样满屋子找,但没有找到。天暗下来的时候,她坐在门槛上,木愣愣地望着远方,一副黯淡神情。晚上,她一口饭也没有吃。半夜里,她从床上下来开始掘地刨坟似的找。大表舅想阻拦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了。第二天,菊花终于把银鱼找着了,但同时她自己也消失了。
菊花走的时候,把银鱼压在了枕头底下。这一点,让外婆后来一直怀疑,菊花也许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样傻。
别针丢了,银鱼就没法别到衣服上。而小孩子拿了东西容易往嘴巴里吞,菊花把银鱼压到枕头底下,显然是为了不让美云出意外。
大表舅把村里村外都找遍了,但不见菊花的踪影。天黑下后,大表舅把婴儿送到了我外婆家里,独自提着煤油灯去找了。但一夜徒劳。
第二天清早,大表舅就背了个褡裢出去找人了。大表舅走的时候,我外婆看到她的外甥已经跟前一天判若两人,他一夜间白了半个头。他背佝偻着,眼睛发直,神情落寞,没有一点人气了。外婆想阻拦,但他闷着头顾自走过晒场,走过石桥,朝村外走去了。外婆在后面喊他,他却怎么也不理。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直到一个月后,大表舅才回到阎王爷村。他回来的时候,满脸泥垢,衣衫破烂,十个脚趾头露在破布鞋外面。他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可怕,脸上的皱纹跟刀刻似的。他在自家的门口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从褡裢里摸出钥匙,开了屋门进去。
大表舅再也回不去当日的清醒。他的精神萎靡了,身体也一点点衰败下来,完全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我的大表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步向他的老年。人们突然想到了,菊花的出现,不过是他困顿生涯中一段明亮的回光返照。
菊花的到来,只给了大表舅短暂的幸福,仿佛给他苦难的人生涂了一层油亮的釉。可一旦那层釉剥落,里面已经是苍老龟裂的碎片。菊花的失踪,仿佛是把大表舅的苦日子连根拔起了。哑巴女人在搅乱了他原本枯燥平静的生活后,把他的魂气也带走了。
大表舅不知道菊花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失的。他唯一相信的是,菊花还活着,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她不会出意外的,她只是走得太远了,走累了,所以回家的旅途才如此慢腾。她肯定是在哪个地方等着他,等着他去接她,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后来的时光里,大表舅一直病恹恹的。每年只有到了菊花出走的那一天,大表舅才会表现出异样新鲜和精神来——那是他出门的日子。
大表舅一大早就起来,背个褡裢,弓着背,一瘸一瘸地出村去了。他要去找菊花。他固执地相信菊花还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候,他的荒唐的可笑的样子又要遭到阎王爷村民的一阵嘲笑。
村里人碰到他,就会迎上去问:“根土,又出门去寻你老婆了?”
大表舅驼着背,咳嗽一下,侧抬起头,眯着眼睛望一眼问他话的人。如果认定对面的人跟他不曾有什么仇隙,他就用僵直的脖颈微微点一点头;如果认定那人跟他曾经有过仇隙,他就用力地吐一口浓痰,头别转,闷声不响地就走了。
一个月以后,他又出现在通往阎王爷村的那条田埂上。他满脸尘霜,神情沮丧。
村里人不怀好意地哄上去,大声问他:“根土,你老婆找着了吗?”
大表舅低着头,不理人,拖着腿一瘸一瘸地走了。
又过了两年,大表舅的耳朵越来越聋了。村里人要扯响了喉咙,凑近他耳朵,他才能听清楚一点。
“根土老头,你老婆找着了吗?”那一年,有个后生用几乎像喇叭一样响亮的声音在村里头喊起来。
“没有啊,我怕是再也找不着伊了……”
我的苍老的表舅灰头土脸,背驼得像一张弓,头埋着,这么哭丧了一句,蹲在地上抽噎了起来。
而这时,大表舅的女儿正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叫一个赤膊的男人“爹爹”。
美云乐颠颠地跑过去捡地上那颗玻璃珠,突然一个躲在树后面的男人伸出手把玻璃珠夺走了。他嬉笑着伸出拳头,慢慢展开来。那颗红如血色的玻璃珠正躺在他的手心上面。当阎王爷村的村民失去菊花这个笑柄的时候,无所事事的乡气孳生了更为恶毒的一场捉弄。那些曾经无耻过的男人,在遭遇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后,在停歇了一些光景之后,开始了第二轮的无耻。他们以逗一个没娘的孩子为乐,从那缺乏廉耻的集体戏谑中,再次获得廉价而粗俗的快乐。美云正要去拿,赤膊的男人“倏”地把拳头攥紧了。
“你把玻璃珠还给我!”美云表示抗议。
“你要玻璃珠,就得回答我一个问题。”男人嬉皮笑脸着,四下转头看了看,问,“你的爹爹是谁?”
“根——土。”美云说。
“不对!你的爹爹不是那个瘸子。你爹爹是我!”男人引诱着说,“快叫爹爹,我把玻璃珠还给你。”
美云迟疑了一下。
“爹爹——”随后,一声稚嫩的童音在阎王爷村里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