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日 星期一
1
“不,”霍伊·戈尔德说,“不,不,不。”
“这是为了保护他,”拉夫说,“你当然看到了——”
“我看到的是报纸的头版照片,我看到的是每个电视频道的头条新闻都在播放我的委托人在西装外面穿了一件防弹背心走进地方法院,换句话说,就是看起来已经被定罪了。戴手铐就已经够糟糕的了!”
县监狱的探视室里,玩具已经被整整齐齐地收进五颜六色的塑料盒子里,椅子都翻过来摆在桌子上。房间里有七个人,霍伊陪着特里·梅特兰站在一边,对面站着县警长迪克·杜林、拉夫·安德森、助理地方检察官弗农·吉尔斯特莱普,塞缪尔斯已经到了县法院,在等候他们的到来。杜林警长沉默着,手里依旧拿着那件防弹背心,背心背面用代表控诉方的明黄色印着FCDC四个夺目的字母,是弗林特县惩教署(Flint County Department of Corrections)的缩写,背心上面的三条魔术贴绑带垂下来,其中两条是用来系在胳膊上的,另一条是系在腰间的。
两名狱警(如果你叫他们警卫,他们会纠正你的叫法)交叉着肥硕的双臂站在大厅门口,其中一位刚刚负责监视特里用一次性剃刀刮脸,另一位负责检查玛茜给他送来的西装和衬衫的口袋,同时也没有忘记检查一下蓝色领带背面的缝线。
助理地方检察官吉尔斯特莱普看着特里说,“你说呢,朋友?想冒着被枪击的危险吗?如果你想的话,我无所谓。刚好在你接受安乐死之前为州政府省下一大笔诉讼费。”
“没有那个必要。”霍伊说。
吉尔斯特莱普只是得意地笑了一下。他是一位资深老地检了,如果比尔·塞缪尔斯在即将到来的大选中失利,他几乎肯定会选择退休(并享有丰厚的养老金)。
“嘿,米切尔,”特里喊道。刚刚监视特里刮脸,确保犯人不会用刀片割喉的那名狱警扬起眉,但依然没有放下交叉的双臂。“外面有多热?”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是84华氏度,”米切尔说,“广播里说,到中午会升到将近100华氏度[9]。”
特里对警长说:“我不要穿防弹背心。”特里突然笑了,显得很年轻,“我不想汗流浃背地站在卡特法官面前,我在少年棒球联盟教过他的孙子。”
吉尔斯特莱普听到这话吓了一跳,他从格子外套的内怀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草草记下了什么。
霍伊说:“咱们走吧。”说着,他抓起特里的胳膊。
拉夫的电话响了,他从皮带左边拿出电话(皮带右边挂着枪套),看着屏幕。“等一下,等一下,这个电话我必须接。”
“哦,拜托,”霍伊说,“这是什么?是传讯还是盛大表演?”
拉夫没理他,径直走到房间另一边,那里有几台投币式零食汽水自动贩卖机。他站在一块写着“仅供探视者使用”的标牌下面,简短地说了几句,然后听着电话。结束通话后,他回到其他人身边说:“好了,走吧。”
米切尔警官在霍伊和特里之间站了好一会儿才咔嗒一声把手铐戴在特里的手腕上。“太紧了?”他问。
特里摇摇头。
“那我们走吧。”
霍伊脱下西服,盖在手铐上。两名狱警带着特里走出探视室,吉尔斯特莱普在前面昂首阔步地带路,像个军乐队女指挥一样。
霍伊走到拉夫身边,低声说:“这群混蛋。”拉夫没有任何回应,于是霍伊继续说:“好吧,好吧,你拒绝开口,那就随便你,但从现在到在大陪审团面前,咱们都必须坐下来——你、我、塞缪尔斯。如果你想的话,佩利也会一起。案件的真相不会在今天出来,但迟早一定会出来的,到那时你要担心的就不只是州或地区的新闻头版了,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福克斯(FOX)、微软国家广播公司(MSNBC)、网络博客统统不会缺席,各大媒体都会细细品味这个离奇事件。到时候就是O.J.辛普森与驱魔师的对决了。”
没错,拉夫知道霍伊会竭尽所能让那一切发生。如果他能够让媒体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同时分身两处的男人身上,就不必担心媒体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被人强奸、谋杀,或许还被生吃了的男孩身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拉夫。除非你只想看到特里被定罪,而不在乎其他任何事,不过我不相信你会那样,那是塞缪尔斯,不是你。难道你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拉夫没有回答。
玛茜·梅特兰正在大厅等着,被夹在怀孕晚期挺着大肚子的贝琪·里金斯和州警尤尼尔·萨布罗中间的玛茜显得特别矮小。她一看到自己的丈夫就向前走过去,里金斯试图把她拉回来,但玛茜轻而易举地把她甩开了,而萨布罗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玛茜刚好好看了丈夫一眼,亲吻了他的脸颊,米切尔警官搭着她的肩膀,轻柔而坚决地把她推向了警长。此时,他手里仍然拿着防弹背心,好像被拒绝之后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
“走吧,快点儿,梅特兰太太,”米切尔说,“这是不允许的。”
“我爱你,特里,”警官带着特里朝门口走时,玛茜喊道,“女儿们也让我告诉你她们爱你。”
“我更爱你们所有人,”特里说,“告诉她们一切都会没事的。”
然后他走到外面,暴露在炙热的晨光和即将降临的烈火般的发问中,铺天盖地的问题一下子猛地高声抛来。拉夫还在大厅里,对他而言,那些混杂的声音听起来更像咒骂,而非审问。
拉夫不得不给霍伊的毅力点赞,在这般情形下他依然没有放弃。
“你是个好侦探,从不受贿,从不作伪证,始终走正道。”
我想我昨晚差点儿就做伪证了,拉夫在心里暗暗地想,就差一点儿。如果当时萨布罗不在,如果只有我和塞缪尔斯……
霍伊的表情几乎是在恳求。“你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案子吧,咱俩都没有。现在,不只关系到那个小男孩了,他妈妈也死了。”
拉夫早上没有开电视,他停住脚步,盯着拉夫:“你说什么?”
霍伊点点头。“昨天,心脏病发作。这使她成为了二号受害人,所以,拜托,难道你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难道你不想把这件事查清楚吗?”
拉夫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正是因为我知道,我现在就免费送给你一个真相,霍伊。我刚才接的电话是市总医院病理与血清科的博根医生打来的,他还没有得到全部的DNA对比结果,至少还需要两周时间,但他们检测了从男孩大腿上提取的精液样本,结果显示与我们星期六晚上采集的口腔内膜拭子相匹配。你的委托人杀了弗兰克·彼得森,鸡奸了他,还撕掉了几块他的肉。他之所以如此兴奋都是因为他往尸体上射精了。”
拉夫大步走开,留下霍伊·戈尔德呆在原地动弹不得,也说不出一个字。这是好事,因为关键的悖论仍然存在。DNA没有撒谎,但特里的同事也没有撒谎,拉夫可以很确定,再加上报摊那本书上的指纹和81频道的录像。
拉夫·安德森现在犹豫不决,现在他脑子里两个不同版本的答案快要把他逼疯了。
2
二〇一五年之前,弗林特县法院一直坐落在弗林特县监狱旁边,这很方便,只需要把被传讯的犯人从一座哥特式石屋带到另一座哥特式石屋就可以了,就像一群过早发育的孩子去户外考察一样(当然,去户外考察的孩子很少戴手铐)。现在,隔壁正在修建市政中心,因此,不得不把犯人送到六个街区外的新法院,那是一个九层楼的玻璃房,有些爱开玩笑的人把它戏称为“鸡笼子”。
监狱前的路边,大部队正等待出发:两辆闪着警灯的警车、一辆蓝色小巴,还有霍伊那辆闪亮的黑色SUV。黑色SUV旁边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身穿深色西装、戴着更深色墨镜,看起来像私家司机的人,那是亚力克·佩利。街道另一边,在警察局设的路障后面,有记者、摄影师和一小群好事之徒。其中一些人举着标语,有一条写道处决杀死孩子的凶手,另一条写道梅特兰,你会下地狱活活烧死。玛茜在顶层台阶止步,惊慌沮丧地盯着这些标语。
底层台阶有县监狱的狱警在站岗,那是他们的职责。负责今早的法律例行公事的是杜林警长和助理地方检察官吉尔斯特莱普,两人押送特里上了打头的警车。拉夫和尤尼尔·萨布罗上了第二辆,霍伊拉着玛茜的手,领着她上了自己的凯迪拉克凯雷德。“不要抬头看,不要让摄影师拍到脸,只把头顶露给他们。”
“那些标语……霍伊,那些标语……”
“不要理它们,继续往前走。”
由于天气炎热,蓝色小巴的车窗开着,坐在车里的也是一些犯人,因为一系列较轻的指控而被传讯。他们看见特里时,把脸紧贴在铁丝网上,发出嘘声。
“嘿,基佬。”
“你把你的××弯着塞进去了吗?”
“你要去埃针了,梅特兰!”
“你咬掉他的老二之前吸过它吗?”
亚力克刚要绕到凯雷德的侧面去开副驾驶座那侧的车门,但霍伊摇摇头,示意他回到原位,并指了指靠路边那侧的后车门。他想让玛茜尽量远离街对面的人群。玛茜垂着头,头发遮住脸,但当霍伊把她领到亚力克打开的车门时,他甚至在骚乱中听到她在啜泣。
“梅特兰太太!”路障后面传来一个大嗓门的记者喊道,“他告诉过你他要做那件事吗?你是否试图过阻止他?”
霍伊说:“不要抬头看,不要回应。”他真希望他可以告诉她不要去听,“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上车,咱们出发。”
当霍伊拉着玛茜的手扶她上车时,亚力克在霍伊耳边咕哝道:“是个美人,哈?全市一半的警察都在休假,无畏的弗县警长现在几乎连麋鹿烧烤店的人群都无法控制。”
“别废话,开车,”霍伊说,“我和玛茜一起坐后面。”
亚力克坐上驾驶座,关上了所有车门,顿时来自人群和小巴的喊叫声都弱下来。凯雷德前面的警车和小巴正在驶出,车队移动的速度慢得像送葬的队伍。亚力克开着凯雷德排在车队中,霍伊看见记者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人行道,不顾炎热的天气,一心想赶在特里到达时赶到“鸡笼子”。那些媒体车应该已经排在那里了,像一群正在吃草的乳齿象一样头尾相接。
“他们恨他,”玛茜说,她今早画的淡淡的眼妆——主要是为了遮盖眼袋——已经花了,让她看起来像个小浣熊,“他为这个城市做的都是好事,可他们都恨他。”
“当大陪审团驳回起诉时,情况就会改变,”霍伊说,“他们会驳回的,我很清楚,塞缪尔斯也很清楚。”
“你确定吗?”
“我确定。玛茜,在有些案子中,必须奋力找到合理的疑点,哪怕只有一处。这件案子是他们编造出来的,大陪审团不可能起诉。”
“我指的不是这个,你确定人们会改变想法吗?”
“他们当然会。”
霍伊从后视镜中看到亚力克听到这句话后撇了撇嘴做了个苦相,但有时谎言是必要的,而这句话就是其中之一。直到杀死弗兰克·彼得森的真凶被找到——如果他真的能被找到的话——弗林特市的人才会相信特里·梅特兰是被冤枉的,他才会洗脱谋杀的罪名,他们会相应对待他。但现在,霍伊唯一能做的就是集中精力面对传讯。
3
只要是处理乏味的日常琐事,比如晚餐吃什么,和珍妮特一起去杂货店购物、德里克从夏令营打来电话(现在那孩子的思乡之情减轻了,电话也就没那么频繁了),这些对于拉夫而言或多或少都还好。但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特里身上时——现在就是必须的事情——一种超意识进入了他的脑子,好像他的内心在安抚自己,一切都还像往常一样,上就是上,下就是下。汗水在顺着他的鼻尖往下滴,车里的空调坏掉,夏天的热气闷在里面。每一个日子都值得享受,因为生命短暂,他明白这个道理。但太多就是太多了,已经承受不起,当大脑的过滤器消失时,脑海中的大的画面随之消失。眼前,没有森林,只有树,最糟糕时,连树都没有,只有树皮。
那一小列车队抵达弗林特县法院时,拉夫紧跟在警长的车后面,太阳照在杜林的巡逻车后保险杠上形成的光斑看得一清二楚:总共四个光斑。之前在县监狱的记者已经赶到并迅速挤入人群,这里的人有县监狱门前的两倍之多,他们在台阶侧面的草坪上比肩接踵地挤成一团。拉夫能够看到那些电视记者的保罗衫上印着各个台的台标,还有他们腋下汗湿的深色圆圈。盖城7频道的那名漂亮的金发女主播也到了,她的头发乱成一团,汗水频频流下,在她那张画了歌舞演员式浓妆的脸上形成一道道沟。
县法院也设了路障,但是拥挤的人群推搡着一前一后地涌动,已经把一些路障撞歪了。现场总共有十二名警察,一半来自市警局,一半来自县警局,他们在竭尽全力地保持台阶和人行道上没有人挤入。拉夫估计十二名不够,还差得远呢,但夏季总是缺人手。
记者们争抢着草坪上的最佳拍摄点,他们毫不客气地用肘把围观群众向后推。7频道的金发女主播脸上挂着她在当地著名的招牌微笑,试图在前排占个位置,结果被一块仓促制作的标语牌狠狠砸中。牌子上的标语梅特兰接药吧下面胡乱画了一支皮下注射器。女主播的摄影师推了一把举牌子的家伙,结果肩膀不小心撞倒了一位老妇人,另一个女人扶住了她,然后举起钱包往摄影师头顶猛揍了一下。拉夫注意到那个钱包是假鳄鱼皮的,而且是红色的。
“狗仔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萨布罗惊叹道,“伙计,只要目标一出现,他们比蟑螂跑得还快。”
拉夫只是摇了摇头,他越来越沮丧地望着人群,试图看到全景,但自己目前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实在做不到。杜林警长从车上下来(棕色制服衬衫的一边从他的武装带上面窜了出来;腰间露出一圈粉嘟嘟的肥肉),但他打开后门让特里下车时,有个人开始大喊:“处死,处死!”
人们听到这句话后,开始像足球赛上的球迷一样跟着一起不停地大声喊:
“处死!处死!处死!”
特里盯着人群,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中有一绺松散了,垂在他的左眉上(拉夫感觉自己能数得清每一根),脸上显出一副痛苦而迷茫的神色。那些都是他认识的人,拉夫心想,他教过他们的孩子,他训练过他们的孩子,他邀请过他们去他家参加季末赛烧烤派对,可是他们现在都呼喊着叫他去死。
有一个路障哗啦一声散在街面上,横木滚到了一边。人们拥上人行道,其中一些是手里拿着麦克风和笔记本的记者,其余的都是当地居民,他们似乎准备把特里·梅特兰吊到身边最近的路灯柱上。两名负责控制人群的警察冲了过去,用力把人群向后推,毫不留情,另一名警察跑去更换一个新路障,这使得人群有了一个新突破口。拉夫看到人群中举起二十多部手机在拍照、录像。
“快点儿,”他对萨布罗说,“趁他们还没堵住台阶,咱们赶紧他妈的把他弄进去。”
他们下车急忙向法院的台阶走去,萨布罗示意杜林和吉尔斯特莱普往前走,拉夫看见比尔·塞缪尔斯正站在法院的一扇门里,目瞪口呆……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呢?杜林警长怎么会没想到呢?也该怪他自己——他怎么没坚持把特里从后门带进去呢?那里是工作人员通道。
“大家退后!”拉夫喊道,“这是正规程序,请尊重法律的正规程序!”
吉尔斯特莱普和警长每人抓着特里的一只胳膊,带着他朝台阶走。拉夫的目光再次落到吉尔斯特莱普身上的那件格子外套上,他纳闷这件衣服是不是吉尔的妻子帮他选的,如果是的话,那她一定在暗地里恨他。而此时,蓝色小巴里的犯人也开始扯着嗓子加入混乱,一些人有节奏地高喊着“处死!处死!”,其余的一边用拳头猛砸安装在窗玻璃上的铁丝网,一边像土狗野狼一样嗷嗷嚎叫。这些可怜的犯人需要一直待在车里忍受暴热的酷暑,任凭汗水生炖了自己,直到这位明星犯人的传讯处理完毕。
拉夫转过身对着霍伊的凯雷德举起手掌,比出一个“停”的手势,他想让霍伊和亚力克先把玛茜留在原地,直到特里进入法院,这样人群才能安静下来。然而,毫无作用。凯雷德靠在人行道这一侧的车后门开了,玛茜从车上下来,她肩膀一沉,从霍伊·戈尔德抓着她的手中轻松躲开,就像在县监狱的大厅里躲开贝琪·里金斯的手时一样。玛茜跑来追赶丈夫,拉夫注意到她脚上穿着低跟鞋,小腿上刮了一道口子,拉夫心想她的手一定在颤抖。当玛茜喊出特里的名字时,几个媒体的镜头都转向她,总共有五个,那些镜头像一只只死死盯着人凝视的眼睛。有人朝玛茜扔了一本书,拉夫无法看到书名,但他认识那个绿色封皮,是哈珀·李的《守望之心》,他的妻子珍妮曾经在她的读书俱乐部读过那本书。那本书打在玛茜的肩膀上,然后弹开,书的封皮松了,其中一页书哗啦哗啦地在热浪中飘动。
“玛茜!”拉夫抬脚离开台阶,大喊着,“玛茜,到这儿来!”
玛茜环顾四周,也许是在找他,也许不是。她看起来好像梦游一样。特里一听到妻子的名字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当杜林警长试图继续拉着他往台阶走时,他表示反抗。
霍伊赶在拉夫之前来到玛茜身边。正当他抓着玛茜的胳膊时,一个身材魁梧身穿机械师工作服的壮汉翻过一个路障朝她冲过来质问道:“你包庇他了吗?你这个婊子,你包庇他了吗?”
霍伊已经六十多岁了,但他体格依然很好,而且他毫不畏缩。拉夫看到他屈膝,用肩膀撞向那个壮汉的右腹,把他撞到了一边。
拉夫说:“我来帮你。”
霍伊说:“我可以照顾她。”他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让人不禁注意到他日渐稀疏的头发。霍伊一只手搂着玛茜的腰,对拉夫说:“我们不想要你的帮助,把他带进去,立刻!天呐,你这个家伙,你在想什么呢?这里乱得像个马戏团!”
拉夫想说,这是警长的马戏团,不是我的。至少有一部分是他的。那塞缪尔斯呢?他预见到这一切了吗?甚至希望如此?因为铺天盖地的头条新闻都是这件事,人们肯定会知道。
拉夫转过身,正好看见一个身穿牛仔衬衫的男人绕过一名控制人群的警察,飞快地穿过人行道,朝特里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那家伙还没来得及跑开,就被拉夫伸出一只脚绊倒,四脚八叉地扑到地上。拉夫看到他牛仔裤上的标签:李维斯喇叭裤;他右侧的后裤兜上被史酷尔鼻烟罐磨出一个褪色的环形印。拉夫指着一名控制人群的警察说:“把那个人铐起来,塞到你的巡逻车里。”
那名警察说:“我们的车……车……都在后……后面。”他是县警局的,看起来不比拉夫的儿子大多少。
“那就把他塞到小巴里!”
“那丢下这些人群——”
拉夫没再理会,因为他看见了一件惊人的事。当杜林和吉尔斯特莱普盯着几个围观的人时,特里把那个身穿牛仔衬衫的人扶了起来。他对牛仔男说了什么,拉夫没有听到,此刻拉夫的耳朵似乎接收了整个宇宙的声音,嗡嗡一片。牛仔男点点头就走开了,同时弓起一只肩膀去擦脸颊上的一块擦伤。以后,拉夫会记得这场大闹剧中的这个小瞬间,在夜不能寐的漫漫长夜,他会深深地思考这个瞬间:特里用戴着手铐的手扶起那个朝他脸上吐唾沫的人,甚至唾液正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拉夫心想“这他妈的真像《圣经》里的感人画面啊”。
围观的几个人变成了一群人,现在这群人正处于暴动的边缘。虽然警察在尽力将人群向后推,但有些人不顾警察的阻拦,已经爬上了通向法院大门的二十多级花岗岩台阶。两名法警——一名中年发福的男警,一名骨瘦如柴的女警——走出来,试图帮忙驱散人群。有些人离开了,但其他的围观群众继而又蜂拥上来。
上帝保佑,现在吉尔斯特莱普和杜林竟然吵了起来。吉尔斯特莱普想让特里先回到车里等待这边维持好秩序,而杜林想让特里马上进入法院。拉夫心里清楚,杜林警长是对的。
“走吧,”拉夫对他们说,“我和尤尼尔来守着。”
“拔出你的枪,”吉尔斯特莱普气喘吁吁地说,“那样他们就会把路让出来。”
当然,这样不仅违反规定还很疯狂,杜林和拉夫心里都清楚。警长和助理地方检察官再次抓起特里的胳膊,开始再次前进。至少台阶下面的人行道上没有人,拉夫看见水泥地面中零零星星的云母碎片正闪闪发光。他想,我们一进去,那些小闪光就会在我眼前留下余像,它们会像一个小星座一样一直飘在我眼前。
蓝色小巴里,快乐的囚犯从一边窜到另一边,他们嘴里仍然同外面的人群一起有节奏地大喊着“处死!处死!”,蓝色小巴随之摇来晃去。两名年轻男子站在一辆崭新的雪佛兰科迈罗上跳舞,一个站在引擎盖上,一个站在顶棚上,这辆大黄蜂的警报开始响个不停,但车主却不知所踪。拉夫看见摄像机在拍摄人群,他确切地知道,当这段视频在六点钟的晚间新闻播出时,他所在的这个小城的人们在本州其他人民的眼中会是什么样:像一群鬣狗。这里的每个人都引人注目,每个人都如释重负,每个人都丑陋怪诞。拉夫看见7频道的金发女主播再次被那块画着注射器的标语牌砸中头,跪在地上,他看见她接着站起来,他看见她摸了摸自己的头,然后看着手指上的血,拉夫看见那张漂亮脸蛋扭曲着,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冷笑;拉夫看见一名手上有文身、头上包着黄色大方巾的男子,他整张脸上大部分都是手术也无法修复的老旧烧伤疤痕。拉夫心想,是一场油火,也许是他某次喝多了,想做排骨吃的时候弄的;拉夫看见一名男子挥舞着一顶牛仔帽,好像现场是盖城的摇滚节一样;拉夫看见霍伊领着玛茜朝台阶走去,两个人都低着头,好像是在顶着凛冽的狂风前行一样,这时围观群众有一个女人向前探出身子对着他们竖起中指;拉夫看见一名男子,肩上背着一个帆布报纸袋,在这大热天里头上还紧紧扣着一个冬天戴的针织帽;拉夫看见一个肩膀很宽的黑人妇女抓住那名发福的法警的腰带,发福的法警从后面推了她一下才稳住自己没跌倒;拉夫看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的女朋友骑坐在他的肩上,女孩挥舞着拳头大笑着,一根文胸肩带从肩头滑落,垂在肘部,那根肩带也是亮黄色的;拉夫看见一个兔唇男孩,身穿一件印着弗兰克·彼得森的笑脸的T恤,上面还写着记住受害者几个字。拉夫看见挥动的标语,他看见张得大大的、呼喊的嘴巴里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和像红色缎衬一样的舌头。拉夫听见有人在按自行车喇叭:噗嘎——噗嘎——噗嘎。拉夫看着萨布罗,他正张开手臂站在那里,挡住后面的人群。拉夫可以从这名州警察局探长的表情中读到:他妈的!
杜林和吉尔斯特莱普终于夹着特里走到了台阶底下,霍伊和玛茜也过来了。霍伊对助理地方检察官喊了什么,然后又对警长喊了什么别的,人群的呼喊声实在太大了,拉夫听不清霍伊喊的是什么,但听到霍伊的话后他们开始继续往前走。玛茜向丈夫伸出手,杜林把她推开。这时有人大喊:“去死吧,梅特兰,去死吧!”然后随着特里和押送他的两名警官开始往陡峭的台阶上走,人群开始有节奏地齐呼:“去死吧,梅特兰,去死吧!”
拉夫的目光又回到那个背着报纸袋的男子,袋子侧面印着弗林特市快报几个字,不过红色字体已经褪色了,好像那个包丢在外面被雨淋过。一个人竟然在盛夏的上午戴着一顶针织毛线帽,而且现在气温已经将近85华氏度了。那个人此时把手伸进包里。拉夫突然想起他和斯坦霍普太太的那次谈话,就是看见弗兰克·彼得森跟着特里上了那辆白色面包车的老太太。拉夫当时问她:“您确定您看到的是弗兰克·彼得森吗?”老太太回答说:“哦,是的,就是弗兰克。彼得森家有两个男孩,都是红头发。”拉夫看到他那顶针织帽下面露出一些头发,那不就是红头发吗?
斯坦霍普太太还说过,“他过去常给我们送报纸。”
针织帽男子的手从报纸袋里掏出来,而他手里拿的不是报纸。
拉夫屏住呼吸,同时拔出他的格洛克手枪。“枪!枪!”
奥利周围的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助理地方检察官吉尔斯特莱普正抓着特里的一只胳膊,但当他看到那支老式长管手枪时,他松开了手,像蛤蟆一样蹲在地上向后退。警长也放开了特里,但他是为了拔出……或试图拔出自己的武器。他枪套上的安全带还紧紧地系着,枪仍静静地躺在枪套里。
拉夫没有开枪。7频道的金发女主播刚刚头部受了一击后,仍然头晕目眩,她现在几乎就直接站在奥利·彼得森的正前方,鲜血顺着她的左脸颊慢慢流下来。
萨布罗大喊道:“趴下,女士,趴下!”他单膝跪地,右手握着自己的格洛克手枪,左手作支撑。
当奥利瞄准特里开枪时,特里伸手抓住妻子的前臂——手铐链刚好够长——一把将她推开。子弹从金发女主播的肩膀上方飞过,她尖叫一声,用一只手捂住她那只无疑聋了的耳朵。子弹划破了特里的头部侧面,他的发丝随子弹飞起,随之一股鲜血喷涌而出,落到西装的肩部。那是玛茜之前好不容易熨烫好的肩线。
“杀了我弟弟不够,你还杀了我妈妈!”奥利大喊着,接着又开了一枪,这次子弹击中了街对面的那辆大黄蜂。刚才站在车上跳舞的两个年轻人为了避开子弹尖叫着跳了起来。
萨布罗跳上台阶,抓住金发女主播,把她拉下来,然后趴在她身上。“拉夫,拉夫,动手!”他喊道。
这时拉夫瞄准了目标,但就在他开枪的时候,一个围观群众跳起来撞进他的怀里。子弹没有打到奥利,而是击中了一台肩扛式摄像机,把它打得粉碎。摄像师放下它,双手捂着脸踉踉跄跄地向后退。鲜血从他的手指间流出来。
“混蛋!”奥利尖叫着,“凶手!”
他开了第三枪。特里咕哝了一声,退到人行道上。他把戴着手铐的双手举到下巴那里,好像突然想到一个需要严肃考虑的问题一样。玛茜爬到他身边,双臂搂住他的腰。杜林仍然在猛拉被安全带扣住的自动手枪枪托,吉尔斯特莱普正往街上跑,他那件丑陋的格子运动外套后面分开的小尾巴在他身后拍打着。拉夫仔细瞄准,又开了一枪,这次没有人推他了。随着砰的一声,奥利的前额像是被锤子砸了一样向内塌陷,当那发直径九毫米的子弹在他颅腔内爆炸时,他的双眼从眼眶中凸出来,露出一副卡通人物式的惊讶表情。他双膝分开,倒在他的报童包上,左轮手枪从他的手指间滑落,当啷当啷在地上滚了两三下才停住。
现在我们可以走上台阶了,拉夫心想,他依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没问题了,全部清理干净了。然而这时玛茜大喊道:“救救他!哦,上帝啊,求求你们救救我丈夫!”玛茜的呼救声告诉拉夫,再也没有理由爬上那些台阶了,今天没有,或许永远都没有了。
4
奥利·彼得森的第一发子弹只是划破了特里头部侧面,只是皮外伤,流点儿血而已,它会给特里留下一道疤和一段故事。然而,第三发子弹打穿了他的左胸,连西装都打穿了,鲜血从枪眼涌出,染红了里面的衬衫。
如果他当初不拒绝的话,子弹就会打到防弹背心上,拉夫心想。
特里躺在人行道上,他睁开眼睛,嘴唇翕动。霍伊想蹲到他身旁,但拉夫使劲大手一挥,将这名律师推开,霍伊翻倒在地上。玛茜紧紧抱住她的丈夫,嘴里嘟囔着:“没事的,特里,你没事的,醒一醒。”拉夫用手掌跟抵住她柔软而有弹性的胸脯,也将她推开。特里·梅特兰的意识仍然清醒,但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一个阴影笼罩下来,是一家该死的电视台的该死的摄像师。尤尼尔·萨布罗一把抓住他的腰,将他甩了出去。摄像师的双脚踉跄了几下,然后交叉到一起,他倒了下去,双手将摄像机举起,唯恐它被摔坏。
拉夫喊着,“特里!”他能看见自己额头的汗珠滴在特里的脸上,与特里头上的血交融在一起。“特里,你会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击中了你,而且瞄准了你。你会死的。”
“不!”玛茜尖叫起来,“不,他不能死!姑娘们需要他们的爸爸!他不能死!”
玛茜想接近他,这次,亚力克·佩利把她拉住。佩利现在脸色苍白,神情严肃。霍伊跪下来,但他也不想再干预拉夫和特里了。
“打中我的……哪里了?”
“你的胸部,特里。他击中了你的心脏,或是上面一点点。现在你需要做一份临终声明,好吗?你需要告诉我你杀死了弗兰克·彼得森,这是让你无愧于良心的最后机会。”
特里笑了,一股血从他的一侧嘴角流出。“可是我没有。”他的声音十分微弱,但完全可以听得见,“我没有杀人,所以告诉我,拉夫……你打算怎样无愧于你的良心呢?”
特里闭上了眼睛,又挣扎着睁开。有那么一两次,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之后又不见了。拉夫把手指放到特里的鼻子边。没有了呼吸。
拉夫艰难地转过头,很艰难,因为他的头现在好像有千斤重。他看着玛茜·梅特兰说:“对不起,你的丈夫去世了。”
杜林警长悲伤地说:“如果他当时穿着防弹背心……”他摇了摇头。
这位新寡妇难以置信地看着杜林,但她扑向的却是拉夫·安德森,亚力克·佩利无可奈何,只有左手握着一片她衬衫的碎片。“这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没有公开逮捕他,那些人就不会在这儿!你应该一枪崩了你自己!”
拉夫任凭她的手指在他的左脸上挠下去,任凭她让他流血,因为也许这是他的报应……也许根本就没也许。
拉夫抓住她的手腕说:“玛茜,是弗兰克·彼得森的哥哥开的枪,不管我们在哪里逮捕特里,他都会出现在这里。”
亚力克·佩利和霍伊·戈尔德扶着玛茜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怕踩到她丈夫的尸体。霍伊说:“那也许是真的,安德森侦探,但不会有他妈的这么多人围着他,也不会让他这么显眼。”
亚力克只是用一种冷酷而轻蔑的眼神看着拉夫。拉夫转过头看尤尼尔,但尤尼尔把目光移开,弯下腰去扶哭泣的7频道金发女主播站起来。
“哈,至少你拿到了你想要的临终声明了吧,”玛茜向拉夫伸出两只鲜红的手掌,上面沾满了她丈夫的鲜血,“没错吧?”拉夫默不作声,这时玛茜转过去看着比尔·塞缪尔斯。他终于走出了法院,站在顶层台阶上的两名法警中间。
“他说他没有杀人!”玛茜朝比尔·塞缪尔斯尖叫道,“他说他是无辜的!我们都听到了,你这个狗娘养的!我丈夫躺在那里奄奄一息的时候,他——说——他——是——无——辜——的!”
塞缪尔斯没有作声,只是转过身走了进去。
警笛响起,大黄蜂的报警器也响起。枪声一停,兴奋的围观群众又回来了,他们叽叽喳喳个不停,想看尸体,想拍照然后发到自己的脸书上。霍伊先前脱下西服盖在特里的手铐上,以免被媒体和摄像机拍到,而现在那件西服正躺在街上,满是尘土和血迹。拉夫把它捡起来,盖在特里的脸上,这一举动惹得特里的妻子发出一声可怕的哀号。然后他走向法院的台阶,坐下来,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