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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对不起

七月十四日 星期六 — 七月十五日 星期日

1

亚力克·佩利开的那辆探路者的中控台上一直摆着一个蓄电池警灯,其实这东西有点儿处于灰色地带。从严格意义上讲,它现在属于非法持有,因为亚力克已经从州警局退休了,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也还算合法,因为亚力克现在是盖城警备队的模范预备警。不管怎么样,眼下这个情形都有必要把它摆到仪表盘上,让它威武地闪起来。

警灯开路,所以亚克力成功地以破纪录的速度从盖城一路开到弗林特市,九点十五分便站在了巴纳姆街17号的门前敲门。这栋房前没有媒体,但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一栋房子前不停闪着刺眼的镁光灯,他猜那一定是梅特兰家。看来并非所有狗仔队都对霍伊在即兴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爆出的猛料感兴趣啊,结果并未达到他的预期效果。

开门的是个沙色短发的矮胖男人,他双眉紧锁,双唇紧闭,嘴巴紧得都要看不见了,但能感觉“滚”字就在嘴边,他时刻准备着破口大骂。他身后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比他高出一个额头,这位娇妻即便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还红肿着双眼也比她丈夫好看得多。但此刻哭的不是她,而是屋子深处的某个人,是个孩子,亚力克猜应该是特里的女儿。

“是马汀利先生和马汀利太太吧?我是亚力克·佩利。霍伊·戈尔德给你们打过电话了吗?”

“是的,”女人说,“请进,佩利先生。”

亚力克刚要抬脚进屋,这位比他矮将近一头的马汀利先生却人小胆大,挡在门口问,“能否请您先出示一下证件?”

“当然。”亚力克本可以出示驾驶证,但他偏偏选择出示自己的预备警官证。这夫妻俩无需知道,他近来的主要工作其实只能算一种慈善事业——通常无非就是在摇滚秀、竞技赛、职业摔跤赛还有每年在斗兽场举办三场的怪物卡车赛做荣誉保安。之前负责在盖城商业区处理违章停车的女交警请病假时,亚力克还在那里用粉笔标记过违停车辆。这段经历对于一个曾经领导过四州警探联合专案组的大警探而言简直是一段屈辱史,但亚历克并不在意。他喜欢待在户外晒太阳,再者说,他还算是个《圣经》学者,《雅各书》第四章第6节说,“上帝反对傲慢之辈,恩赐谦逊之徒。”

“谢谢。”马汀利先生说着移步让路,同时伸出手来自我介绍,“我是汤姆·马汀利。”

亚力克同他握了握手,他早就憋足了劲准备跟他“好好”握握手,果然,不失所望。

“我平常并不多疑,这边的街坊邻居都很好,但我告诉杰米必须非常小心,因为萨拉和格蕾丝在我们家。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对T教练很生气了,相信我,这仅仅是个开始,一旦他的所作所为被传开,情况就会愈演愈糟。很高兴你来把她们从这儿接走。”

杰米·马汀利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说:“不管她们的父亲做过什么——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这两个孩子都是无辜的。”然后她对亚力克说:“她们俩现在悲痛欲绝,尤其是格蕾丝。她们亲眼看到爸爸被人铐起来带走。”

“哦,上帝啊,等她们明白事情的缘由吧,”马汀利说,“她们会的,现在的孩子都这样。该死的互联网,该死的脸书,该死的推特。”他摇摇头,“杰米说得对,在被证明有罪之前都是无辜的,这是美国的规矩,但他们当时那样公开逮捕他……”他叹了口气,“想喝点儿什么吗,佩利先生?杰米在比赛前做了冰红茶。”

“谢谢,不过我还是先把姑娘们送回家吧,她们妈妈在等着呢。”送孩子不过是他今晚的第一项任务。在接受媒体采访前,霍伊像机关枪一样飞速脱口列出一系列待办事项,其中第二项任务就是飞速赶回盖城,并在途中打电话(寻求支援)。回到马背上的感觉真好,尽管这项任务会很艰巨,但比在米德兰大街上握着粉笔涂轮胎好多了。

姑娘们在一个房间里,从节松木墙上装饰的跃鱼标本来看,这一定是汤姆·马汀利的直男小窝。屋子里的电视机屏幕上,海绵宝宝正穿着比基尼蹦蹦跳跳,但电视是静音状态。两个小姑娘蜷缩在沙发上,身上仍穿戴着金龙队的T恤和棒球帽,脸上还画着黑金色的彩绘——有可能是几个小时前她们的妈妈给画的,那个时候世界尚似一条温顺友好的小狼狗,还没有跳起来在这个家庭的背后狠咬一口。不过妹妹脸上的彩绘差不多都哭花掉了。

此时姐姐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赫然耸现在门口,她便把啜泣的妹妹搂得更紧了。虽然亚力克没有孩子,但他很喜欢孩子,萨拉·梅特兰的本能动作让他感到心头一阵刺痛:一个孩子保护另一个孩子。

亚力克站在屋子中间,双手在身前紧握。“你是萨拉?我是霍伊·戈尔德的朋友。你认识他,对吧?”

“是的。我爸爸还好吗?”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而且由于之前哭过,现在嗓音很沙哑。格蕾丝一眼都没看亚力克,她把脸埋进姐姐的肩膀窝。

“他还好,他让我来带你们回家。”严格地说不是这样,但现在不是吹毛求疵的时候。

“他在家吗?”

“不,但你妈妈在。”

“我们可以走路,”萨拉虚弱无力地说,“我家就在前面,我可以拉着格蕾丝的手。”

格蕾丝·梅特兰依然把头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她点点头。

“趁天黑之前,宝贝。”杰米·马汀利说。

亚力克心想,也不会是今晚。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都不会。

“快点儿,姑娘们,”汤姆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看起来相当令人毛骨悚然),“我送你们出去。”

在门廊的灯光下,杰米·马汀利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短短三个小时,她好似从足球妈妈变成了癌症患者。“这太可怕了,”她说,“好像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谢天谢地,我家女儿正在参加夏令营。我们今晚去看比赛只是因为萨拉和莫琳是最好的闺蜜。”

一提到她的朋友,萨拉·梅特兰又开始哭起来,这样一来她的妹妹哭得更凶了。亚力克谢过马汀利夫妻后领着姑娘们朝他那辆探路者走去。两个小姑娘低着头,像童话故事里的小孩一样手牵手慢慢地走。亚力克已经把平时放杂物用的副驾驶座腾了出来,两个小姑娘一起挤在座位上,格蕾丝又把脸埋进姐姐的肩膀窝里。

亚力克没有给姐妹俩系安全带,这里距离被一圈镁光灯聚焦的人行道和梅特兰家草坪不到五分之一英里。房前只剩下一小堆美国广播公司盖城分公司的人,四五个男人围站一圈,在车载卫星天线的阴影下喝着一次性泡沫塑料杯里的咖啡,当他们看到一辆探路者驶入梅特兰家的车道时,急忙行动起来。

亚力克摇下车窗,用他最擅长的那副“不许动!举起手来!”的口吻命令,“不许拍照!不许对孩子拍照!”

这话仅仅让狗仔消停了一会儿,但仅仅持续了几秒。告诉狗仔不要拍照就像告诉蚊子不要叮人一样。亚力克还记得这里曾经情景不同(昔日,这里仍有绅士为女士开门),可惜昔日不复存在。一名选择留在巴纳姆球场的记者,是个西班牙人,已经抓起麦克风,在检查腰间的电源包。亚力克还依稀记得他,这家伙喜欢打领结,他在周末报道天气预报。

梅特兰家的前门开着,萨拉看到妈妈在那便起身要下车。“等一下,萨拉。”亚力克说着伸手向身后掏着什么东西。他出门前从家里楼下的浴室拿了两条毛巾,现在他递给两个女孩一人一条。

“把这个蒙在脸上,只露出眼睛。”他笑着说,“就像电影里的强盗一样,好吗?”

格蕾丝只是盯着他看,但萨拉伸手接过来,把其中一条毛巾蒙在妹妹的头上。萨拉用毛巾把自己蒙起来时,亚力克顺手用毛巾给格蕾丝擦了擦鼻子和嘴巴。姑娘们下了车,紧紧捂住毛巾,迅速穿过从媒体车那里发出的刺眼的闪光灯。她们看起来不像强盗,她们像沙尘暴里的小贝都因人,她们还是亚力克所见过的最伤心绝望的孩子。

玛茜·梅特兰没有用毛巾遮脸,于是摄影师把镜头对准她。

“梅特兰太太!”领结男朝她喊道,“对你丈夫被捕有何评论?你跟他谈过了吗?”

亚力克跨步挡在摄像机前,当摄影师试图拍出清晰画面转换角度时他便敏捷地随着镜头移动,他指着领结男说,“禁止踏上草坪,小兄弟[7],否则就到梅特兰的隔壁牢房里亲自问他那些狗屁问题。”

领结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叫谁小兄弟呢?我是在工作。”

“找一个心烦意乱的女人和两个小孩子的麻烦,”亚力克说,“这也算工作?!”

不过他自己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梅特兰太太把两个女儿拢到身边,带进屋里,她们现在安全了,不管怎样,是目前最安全的了,虽然他有种预感,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那两个孩子都不会有安全感。

领结男小跑回人行道,指挥摄影师跟拍亚力克回到车上。“您是谁,先生?您贵姓?”

“Puddentane(你祖宗),再问,我还是这么回答。你要的猛料不在这儿,所以别来烦这些人,明白吗?她们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围观的人们知道他刚刚可能讲了俄语。街坊们都回到各家草坪,等着看巴纳姆球场接下来即将上演的下一出好戏。

亚力克把车倒回车道,向西驶去,他也知道摄影师会拍摄他的车牌,他们很快便会知道他的身份以及他在为谁工作。这不是什么大新闻,但也是他们可以在午间新闻为八卦大众呈上的一道诱人甜品。他快速想了一下那所房子里现在正发生的事——惊恐的母亲正试图安慰两个惊恐的女孩,姑娘们的脸上还带着白天的赛日彩绘。

“是他干的吗?”霍伊给他打电话跟他简要介绍案件情况的时候他问过霍伊。这无关紧要,工作就是工作,但他总是喜欢了解清楚。“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霍伊回答说,“但我知道你把萨拉和格蕾丝送回家后接下来立刻要做什么。”

亚力克看到第一个高速公路收费站指示牌时便打给盖城喜来登酒店,找礼宾员接电话。他们之前做过交易。

天哪,他几乎和他们所有人做过交易。

2

拉夫和比尔·塞缪尔斯坐在拉夫的办公室里,两个人的领带都垂下来、领口都松开着,一副邋遢相。十分钟前外面的电视媒体灯光已经熄了。摆在拉夫办公桌上的电话的四个按钮全部亮着,但此刻桑迪·麦吉尔正在处理来电,直到十一点时格里·莫尔登才会来接班。就目前而言,她的工作很简单,无非就是对着电话那端重复说:目前弗林特市警察局对此不予置评,调查正在进行中。

与此同时,拉夫也一直在接电话,现在他把手机放回大衣口袋。

“尤尼尔·萨布罗和他妻子到州北部去看望他的岳父岳母了。他说这事他已经推迟两次了,现在别无选择,除非他想睡一周沙发,他还说那样可相当不舒服。他明天回来,当然,他会出席传讯。”

“那我们派别人去喜来登吧,”塞缪尔斯说,“可惜杰克·霍斯金斯在度假。”

拉夫说:“不,没什么可惜的。”这话引得塞缪尔斯哈哈大笑。

“好吧,你懂我。咱们的杰克仔也许不是全州最差劲的侦探,但我承认他也差不多是最差的了。盖城的每个侦探你都认识,开始打电话吧,直到找到一个喘气的理你的为止。”

拉夫摇摇头:“应该让萨布罗去,他了解这个案子,而且他是我们和州警察局的联络员。今晚的状况和我们预想的大不一样,考虑到这一点,现在可不是冒险把他们惹毛的时候。”

这是本年度,甚至本世纪最保守的说法了。特里那副完全惊讶和看似无辜的表情甚至比那份不可能的不在场证明更使拉夫震惊,难道他内心的恶魔不仅杀死了那个孩子,还抹去了他对整件事的记忆?然后……什么?用一段详尽的在盖城参加一场教师协会会议的假历史填补了这段记忆空白?

“如果你不尽快派个人去,戈尔德雇用的那个家伙——”

“亚力克·佩利。”

“对,他。他就会赶在我们前面拿到酒店的监控录像。如果酒店还留着那些录像的话,必然。”

“会的,他们把所有记录都保留三十天。”

“你确定?”

“是的,但佩利没有搜查令。”

“拜托,你觉得他需要吗?”

事实上,拉夫觉得答案是不。亚力克·佩利在州警局当了二十多年的侦探,他在任职期间肯定结交了很多很多人脉,而为霍华德·戈尔德这样一位成功的刑事律师工作,他肯定同那些人长期保持联系。

塞缪尔斯说:“当初你想当众逮捕他,现在看来真是个糟糕的决定。”

拉夫狠狠看了他一眼:“那是你一直同意的。”

“我并没有很赞成。”塞缪尔斯说,“咱们来面对事实吧,既然大家都回家了,现在就剩咱俩了。而你也马上就要告老还乡了。”

“该死的,有话直说。”拉夫说,“确实如此。既然现在就剩咱俩了,我要提醒你,你所做的不仅仅是随声附和,今年秋天你就要参加选举了,一场众人瞩目的逮捕行动绝对会影响你的投票结果。”

“我可从没这样想过。”塞缪尔斯说。

“很好。你从没想过,你只不过是随波逐流。但如果你认为在球场逮捕他只关乎我自己的儿子,那你得再看看那些犯罪现场的照片,再想想费莉西蒂·埃克曼的尸检附件。这种人从不止步。”

塞缪尔斯的双颊开始泛红。“你以为我没有吗?天呐,拉夫,是我在案件记录中把他称作该死的食人魔的。”

啪的一声,拉夫给了自己一耳光。“现在在这争论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毫无意义。要记住的是,谁先拿到监控录像并不重要。如果佩利先拿到,他不能就那样明目张胆地把它夹在腋下带走,对吧?他也不能把它删除抹掉。”

“那倒是,”塞缪尔斯说,“而且不管怎样,监控录像也不太可能具有结论性。或许我们会在一些镜头中看到一个长得像梅特兰的人——”

“没错。但仅凭几个眼神就能证明是他,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把它同我们掌握的目击证人和指纹放到一起时。”拉夫起身打开门,“也许监控录像不是最重要的。我要打个电话,应该已经搞定了。”

塞缪尔斯跟着他走进接待室。桑迪·麦吉尔正在接电话,拉夫走近她,做了个割喉的手势。桑迪挂断电话,期待地看着他。

“埃弗雷特·朗德希尔,”他说,“高中英语组组长。找到他,给他打电话。”

“找到他不成问题,因为我已经有他的电话号码了。”桑迪说,“他打过两次电话过来,要求和首席调查员通话,但我只是让他按顺序排队。”她拿起一沓印着有事外出的纸条朝他挥了挥手。“我本打算放到你桌上明天用的。我知道明天是星期日,但我一直对那些人说,我非常肯定你会来。”

比尔·塞缪尔斯眼睛盯着地板而没有直视身边的拉夫,慢吞吞地说:“朗德希尔打过电话,两次。我不喜欢这样,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

3

星期六晚上十点四十五分,拉夫回到家。他拍了一下车库开门器,把车开进去,然后又拍了一下。车库门咔嗒一声乖乖回到轨道上,至少这世界上还有一件事仍处于正轨。首先按下按钮A,然后假设蓄电池箱B装满了相对崭新的金霸王电池,然后车库门C打开、关闭。

他关掉引擎,坐在黑暗中,用婚戒敲着方向盘,想起喧闹的少年时代哼唱的一首顺口溜:剃头、刮脸……当然了!妓院旁吟唱……四重奏!

门开了,珍妮特裹着睡袍走出来。透着厨房的微光,拉夫看到她脚上穿着小兔子拖鞋,那是她上次过生日时他送给她的玩笑礼物。而真正的礼物是基韦斯特岛之旅,完全二人世界,他们在那玩得很开心,可现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一段残余的模糊记忆,结果就像所有的假期一样:没有什么比糖果的余味更具有实质内容的东西了。而那双开玩笑送的拖鞋才是遗留下来的实物,在一元店买的粉红色拖鞋,兔子上面带着一双滑稽的小眼睛和一对可笑的耷拉下来的长耳朵。看到她穿着这双拖鞋,拉夫不禁感到双眼一阵刺痛。自从走进菲吉斯公园那片空地,看到那个可能崇拜蝙蝠侠和超人的小男孩血淋淋的残尸,拉夫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多岁。

他下车,紧紧拥抱着妻子,把自己胡子拉碴的面颊紧贴在她光滑的面颊上,缄口不语,强忍着要流出的泪水。

“亲爱的,”她说,“亲爱的,你抓住他了。你抓住他了,可又怎么了?”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他说,“也许事全来了。我本该先把他带回来审讯的,但上帝啊,我当时那么肯定!”

“进来,”她说,“我泡点儿茶,你可以跟我讲讲。”

“喝了茶我会失眠。”

她走回来,满眼爱意地望着他,年过半百的老夫老妻犹如年轻的热恋情侣一般。“那你要睡觉吗?”他没有回答,只说了三个字:“结案了。”

德里克正在密歇根参加夏令营,所以现在家里是他们的二人世界。她问拉夫想不想到厨房看电视播晚间十一点的新闻,他摇摇头。他最不想看的就是揭露弗林特市怪兽是如何被人揪出水面的十分钟报道。珍妮特做了葡萄干吐司来配茶,拉夫坐在餐桌边看着自己的双手,把一切都告诉了珍妮特。他最后才讲了埃弗雷特·朗德希尔的事。

“他对我们所有人都很生气,”拉夫说,“但因为我是最终给他回电话的人,所以我就成了出气筒。”

“你是说他证实了特里的话?”

“一字不落。按照计划,星期二上午十点钟,朗德希尔在高中接了特里和其他两位老师——奎德和格兰特。他们到达盖城喜来登酒店时大约十一点四十五分,正好赶上领参会证件和午宴。朗德希尔说午餐后他大概有一小时没和特里联系,但他认为奎德和他在一起。不管怎么样,三点钟时他们都回到会议厅,也就是那时斯坦霍普太太看到他把弗兰克·彼得森的自行车——还有彼得森那孩子——装进一辆肮脏的白色面包车往南开去。”

“你和奎德谈过了吗?”

“谈过了,在回家的路上。奎德并没有生气——朗德希尔气急败坏地威胁说要求总检察长进行全面调查——但他不相信。他惊呆了,他说他和特里午宴后去了一家叫做第二版的二手书店,浏览了一圈之后回去听科本的讲座。”

“格兰特呢?他做什么了?”

“格兰特是个女的,黛比·格兰特。还没联系到她,她丈夫说她和其他女人一起出去了,这种情况她总是关机。我明早联系她,我敢肯定到时候她一定会跟朗德希尔和奎德说的一样。”拉夫咬了一小口吐司然后放回盘中,“这是我的错,如果上星期四斯坦霍普太太和小朱恩指认特里之后,当天晚上我先把他带过来问话,就会知道我们存在问题了,就不会搞得现在电视和网络上都闹得沸沸扬扬。”

“但那时指纹已经和特里·梅特兰的匹配上了呀,不是吗?”

“没错。”

“面包车上有指纹,点火钥匙开关上有一个指纹,他丢弃在河边的那辆车上有指纹,还有那根树枝,他用来……”

“是的。”

“还有那么多目击证人。脱衣酒吧后面的那个男人和他朋友,加上出租车司机,还有脱衣酒吧的保安。他们都认识他啊。”

“嗯哼,而且既然他已经被逮捕了,相信我们一定会从先生请进酒吧找到更多的目击证人。大多是单身汉,因为他们不需要向老婆解释跑那去干什么。我还是应该再等等,或许我应该给高中打个电话,查查他在谋杀当天的动向,但这大暑假的毫无意义。除了‘他不在这儿’之外,他们还能告诉我什么?”

“你害怕一旦开始讯问,他就会知道。”

这在当时看来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但现在看来却只是愚蠢,错,是粗心大意蠢到家了。“我这一生在工作上犯过一些错误,但都没有像这样。我好像瞎了眼似的。”

她使劲摇摇头说:“你还记得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的时候,我说的话吗?”

“记得。”

“放手去做吧,尽快把他从那些男孩身边带走。”当时她是这样说的。

他们坐在那里,隔着餐桌看着彼此。

“这不可能。”珍妮特终于开口说。

拉夫用手指指着她说:“我想你已经想到问题的核心了。”

她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茶,然后隔着杯沿看着拉夫:“有句老话说,每个人都有二重身。我认为埃德加·爱伦·坡甚至还写了一个关于它的故事,叫《威廉·威尔逊》。”

“爱伦·坡的小说创作先于指纹和DNA技术。我们目前还没有DNA报告——检验结果尚悬着——但如果结果是他的,凶手就是他,那样我可能就没事;如果是别人的,他们就会把我送到疯人院去。之后我就会丢掉工作,被控非法拘捕,就这样。”

珍妮特拿起一片吐司,然后又放下。“‘这儿’有他的指纹,‘这儿’还会有他的DNA,我很确定。可是拉夫……你却没有任何‘那儿’的指纹或DNA,‘那儿’,盖城的会议,不管去参加会议的是谁。如果是特里·梅特兰杀了那个孩子,而参加会议的是他的替身呢?”

“如果……你是说特里·梅特兰有一个失散的同卵双胞胎,两个人具有相同指纹和DNA,那不可能。”

“我没那么说,我是说你没有任何法医证据证明盖城的那个人是特里。如果特里当时在‘这儿’,法医证据也证明他在‘这儿’,那么那个替身肯定在‘那儿’。这是唯一讲得通的。”

拉夫了解其中的逻辑,在珍妮特喜欢读的侦探小说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雷克斯·斯托特的、哈兰·科本的——在终章的核心部位,届时各大主人公马普尔小姐、尼诺·沃尔夫或迈伦·波利塔就会揭秘,呈现一个无懈可击、不容置疑、坚如磐石的事实: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但如果拉夫坚信“这儿”的目击证人,他就必须同样坚信那些声称和梅特兰一起在盖城的目击证人。可他怎么能不怀疑他们呢?朗德希尔、奎德和格兰特都是英语组的同事,他们每天都见梅特兰。拉夫该相信那三名老师勾结串通奸杀了一个孩子,还是他们和一个天衣无缝完美扮演的替身共处了两天却丝毫未察觉呢?可即便他自己相信,比尔·塞缪尔斯能令陪审团信服吗?尤其是特里拥有霍伊·戈尔德这样老练狡猾的辩护律师的支持。

“咱们上床睡觉吧,”珍妮特说,“我给你吃一片我的安必恩(美产安眠药),然后给你揉揉背,明早就会好多了。”

“你觉得会吗?”拉夫问。

4

珍妮特·安德森在给丈夫揉背时,弗雷德·彼得森和他的大儿子(现在弗兰克不在了,他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儿子)正在收拾碗筷、打扫客厅和休息室。虽然这只是一场小型追悼纪念聚会,但其过后的狼藉景象和任何大型持久的家庭聚会过后的狼藉没什么两样。

奥利今天的表现让弗雷德大吃一惊。这个男孩是典型的以自我为中心的青少年,平时连咖啡桌下面自己的袜子都不愿意捡,除非你告诉他两三次。今天家里的客人络绎不绝,晚上十点钟时艾琳·彼得森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但从那一刻起,奥利竟然一直毫无怨言主动帮忙做家务。晚上七点,来访的邻居和朋友开始减少,弗雷德希望八点就可以结束——今天他不断听到有人跟他讲弗兰克现在上了天堂。上帝啊,他真是烦透了,只能冲他们点头回应——但接着传来特伦斯·梅特兰因谋杀弗兰克被捕的消息,这该死的消息再次掀起一个小高潮,第二轮几乎又成了一个派对,虽然气氛是沉痛悲伤的。弗雷德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人们跟他讲,简直令人难以置信,T教练一向看起来很正常,但若是真,在麦卡莱斯特监狱给他执行安乐死就实在太便宜他了。

奥利端着杯子和餐盘穿梭于客厅和卧室,把它们放进洗碗机,效率之高超乎弗雷德的想象。当洗碗机装满时,奥利就启动它,接着洗更多的盘子,之后把它们堆在水槽上等着洗下一拨。弗雷德则忙着把人们丢在休息室里的盘子端进厨房,然而他发现后院野餐桌上的盘子更多,有些客人跑去那里抽烟。今天至少来了五六十人,附近的每位街坊和城里其他地方的好心人都来了,更不用说布里克斯顿神父和他在圣安东尼教堂的一众追随者了(他的粉丝,弗雷德想)。他们络绎不绝,来了一拨又一拨,尽是吊唁者和看热闹的人。

弗雷德和奥利默默做着清扫工作,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悲痛中。连续数小时接受他人的哀悼之后——说句良心话,连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都衷心致以哀悼——他们父子俩却无法互相安慰。这可能很奇怪,或许是因为悲伤真具有某种讽刺意味。弗雷德现在身心俱疲、悲痛欲绝,完全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件事。

在这整个过程中,那位丧子的母亲身穿她最精致的丝绸礼裙坐在沙发上,双膝并拢,双手环抱自己胖嘟嘟的上臂,好像很冷似的。隔壁的老吉布森太太不出所料地一直待到最后,自从她,今晚的最后一位客人终于离开之前,艾琳一言不发。

“终于走了,她已经囤够了所有消息。”艾琳·彼得森边锁门边对丈夫说,之后把她那大身板靠在门上。

当年艾琳·彼得森身穿蕾丝白纱,由神父布里克斯顿的前任神父宣布她与弗雷德·彼得森结为合法夫妻时,还是个纤瘦苗条的美人。生完奥利后她仍然苗条美丽,可那已经是十七年前的老皇历了。生完弗兰克后她开始发胖,现在已经游走在肥胖的边缘了……虽然在弗雷德眼里她依然美丽,弗雷德却不忍听康纳利医生上次体检时提出的建议:弗雷德,你身体很好,只要不遭遇从楼上摔下来或被车撞到这类意外,再活五十年都没问题。但你太太患有Ⅱ型糖尿病,如果她想继续健康地活下去,需要减掉五十磅体重。你得帮助她,毕竟你们夫妻俩这一生还有很多值得拥有的东西。

只是现在弗兰克不仅死了,而且是被谋杀,他们为之而活的大部分事情都显得愚蠢无用、微不足道。在弗雷德心里,只有奥利依然弥足珍贵,即使他悲伤的时候也清楚他和艾琳在今后的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里都必须小心待他。奥利非常悲伤,在弗兰克·维克多·彼得森的葬礼上,奥利本应该分担清理这最后一幕的遗物或做得更多些,但从明天起,他们要让他重新做回一个大男孩。这需要一些时间,但他终会做到。

下次看到奥利的袜子在咖啡桌下面时,我要表现得很高兴。弗雷德暗自承诺,而且只要我要多找点儿话说,就会打破这种尴尬、可怕、不自然的沉默。

但此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当奥利拉着吸尘器的软管梦游般地从他身边经过、走进休息室时,弗雷德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错误)。

弗雷德走到休息室的门口,看着奥利开始清扫那堆同样怪异、让人猜不透的灰色东西。奥利高效得惊人,他干了很久,甚至一点儿一点儿去擦,他先推着吸尘器走到一边,再拉着它走到另一边。一会儿,满地的奈卜、奥利奥和乐芝饼干的碎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弗雷德终于找到可说的话了:“我来打扫客厅。”

奥利说:“没事,我来。”他的眼睛又红又肿。他和弗兰克年龄相差七岁,尽管如此,兄弟俩却惊人地亲密。其实也没啥好奇怪的,家里拥有足够的空间,这使兄弟间几乎无啥可竞争的,奥利甚至有时表现得有点儿长兄如父。

“我知道,”弗雷德说,“但要平分。”

“好吧,只是不要说‘这是弗兰克想要的’就行,否则我就用吸尘器勒死你。”

弗雷德听到这笑了。自从上星期二警察来到家门口以来,虽不是第一次笑,却是第一次真正的笑。“一言为定。”

奥利清理完地毯之后把吸尘器推到父亲面前。弗雷德把它拉进客厅,开始清理地毯。这时艾琳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蹒跚着朝厨房走去。奥利无奈地耸耸肩,弗雷德也耸耸肩,然后继续清扫。人们在他们悲痛之时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弗雷德以为这很好,然而天呐,他们竟然留下了一片狼藉!他自我安慰地想,若是爱尔兰守灵节,那会更糟。自从奥利出生后,弗雷德就戒酒了,彼得森家一直干净清爽。

厨房传来一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声音:大笑声。

弗雷德和奥利面面相觑,奥利急忙跑到厨房,刚刚他妈妈发出的听似轻松自然的大笑现在竟变成歇斯底里的程度。弗雷德踩了一脚吸尘器的电源按钮,关掉它之后紧跟进来。

艾琳·彼得森背对着水池站着,捧着她那大肚子,笑得几乎要尖叫起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像发高烧似的。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

“妈?”奥利问,“怎么了?”

虽然客厅和休息室的餐盘已经清理干净了,但这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做。水池两边各有一个柜台,角落里有一张餐桌,大多数时候彼得森一家都坐在那吃晚餐。柜台和餐桌上都摆着吃剩的饭菜、特百惠保鲜盒以及用铝箔包着的残羹剩饭。炉子上还放着一只没吃完的鸡和满满一大碗凝结了的浓肉汤。

“这些剩菜够我们吃一个月的了!”艾琳·彼得森努力说出这几个字。她弯下腰大笑,然后又站直,她的脸变紫了。艾琳今天戴了一个发夹,现在她的红头发从发夹中散落出来,醒目耀眼的红色弯弯曲曲地围绕在她浑圆的脸周围,好似一个光圈,她这头红发既遗传给了站在面前的这个儿子,也遗传给了那个正安眠地下的儿子。“坏消息,弗兰克死了!好消息,我再也不用花好长……好长……好长……时间购物了!”

艾琳开始号啕大哭,那声音好似是从精神病院里而不是她家厨房里传出来的。弗雷德想迈出腿,走过去拥抱她,可它们竟不听使唤。奥利动身了,但他还没走到她面前艾琳就抓起炉子上那只鸡扔了出去。奥利闪开,只见那只鸡从厨房的一边飞到另一边,上面的汤汁肉屑在空中散落一地,然后狠狠撞到墙上,啪啦一声摔成一摊肉泥,在钟表下面的墙纸上留下一圈油脂印。

“妈,住手,住手!”

奥利试图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搂进怀里,可是艾琳从他的手下闪过,朝一张柜台冲过去,仍然大笑着,哀号着。艾琳双手抓起一盘意大利千层面——那是布里克斯顿神父的一个马屁精端来的——倒在自己的头上。冰冷的意大利面掉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她举起盘子,扔进客厅。

“弗兰克死了,而我们他妈的竟然在这吃意大利自助餐!”

弗雷德终于动身了,但艾琳也从他身边闪开,她笑得像个兴奋过度的女孩在玩激烈的捉人游戏。艾琳抓起一个装满特丽牌棉花糖的特百惠保鲜盒,高高举起,然后摔到两脚之间。她的笑声停止了。一只手捧着她硕大的左乳,另一只放在胸上。艾琳睁大眼睛看着她的丈夫,眼里还噙着泪水。

那双眼睛,弗雷德心想,是我当初深深爱上的。

“妈?妈,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我想是我的心脏。”她弯下腰去看地上的鸡肉和棉花糖,意大利面从她的头发上滑落。“瞧我干了些什么。”

她颤抖着、抽噎着深深喘了一口气。弗雷德抓住她,但她实在太重了,艾琳的身体从弗雷德的手臂间慢慢滑过,在她倒下之前,弗雷德看到血色正从她的脸上褪去。

奥利尖叫着,跪倒在她身旁。“妈!妈!妈!”他抬头望着父亲,“我觉得她没有呼吸了!”

弗雷德把儿子推到一边,喊道:“快打911!”

弗雷德无暇去看奥利是否在打电话,他用一只手搂住妻子粗粗的脖子,摸着她的脉搏。他摸到了一个,但那个脉跳得杂乱无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弗雷德跨坐在艾琳身上,用右手紧握自己的左腕,开始有节奏地慢慢向下按。他做得对吗?这算心肺复苏术吗?他不知道,但当艾琳睁开眼时,他自己的心好像从胸腔里跳了起来。她醒过来了,她醒过来了。

这不是真正的心脏病,你只是太累了,晕倒了,医生称之为“晕厥”。但我们要给你节食了,亲爱的。你今年的生日礼物将会是一个手环,可以测量你的……

“搞得一团糟,”艾琳小声说,“对不起。”

“别说话。”

奥利正在厨房接电话,语速很快,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喊叫。他向电话里报了地址,叫他们快点儿。

“你又得重新打扫客厅了,”她说,“对不起,弗雷德,非常非常对不起。”

弗雷德刚想告诉艾琳不要说话,只要静静躺着直到她感觉好些,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艾琳竟又颤抖抽噎着深深喘了一口气。等她把那口气呼出来时,眼睛翻了白,她的脸充血肿胀、面色发青,看起来就像恐怖电影里死人的面孔,这可怕的画面将会铭刻在弗雷德的脑海,令他永生难忘。

“爸?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她没事吧?”

弗雷德没有回答,他正忙着给艾琳做半途停下的心肺复苏术,此刻他真希望自己认真学过急救——他之前怎么就没抽时间学学呢?他希望的太多了,如果可以,他宁愿拿自己的不朽的灵魂去换时间倒流,让时间回到这糟糕透顶的一周前。

按压,松手,按压,松手。

“你会没事的,”弗雷德对艾琳说,“你一定要好好的。‘对不起’这三个字不可以是你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的话,我决不允许。”

按压,松手,按压,松手。

5

格蕾丝提出今晚要和妈妈一起睡,玛茜·梅特兰很高兴,但当她问萨拉要不要跟她们一起睡时,她的大女儿竟然摇了摇头。

“好吧,”玛茜说,“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我随时欢迎。”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她此生最糟糕的星期六捱到了最糟糕的星期日。她想起特里,他现在本该躺在她的身边酣睡(或许正梦到他赢得了市棒球联赛的冠军。既然灰熊队已经被淘汰了,冠军马上就是特里他们的了),可他现在却在监狱里。他也醒着吗?当然了。

玛茜知道接下来将会面临一些艰难的日子,但霍伊会把事情解决的。特里曾告诉她,他在波普·华纳的教练同事是西南地区最棒的辩护律师,兴许某一天会坐上州高级法院法官的位子。鉴于特里十分可靠的不在场证明,霍伊就不可能输。但玛茜每次想从这个想法中得到安慰好安心睡觉时,她就会想起拉夫·安德森,那个她一直当作朋友的混蛋叛徒,一想到这儿,她就又睡不着了。一旦这件事情结束,他们就会立刻以非法拘捕、损毁名誉等等一切霍伊·戈尔德想得到的罪名起诉弗林特市警察局,而且一旦霍伊开始开启他的智慧,引爆他的法律炸弹时,她保证会让拉夫·安德森一切归零。他们能不能亲自起诉他?剥夺他的一切?玛茜希望如此。她希望他们能够把拉夫、拉夫的妻子,还有特里辛辛苦苦培养的拉夫的儿子一起拉到街上,让他们赤着脚、衣衫褴褛地上街乞讨。玛茜知道在这个文明先进的时代,这是不可能的,但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一家三口那副悲惨的模样——在弗林特市的大街小巷行乞——每当这时玛茜就又变得异常清醒,心中充满愤怒和满足感。

玛茜的大女儿出现在门口,这时床头柜上的时钟显示已经凌晨两点一刻了。她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奥基城雷神的T恤当作睡衣,只露出两条腿清晰可见。

“妈妈?你醒着吗?”

“是的。”

“我能进来跟你和格蕾丝一起睡吗?”

玛茜掀开被子往里挪了挪,萨拉钻进被窝。玛茜搂着她亲吻她的后颈,这时萨拉哭了起来。

“嘘,你会吵醒妹妹的。”

“我忍不住。我一直在想那副手铐,对不起。”

“那就安安静静的,安安静静的,宝贝。”

玛茜一直搂着萨拉,直到她把那些事情都忘掉。萨拉安静了五分钟左右时,玛茜以为她睡着了,现在两个小姑娘把她夹在中间,她也该能睡着了。但这时萨拉转过身来看着她,小姑娘湿润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不会进监狱的,对吗,妈妈?”

“不会的,”她说,“他什么都没做。”

“可是无辜的人也会坐牢,有时是好几年,直到最终有人发现他们是无辜的。然后他们才会出狱,可那时他们已经老了。”

“那不会发生在你爸爸身上的。那件事情发生时他在盖城呢,他们逮捕他是因为——”

萨拉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逮捕他。”她擦擦眼泪,“我又不傻。”

“我知道,宝贝。”

萨拉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他们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们或许这么认为,但他们错了。戈尔德先生会解释清楚他当时在哪里,他们不得不放他走。”

“好吧。”萨拉停顿良久,“但这件事结束之前,我不想回到夏令营,我觉得格蕾丝也不该回去。”

“你不必回去。等秋天到来的时候,这一切都将成为回忆。”

“一段不好的回忆。”萨拉抽了抽鼻子。

“是的。好了,现在睡觉吧。”

萨拉睡了,玛茜在女儿们的温暖环绕中也睡了,虽然她做了噩梦,梦中特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两名警察带走,拜伯·帕特尔哭了,加文·弗里克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看。

6

午夜,县监狱里听起来就像到喂食时间的动物园——酒鬼纵歌、醉汉哭号、醉鬼站在牢房的栅栏边畅聊阔谈,甚至似乎还有打斗的声音,尽管所有牢房都是单间,特里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或许有两个人隔着栅栏在互殴。在走廊尽头的某个地方,有个人正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高声背诵《约翰福音》3:16的内容:“上帝慈爱世界!上帝慈爱世界!上帝慈爱他妈的整个世界!”监狱里臭气熏天,空气中弥漫着大小便、消毒剂以及晚餐吃的酱汁意大利面的味道。

“这是我第一次入狱,”特里暗自惊叹道,“活了四十多年,我竟然沦落到这肮脏之地,这监狱里,这间老石头屋里,想想看啊。”

特里想去感受心里的愤怒,那种正义的愤怒,他猜那种感觉可能会随着白天的降临而到来,那时世界会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而现在,星期日凌晨三点钟,随着叫喊声和歌声逐渐平息,这个世界的声音变成了鼾声、放屁声还有偶尔的呻吟声,此刻他感到的只有羞耻,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如果他真的做了被指控的事,他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如果他当时病了,以至于邪恶到对一个孩子犯下如此猥亵可憎的罪行,他就只会觉得自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精明的动物,为了脱身而不顾一切,什么都愿意说,什么都愿意做。或者真的是那样?他怎么知道那种人会怎么想,会有什么感觉?这就像试图猜测一个来自太空的外星人在想什么一样难。

他毫不怀疑霍伊·戈尔德会把他救出去,即便是现在,身陷最黑暗的夜,他的思想仍在努力用寥寥几分钟的时间控制自己整个人生的改变方式,对此他毫不怀疑。但他也知道,并非所有扣在身上的屎盆子都能洗清。警方将会向他道歉,然后把他释放——不是明天就是传讯时,不是传讯时就是下一次,可能是在盖城举行大陪审团听证会时——但他清楚自己下次走上讲台时会从学生们的眼里看到什么,而且他作为少年体育教练的职业生涯可能终结了。如果他不自己辞职,各管理机构就会找各种借口,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无论是在西部的街坊邻居眼里,还是在所有弗林特市民的眼里,他都再也不会完全清白。他将永远是那种人们常说的“无风不起浪”的人。

如果事情只牵涉他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可以应付。可当他教的那些男孩向他哭诉判决不公平时,他该怎么跟他们说呢?“忍忍吧,回去继续比赛。”但是必须忍受这一切的不只有他,玛茜会被贴上标签,她在工作和生活中会遭受窃窃私语和冷眼侧目,她的朋友不会再打电话来,也许杰米·马汀利是个例外,但特里甚至对她也有一些怀疑。

然后是姑娘们,萨拉和格蕾丝会遭受恶毒的流言蜚语和群体排挤,这种事只有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才做得出。他猜玛茜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会理智地让女儿们与外界屏蔽,远离那些来骚扰的媒体,甚至到了秋天,他被证明清白时,她们依然会被贴上标签。人们会对她们指指点点说:“看到那个女孩了吗?她爸爸曾因谋杀一个小孩、往那孩子的屁股上插了一根棍子被逮捕。”

特里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抬头凝视着黑暗,闻着监狱里的恶臭,想着“我们必须搬家,也许搬到塔尔萨,也许搬到盖城,也许搬到南边的得克萨斯州。我总会找到一份工作的,即便他们不让我当少年男子棒球、足球、篮球教练。我有很棒的介绍信,如果他们敢拒绝我,就要小心我投诉他们歧视。”

只有逮捕——以及逮捕的原因——会像这牢房里的臭味一样一直跟着她们,尤其是姑娘们,单凭脸书就足够把她们人肉出来。网上会写道:“这就是那两个女孩,她们的爸爸因谋杀罪被逮捕了。”

特里必须停止这些想法,去睡一觉,而且他必须停止因为别人犯了错——确切地讲就是拉夫·安德森——而自己感到羞耻。他必须记住,这些事在这短短的几小时里总是越想越糟。他现在被关在牢房里,穿着一件宽大的棕色囚服,背后印着DOC三个字母,在目前这样的处境下,恐惧在所难免,会膨胀得像假日游行队伍中的花车一样大。等到早上情况就会好转些,他对此很有把握。

是的。

但仍然感到羞耻。

特里遮住了眼睛。

7

星期日早上六点三十分,霍伊·戈尔德溜下床,不是因为他在那个时间能做什么,也不是因为个人习惯。像许多六十岁出头的男人一样,他的前列腺在随着退休金增长,而膀胱则似乎在随着性欲萎缩。一旦他醒了,大脑就开始不停地转,从天上想到地下,再想继续睡是不可能的。

霍伊留下伊莱恩继续在床上做梦,当然,他希望是开心的美梦。他光着脚轻轻走进厨房,开始喝咖啡、查看手机,昨晚临睡前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了柜台上。凌晨一点十二分,亚力克·佩利发来一条短信。

霍伊喝着咖啡,正吃着一碗葡萄干麦片,伊莱恩走进厨房,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系着睡袍的腰带。“怎么了,亲爱的?”

“时间会证明一切。对了,你想吃炒鸡蛋吗?”

“早餐?你做?”伊莱恩正在给自己倒咖啡,“今天既不是情人节也不是我的生日,我应该觉得可疑吗?”

“我只是消磨时间罢了。收到一条亚力克的短信,但我得等到七点钟才能给他打电话。”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知道。你想吃鸡蛋吗?”

“好的,两个,要煎的,不要炒的。”

“你知道我总是把蛋黄打散。”

“既然我有幸能坐下来观看,我就会克制自己不做批评。请再加一份小麦吐司。”

很不错了,只有一个蛋黄打散了。当霍伊把盘子摆到伊莱恩面前时,她说:“如果真的是特里·梅特兰杀死了那个孩子,这个世界就疯了。”

“这个世界本来就疯了,”霍伊说,“但他没有杀人。他的不在场证明就像超人胸前的字母S一样可靠。”

“那他们为什么逮捕他?”

“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证据就像超人胸前的字母S一样可靠。”

伊莱恩思考着。“不可阻挡的力量遇上了不可动摇的物体?”

“没这回事,亲爱的。”

霍伊看了看手表,差五分钟七点,时间差不多了,他拨通了亚力克的手机。

这位调查员在第三声铃响时接了电话。“你好早啊,我在刮胡子。你能五分钟之后再打过来吗?换句话说就是七点钟,我之前跟你讲过的。”

“不能,”霍伊说,“不过我可以等你把电话那边脸上的剃须膏擦掉,怎么样?”

亚力克说:“你可真是个严苛的老板。”但他这话听起来很幽默,虽然这个时间不太好,虽然他正在做着大多数男人们都不喜欢被打扰的事时被打断了。要知道,男人在刮胡子的时候都喜欢不被打扰,只专心致志地思考自己的事。这话给了霍伊希望,他已经有很多工作要做了,但他总是可以做更多事。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给我一分钟,好吗?这玩意弄得我满手机都是。”

他大概花了五分钟,不过好在他回来了。“是个好消息,老板。对我们是好消息,对地检是坏消息,非常坏。”

“你看到监控录像了?有多少?多少个镜头拍的?”

“我看了录像,有很多。”亚力克顿了顿,当他再次开口时霍伊知道他在笑,他能从亚力克的声音里听出来,“但还有更好的消息,好得多。”

8

六点四十五分时,珍妮特·安德森起床了,她发现丈夫睡的那侧床上是空的。厨房里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香味,但拉夫没在那里。珍妮特向窗外望去,看见拉夫正坐在后院的野餐桌边小口喝着咖啡,身上还穿着条纹睡衣。拉夫手里端着德里克今年父亲节送给他的搞笑杯子,杯子侧面印着蓝色大字:在我喝咖啡前,你有权保持沉默。珍妮特端起自己的杯子走到他跟前,亲吻了他的脸颊。今天将是个大热天,但现在清晨还是凉爽、宁静、令人愉快的。

“不能放走他,你会吗?”她问。

“我们谁都不会放走这个家伙,”他说,“一秒都不会。”

“今天是星期天,”她说,“休息日,你需要休息,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上周我在《纽约时报》的健康版上看过一篇文章,上面说‘您已进入心脏病多发国度’。”

“真让人高兴。”

珍妮特叹了口气。“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和另一位老师,黛博拉·格兰特谈谈。这是一条出路,我敢肯定她会证实特里当时在盖城,她有可能发现特里有些异样,而朗德希尔和奎德没有发现。女人更善于观察。”

珍妮特对这个想法表示怀疑,甚至觉得有点儿性别歧视,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把话题转回到他们昨晚的讨论,“特里当时在这儿,他确实杀了人。你需要的是从那儿找到的法医证据,我猜DNA是没戏了,但指纹呢?”

“我们可以清扫他和奎德住过的房间,但他们星期三上午就退房了,之后房间肯定已经打扫过,而且一直有人入住。几乎可以肯定不只被入住了一次。”

“但还是存在可能的,不是吗?有些酒店服务员尽职尽责,但其中很多人只是整理一下床铺、擦掉咖啡桌上的杯印和污渍,就说打扫好了。要是你只发现了奎德先生的指纹,而没有特里·梅特兰的呢?”

拉夫喜欢看她脸上露出小侦探般的兴奋,同时也希望自己不会让她感到沮丧。“那并不能证明什么,亲爱的。到时霍伊·戈尔德会告诉陪审团,他们不能因为没有指纹就证明谁有罪,他说的是对的。”

珍妮特思考着。“好吧,但我还是认为你应该采集那个房间里的指纹,尽可能多地确定身份。能做到吗?”

“能。这是个好主意。”至少这是又一条出路,“我会查清楚是哪个房间,不管谁在入住,都尽量让酒店请他们搬出来。我想他们会配合的,因为媒体都会播报。我们要从头到脚把那个房间打扫一遍,不放过一丝一寸。但我真正想要的是看看大会那几天的监控录像,可是萨布罗侦探——他是负责本案的州警察局领导——他今天晚些时候才能回来,所以我得亲自跑一趟了。我会比戈尔德的调查员晚到几个小时,但这没关系。”

珍妮特把一只手搭在拉夫的手上,“答应我,时不时地停下来,承认这一天的到来,亲爱的。在明天之前,你只有这一天了。”

拉夫对她笑了笑,握紧她的手,然后又松开。“我一直在想他用过的那些车,一辆是他用来绑架小彼得森的,另一辆是他离开小镇时开的。”

“那辆伊克莱小面包和那辆斯巴鲁。”

“嗯哼。斯巴鲁并不怎么令我困扰,它是直接从一个市政停车场偷来的,大概从二〇一二年起,我们见过很多类似的盗窃案。新型无钥匙的点火装置是偷车贼的最爱,因为当你停好车,思考着必须做的差事或晚餐赴宴穿什么时,你不会看到点火开关那里有钥匙晃来晃去。人们很容易忘记拿电子车钥匙,尤其是当你戴着耳机或打电话时,根本听不到汽车发出的报警提示音。那辆斯巴鲁的车主——芭芭拉·尼尔琳——早上八点去上班时把电子车钥匙落在了汽车上的杯座里,停车牌放在仪表盘上,等她下午五点回来时发现车不见了。”

“停车场的看管员不记得是谁把车开走的?”

“不记得了,这并不奇怪。那个停车场很大,有五层,始终有人进进出出。出口处有一个摄像头,但每四十八小时就会清理一次监控录像。不过,那辆面包车……”

“面包车怎么了?”

“车主是一个叫卡尔·杰立森的兼职木匠杂工,他住在纽约州的斯拜廷基尔,一个位于波基普西和新帕尔茨之间的小镇。他下车时拿了钥匙,但车后保险杠下面的一个小磁箱里有一把备用钥匙。有人发现了那个磁箱,然后把车开走了。据比尔·塞缪尔斯推测,窃贼把车从纽约开到盖城……或杜布罗……或者直接开到弗林特市……然后停车的时候没有把备用钥匙从点火开关里拔出来。特里发现这辆车之后又把它偷走,然后藏在某个地方,也许是谷仓或镇外的小屋。天知道,自从二〇〇八年(经济危机)一切都出了问题之后,镇外有那么多废弃的农场。他把车丢在脱衣酒吧后面,车钥匙也留在车上,希望有人能再次把它偷走。可这不合理啊。”

“结果没人偷,”珍妮特说,“于是你把车扣押了,车钥匙也在你手上,那上面有一枚特里·梅特兰的指纹。”

拉夫点点头。“其实我们有一大堆指纹。那玩意都有十年了,而且至少有五年没清理了。我们排除了一些指纹——杰立森、他儿子、他妻子,还有两个他的工人。感谢纽约州警方,我们星期四下午就收到了那些文件,上帝保佑他们。有些州,大多数吧,需要让你等很久。当然,我们还发现了特里·梅特兰和弗兰克·彼得森的指纹。在副驾驶座的车门内侧发现四枚彼得森的指纹,那里油腻腻的,所以那些指纹像新铸造的硬币一样清晰。我想那些是在菲吉斯公园的停车场留下的,我推测当时特里试图把他从副驾驶座上拉下车,然后那孩子试图反抗。”

珍妮特皱了一下眉头。

“面包车上还有其他指纹,我们仍在等结果。上星期三就把那些指纹传到网上了,也许会有所收获,也许不会。我们猜有些指纹是原来那个斯拜廷基尔的偷车贼的,其他的可能是杰立森的朋友的,或者偷车贼载的顺风车乘客的。但最新的指纹不是彼得森的就是梅特兰的。那个偷车贼并不重要,但我想知道他把车丢在哪里了。”拉夫顿了顿,然后点点头说,“不合情理呀。”

“没有擦掉指纹?”

“不止这一点,为何先偷面包车和斯巴鲁呢?既然打算做那肮脏事,把自己的真实面目曝光给所有关注的人,那为何还要偷车呢?”

珍妮特听到这时更沮丧了。作为拉夫的妻子,她不能对他提出的问题发问:如果你有疑问,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还行动得这么快呢?是的,她鼓励过他,所以也许她对目前的麻烦负有一点儿责任,可她之前没有掌握所有信息啊。珍妮特心想,草率逮捕,也有我的责任……而后她又皱起眉头。

拉夫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结婚近二十五年了,他很可能做得到)。他说:“这并不全是你的错,你知道的——别这么想。我和比尔·塞缪尔斯谈过这件事,他说事情没必要讲得通。他说特里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发疯了。据我所知,他做这件事的冲动就是他需要那样做,虽然我永远不可能在法庭上这样讲。这种冲动不断膨胀,持续增长。之前有过类似的案例。比尔说,‘哦,是的,他打算做点儿什么,然后把一些东西都准备好,但是直到上星期二他看到彼得森推着链条断了的自行车时,所有的计划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变身的时刻到了,杰基尔博士变成了海德先生。’”

“一个疯狂的性虐待狂,”她喃喃道,“特里·梅特兰,T教练。”

“这样当时就讲得通了,现在也讲得通。”拉夫近乎挑衅地说。

“也许吧。”珍妮特本可以这样回答,“可是接下来呢,亲爱的?当时事情结束了、他满足了之后呢?你和比尔考虑过吗?他怎么依然没有擦掉指纹,却光明正大地暴露自己的真实面貌呢?”

“面包车的驾驶座下面还有东西。”拉夫说。

“真的?是什么?”

“一张小纸片。也许是外面菜单上的一块,也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但我想仔细看看它。我相当确定这是经过查证的证据。”拉夫把剩下的咖啡倒在草坪上然后站起来,“我更想看看喜来登酒店上星期二和星期三的监控录像,还有他说的那些老师去吃饭的那家餐厅的录像。”

“要是你在监控录像中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给我发一张截图。”拉夫扬起眉。“我认识特里的时间跟你一样长,如果盖城的那个人不是他,我肯定会知道。”珍妮特笑着说,“毕竟女人比男人更善于观察。这是你自己说的。”

9

萨拉和格蕾丝几乎没怎么吃早餐,玛茜对此并不太担心,只是因为现在旁边没有手机和平板电脑,姑娘们不习惯而已。警察允许他们把电子设备留下,但萨拉和格蕾丝看了几眼后就把那些玩意丢在了卧室里。无论她们在社交网络上看到什么新闻和言论,都不是她俩感兴趣的。玛茜往客厅的窗外瞥了一眼,发现路边停着两辆媒体车和一辆弗林特市警察局的巡逻车,她便拉上了窗帘。今天会有多漫长?上帝啊,她究竟该怎么办?

霍伊·戈尔德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八点十五分,他打来电话,听起来非常乐观。

“咱们今天下午去看看特里,一起去。通常,必须是犯人提前二十四小时提出申请,得到批准后才能接受探视,但我有本事略过那一步。而我略不过的是不能进行直接接触。他现在是最高安全级别看守,这意味着只能隔着探视室的玻璃跟他说话,但这要比电影里演得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好的,”玛茜紧张得感觉要喘不过气来,“几点?”

“下午一点半我来接你。带上他最好的西装,再带一条质地精良的深色领带,传讯时用。你还可以给他带点儿好吃的,坚果、水果、糖果。装在一个透明袋子里,好吗?”

“好的。可姑娘们怎么办?我要不要……”

“不,姑娘们待在家里,县里不是她们该去的地方。找个人照顾她俩,以防媒体死缠烂打。告诉她俩现在一切都很好。”

玛茜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人来看孩子——自从昨晚之后,她讨厌看见杰米。当然,如果她跟门前巡逻车上的警察说一声,他会阻止媒体靠近草坪的。难道他不会吗?

“一切都很好吗?真的吗?”

“我想是的。亚力克·佩利刚刚在盖城戳中了一个巨大的大礼包,所有大奖都落在了我们手里。我一会儿给你发一条链接,要不要给小姑娘们看取决于你,但如果是我,我肯定会的。”

五分钟后玛茜坐在沙发上,身旁一边坐着一个小姑娘。她们在看萨拉的平板电脑,如果用特里的台式电脑和笔记本电脑会更好,但它们都被警方拿走了。不过平板电脑也足够了。不一会儿,她们三个高兴地又笑又叫,击掌庆贺。

这不仅仅是黑夜尽头的光明,玛茜心想,这他妈的简直是一道彩虹。

10

咚——咚——咚。

起初默尔·卡西迪以为这是自己在梦中听到的声音,是那些他的继父准备狠狠修理他的噩梦之一。那个死秃头自有一套敲厨房餐桌的方式,先是用指关节,然后再用整个拳头。那天晚上,他边敲边问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接着便引发了一场暴打:你跑哪里去了?晚餐总是迟到,戴手表还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帮你母亲?既然你他妈的从来不做作业,还把那些书背回家干吗?默尔的妈妈试图阻止,但继父根本没理她;她想干预,却被一把推开了。接着,那个一直在敲桌子的拳头被赋予了更大的力气开始砸到默尔身上,越来越大力。

咚——咚——咚。

默尔睁开眼,从梦中挣脱出来,他只有片刻的时间来品味这讽刺的梦:他现在离那个恃强凌弱的混蛋有一千五百英里远呢,至少一千五……而且睡得和每晚差不多。不过他今晚睡了整整一夜,自从他离家出走之后很少睡过这么久。

咚——咚——咚。

是警察,用警棍在敲。他很耐心。现在他将另一只手弯曲做出一个手势,意思是:把车窗摇下来。

默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自己正在一个一英里范围内几乎空空荡荡的停车场,对面是一家大卖场,若隐若现地赫然矗立在地上。埃尔帕索,这里是埃尔帕索(得克萨斯州一城市)。默尔开的那辆别克几乎没油了,他身上也几乎分文不剩了。昨晚他把车开进这个沃尔玛超市的停车场,想睡几个小时。也许等到早上他就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只是,现在很可能没有下一步了。

咚——咚——咚。

默尔摇下车窗。“早上好,警官。我昨晚开车太晚了,就把车停进来睡一会儿,我想在车上打个盹儿没关系的。要是我这么做不对,我很抱歉。”

“嗯哼,这真值得表扬。”警察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笑了,那是一个友好的微笑,默尔觉得自己有了一线希望。“很多人都这样做,不过大多数人看起来都不像十四岁的样子。”

“我十八了,只是长得显小。”但此刻他感觉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这与他过去几个星期严重缺乏睡眠无关。

“嗯哼,人们还总是把我当成汤姆·汉克斯呢,有些人甚至还找我要签名。让我来看看你的驾驶证和车辆行驶证吧。”

默尔再做一次努力,就像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一样无力。“我本来放在大衣口袋里了,可是上洗手间时被人偷了。在麦当劳被偷的。”

“嗯,嗯,好的。你是哪里人?”

“凤凰城。”默尔心虚地说。

“嗯哼,那你这辆小车怎么挂着俄克拉何马州的车牌?”

默尔默不作声,无言以对。

“下车,孩子,虽然你看起来就像个弱鸡一样没什么危险性,不过,把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默尔下了车,心里没太后悔。这是一次不错的逃跑,说真的,很不错;回头想想,这简直是一次奇迹般的逃跑。自从四月底离开家以来,他本该被抓十多次了,却一次都没有。既然现在被抓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过,他到底能去哪儿?哪儿都没去,哪儿都去了。只要远离那个死秃头就好。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默尔·卡西迪。默尔是默林的简称。”

几个早起购物的顾客看看他们,然后继续往那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奇迹——沃尔玛——里面走。

“跟那个巫师同名哈,嗯,好的。你带身份证了吗,默尔?”

他把手伸进后兜,掏出一个廉价的钱夹,上面缝着已经磨损的鹿皮。这是他八岁生日时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个时候只有他们母子俩在一起,世界还有意义。钱夹里有一张五美元和两张一美元,有一个隔层里面放着几张他母亲的照片,他从中取出一张带有他的照片的覆膜卡片。

“波基普西青年部,”警察若有所思地说,“你从纽约州来的?”

“是的,先生。”早些年前“先生”这个词就已经被他继父狠狠打进他心里了。

“你是那儿的人?”

“不,先生,但离那很近,是一个叫斯拜廷基尔的小镇,它的含义是‘喷水的湖’。至少我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嗯哼,好的,有趣,你每天都学到一样新东西啊。你出逃多久了,默尔?”

“我想,有三个月了。”

“谁教你开车的?”

“我叔叔,戴夫。大部分是在田地里教我的。我是个好司机,手动挡和自动挡的对我来说没区别,都开得好。我叔叔戴夫突发心脏病死了。”

警察拿着那张覆膜卡片敲着自己的大拇指甲,此时没有发出咚——咚——咚的声音,而是哒——哒——哒的声音。他仔细考虑着。总的来说,默尔喜欢这个人,至少目前是。

“好司机,嗯,你肯定是从纽约州一路开到这个尘土飞扬、皱皱巴巴、位于边境的鬼地方来的。你偷了多少车,默尔?”

“三辆,不,四辆。这个是第四辆。只有第一辆是台面包车,是从我邻居那里偷的。”

“四辆,”警察打量着站在他面前这个脏兮兮的孩子说,“那你南下之旅的经济来源是什么,默尔?”

“嗯?”

“你怎么吃饭?在哪儿睡觉?”

“我基本上都睡在车里。我偷。”他垂下头,“主要偷女士的钱包,有时候她们没发现,但要是被她们发现了……我拔腿就跑。”眼泪开始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在这段警察所谓的‘南下之旅’中他没少哭,大都是在夜深人静时。但那些眼泪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而现在这些眼泪却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安慰,默尔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在乎。

“三个月,四辆车。”警察继续用默尔的青年卡哒——哒——哒地敲着,“你在逃避什么,孩子?”

“我继父。你要是把我送回那个混蛋身边,我还会逃跑,一有机会就立刻跑。”

“嗯哼,嗯哼,我想得到。你到底多大了,默尔?”

“十二,但我下个月就十三了。”

“十二岁,可怜的孩子。你跟我来,看看我们该怎么处置你。”

在哈里森大街的警察局里,警察给默尔·卡西迪拍照、除虱、采集指纹,同时他也等待着社会服务人员的到来。指纹直接上传到网络,这只是例行公事。

11

弗林特市警察局要比哈里森大街那个埃尔帕索的小得多。拉夫来到局里,他马上要开着巡逻车赶去盖城,现在打算先给黛博拉·格兰特打电话。这时他看到比尔·塞缪尔斯在等他,比尔看上去病了,连他那绺埃尔法法式翘起的头发都跟他一起“垂头丧气”了。

“怎么了?”拉夫问,言外之意是又怎么了?

“亚力克·佩利给我发短信了,里面带一个链接。”

塞缪尔斯打开公文包拿出平板电脑(当然,是大的那款,平板电脑Pro),然后开机。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递给拉夫。佩利发来的信息写着:你确定想起诉对梅特兰不利的案子吗?先看看这个。下面有一个链接,拉夫点击它打开。

出现了一个81频道的网站:盖城公共访问资源!下面是视频版块,有市议会会议、一座大桥重新开放、一个叫你的图书馆及其使用方法的教程,还有一个叫盖城动物园喜添新成员的视频。拉夫怀疑地望着塞缪尔斯。

“往下滑。”

拉夫往下滑动网页,发现一个标题为哈兰·科本为三州英语教师协会做讲座的视频。播放键下层的画面上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她的头发硬挺挺地竖起,非常费力地定型在头上,看起来好像你可以用棒球直接把她的头发弹开而不会伤到下面的头骨一样。她站在讲台上,身后有一个喜来登酒店的标志。拉夫把视频画面放大成全屏开始观看。

“嗨,大家好!欢迎你们的到来!我是本年度三州英语教师协会的主席,约瑟芬·麦克德莫特。很高兴来到这里,请允许我正式欢迎你们参加我们一年一度的心灵沟通会。当然,我们还准备了一些酒水。”此处引起一阵礼貌的笑声,“今年我们的出席率非常高,我想这与我的个人魅力有点儿关系”——一阵更礼貌的笑声——“我想这可能与今天出席的令人惊喜的客座演讲嘉宾有更大的关系,他就是……”

“有一件事梅特兰说的是对的,”塞缪尔斯说,“他妈的这个介绍没完没了。她几乎把那家伙写的每本书都讲了一遍。跳到九分三十秒,那里她讲完了。”

拉夫用手指拖动视频底部的进度条,现在确定他即将看到的内容。这是他不想看到的,可他还是看了,无法抗拒。

“女士们,先生们,下面请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今天的客座演讲嘉宾,哈兰·科本先生!”

一位秃顶的绅士从侧台大步走上讲台,他长得非常高,当他弯腰同麦克德莫特女士握手时,那画面就像是一个大人在跟一个穿着成人裙子的小女孩打招呼。81频道认为这场盛会足够有趣,于是在现场设置了两台摄像机进行拍摄,现在镜头转向观众,大家正起立为哈兰·科本鼓掌喝彩。画面中,会场前面有一张桌子旁坐着三男一女。拉夫感觉他的胃像在坐特快电梯一样沉了下去,他点击视频将它暂停。

“天哪!”他说,“是他。特里·梅特兰和朗德希尔、奎德,还有格兰特。”

“根据我们掌握的证据,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那确实像极了他。”

“比尔……”拉夫一时间说不下去了,他完全惊呆了,“比尔,那个人教过我儿子,视频里的那个人不仅长得像他,那就是他。”

“科本讲了大约四十分钟。全程差不多只有他站在台上,但镜头偶尔会拍一下观众被他诙谐幽默的语言逗得哈哈大笑的画面——我可以这么说,他是个风趣幽默的人——或者他们专注聆听的画面。梅特兰——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梅特兰的话——在大多数画面中都出现了。但致命一击就在大概第五十六分钟,你调到那里。”

保险起见,拉夫调到五十四分,视频中科本正在回答观众的问题。“我在书中从来不为了亵渎而使用亵渎的语言,”科本说,“但在某些情况下,似乎完全合适。用锤子砸自己拇指的人不会说‘哦,泡菜’。”观众笑了。“我还可以再回答一两个问题。你有什么问题,先生?”

画面从科本切到下一个提问者。是特里·梅特兰,一个大大的特写镜头。就像珍妮特所建议的一样,拉夫本以为他们现在要解决替身的问题,但现在,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梅特兰问:“科本先生,当您坐下来写作时,您始终清楚谁是凶手吗,还是有时候结果甚至令你也感到惊讶?”

画面转回到科本身上,他笑着说:“这个问题问得好。”

还没等他给出一个好答案,拉夫就把视频退回到特里站着提问的画面。拉夫盯着那个画面看了有二十秒,然后把平板电脑递给地方检察官。

“噗……”塞缪尔斯说,“这就是我们的案子咯。”

“DNA的结果还悬着呢。”拉夫说……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听到自己在说。此刻他感觉自己好像灵魂出窍了。他猜,裁判停止双方搏斗前拳击手就是这种感觉。“我还需要跟黛博拉·格兰特谈谈,之后我要去盖城干点儿老侦探的工作。别在这跟我啰嗦了,去挨家挨户敲门吧,找酒店的人还有他们去吃饭的那家印第安篝火的人谈谈。”说完这些,拉夫想起珍妮特,“我还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法医证据。”

“案发那天之后的几天是酒店在一周中生意最好的,你知道在偌大个城市酒店找法医证据的可能性有多小吗?”

“知道。”

“至于那家餐厅,很可能都没开门。”塞缪尔斯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刚刚在人行道上被大孩子推倒而擦伤膝盖的小孩。拉夫马上意识到他不太喜欢这个家伙,他表现得越来越像一个半途而废打退堂鼓的懦夫。

“如果餐厅离酒店很近,有可能会供应早午餐。”

塞缪尔斯摇摇头,眼睛仍然盯着平板电脑上定格的特里·梅特兰的图像。“即便我们得到DNA的结果显示匹配……我现在都开始怀疑了……你干这行这么久了,应该知道陪审团很少根据DNA和指纹定罪。O.J.辛普森的世纪审判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目击证人——”

“戈尔德会统统推翻的。斯坦霍普?老眼昏花的,‘你不是三年前就注销驾照了吗?’朱恩·莫里斯?看见街对面有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可她还是个孩子。斯考克罗夫特当时喝了酒,他朋友也是。克劳德·博尔顿是个瘾君子。你最好的证人就是薇洛·雷恩沃特了,不过哥们,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在这个州,美国人还是不怎么喜欢印第安人。别太相信他们。”

“但我们已经陷得太深,没法走回头路了。”拉夫说。

“这恰好是糟糕的事实。”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拉夫的办公室门开着,警局大办公厅几乎空无一人,在这个西南部小城,星期天早上通常都是这样。拉夫想告诉塞缪尔斯,这个视频使他们的关注点偏离了重心和初心:一个孩子被杀了,他们收集的每一点证据都证明他们抓的那个人就是凶手。而案发时梅特兰似乎正身处七十英里之外这一点必须得到解决和澄清。在此之前,他们俩谁都不能休息。

“如果你愿意,就跟我一起去盖城吧。”

“不可能的,”塞缪尔斯说,“我要带我的前妻和孩子们去奥科马湖,她准备了野餐。我们好不容易重修旧好,我不想把事情搞砸。”

“好吧。”反正这份邀请也不是诚心诚意的,拉夫本来就随口一提。他想自己一个人静静,想努力让自己的脑子想明白,为什么原本看起来非常明了的事情现在却变成一团糟。

拉夫站了起来。比尔·塞缪尔斯把平板电脑放回公文包里,然后也起身和他并肩站着,“拉夫,我想我们会因为这个案子丢掉工作。如果梅特兰被无罪释放,他一定会起诉,你很清楚他会的。”

“去野餐吧,吃点儿三明治。这个案子还没结束呢。”

塞缪尔斯先行离开办公室,他耷拉着肩膀、公文包沮丧地撞着膝盖,这副垂头丧气走路的样子激怒了拉夫。“比尔?”

塞缪尔斯回过头来。

“这城里的一个孩子被强暴了,不管在强暴之前还是之后,他都有可能被咬死了。我还在努力想这个案子。如果咱俩丢了工作或弗林特市政府被起诉,你认为他的父母就会开心了吗?”

塞缪尔斯没有回答,只是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进清晨的阳光中。今天是个适合野餐的好日子,但拉夫觉得地方检察官先生不怎么会享受其中。

12

弗雷德和奥利刚好赶在星期六的午夜变成星期日的凌晨之前抵达慈爱医院急诊室的候诊室,仅仅比载着艾琳·彼得森的救护车晚到不过三分钟。那个时候,大大的候诊室里挤满了伤病之人,有流血受伤的,有醉酒抱怨的,有啼哭的婴儿,也有咳嗽的老人。同大多数急诊室一样,星期六晚上慈爱医院的急诊室忙得不可开交,可是一到星期天早上九点钟,便几乎空无一人。一名男子用临时绷带捂着一只流血的手;一个女人膝上抱着发烧的孩子,在看角落里高高挂起的电视机里播放的芝麻街;一个卷发少女闭着眼仰着头,双手紧紧捂着肚子。

然后就是他们,彼得森家仅剩的两名成员。大约六点钟时,弗雷德闭上眼渐渐睡去,而奥利只是坐在那里,眼睛盯着载着他妈妈消失的那部电梯,相信如果他睡着了妈妈就会死掉。耶稣曾问过奥利:“你就不能陪我一起看守一个小时吗?”这个问题问得好,一个你无法回答的问题。

九点十分,电梯门开了,在他们到达后不久与他们交谈过的医生走了出来。他身穿手术服,头戴汗渍斑斑的手术帽,帽子上装饰的红心鲜艳夺目。医生看起来疲惫不堪,当他看到他们时,把身子转向一边,好像希望自己能够退回到电梯中去。奥利只要看到那个不自觉的退缩动作就知道了结果。他希望父亲可以一直睡过去,不要得知这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但那不可能,毕竟他了解她、深爱她的时间要比奥利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还久。

“嗯,”当奥利摇着他的肩膀时,弗雷德坐了起来,“怎么了?”

然后弗雷德看到了医生,他正摘掉手术帽,露出一头汗津津的浓密棕发。“先生们,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们,彼得森太太去世了。我们已经尽力了,起初我以为我们可以把她救过来,但她的心脏受损太严重了。我再次非常非常抱歉。”

弗雷德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哭了起来。卷发少女睁开眼盯着他看,发烧的幼儿往妈妈的怀里畏缩。

抱歉,奥利心想,这是当今的流行词。上周我们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而现在却只剩下我和父亲。只能用抱歉来表达这一切,好吧,就是这个词,没有别的。

弗雷德捂着脸哭着,奥利伸出手臂把他搂在怀里。

13

玛茜和两个女儿午餐只吃了几口,午餐后,玛茜走进卧室去翻特里的衣柜。虽然特里是家里的另一半,但他的衣服只占了四分之一衣柜。他是一名英语老师、一名棒球和足球教练,需要资金时他还是一名募捐者——不过好像总是这样,他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把所有这些角色都扮演得很好,但只有教师这份工作有收入,所以他也没有太多讲究的衣服。那套蓝色西装是他最好的衣服,它可以衬托出他眼睛的颜色,但已经有磨损的痕迹了,任何一个有时尚男装眼光的人都不会把它误认为是布莱奥尼(意大利高级男装品牌)。这套西装的牌子是男人的衣橱,已经有四个年头了。玛茜叹了口气,把它取下来,配了一件白衬衫和一条深蓝色领带。她正把它们装进西装袋时,门铃响了。

是霍伊,他身上这身衣服比玛茜刚刚收起的衣服精致多了。霍伊简单抱了一下小姑娘们,然后吻了一下玛茜的脸颊。

“你要把我爸爸带回家吗?”格蕾丝问。

“今天不能,但很快就会了。”他接过西服袋说,“再带一双鞋吧,玛茜?”

“哦,上帝啊,”玛茜说,“我真是个白痴。”

那双黑皮鞋可以,但需要打一下鞋油,可是现在没时间了。玛茜直接把鞋子装进一个袋子,然后回到客厅。“我准备好了。”

“好的。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不要在意外面那些土狼。姑娘们,把门锁好,妈妈回来之前不要开门,不要接陌生电话。明白了吗?”

萨拉说:“我们会好好的。”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好,格蕾丝也是。玛茜不知道十一二岁的孩子是否有可能一夜之间暴瘦。当然不会。

霍伊说:“我们走吧。”他兴高采烈、满脸喜悦。

霍伊提着西装,玛茜提着皮鞋,两人一起离开家。记者们再次涌到草坪边。梅特兰太太,你同你的丈夫谈过了吗?警察是怎么跟你说的?戈尔德先生,特里·梅特兰对这起指控作出回应了吗?你打算申请保释吗?

霍伊板着脸回答:“我们现在无话可说。”他护送玛茜穿过媒体刺眼的闪光灯上了他的凯迪拉克。玛茜心想,在这晴朗的七月,完全没有必要开闪光灯啊。

霍伊在车道尽头摇下车窗,探出身子对其中的一名执勤警察说:“梅特兰家的姑娘们在里面呢,你们两个有责任看好她们不被骚扰,对吧?”

两个警察都没有回答,他们只是用漠不关心或充满敌意的表情看着霍伊。玛茜说不准是哪种表情,但她更觉得是后者。

上帝保佑81频道,那段视频给玛茜带来的喜悦与宽慰至今仍未消退,但她家门前依然有媒体车和挥舞着麦克风的记者。特里仍被关在监狱里——用霍伊的话说是“在县里”——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啊,像是出自一首孤单寂寥的乡村与西部音乐的歌词。陌生人搜查过他们家房子,并且随便拿走了所有他们想拿的东西。然而,警察的冷脸无情和无动于衷才是最糟糕的,远比媒体的灯光和大声的提问更令人不安。她的家庭被一台冰冷的机器吞噬了。霍伊说他们会毫发无损地摆脱这一切,可好事还没有发生。

不,还没有。

14

一名睡眼惺忪的女警迅速对玛茜进行了搜身,她让玛茜把钱包放到塑料筐中,然后通过金属探测门。她还把他们的驾照装进一个袋子里,和许多其他人的东西一起挂到一块公告牌上。“还有西装和鞋子,太太。”

玛茜交给她。

“明早我来接他时,想看到他精神抖擞地穿着那套西装。”霍伊说着穿过安检门,这时警报响了。

“我们肯定会告诉他的。”站在安检门另一侧的警官说,“把你兜里的东西统统拿出来,再过一遍。”

原来是他的钥匙扣的问题。霍伊把它递给女警,又过了一遍安检门。“我来过这儿不下五千次了,总是忘记把钥匙拿出来,”他对玛茜说,“这肯定是有点儿弗洛伊德式的问题。”

玛茜紧张地笑了笑,没作声。她感觉喉咙很干,她想自己开口肯定是沙哑的声音。

另一名警官带着他们穿过一道门,然后又穿过一道门。玛茜听到孩子的笑声和大人嘁嘁喳喳的讲话声。他们穿过一个探视区,那里铺着棕色的地毯,孩子们正在玩耍,身穿棕色连体裤的囚犯正在和他们的妻子、爱人、母亲交谈。有一个大块头男人,一侧脸上长着一块紫色胎记,另一侧脸上有一块正在愈合的伤口,他正在帮年幼的女儿重新布置玩具屋里的家具。

这简直是做梦!玛茜心想,太生动了。梦醒时,我会发现特里在我身边,我要告诉他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因谋杀罪而被逮捕了。听到这话我们肯定都会哈哈大笑。

一名囚犯指着她,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他旁边的女人瞪大眼睛盯着玛茜看,然后跟另一个女人耳语。引路的警官手里拿着探视区另一边门的门卡,不过那张门卡好像出了问题,此刻玛茜难免会想他是在故意浪费时间。在门锁咔嗒一声响起、警官领着他们从那道门走出去之前,好像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连孩子都是。

门的另一边是一条走廊,走廊两侧排列着一些小房间,各房间之间用看似毛玻璃的东西隔开。特里正坐在其中一间,身上套着一件大得不像话的棕色连体裤。玛茜一看到他就哭了起来,她走进那个小隔间,隔着玻璃看着自己的丈夫。不,那根本不是玻璃,而是一块厚厚的透明塑胶。玛茜举起一只手,五指分开,特里也举起一只手,隔着有机玻璃与她的手相对。那上面有一个小圆孔,就像老式电话听筒上的小孔一样,可以用来通话。“别哭了,亲爱的。你要是再哭,我就要哭了。坐下吧。”

玛茜坐到长凳上,霍伊也挤坐在她身边。

“姑娘们还好吗?”

“很好。她们一直担心你,但今天好多了。我们有些非常好的消息。亲爱的,你知道吗?科本先生的演讲被公共频道拍摄了。”

有那么一会儿,特里就那样目瞪口呆地坐着,然后他开始大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想介绍他的那个女人之前好像说过,但她太啰嗦了,我几乎都没听。”

“没错,纯属胡扯。”霍伊笑着说。

特里向前探身,前额都要顶上透明塑胶了。他眼睛明亮、目光专注,“玛茜……霍伊……我在提问环节问过科本一个问题,我知道拍摄的镜头比较远,但或许录上了声音。这样的话,或许他们可以做语音识别或什么的进行比对!”

玛茜和霍伊对视了一下,然后开始大笑。这种声音在高级安全探视区是不常见的,走廊尽头的警卫皱着眉抬头看了看。

“什么?我说了什么?”

“特里,你提问的时候上镜了,”玛茜说,“你明白吗?镜头把你拍下来了。”

特里一时间似乎没有理解她在说什么,然后他把拳头举到太阳穴旁挥舞着。这是玛茜常见的胜利手势,以前每当特里的球队得分或成功地做了一个漂亮的防守时,他都会做这个手势。玛茜不假思索地举起手来模仿他。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太棒了,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是真的,”霍伊咧着嘴笑,“事实上,你在视频中被录到六次,是在他们把镜头切到观众大笑或鼓掌时。你的提问只不过是锦上添花。”

“所以可以结案了,对吗?明天我就可以无罪释放了?”

“不要笑得太早。”霍伊的笑渐渐变成了相当严肃的冷笑,“明天只是传讯,他们手里有一大堆法医证据,而且他们引以为豪——”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玛茜突然蹦出这句话,“他们怎么能这样呢?当时特里明明就在那里。录像可以作证!”

霍伊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停止。“我们过后再谈要担忧的矛盾,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们比他们有胜算,可以轻易胜过他们。但某些机器已经启动了。”

“机器,”玛茜说,“是的,我们知道那台机器,对吧,特里?”

特里点点头。“我好像掉进了卡夫卡的小说,或是穿梭到了一九八四年,而且还把你和女儿一起拉下水了。”

“哇,哇,”霍伊说,“你没有把任何人拉下水,是他们干的。这件事会解决的,伙计们,霍伊叔叔向你们保证,而且霍伊叔叔永远说到做到。特里,你明天上午九点钟要在霍顿法官面前接受传讯。明天穿上你妻子带来的漂亮西装,你会精神抖擞、完好无损地出席,衣服在监狱储物柜里挂着。我打算见一下比尔·塞缪尔斯,跟他讨论一下保释的事情——如果他参加会议,就今晚见,如果他不参加,就明早见。他不会愿意的,他会坚持家中监禁,但我们会设法搞定,因为到那时,就会有媒体发现81频道的视频录像,而控方在案件上的问题就将公众皆知。我想你得抵押房屋来筹保释金了,不过那应该不会有太大风险,除非你打算割断脚踝上的监视器,逃到山里去。”

特里严肃地说:“我哪里都不会去。”他的脸涨红了,“内战时期的某位将军是怎么说的?‘我打算在这条战线上奋斗到底,哪怕要花上整个夏天的时间。’”

“好的,那么下一战是什么呢?”玛茜问。

“我要告诉地方检察官,向大陪审团提交起诉书不是个好主意。而且这个观点将会占上风,然后你就自由了。”

可是会吗?玛茜在心里画着问号,我们会吗?他们声称拥有他的指纹,还有看到他掳走那个小男孩和看到他满身是血从菲吉斯公园走出来的目击证人呀!只要还未抓住真正的凶手,我们能真正自由吗?

“玛茜,”特里对她笑着,“放轻松。你知道我是怎么教那些男孩的——一次打一个垒。”

“我想问你点儿事,”霍伊说,“只是瞎猜而已。”

“随便问。”

“他们声称掌握了各种法医证据,虽然DNA报告还没出来——”

“结果不会匹配的,”特里说,“那不可能。”

“我想说的是指纹。”霍伊说。

“或许有人陷害他,”玛茜脱口而出,“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像偏执狂,但……”她耸耸肩。

“但什么?”霍伊问,“问题就在这。你们两个能想到谁会这样费尽心机地做这件事呢?”

梅特兰夫妻俩隔着有机玻璃思考着,然后都摇了摇头。

“我也是。”霍伊说,“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会模仿劳勃·勒德伦的小说内容。而且,他们有足够有力的证据让他们迅速实施逮捕,不过我敢肯定他们现在后悔了。我担心的是,即便我能把你从那台机器的手里救出来,他造成的阴影可能会留下来。”

“昨晚几乎一整晚我都在想这个事。”特里说。

“我到现在都还在想。”玛茜说。

霍伊向前探身,双手紧握。“如果我们能找到实物证据与他们的匹配,将会有所帮助。81频道的录像很好,再加上你的同事,这可能就是所有我们需要的。但我比较贪心,我还想要更多。”

“盖城那家最大的酒店里的物证?而且在四天之后?”玛茜问,她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话恰好与比尔·塞缪尔斯的话一样,“这似乎不太可能啊。”

特里皱起眉头望着空中:“并非完全不可能。”

“特里?”霍伊问,“你想什么呢?”

他环视他俩,笑着说:“可能会有什么,可能真的会有。”

15

印第安篝火确实在营业,供应早午餐,所以拉夫先去了那里。有两名谋杀案发当晚上班的员工仍在值班:一个女招待和一个男服务员。男服务员梳着平头,看上去差不多刚够买啤酒的合法年龄。女招待是帮不上忙了,她只甩出一句“那天晚上店里爆满”,而男服务员隐约记得接待过一群英语老师。拉夫带了一张从去年的弗林特市高中年鉴上找的特里的照片,当他把这张照片拿给那个服务员看时,他只是模棱两可地说是的,他有点儿记得有个长得像的人,但他不能确定那就是照片上的人。他说他甚至都不确定那个人是和那群英语老师一起的。“嘿,伙计,我可能只是在吧台给他上了一份辣翅拼盘。”

就这样。

拉夫在喜来登酒店的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能够确认星期二晚上梅特兰和奎德入住的房间是644号,酒店经理也给他看了账单,但账单上是奎德的签名,是他刷万事达卡买的单。经理还告诉拉夫,梅特兰和奎德退房后644号房始终满房,每天上午都打扫。

“我们还提供加洁服务,”经理说,这话简直是雪上加霜,“意思就是大多数情况下房间每天都要打扫两次。”

是的,酒店欢迎安德森侦探来查看监控录像,而且拉夫对酒店怎么可以允许亚力克·佩利先这样做没有任何抱怨。(拉夫不是盖城的警察,这意味着外交手段要比有胆量更重要。)监控录像是彩色高清的——盖城喜来登酒店可不用老佐尼家的超市那种劣质摄像头。拉夫在监控录像中看到一个长得像特里的人在大厅、礼品店出现过,星期三上午在酒店的健身房锻炼,还有在酒店的舞厅外排队等候签名。出现在大厅和礼品店中的那个人不能确定,但使用健身房前做登记的那个人和排队等签名的那个人就是他儿子的教练,这应该没什么可怀疑的——至少在他心里是。那个人教过德里克短打,因此使他的绰号从“速易洁”变成了“中球”。

在拉夫心里,他能听到妻子在告诉他现在缺的就是来自盖城的法医证据,这是破案的金奖券。她说过“如果特里当时在‘这儿’,”——指在弗林特市杀人,“那么那个替身肯定在‘那儿’,这是唯一讲得通的。”

“这些都讲不通啊。”拉夫看着监视器咕哝着。定格的画面上,一个绝对像特里·梅特兰的人和他的部门领导朗德希尔一起站在签名的队伍里,正在笑着什么。

“您说什么?”给他播放监控录像的酒店工作人员问。

“没什么。”

“您还需要我给您看什么吗?”

“没有了,谢谢。”这本来就是白费力气的事,反正81频道的演讲录像已经几乎可以让酒店的监控录像变得没有实际意义,因为问答环节的那个人就是特里。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不过在拉夫内心的某个角落里,他仍然怀疑。特里站起来提问时的样子,好像他事先知道摄像机会拍到他似的……这简直太他妈的完美了。有没有可能整件事都是一个圈套?一个惊人但最终还是可以解释的戏法?拉夫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明白大卫·科波菲尔(美国超级大魔术师)到底是怎样穿越中国长城的,可他还是在电视上看到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特里·梅特兰不只是一个杀人犯,他还是一个正在嘲笑他们的杀人犯。

“警探,提醒你一下,”酒店的工作人员说,“我收到一张哈利·布莱特的便条,他是这儿的老板,他说您刚才看到的东西都要留给一位叫霍伊·戈尔德的律师。”

“我不在乎你怎么处理它,”拉夫说,“就算把它寄给阿拉斯加州那个婊子萨拉·佩林也与我无关。我要回家了。”没错,好主意,回家,和珍妮特一起坐在后院分享六瓶啤酒——他四瓶,她两瓶,尽量别被这该死的悖论折腾疯了。

酒店的工作人员送拉夫走到保安室门口。“新闻上说你们抓住了杀那个孩子的人。”

“新闻总是说很多。谢谢你的宝贵时间,先生。”

“始终乐意协助警方工作。”

拉夫心想,你要是不乐意就好了。

拉夫在大厅的另一边停下来,伸手去推旋转门,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既然他已经在这儿了,还有一个地方应该去看看。特里说,科本的演讲一结束,黛比·格兰特就跑去女厕排队了,她去了很久。特里说过,“我和埃弗还有比利走到报摊那边溜达,黛比回到那跟我们碰头。”

所谓的报摊原来有点儿类似一家礼品代卖店。柜台后面站着一位浓妆艳抹、头发花白的女人,正在摆放一些廉价首饰。拉夫向她出示了证件,然后问她上个星期二下午她是否在店里工作。

“亲爱的,”她说,“我每天都在这工作,除非我生病了。卖书刊杂志我是赚不到钱的,但卖这些珠宝和纪念咖啡杯是有提成的。”

“你还记得这个人吗?上星期二他和一群英语老师一起在这儿,来听讲座。”拉夫给她看了特里的照片。

“当然,我记得他,他问起一本弗林特县的书。天知道有多久没人问过那本书了。我没有把它收起来,从二〇一〇年我开始经营这家店起,那个鬼东西就在这儿了。我想我应该把它取下来,可是换成什么呢?你要是开一家这样的店就会发现,高于或低于视线高度的东西都是不会动的。至少最下面应该摆便宜的东西,架子顶层摆贵重的插图书和用铜版纸印刷的书。”

“你刚刚讲的是什么书?列——”拉夫看了一眼她戴的名牌,“列维勒女士。”

“那本,”她指着一本书说,“《弗林特县、多利县和坎宁镇历史图册》,书名真拗口哈?”

拉夫转过身,看到两架读物和一架纪念杯碟。一个书架上放着杂志,另一个混放着平装书和现在的精装本小说,后者的书架顶层有六本大书,珍妮管它们叫画册,这些书是塑封的,以防读者把书页弄脏或折角。拉夫走过去抬头看着那几本大书。特里要比拉夫高三英寸,他不需要抬头或垫脚就可以轻松把书取下。

拉夫伸出手准备去够她刚刚说的那本书,但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拉夫转身走回列维勒女士面前说:“跟我讲讲你还记得什么。”

“什么?关于那个家伙?没什么可讲的了。那天讲座结束后礼品店就忙得不可开交,我记得很清楚,可我这里就只有几个顾客。你知道为什么,对吧?”

拉夫摇摇头,尽量保持耐心。这里有料,好吧,他以为——其实是希望——自己知道这个料是什么。

“当然,他们不想失去排队的位置,而且他们人人手里都有科本先生的新书在排队时读。但这三位先生确实进来了,其中一位——胖胖的那个——买了丽莎·加德纳(美国惊悚小说家)的精装本新书,而另两位只是浏览了一下。然后一位女士探头进来,说她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们就离开了。我猜是去要签名了。”

“但是其中一位——个子高高的那个——对那本弗林特县的书表现了兴趣。”

“是的,但我想是书名中的坎宁镇吸引了他的眼球。他说过他家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吗?”

“我不知道,”拉夫说,“得你告诉我。”

“我相当确定他说了。他把那本书取下来,但他看到价签上写着七十九点九九美元后就把它放回架子上了。”

哈,料来了。“从那以后有人看过那本书吗?把它拿下来用手拿着看?”

“那本?开什么玩笑。”

拉夫走到架子前,踮起脚取下那本塑封书。他用两只手掌抵着书的两端。书的正面是一张深褐色的照片,照片中是很久以前的一场送葬仪式,六个牛仔头戴破旧的帽子,带着装在皮套里的手枪,抬着一个木板棺材走进尘土飞扬的墓地。一名牧师(也带着一把装在皮套里的手枪)双手托着《圣经》,站在挖好的墓穴前等待他们。

列维勒女士脸上笑开了花。“你真的想买下它吗?”

“是的。”

“好的,递给我,让我扫描一下。”

“不可以。”拉夫举起书,把贴在塑封包装膜上面的条码对着她。她哔的一声扫了一下。

“加上税总共八十四点一四美元,我只收你八十四美元吧。”

拉夫小心翼翼地把书竖起来,腾出手来递信用卡,之后他把收据塞进前胸口袋,然后再次用两只手掌把书夹起来走了出去,好像捧着圣杯一样。

“他拿过它,”拉夫说,与其说是为了肯定珍妮的话,不如说是为了确认自己荒谬的运气,“你确定我给你看的照片上的那个人拿过这本书?”

“他把它拿下来,然后说封面的照片是在坎宁镇拍的,然后他看了看价格又把它放了回去。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这是证据还是什么?”

“不知道,”拉夫低头看着封面上古老的送葬者说,“但我会查出来的。”

16

弗兰克·彼得森的尸体在星期四下午被送到了唐奈利兄弟殡仪馆。艾琳·彼得森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包括讣告、鲜花、星期五上午的追悼会、葬礼、入葬仪式,以及星期六晚上亲朋好友的聚会。必须由她来安排啊,弗雷德向来不善于安排任何社交活动。

“但这次必须由我来做了,”弗雷德和奥利从医院回到家时告诉自己,“必须是我,因为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了。唐奈利家的那个人会帮他的,他们是这方面的专家。”只是,他该如何支付这第二场葬礼的费用呢?保险会赔偿吗?他不知道。所有这些事也都是一直由艾琳处理的。他们夫妻俩有一个约定:他负责赚钱,她负责买单。弗雷德必须去翻一翻艾琳的书桌找保险文件,一想到这他就感觉累了。

彼得森父子坐在客厅里,奥利打开电视机,娱乐体育节目电视网正在播放足球赛,虽然俩人都不喜欢这项比赛,但他们还是看了一会儿。他们父子俩是职业橄榄球运动员。最后,弗雷德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大厅,拿回艾琳那本红色的旧通讯录。弗雷德翻到D组,是的,有唐奈利兄弟,但是艾琳一贯工整的字迹在这里却是颤颤巍巍的。怎么可能会不这样呢?在弗兰克死前她本不会去记下殡仪馆的电话,她会吗?彼得森一家本该有好几年都不需要考虑葬礼,很多很多年。

通讯录的红色皮革已经褪色磨损了,弗雷德看着它想起自己曾无数次看到艾琳捧着它匆匆记下回信地址。过去是从信封上记下,最近大多是从互联网上了。弗雷德开始哭起来。

“我做不到,”他说,“我就是做不到。弗兰克刚死了没多久。”

电视上,主持人尖叫着“进球!”,身穿红色球服的运动员开始兴奋地从彼此身上跳过去。奥利关掉电视机,伸出手来。

“我来。”

弗雷德看着他,双眼通红,泪如泉涌。

奥利点点头。“没关系的,爸爸。真的,我会搞定的,所有事。你上楼躺一会儿吧。”

虽然弗雷德知道把这个重担留给他年仅十七岁的儿子可能是错误的,但他还是那样做了。他向自己保证,会及时承担起自己那份重担,但现在他需要打个盹儿。他真的很累很累。

17

星期天,亚力克·佩利直到下午三点半才摆脱家庭的束缚。他抵达盖城喜来登酒店时已经五点多了,但傍晚时分的太阳仍然挂在空中炙烤这座城市。亚力克把车停到酒店的回车道上,然后塞给代客泊车的服务生十美元,叫他把车开得近一些。在那个报摊,洛雷特·列维勒又在摆放她那点儿首饰。亚力克进去了一下很快就出来了,他走出酒店,靠着他那辆探路者给霍伊·戈尔德打电话。

“我抢在安德森前面拿到了监控录像——还有电视台的录像,但是他抢在我前面拿到了那本书,而且把它买走了。我猜你得重新洗牌了。”

“他妈的,”霍伊骂道,“他怎么会知道?”

“我想他之前并不知道,我觉得应该是运气加上老侦探查案的手法吧。报摊的那个女人说,科本演讲那天有个人把它拿下来,看到价格——将近八十美元——之后又把它放了回去。她好像不知道那个人是梅特兰,所以我猜她平时不看新闻。她告诉了安德森,安德森把书买了下来。她说他是拿着书的两头走出去的,用两个手掌。”

“他这是希望找出与特里的指纹不匹配的指纹,”霍伊说,“以此来说明当时拿那本书的人不是特里。没有用。上帝知道有多少人拿过那本书。”

“报摊的女人可不同意你这种说法。她说那本书就一直在那放着,月复一月。”

“没什么区别。”霍伊听起来并不担心,这让亚力克为他俩感到担忧。那本书不太重要,但它确实有影响,在一件案子中,很小的瑕疵会逐渐形成引人注意的大错。亚力克在心里提醒自己,“它只是可能,再说霍伊可以轻松把它绕过去,陪审团并不太在意‘没有’什么。”

“老板,我只想让你知道,你花钱就是让我做这个的。”

“好的,现在我知道了。你明天会去传讯吧?”

“不会错过的。”亚力克说,“你跟塞缪尔斯谈过保释的事了吗?”

“谈了,谈话很简短,他说他会竭尽全力与之斗争到底。他只说了这几个字。”

“天哪,这家伙有关机按钮吗?”

“问得好。”

“不过,你能搞定吗?”

“我有个好机会,如果我能提供证据,就肯定能。”

“如果你能,告诉梅特兰不要出门在家附近溜达。很多人家里都备有防身武器,而现在他是弗林特市最不受欢迎的人。”

“他会被限制在家里的,警察会对他家房子进行全天候监视。”霍伊叹了口气,“那本书真可惜。”

亚力克挂断电话,跳上车。他想在《权利的游戏》开播前有足够的时间回家做爆米花。

18

傍晚,拉夫·安德森和州警尤尼尔·萨布罗侦探在弗林特县地方检察官比尔·塞缪尔斯家的客厅会面。比尔家位于市区北部,这里几乎是最奢侈的豪宅社区,尽管还没有达到麦氏豪宅那种地位。屋外,黄昏正在迎接夜幕的降临,塞缪尔斯的两个女儿正在后院的洒水器间追逐嬉戏。塞缪尔斯的前妻今天留了下来为他们准备晚餐。整个用餐过程中,塞缪尔斯与前妻的关系维持得很好,他经常拍拍前妻的手,甚至还握了一会儿,而她似乎也并不反对。拉夫心想,对于离异分居的夫妻来说这算相当亲密了,这对他俩来说是好事。但是现在晚餐结束了,前妻正在收拾姑娘们的东西,拉夫心想地方检察官塞缪尔斯的好心情很快也会结束了。

客厅的咖啡桌上摆着那本《弗林特县、多利县和坎宁镇历史图册》,拉夫出门前从家中厨房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透明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套在书上,现在封面上的送葬队伍看起来很模糊,因为书的塑封包装膜上撒了一层指纹显粉。书的封面上靠近书脊的位置只有一个指纹——是拇指——凸显出来,就像一枚新硬币上的日期一样清晰可见。

“背面有四个更清晰的,”拉夫说,“这是拿起一本很重的书的方式——拇指在前,其余四指在后,微微张开以作支撑。我本来可以直接在盖城把指纹弄出来,但在那没有特里的指纹做对比,所以我到局里取了需要的材料和工具,然后回家弄的。”

塞缪尔斯扬起眉:“你从证物里拿走了他的指纹卡?”

“没有,是复印的。”

“别卖关子了。”萨布罗说。

“不会的,”拉夫说,“它们匹配。这本书上的指纹是特里·梅特兰的。”

刚刚吃饭时坐在前妻身边的“阳光灿烂先生”不见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乌云密布先生”。“没有经过计算机对比你不能确定。”

“比尔,这世上还没有那东西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干这个活儿了。”拉夫说完在心里嘀咕着“那时候你小子还在中学自习室想着法子偷看女生的裙底呢!”,之后他接着说,“就是梅特兰的指纹,计算机对比之后也会证实的。看看这些。”

拉夫从他的运动服内怀兜里掏出一小捆卡片,然后把它们放在咖啡桌上摆成两排。“这些是昨晚从特里的档案里复印的他的指纹。这些是塑封包装膜上面特里的指纹。现在你告诉我。”

塞缪尔斯和萨布罗把身子凑过去,从那两排卡片从左看到右。萨布罗率先坐回去,说:“我信。”

塞缪尔斯说:“没有计算机对比我是不会信的。”这句话听起来很生硬,因为他的下巴突出来。换作其他情况下,他那样子可能让人觉得很滑稽,不过现在拉夫却感受不到一丝幽默。

拉夫没有立即回答。他现在对比尔·塞缪尔斯很好奇,而且希望(发自内心地希望)他早先对这个人的判断是错的。今早他觉得塞缪尔斯是那种一面对英勇的反击就可能会夹着尾巴逃走的懦夫。显然,塞缪尔斯的前妻现在对他仍有感情,他的女儿们也深爱他,但这些证据只能说明一个男人性格的一方面。一个人在家时不一定和在工作中表现得一模一样,尤其是当这个在讨论中的家伙正充满雄心壮志时,突然遇到一个很可能将他那些正在萌芽中的大计划掐死的障碍。这些对拉夫而言都很重要,非常重要,因为他和塞缪尔斯在这件案子上是休戚相关的,无论输赢。

塞缪尔斯说:“这不可能。”他举起一只手想去梳那绺翘起的头发,但是今晚那绺头发不在,所以他今晚只是空做动作。“他不可能同时身现两地。”

“然而现在看来确实是,”萨布罗说,“直到今天,一直都没有盖城的法医证据,现在有了。”

塞缪尔斯顿时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或许他是在之前去拿的那本书,准备他的不在场证明,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一部分。”显然他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推测——杀死弗兰克·彼得森的凶手当时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欲望,杀人是一时冲动的行为。

“这个想法不容小觑,”拉夫说,“但我看过很多指纹,它们都相当新。指纹的摩擦峭细节非常清晰,如果是几周或几个月前留下的不会这样。”

萨布罗用小得让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这手气,就好像你想摸副好牌却摸到个人头牌。”

“什么?”塞缪尔斯扭过头问。

“扑克牌二十一点。”拉夫说,“他是说,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它,只是原地踏步,情况就会更好。”

他们考虑着这话。然后塞缪尔斯听起来好像只是在消磨时间一样愉快地说:“有一个假设,如果你把指纹粉撒到塑封包装膜上,然后什么都没发现呢?或者只是发现了几个无法辨认的指纹呢?”

“那样我们好不到哪里去,”萨布罗,“但也不至于更糟。”

塞缪尔斯点点头。“那样的话——假如说——拉夫只是随手买了一本相当贵的书,他本以为那是本好书,但结果不好看,可是他不想把它丢掉,于是就把它摆到自己的书架上。当然,是在撕下塑封包装膜扔掉之后。”

萨布罗看看塞缪尔斯,然后又看看拉夫,面无表情。

“那这些指纹卡呢?”拉夫问,“它们怎么办?”

“什么卡?”塞缪尔斯问,“我没有看到任何卡片,你看到了吗,尤尼尔?”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看到。”萨布罗说。

“你是说销毁证据。”拉夫说。

“根本不是。这只是假设。”塞缪尔斯又举起手去梳那绺不存在的头发,“但有一点需要考虑,拉夫。你先去了局里,但你在家里做的指纹对比。你妻子当时在吗?”

“珍妮当时在她的读书俱乐部。”

“嗯哼,看。这本书装在一个购物袋里,而不是警方正式的袋子。没有进入证物程序。”

拉夫说:“还没有。”此时他没有在想比尔·塞缪尔斯性格上的另一面,而是不禁在想他自己的另一面。

“我只是说,你自己脑子里可能也想过同样的假设。”

有吗?拉夫无法诚实地说。如果他真的想过,为什么呢?既然现在这个东西不仅无法被忽视,而且有翻盘的危险,所以是为了挽救他职业生涯上的一个丑陋的污点?

“不,”拉夫说,“它将被登入证据库,而且会成为发现的一部分。因为那个孩子死了,比尔,相比之下,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都微不足道。”

“我同意。”萨布罗说。

“你当然同意,”塞缪尔斯说,他听起来很疲惫,“不管怎么样尤尼尔·萨布罗中尉都会从中幸存下来。”

“说到幸存,”拉夫说,“特里·梅特兰呢?如果我们真的抓错人了呢?”

“我们没有,”塞缪尔斯说,“证据表明我们没有。”

三个人的小型会议就此告终。拉夫回到警察局,把《弗林特县、多利县和坎宁镇历史图册》登入电脑,并把它存放到积累的文件中。拉夫很高兴摆脱了它。

拉夫绕着大楼去取他的私家车时,手机响了,来电屏幕上亮起他妻子的照片,当他接起电话时,被珍妮特的声音吓坏了。“亲爱的,你哭了吗?”

“德里克打电话来了,从夏令营打来的。”

拉夫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没事吧?”

“他很好,身体好着呢。但是一些朋友给他发了关于特里的邮件,他很不高兴。他说一定是搞错了,T教练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哦,就这事吗?”拉夫继续向前走,用另一只手摸着找钥匙。

“不,还没完。”珍妮特厉声说,“你在哪里呢?”

“局里,马上回家。”

“你能先去一趟县里吗?找他谈谈?”

“找特里?如果他同意的话,我想我可以,可是为什么呢?”

“现在把所有的证据都抛到脑后,回答我一个问题,说真心话。你能做到吗?”

“好吧……”拉夫听到远处州际公路上的牵引式挂车发出嗡嗡的轰鸣声,近处,在这栋他工作了好多年的红砖房周围的草丛中,蟋蟀正在宁静的仲夏夜唱着歌。他知道珍妮特要问什么。

“你认为是特里·梅特兰杀了那个小男孩吗?”

拉夫想起那个坐着薇洛·雷恩沃特的出租车去杜布罗火车站的男人,他怎么会叫她女士,而不是直呼她的名字?他本应该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拉夫想起那个把白色面包车停在脱衣酒吧后面的男人,他问离那儿最近的急救箱在哪里,可是特里·梅特兰在弗林特市住了一辈子了;拉夫想起那些发誓说特里始终和他们在一起,不论是掳走时还是谋杀时;然后拉夫又想起特里在哈兰·科本的演讲上不只是提个问题,而是站起来提问,好像是要确保他会被人看见、被摄像机拍下来似的。甚至连那本书上的指纹都……这一切多完美啊!

“拉夫?你在听吗?”

“我不知道,”拉夫说,“也许如果我像霍伊那样和他一起当教练就会……可是我只看过他训练德里克。所以我给你的答案——真的,说真心话——就是我不知道。”

“那就去那吧,”珍妮特说,“看着他的眼睛,亲口问他。”

“塞缪尔斯要是发现了会把我撕成碎片。”拉夫说。

“我不在乎比尔·塞缪尔斯,但我在乎我们的儿子,我知道你也是。为了他去吧,拉夫,为了德里克。”

19

事实证明,艾琳·彼得森确实有丧葬保险,所以这件事搞定了。奥利在她的小书桌的最底层抽屉找到了相关文件,那些文件装在一个文件夹里,夹在抵押贷款协议(说是抵押贷款,现在几乎已经还清了)和设备保修证之间。奥利给殡仪馆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带着职业送葬者的柔和嗓音的男人,也许是唐奈利家的兄弟。电话那边的人向奥利道谢,并告诉他“你母亲已经到了”,好像她是自己去的一样,也许是叫了一辆优步去的。职业送葬者问奥利是否需要登报的讣告表格。奥利说不,他正看着桌子上的两张空白表格。母亲一定是复印了她为弗兰克准备的表格,即便极度伤心也十分仔细地复印,唯恐弄错。所以,这件事也搞定了。他想明天来店里安排葬礼和下葬的事情吗?奥利说不。他认为这应该由他父亲来安排。

支付母亲临终仪式的费用的问题得到解决之后,奥利就把头埋在她的书桌上哭了起来,他默默地哭,生怕吵醒父亲。等眼泪干了,他就填写了其中一张讣告表,然后把所有文件都打印出来,因为他的字太糟了。完成这些杂事之后,他走到厨房,打量着那里的一片狼藉:意大利面掉在油地毡上,挂钟下面躺着烤鸡的残骸,柜台上摆满了特百惠保鲜盒和盖起来的菜。这让他想起妈妈在大型家庭聚餐后常说的话——这群猪。奥利从水池下面拿出一个结实的袋子,把所有东西都倒进去,从那只看起来尤其可怕的鸡开始。然后清洗了地面。当一切都变得洁然一新(这也是他妈妈常说的一个词)的时候,奥利发现自己饿了,这似乎不对,可仍是个事实。此时他意识到,人基本上是动物,即便妈妈和弟弟去世了,你也得吃饭拉屎,这是生理需求。奥利打开冰箱,发现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堆得满满当当,有炖菜、特百惠保鲜盒、冷盘。他挑选了一个表面覆盖着一层冻土豆泥的肉馅薯饼,放进烤箱,调到350华氏度。正当他靠在柜台上、像等待一位幻想中的来客一样等待着薯饼变热时,父亲走了进来。弗雷德的头发乱得像鸟窝一样,要是艾琳·彼得森还在,她肯定会说,你整个人都邋遢透了。弗雷德该刮胡子了,他的双眼红肿而茫然。

“我吃了一片你妈妈的药,睡得太久了。”弗雷德说。

“别担心,爸爸。”

“你打扫厨房啦。我应该帮你的。”

“没关系。”

“你妈妈……葬礼……”弗雷德似乎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说下去,奥利注意到他裤子前裆的拉链没有拉,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一副可怜相。然而奥利不想再哭了,他似乎要大喊出来了,至少目前是。但还有件事是好的。奥利心想,一定要感到庆幸。

“我们现在很好,”奥利告诉父亲,“她有丧葬保险,你们俩都有,而且她……现在在那儿了,在那个地方,你知道的,殡仪馆。”奥利害怕说出“葬礼”这个词,因为那可能会使父亲哭起来。这个词可能会使奥利自己再次哭起来。

“哦,好的。”弗雷德坐下来,用手掌跟抵着前额,“那应该由我来做的,那是我的义务,我的责任。我从来没想睡这么久。”

“你可以明天去那里,挑选棺材,以及所有东西。”

“哪里?”

“唐奈利兄弟家,和弗兰克一样。”

“她死了,”弗雷德惊叹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想这件事。”

虽然奥利已经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到别的了,他还是对父亲说:“是啊。”她怎么会一直试图道歉呢,直到最后。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一样,然而统统不是。“殡仪馆的人说有些事必须由你来做决定,你能做到吗?”

“当然,我明天就会好起来。什么东西,闻起来好香啊。”

“肉酱薯饼。”

“是你妈妈做的,还是别人送的?”

“不知道。”

“嗯,闻起来不错。”

他们坐在厨房的餐桌上吃饭,餐后奥利把盘子放到水池里,因为洗碗机已经满了。然后他们走进客厅,电视上娱乐体育节目正在播棒球赛,费城费城人队对纽约大都会棒球队。父子俩默默地看着,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探索着出现在生活中的那个深渊的边缘,以免掉进去。过了一会儿,奥利走到后门的台阶上,坐下来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有好多星星啊,他还看见了一颗流星、一颗地球卫星和几架飞机。他想着母亲怎么会死了呢,她再也看不到这些东西了。生活竟然会是这个样子,这一切简直荒谬透了。当奥利走回客厅时,棒球赛马上进入第九局,现在双方打成平手。父亲已经在他的椅子上睡着了,奥利亲吻了他的额头,弗雷德一动没动。

20

拉夫在去县监狱的路上收到一条短信,是州警察局计算机取证中心的金德曼发来的。拉夫立刻停车给他回电话。金德曼在第一声铃响时就接起电话。

拉夫问:“你们这些家伙星期日晚上也不休息吗?”

“怎么说呢,我们这群人是极客。”拉夫听到电话背景里有重金属乐队的轰鸣声。“我一直认为好消息可以先放到一边等一等,但坏消息应该开门见山亮出来。我们还没有查完梅特兰的硬盘中的隐藏文件,有些恋童癖相当聪明,是电脑高手,但从表面上看,他没有问题。没有发现儿童色情片,没有发现任何色情片,台式电脑里没有、笔记本里没有、平板电脑里没有、手机里也没有。他看起来像个白帽好人[8]。”

“历史记录呢?”

“太多了,但都是你能想得到的——像亚马逊之类的购物网站、《哈芬顿邮报》之类的新闻博客,还有一半是体育网站。他记录了美国职业棒球联盟(MLB)积分榜,而且他似乎是坦帕湾光芒队的球迷,单凭这一点就说明他脑子有病。他在网飞播放器上看《黑钱胜地》,还在iTunes上看《美洲人》。我自己也喜欢看那个。”

“继续挖。”

“他们花钱就是让我干这个的。”

拉夫把车停在县监狱后面的一个警车专用车位,从汽车的置物箱里拿出工作牌放到仪表盘上。一名狱警正在等他,他的名牌上写着L.基恩。基恩警官陪同他走进一间审讯室。“这不合常规啊,探长,现在差不多十点钟了。”

“我清楚时间,我不是来这儿消遣的。”

“地方检察官知道你在这里吗?”

“我的级别比你高,基恩警官。”

拉夫坐在审讯桌的一边,等待看特里是否同意露面。特里的电脑里没有色情片,他家里也没有藏色情片,至少目前他们没有发现。但是,正如金德曼所说的,恋童癖通常很聪明。

可是,他有多聪明竟然敢公开露面呢?而且还留下指纹?拉夫心想。

他知道塞缪尔斯会怎么说:特里疯了。曾经有一次(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拉夫甚至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

基恩把特里领进来,特里身穿棕色的县监狱囚服,脚上夹着廉价的塑料人字拖,双手铐在身前。

“摘掉手铐,警官。”

基恩摇摇头说:“这是规定。”

“出了事我负责。”

基恩冷冷一笑:“不,探长,你负不了责。这是我的监狱,如果他决定从桌子上跳过去掐死你,那就是我的责任。但我告诉你,我不把他铐在手铐栓上,怎么样?”

特里听了笑了笑,好像在说,你看,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了吧?

拉夫叹了口气:“你可以离开了,基恩警官,谢谢。”

基恩离开了,但他会透过单向玻璃一直看着他们,或许还会监听。这事会传到塞缪尔斯耳朵里的,这是没法避免的。

拉夫看着特里说:“别光站着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坐下。”

特里坐下来,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手铐链撞到桌子上发出哐啷一声。“霍伊·戈尔德是不会同意我见你的。”他边说边继续笑起来。

“塞缪尔斯也不会,所以咱俩扯平了。”

“你想知道什么?”

“答案。如果你是无辜的,为什么我会有一大堆指认你的目击证人?为什么那根用来鸡奸那个男孩的树枝上会有你的指纹,而且用来掳走他的面包车上也到处都是?”

特里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和你们一样困惑不解。我只是感谢上帝,感谢耶稣还有一切圣徒,我可以证明我当时身在盖城。如果我不在呢,拉夫?我想咱们俩都知道,夏天结束之前我就会在麦考莱斯特的死囚牢房,两年后我就会被执刑注射死,也许会更早,因为各级法院一直被操纵直到最高层,而你的朋友塞缪尔斯会对我的上诉置之不理,就像推土机直接碾过孩子的沙堡一样。”

拉夫很想马上说“他不是我的朋友”,但他却说:“那辆面包车勾起了我的兴趣,那辆挂着纽约州牌照的。”

“在这一点上我帮不了你。我上次去纽约是度蜜月的时候,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现在轮到拉夫笑了。“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最近没去过那。我们查了你过去六个月的行踪,只有四月份去了一趟俄亥俄州旅行。”

“是的,去了代顿。姑娘们的春假时去的。我想去看看我的父亲,”特里说着撇撇嘴,扮了个怪相,“结果她们也想去,玛茜也想去。”

“你父亲住在代顿?”

“如果你能把那也称为生活的话,是的。那就说来话长了,而且都与这件案子无关,与罪恶的白色面包车无关,甚至连跟我家的轿车都无关,我们是坐飞机去的西南部。我不管你在绑架弗兰克·彼得森的面包车上找到了多少我的指纹,我没有偷车,我从没见过那辆车。我不指望你相信,但这是事实。”

“没有人认为你在纽约州偷了那辆面包车,”拉夫说,“比尔·塞缪尔斯推测,偷车的人把车扔在附近某个地方,没有拔车钥匙,而你再次偷了它,然后把它藏起来,直到你准备……做你干的那件事。”

“那他可真是相当谨慎了,干那种事还敢光明正大地露着脸出门。”

“塞缪尔斯会告诉陪审团你当时的精神处于杀人狂状态,他们会相信的。”

“在埃弗、比利和黛比作证之后他们还会相信吗?在霍伊给陪审团看了科本讲座的录像之后呢?”

拉夫不想提那些,至少现在还不想。“你认识弗兰克·彼得森吗?”

特里大笑一声。“这是霍伊不想让我回答的问题之一。”

“这是否意味着你不会回答?”

“事实上,我会。我认识他,见面打招呼那种程度——西部的大多数孩子我都认识——但我当时不认识他,现在认识。不知道你能否明白我的意思。他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不参加体育运动,不过他那头红头发逃不过我的眼睛。那头发像个红灯一样,他和他哥哥都是。奥利之前在少年棒球联盟,我教过他,但后来他到十三岁时没有进入市棒球联盟。他在外场打得不错,他能击中几个球,但他后来就对棒球失去了兴趣。有些孩子就是这样。”

“这么说你当时没有看上弗兰克?”

“没有,拉夫。我对小孩没有‘性趣’。”

“你没有碰巧看见他推着自行车走过杰拉德精品杂货店的停车场,说‘啊哈,我的机会来了’?”

特里默默地蔑视着拉夫,这让拉夫感到难以忍受,但是他并没有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特里叹了口气,对着玻璃举起戴着手铐的手,喊道:“我们谈完了。”

“没完全结束,”拉夫说,“我需要你再回答一个问题,我希望你回答时看着我的眼睛。你杀了弗兰克·彼得森吗?”

特里的目光没有动摇:“我没有。”

基恩警官把特里带走了。拉夫坐在原地,等待基恩回来送他穿过这间审讯室和外面的自由空气之间锁着的三道门。所以,现在他有了珍妮特让他问的问题的答案,而那个人用毫不动摇的目光给出的答案是“我没有”。

拉夫想相信他。

但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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