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日 星期三 — 七月二十日 星期五
1
拉夫怀疑弗林特县检察官塞缪尔斯可能心里就期望有一群愤怒的市民出现在法院,因为他们的愤怒是有正当理由的,但拉夫没有把他心里阴暗的想法告诉妻子珍妮,所以当比尔·塞缪尔斯星期三傍晚出现在他家门口时,珍妮让他进了屋,但她明确表示自己帮不上他的忙。
“他在后院,你认识路的。”珍妮说着转身回到客厅,电视上正在播亚历克斯·崔柏克主持的竞赛游戏节目《危险边缘》。
塞缪尔斯今晚穿着牛仔裤、运动鞋和一件纯灰色的T恤,他在前厅站了一会儿,然后跟着珍妮进了客厅。电视机前面有两把安乐椅,更大、更舒适的那把空着,两把椅子之间摆着一张咖啡桌。塞缪尔斯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把电视调成静音。然而珍妮继续看着电视,这时《危险边缘》的参赛选手们正在激烈地进行一个叫做“文学大反派”的比赛环节,大屏幕上显示着她想要砍掉爱丽丝的头。
“这道题简单,”塞缪尔斯说,“是红皇后[10]。他怎么样,珍妮?”
“你觉得他怎么样?”
“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我感到很抱歉。”
“我们的儿子发现他父亲被停职了,”珍妮仍然看着电视说,“网上已经登了。当然,他为此很不高兴,但他也因为自己最喜欢的教练在法院门前被枪杀而感到伤心。他想回家,我告诉他再等几天,看看他是否会改变主意。我不想告诉他真相,他爸还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
“他没有被停职,只是被责令行政休假,是带薪的。这是枪击事件后的强制性处理。”
“你说番茄,我说西红柿,咱俩说的是一回事儿。”节目里的大屏幕上显示这个护士很可怜。
“他说如果他同意接受强制性的心理评估,可能要休假在家六个月。”
“为什么不呢?”
“他在考虑离职。”
塞缪尔斯把手举到头顶,但今晚他头顶那绺头发很规矩,并没有翘起来——至少目前是,然后他又把手放下来。“那样的话,或许我们可以一起下海做生意,这个小城需要有一家像样的洗车店。”
珍妮这时开始看塞缪尔斯了。“你在说什么呢?”
“我已经决定放弃竞选连任了。”
珍妮对他微微一笑,那个笑连她亲妈都可能认不出来。“打算在公众炒你鱿鱼之前主动辞职?”
“如果你想这样说的话,是的。”他说。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珍妮说,“去后院吧,暂时的检察官先生,还有,随意跟他说说合伙的建议。但你应该做好推卸责任的准备。”
2
拉夫手里拿着一罐啤酒,正坐在一张草坪躺椅上,身旁放着一个泡沫塑料冷藏箱。当厨房纱门砰地一声关上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是塞缪尔斯之后又把头扭回来,继续盯着篱笆外的一棵朴树。
“那儿有一只五子雀,”拉夫指着那边说,“我好久都没有见过那东西了。”
草坪上只有一张椅子,于是塞缪尔斯坐到长长的野餐桌边的长凳上。他以前曾经在这里坐过几次,都是开心的时刻。塞缪尔斯看着那棵树说:“我没看见。”
这时,朴树上有一只小鸟张开翅膀飞走了。拉夫说:“它飞走了。”
“我想那是一只麻雀。”
“你该去检查检查眼睛了。”拉夫把手伸进冷藏箱,递给塞缪尔斯一罐闪耀牌啤酒。
“珍妮说你在考虑退休。”
拉夫耸耸肩。
“如果你担心的是心理评估,放心,你一定会顺利通过的。你当时是迫不得已。”
“不是那样的,连打中摄像师的那一枪都不是。你知道他吧?子弹击中他的摄像机时——就是我开第一枪时——碎片崩得到处都是,其中一片崩进了他的眼睛里。”
塞缪尔斯知道这件事,但他没作声,只是抿着啤酒,尽管他不喜欢喝闪耀。
“他很可能会失去那只眼睛,”拉夫说,“奥基城麦吉医院的医生们正在试图挽救,但是,他很可能会失去那只眼睛。你认为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摄像师还能工作吗?很有可能,还是也许,还是完全没可能?”
“拉夫,你当时开枪的时候有人撞你,而且听着,如果当时没有摄像机挡着他的脸,那个家伙现在很可能已经死掉了。要想想这是眼下这糟糕局面的好的方面。”
“是啊,去他妈的一堆好的方面。我打电话向他的妻子道歉,结果她说,‘我们要起诉弗林特市警察局,要求赔偿一千万美金。一旦我们胜诉,就会从你身上开刀。’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那永远不可能。当时彼得森手里有枪,而你只是在履行职责。”
“同时那个摄像师也在履行他的职责。”
“那不一样,他有得选择。”
“不,比尔,”拉夫从椅子上转过身,“他有一份工作。哈,那是一只五子雀,该死的。”
“拉夫,你现在得听我说。梅特兰杀了弗兰克·彼得森,彼得森的哥哥又杀了梅特兰。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是边远地区的正义。怎么不是呢?这个州不久之前还是边远地区呢。”
“特里说他没有杀人,那是他的临终声明。”
塞缪尔斯站起来,开始踱步。“当时他的妻子就跪在他身边号啕大哭,他还能说什么?难道他会说,‘哦,是的,没错,我鸡奸了那个孩子,之后我咬了他——不一定是这个顺序——然后我往他身上射了精’?”
“有大量的证据可以支持特里临终时说的话。”
塞缪尔斯怒气冲冲地走到拉夫身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精液样本中含有的他妈的是他的DNA,而DNA永远胜过一切。是特里杀了他,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谋划安排其余事情的,但就是他干的。”
“你是来说服我的还是来说服你自己的?”
“我不需要做任何说服,我只是来告诉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最初盗窃那辆白色伊克莱面包车的人。”
拉夫问:“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拉夫话虽这么说,但是塞缪尔斯最终从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丝兴趣。
“如果你是问它是否能让眼下这一团糟的局面变得明朗一些,答案是否定的。但这件事很令人着迷,你想不想听?”
“想听。”
“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偷的。”
“十二岁?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他在路上跑了好几个月,一路跑到埃尔帕索,后来在一家沃尔玛的停车场被警察逮住了,当时他正在一辆偷来的别克车里睡觉。那小子总共偷了四辆车,那辆面包车是第一辆,他把车一直开到俄亥俄州,然后把车丢了,换了另一辆。他弃车的时候把点火开关的钥匙留在了车里,就像咱们猜的那样。”塞缪尔斯说这话时带着几分自豪,不过拉夫认为他确实有这个权利,至少他们的推测中有一条被证实是正确的,这很好。
尽管如此,却有什么东西一直困扰着拉夫,是一些细节性的东西。他问:“但是我们仍然不知道那辆车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对吧?”
“是的,我们不知道。”塞缪尔斯说,“至少那些松散的线里终于有一根被我们拉紧了。我想你会想知道的。”
“现在我知道了。”
塞缪尔斯咽了一大口啤酒,然后把易拉罐放在野餐桌上。“我不参加竞选连任了。”
“不竞选了?”
“不了。让那个混蛋懒骨头里士满来做这份工作吧,看看当他拒绝起诉堆在他办公桌上的百分之八十的案子时,人们会有多喜欢他。我已经告诉你妻子了,不过她完全没有对我表示同情。”
“如果你认为我一直在跟她讲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比尔,那你想错了。我没有说过一句你的坏话,我为什么要说呢?要在那个该死的棒球赛上逮捕他是我的主意,等到星期五跟内部审查的人谈话时,我会把这事说清楚。”
“我并没有指望你那样做。”
“但就像我可能已经提到过的,你之前没有真正想找我谈过,没有劝我不要那样做。”
“当时我们认为他有罪,我到现在仍然相信他有罪,不管有没有临终声明。我们之前没有查过他的不在场证明,因为他认识这该死的小城里的每一个人,我们担心会打草惊蛇——”
“当时我们也不明白这一点,伙计,我们是不是错怪了——”
“是啊,好吧,我他妈的接受你这个该死的观点。当时我们还认为他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尤其是对年少的男孩,而上星期六晚上他身边就围着一大群男孩。”
“咱们到达法院的时候,本应该带他从后门进去的,”拉夫说,“我本应该坚持的。”
塞缪尔斯使劲地摇摇头,摇得他头顶那绺头发都松了,翘了起来。“不要把责任都揽到你自己身上。把犯人从县监狱转移到法院属于县局警长的职权范围,不是市警察局的。”
“杜林会听我的话,”拉夫把空易拉罐放回冷藏箱,直视着塞缪尔斯,“他也会听你的,我想你清楚这一点。”
“覆水难收,或者说木已成舟,随便那句见鬼谚语是怎么说的,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想,从技术层面上讲,这件案子可能会一直结不了案,但是——”
“技术术语叫OBI,就是未结案冻结状态。甚至即使玛茜·梅特兰对市警察局提起民事诉讼,控诉由于相关部门玩忽职守导致她的丈夫被杀,这件案子的结果也不会发生改变。当然,她一定会赢得这场诉讼。”
“她说她要那样做了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鼓起足够的勇气去和她讲话。霍伊或许会告诉你她的想法。”
“也许我会找他谈谈,尽量息事宁人吧。”
“今天晚上您可真是妙语连珠啊,检察官先生。”
塞缪尔斯举起他的啤酒罐,然后做了个怪脸把它放回冷藏箱。他看到珍妮·安德森正站在厨房的窗边向外看着他俩,她就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我母亲以前总是听天由命,她相信命运。”
“我也是,”拉夫闷闷不乐地说,“但是自从特里出事之后,我就不那么确定了。彼得森家的那个孩子就那样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突然就冒出来了。”
塞缪尔斯微微一笑。“我说的并不是宿命论,我说的只是小时候我母亲常给我读的一本茶余饭后的小杂志,里面尽写些鬼魂、麦田怪圈、UFO之类的故事,天知道还有什么。其中有一篇故事尤其让我着迷,叫《沙漠中的足迹》,故事讲的是一对新婚夫妇去莫哈维沙漠度蜜月,去露营,你知道的。有一天晚上,他们在一片棉白杨树林里搭起小帐篷,第二天早晨,当年轻的新娘醒来时,发现她的丈夫不见了,于是她就走出树林,来到沙漠,她在那里看见了丈夫的脚印。新娘呼喊他的名字,但是却没有任何回应。”
拉夫发出一声恐怖电影中的声音:呜——呜——
“新娘顺着脚印走过了第一个沙丘,然后又翻过第二个沙丘,脚印越来越新。她跟着那些脚印翻过第三个沙丘……”
“接着是第四个,第五个!”拉夫用敬畏的口气说,“直到今天,她还在继续走!比尔,我不想打断你讲的露营篝火的故事,但我想吃一块馅饼了,然后洗个澡,上床睡觉。”
“不,听我说。她就走到第三个沙丘,她丈夫的脚印一直延伸到那个沙丘的另一边,然后就停住了,就那样停住了,周围除了茫茫无际的沙子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的丈夫。”
“你相信这个故事吗?”
“不,我确定它是胡扯。但相信不是关键,关键是隐喻。”塞缪尔斯试图把脑后那绺翘起的头发抚平,可它偏不听话。“我们之前追踪特里的足迹,因为那是我们的工作,或者如果你更喜欢用‘职责’这个词的话,那是我们的职责。我们一直追踪他的脚印,直到星期一上午那些脚印突然消失了。这其中有什么神秘吗?有。是不是总会存在没有答案的问题?除非有一些新的、惊人的信息掉到我们的面前,而且这会发生的,有的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况。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一直想知道吉米·霍法[11]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一直想弄清楚玛丽·赛勒斯特号[12]船员的下落,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争论奥斯瓦尔德刺杀肯尼迪总统时是否是单独行动的。有的时候脚印就是突然消失了,而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拉夫说,“在你讲的有关脚印的故事里,那个女人相信她的丈夫还活着,她可以继续相信下去,直到从一位年轻的新娘变成一个老太婆。但是,当玛茜走到她丈夫脚印的尽头时,特里就在那里,死在人行道上。她在今天的报纸上登了讣告,上面说她明天要给他下葬。我想只有她和她的两个女儿会出席葬礼,还有五十多家媒体的狗仔趴在篱笆外面,扯着嗓子问问题,不停地拍照。”
塞缪尔斯叹了口气。“够了,我要回家了。顺便告诉你,那个偷车的孩子叫默林·卡西迪,我看得出你也不想再听别的了。”
“不,等等,再坐一会儿。”拉夫说,“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现在我也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但不是出自什么灵异现象杂志,这是我的亲身经历。每一个字都属实。”
塞缪尔斯坐回到长凳上。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拉夫说,“在我十岁或十一岁——大概就像弗兰克·彼得森那么大——哈密瓜应季的时候,我母亲有时会从农贸市场买一些瓜回来。那个时候我喜欢吃哈密瓜,因为它们的味道香甜而浓郁,那是西瓜所不能媲美的。有一天,我母亲用网兜带了三四个哈密瓜回家,我问她能不能给我吃一块。她说‘当然可以,记得把瓜瓤刮出来倒到水槽里就行’。其实她没必要告诉我,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切开一个哈密瓜了。到目前为止你听懂了吗?”
“嗯哼,我猜你切到自己的手了,对不对?”
“不对,但是我母亲以为我切到手了,因为我尖叫了一声,他们可能在隔壁听到了。我母亲跑了过来,而我只是指着放在柜台上的那个被切成两半的哈密瓜,瓜里面满是蛆和苍蝇,那些虫子纠缠在一起蠕动着。我母亲拿来灭虫剂,往柜台上的哈密瓜上喷了一通,之后她拿来一块抹布,把那两半瓜包在里面,扔到了外面的泔水桶里。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无法忍受看哈密瓜,更不用说吃一块了。这是我对特里·梅特兰的隐喻,比尔。那个哈密瓜外表看起来很好,并没有绵软,外皮也是完整的,按道理说那些虫子是不可能进去的,但不知道怎么的,它们还是进去了。”
“去你的哈密瓜,”塞缪尔斯说,“去你的隐喻,我要回家了。拉夫,辞职之前认真考虑考虑,好吗?你妻子说我要在被公众炒鱿鱼之前落荒而逃,她可能说对了,但是你不必面对选民。只有三名退休警察是这个城市处理不好内部事务时的借口,同时他们还削减市政经费以公饱私囊,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如果你辞职,人们会更加确信是我们把这件事情搞砸了。”
拉夫盯着他看,然后大笑起来,这是发自肺腑的,一连串的哄笑从他的肚子里涌上来。“但是我们确实把事情搞砸了!难道你还没明白吗,比尔?我们搞砸了,确确实实。我们买了个哈密瓜,它看起来像是个很好的瓜,可是当我们在全市人民的面前把它切开时,里面全是蛆。那些蛆是不可能进去的,但它们就在那儿。”
塞缪尔斯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厨房的门走去,他打开纱门,然后转过身,头上那绺翘起的头发轻快地前后跳动着。他指着那棵朴树说:“那是一只麻雀,该死的!”
3
午夜刚过(这时彼得森家的最后一名成员正在学习如何制作人上吊用的绳套,多亏了维基百科),玛茜·梅特兰被大女儿卧室里的尖叫声惊醒了。开始是格蕾丝——身为妈妈总是知道的——但之后萨拉也跟着叫起来,两个小姑娘简直创作了一部可怕的二重奏。今晚是姑娘们第一次离开玛茜和特里的卧室,但是两个孩子当然还睡在一起,玛茜想她们以后可能还会一起睡。这样很好。
然而不好的是那些尖叫声。
玛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萨拉的卧室,她只记得自己从床上跳起来,然后就站在了萨拉的卧室里抱着她的两个女儿。萨拉的卧室门是开着的,七月的满月月光透过窗户倾泻在房间里,两个小姑娘在月光中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紧紧地抱在一起。
“怎么了?”玛茜问道。她四下里张望着,寻找不速之客,起初她以为他(肯定是一名男性)蜷缩在角落里,但那只是一堆被丢在一边的童装连体裤、T恤衫和运动鞋。
“是她!”萨拉哭了,“是格蕾丝!她说有个男人!上帝啊,妈妈,她把我吓死了!”
玛茜坐到床上,把小女儿格蕾丝从萨拉的怀里搂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她仍然四处张望着,他在壁橱里吗?他也许在吧,壁橱的折叠门是关着的,他可能听到她过来时就已经躲进去了。或者他在床下面?童年的恐惧涌了上来,玛茜在等待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脚踝,而那个男人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刀。
“格蕾丝?格蕾丝?你看见谁了?他在哪儿?”
格蕾丝哭得太厉害了,没法回答,但她指着窗户。
玛茜走到窗边,她的心里害怕极了,每走一步都感觉膝盖要脱臼了。警察还在监视房子吗?霍伊说他们会定期巡视一会儿,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一直都在。而且,萨拉的卧室窗户——他们家所有的卧室窗户——都既能看到后院,也能看到他家和邻居甘德生家之间的侧院。甘德生一家去度假了。
窗户是锁着的,院子里空无一人,每一片草似乎都在月光下投下一个影子。
玛茜回到床边。她坐下来,抚摸着格蕾丝的头发。小女儿的头发被汗水湿透了,结成一缕一缕的。“萨拉?你看见什么了吗?”
“我……”萨拉思考着。她仍然抱着格蕾丝,妹妹正靠在她的肩膀上啜泣。“没有,我本来以为我看见了什么,只是一瞬间,但那是因为她在尖叫‘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可那里根本没有人。”然后她对格蕾丝说,“没有人,格蕾丝,真的。”
玛茜说:“你做了个噩梦,亲爱的。”她思考着,或许是许多噩梦中的第一个。
“他在那儿。”格蕾丝低声说。
萨拉说:“若在,肯定是飘在空中,因为我们在二楼,你知道的。”对于一个几分钟前刚被惊醒的人来说,萨拉这话说得相当理智,令人钦佩。
“我不管,我就是看见他了。他的头发又短又黑,立着,他的脸上长着好多疙瘩,凹凸不平的,像用培乐多橡皮泥捏出来的一样。他的眼睛是稻草做的。”
“噩梦。”萨拉用一副实事求是的口吻说,好像这句话该结束今晚的话题了。
“来吧,你们两个,”玛茜竭力装出同样实事求是的口吻说,“今天晚上你们两个就跟我一起睡吧。”
小姑娘们没有任何抗议就跟着玛茜走了。她俩各自睡在玛茜一边,安顿好后,十岁的格蕾丝又睡着了。
“妈妈?”萨拉低声地呼唤。
“怎么了,亲爱的?”
“我害怕爸爸的葬礼。”
“我也是。”
“我不想去,格蕾丝也不想去。”
“宝贝,咱们三个都不想去,但我们要去,我们会勇敢起来的。这是你爸爸想要的。”
“我满脑子都是对爸爸的思念。”
玛茜亲吻了萨拉太阳穴上轻轻跳动的凹陷处。“睡吧,宝贝。”
萨拉终于睡着了。玛茜躺着两个女儿中间睡不着,她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想着格蕾丝在梦中转向窗户,她做的梦是那么真实,以至于她以为自己是醒着的。
他的眼睛是稻草做的。
4
凌晨三点刚过(这时弗雷德·彼得森正拖着沉重的步伐从房子里走出来,他左手拎着从客厅里拿的一只脚凳,右肩上搭着一条上吊绳走进后院),珍妮特·安德森醒了,想上厕所,她发现身边的床上是空的。解决完个人问题后,她走下楼,发现拉夫正坐在他的熊爸爸安乐椅上,盯着电视机上的一片空白。珍妮用妻子疼爱的眼光打量着拉夫,她注意到自从发现弗兰克·彼得森的尸体以来,他瘦了好多。
珍妮将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的肩上。
拉夫没有回头。“比尔·塞缪尔斯说了一些话,让我心烦意乱。”
“什么事?”
“问题就在这儿,我不知道是什么。就好像有个词就在嘴边。”
“是关于偷面包车的那个男孩吗?”
临睡前还没关灯的时候,他们两个躺在床上,拉夫把他和塞缪尔斯之间的谈话告诉了珍妮,之所以告诉她并不是因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而是因为他觉得一个十二岁的男孩靠连续偷车竟然从纽约州中部一路开到埃尔帕索有点儿不可思议。也许那些讲命运的杂志并不令人惊奇,但仍然相当疯狂。珍妮关灯睡觉之前说过,那孩子一定特别恨他的继父。
“我想是有关那孩子的事情,”拉夫说,“而且那辆面包车里有一张纸片,我本来打算再查一查的,但它好像在混乱中弄丢了。我记得好像没有跟你提过它。”
珍妮笑了笑,拨弄着拉夫的头发,他的头发看起来比春天的时候更稀少了,就像他睡衣下面的身体一样越来越消瘦。“你提过,真的。你说它可能是外卖菜单上的一部分。”
“我相当确定它在证物里。”
“这个你也跟我说过,亲爱的。”
“明天我去局里看一看,也许它能帮我弄清楚比尔之前讲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除了闷闷不乐地整天坐在家里之外,是时候该做点儿什么了。我重新读了一遍埃德加·爱伦·坡的那个故事,叙述者说,他在学校的时候有点儿是称王称霸的角色,但后来另一个男孩来了,跟他同名。”
拉夫拉起她的手,心不在焉地吻了一下。“到目前为止,故事还算可信。威廉·威尔逊这个名字也许不像乔·史密斯那么常见,但它也不像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那么罕见。”
“是的,但是后来叙述者发现他们两个人的出生日期是同一天,而且他们总是穿着相似的衣服出现,最糟糕的是,他们还长得特别像,于是大家总是把他俩混为一谈。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
“是的。”
“威廉·威尔逊一号在后来的生活中不断遇到威廉·威尔逊二号,而每次碰面都是以一号的不幸告终。后来一号开始了犯罪生涯,并把责任推给二号。你听懂了吗?”
“尽管现在已是凌晨三点一刻,但我想我脑子还是清醒的。”
“嗯,最终,威廉·威尔逊一号用剑刺了威廉·威尔逊二号好几下,结果当他看着一面镜子时,发现他刺的是自己。”
“因为根本就没有第二个威廉·威尔逊,我相信。”
“但是有,很多人看见了威廉·威尔逊二号。但是最终,威廉·威尔逊一号产生了幻觉,自杀了。我猜是因为他受不了这种二重身了。”
她以为拉夫会嘲笑她,但他却表示赞许地点了点头。“好吧,这确实说得通。事实上,这是相当好的心理学,尤其是对于……什么?十九世纪中叶?”
“差不多吧,是的。我在大学的时候上过一门课,名字叫美国哥特式文学,我们在课上读过很多坡的小说,包括那本。教授说人们错误地认为坡写的是关于超自然的怪诞故事,而实际上他写的是有关变态心理的真实的故事。”
“不过是在指纹和DNA技术出现之前。”拉夫笑着说,“咱们去睡觉吧,我想我现在可以睡着了。”
但是珍妮把他拉住了。“我现在要问你一件事,我的丈夫。可能因为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你嘲笑我,也没有其他人会听到,但请你不要笑,因为那会让我很难过。”
“我不会笑的。”
“你会。”
“我不会的。”
“你给我讲了比尔的故事,讲的是莫名其妙戛然而止的脚印的故事;你也给我讲了你的故事,讲的是蛆虫不知道怎么地钻进了哈密瓜里,但是你们两个都在用隐喻。正如坡的小说是分裂的自我的隐喻……至少我的大学教授是这样说的。但是如果抛开隐喻,你会发现什么呢?”
“我不知道。”
“是无法解释的现象。”珍妮说,“所以我的问题很简单,如果只有超自然才能解开两个特里的谜团呢?”
拉夫没有笑,他没有想笑的冲动。夜很深了,笑不出来,或者说天太早了,反正是太怎么样了。“我不相信超自然力量,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鬼魂,不存在天使,也不存在天神耶稣。当然,我去教堂做礼拜,但只是因为那里是个安静的地方,有时候,我可以在那里听见自己的心声,而且那是我所期望的事情。我猜那也是你去教堂的原因,或者你是因为德里克去的。”
“我愿意相信上帝,”珍妮说,“因为我不愿意相信我们就这样终其一生,虽然那样的结局遵从了平衡——我们从黑暗中来到这个世界,又回归黑暗,这似乎是合乎逻辑的。但是我相信星星,相信宇宙是无穷的,那是宇宙的伟大之所在。而在这里,我相信每一捧沙里都存在更多的宇宙,因为无穷是一条双行道。我相信,在我意识到的每一个想法背后,我的脑海中都排列着另外十几个想法。我相信我的意识和无意识,尽管我不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我相信柯南·道尔,他创造的人物夏洛克·福尔摩斯说,‘一旦排除了不可能,剩下的,不论多么不可能,一定是真相。’”
“他不是那个相信有仙子的家伙吗?”拉夫问。
珍妮叹了口气。“上楼吧,咱们做一下运动,或许之后我们俩就都能睡着了。”
拉夫心甘情愿地跟她上楼了,但即使是在他们做爱的时候(除了达到高潮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拉夫发现自己脑子里想的都是柯南·道尔的那句名言。这句话很巧妙,合乎逻辑。但能否将其改为‘一旦排除了自然现象,剩下的一定是非自然现象’呢?不能。拉夫不相信任何违背自然规律的解释,不仅仅是作为一名警察,还作为一个普通的自然人。杀害弗兰克·彼得森的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漫画书里的幽灵。那么剩下的,不论多么不可能,是什么呢?答案只有一个。杀害弗兰克·彼得森的凶手就是特里·梅特兰,现在他已经死了。
5
在那个星期三的晚上,七月的月亮升起来了,像一颗巨大的热带水果膨胀在空中,发出橙色的光。到了星期四凌晨,弗雷德·彼得森站在自家后院的脚凳上。曾经,在许多个星期日下午的橄榄球比赛期间,他都把脚放在上面歇脚。此时,月亮已经缩成一枚冰冷的银币,高高挂在头顶。
弗雷德把绞索套在脖子上,猛地一拉,直到绳结紧紧卡住他的下巴,正如维基百科词条中详细说明的那样(提供了很有用的完整插图),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棵朴树的树枝上。彼得森家的这棵朴树就像拉夫·安德森家篱笆外的那棵一样,只是要老得多,更是弗林特市的代表性植物,这棵树早在美国往日本广岛投下一枚原子弹时(这件事对于那些身处远处看到原子弹而没有被它吞噬的日本人来说当然也是一个超自然现象)就发芽了。
那个脚凳在弗雷德脚下不稳,前后摇晃。他听着蟋蟀的叫声,感受着夏夜的微风拂过他汗湿的面颊——在一个炎热的白天之后,和另一个他不想看到的炎热白天之前,这微风凉爽而令人欣慰。弗雷德决定将彼得森这个姓氏从弗林特市的通讯录中划去,让彼得森一家人团圆,一部分原因是他希望弗兰克、艾琳和奥利还没有走远,至少现在还没有,他还有可能追上他们。而更多的原因是,他无法承受早上要在同一家殡仪馆参加两个人的葬礼,他真的做不到。这家唐奈利兄弟殡仪馆下午将又要埋葬他这个双人葬礼的负责人。
弗雷德最后看了一眼周遭,问自己是否真的想要这样做。答案是肯定的,于是他蹬开脚凳,希望在那条光之隧道在他面前打开之前听到自己的脖子咔嚓一声断裂,深深裂进头颅。他的家人正站在那条光之隧道的尽头,召唤他共同前往一段更美好的新生活,那里没有无辜的男孩被奸杀。
然而,没有咔嚓声。原来弗雷德忽略了维基百科词条中所述的一个体重二百五十磅的人是如何需要用力将身体向下坠才能使颈骨断裂的那部分。弗雷德没有死,而是开始被勒得窒息。当他的气管闭合,眼球从眼窝中凸出来时,弗雷德自身体内的警钟叮当响起,生理的警灯也闪起,他先前昏睡过去的求生本能顿时苏醒过来。在三秒钟的时间里,他的身体压倒了他的大脑,求死欲转而变为极强的求生欲。
弗雷德举起手,摸索到了绳子,然后他使出全身力气去拉,绳子松了,他能够吸一口气了——只能浅浅地吸一口,因为绳套仍然很紧,绳结像肿大的甲状腺一样深深卡进他的喉咙一侧。他一只手抓着绳子,摸索着他系绳子的那根树枝,他的手指唰地抓了一下树枝的下缘,撸掉了几片树皮飘落在他的头发上。但是他只能够到那儿了。
弗雷德人到中年,并不算健康,他平日里的运动就是在看他最爱的达拉斯牛仔的橄榄球赛期间去冰箱里再拿一罐啤酒,即便是高中时上体育课时,他也顶多只能做五个引体向上。弗雷德感觉到自己握着绳子的那只手在往下滑,于是他用另一只手再次抓住绳子,让绳子松那么一下足够他再小吸半口气,但是他无法将自己拉得更高一些了。他的脚在草坪上方八英寸的高处来回摆动,他的一只拖鞋掉了,接着另一只也掉了。他试图呼救,但努力的结果是只能发出沙哑的呼哧呼哧声……在凌晨这个时候,谁会醒着听到他的声音呢?隔壁好管闲事的吉布森老太太?她肯定手里握着念珠,梦着布里克斯顿神父,在床上睡得正香呢。
弗雷德的两只手都滑了下来,树枝嘎吱嘎吱作响,他的呼吸停止了。他能够感觉到被困在大脑中的血液在跳动,准备随时在脑子中爆炸。他听到一个刺耳的刮擦声,心想,结局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弗雷德拼命摇动着绳子,像一个快要淹死在湖里的人伸手拼命去够湖面。巨大的黑色孢子出现在他的眼前,然后突然变成巨大的黑色毒蘑菇。但是在弗雷德失去视觉之前,他看见月光中有一个男人站在露台上,那人一只手随意放在那个弗雷德再也不会用来烤牛排的烧烤架上。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弗雷德看到的容貌非常粗糙,就像一位盲人雕刻家冲压出来的人形一样。而且,那人的眼睛是稻草做的。
6
琼·吉布森碰巧就是那个做意大利千层面的女人,艾琳·彼得森在突发心脏病前就是把她送的千层面扣到了自己头上。吉布森没有睡着,她也没有在想布里克斯顿神父,她自己现在也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她已经有三年没有犯坐骨神经痛了,她本来还妄想这个病彻底好了呢,可是现在它又来了,真是个讨厌的不速之客,一闯进来就扎根不走了。在隔壁彼得森家的葬礼聚会之后,她只感觉左膝后面有一点儿僵直的迹象,但她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便去求里奇兰医生给她开一个羟考酮(镇痛药,含吗啡)的处方,里奇兰医生很不情愿地给她开了。这个药只起一点点作用,她的左半边身体从背部一直疼到脚踝,那里疼得就像戴了一个满是刺的脚镣。不知怎的,她的坐骨神经痛有个最残忍的特性,躺下来非但不能缓解疼痛,反而还会加剧疼痛。于是,她就穿着睡袍和睡衣坐在客厅里,一会儿看看电视上购物广告中的性感腹肌,一会儿用儿子在母亲节送给她的苹果手机玩纸牌接龙。
吉布森的背不好,视力也不好,她把电视广告调成了静音,她的听力没有毛病。这时她清楚地听到隔壁传来一声枪响,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根本没有想过那股突然袭来的剧痛会让她整个左半边身子从上疼到下。
天哪,弗雷德·彼得森开枪打死了自己。
她抓起拐杖,像个丑陋的老太婆一样,弯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后门。在门廊上,借着无情的银色月光,她看见彼得森瘫倒在他家草坪上。根本不是枪声。彼得森的脖子上缠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绑在不远处的一根树枝上。
吉布森太太扔下拐杖——这东西只会让她走得更慢——侧着身子蹒跚着爬下后门门廊的台阶,她一瘸一拐地小跑着完成了两家后院之间的九十英尺距离,完全没有意识到当她的坐骨神经好像从瘦骨嶙峋的臀部一直撕裂到左脚脚后跟时自己发出的痛苦的哀号声。
吉布森太太跪在彼得森先生身旁,看着他肿胀青紫的脸、长长伸出的舌头,还有深深卡进他脖子厚肉里的绳子。她慢慢扭动着手指塞到绳子下面,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一拉,又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号。这一次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号叫声:一声高声、绵长、哀号的尖叫。街对面的灯亮了,但是吉布森太太没有看见。感谢上帝、耶稣、圣母玛利亚和所有圣徒,绳子终于松了,吉布森太太等待着彼得森先生喘过气来。
可是,他没有。
在她职业生涯的第一阶段,吉布森太太曾在弗林特市第一国民银行担任出纳员。当她到了六十二岁的法定年龄从那个岗位上退休之后,吉布森太太上了家庭帮工必修课,使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家庭帮工。那份工作是她用来贴补七十四岁之前开销的,其中有一门课就是必要的急救措施。吉布森太太现在跪在彼得森先生那相当大的身躯旁,仰起他的头,捏紧他的鼻孔,掰开他的嘴,然后将自己的嘴唇压在他的嘴唇上。
当街对面的贾格尔先生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瘦骨嶙峋的肩膀时,吉布森太太已经在吸第十口气了,此时她明显感觉头晕眼花。“他死了吗?”贾格尔先生问。
“如果我能救他的话,他就死不了,”吉布森太太说,她紧紧抓住自己的睡袍口袋,摸索着长方形的手机,然后把它拿出来,盲目地扔到身后,“快打911。还有,如果我晕过去了,你就得接手。”
但是她没有晕过去。吉布森太太屏住第十五次呼吸,就在她正要呼气的时候,弗雷德·彼得森自己流着口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吸了一口。她等待着他睁开眼睛,可是他没有,于是她掀起他的一只眼睑,下面的眼球上除了巩膜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的巩膜不是白色的,而是红色的,因为血管全部破裂了。
弗雷德·彼得森吸了第三口气,然后又停了下来。吉布森太太开始竭尽全力给他做胸外按压,虽然她不确定这会不会起作用,但感觉至少不会有害。此时她感觉自己的背部和下半身的疼痛减轻了,有没有可能把坐骨神经痛震出身体?当然不会,这个想法简直太荒谬了。这只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一旦体内的肾上腺素耗尽,她只会感觉更糟。
清早的黑暗中飘来警笛声,越来越近。
吉布森太太又开始把自己的气强制性吹到弗雷德·彼得森的喉咙里(这是自从二〇〇四年她丈夫去世以来她和男人最亲密的接触),每次人工呼吸的间歇她都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贾格尔先生并没有提出来接替她,她也没有要求他来做。在救护车抵达之前,这都是她和彼得森之间的事。
有的时候当她停下来时,彼得森先生会流着口水深吸一口气,有的时候他不会。当急救车上闪烁的红灯在两家院子之间迅速闪动、闪过彼得森先生上吊的那棵朴树上参差不齐的断枝时,吉布森太太几乎没有注意到。一名急救员慢慢扶着她站起来,这时她竟然能够毫无痛觉地站起来,简直太神奇了。无论这奇迹多么短暂,她都会怀着感谢接受。
“现在由我们来接管,太太。”急救员说,“您干得实在太棒了。”
“你真的太棒了,”贾格尔先生说,“琼,你救了他!你救了这个可怜的家伙的性命!”
吉布森太太擦着下巴上温热的口水——那是她和彼得森的混合口水,她说:“也许是吧。也许,如果我没有救他,也许会更好。”
7
星期四早上八点,拉夫正在后院割草。今天他无所事事,割草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用来消磨时间的工作了……但他的思想可不在割草上,此刻他的脑子正转个不停:弗兰克·彼得森残缺的尸体、目击者、电视台的录像、DNA检测报告、法院前面的人群,大多数都是这些内容。出于某种原因,他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那个女孩垂下来的内衣肩带上——当她坐在男朋友的肩上挥舞着拳头时,一条亮黄色的带子上下跳动着。
拉夫几乎没有听到他手机的木琴音铃声,他关掉割草机,站在那里接起电话,脚下的运动鞋和裸露在外面的脚踝上沾满了草。“我是安德森。”
“我是特洛伊·拉梅奇,头儿。”
原来是那天真正逮捕特里的两名警官之一,拉夫觉得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用他们的话说,那是天翻地覆的生活。
“怎么了,特洛伊?”
“我和贝琪·里金斯在医院呢。”
拉夫笑了,这个表情最近太少见了,甚至让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异样。“她要分娩啦?!”
“不,还没有。局长让她过来是因为你在休假,而杰克·霍斯金斯还在奥科马湖边钓鱼呢。派我一起过来是为了陪她。”
“什么事?”
“几个小时前,急救员送来了弗雷德·彼得森。他企图在自己后院上吊自杀,但是系绳子的树枝断了,隔壁一位叫吉布森太太的给他做了口对口人工呼吸,把他救了过来。她来了医院,想看看他怎么样了,局长想要她做一份笔录,我猜是出于礼节,不过对于我这似乎是小事一桩。天知道那个可怜的家伙有一大堆理由寻短见。”
“他的状况怎么样?”
“医生说他的大脑功能很微弱,活过来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贝琪说你会想知道这件事,所以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有那么一会儿,拉夫感觉他早餐吃的那碗麦片要从胃里反上来了,他立刻把头扭向右边,避开割草机,以免吐得上面到处都是。
“老大?你在听吗?”
拉夫把一口酸乎乎的牛奶和麦片混合物咽了回去。“我在听呢,贝琪现在在哪儿?”
“她和吉布森太太一起在彼得森的病房里。因为ICU病房是禁烟区,所以里金斯侦探派我出来给你打电话。医生给她们提供了一间可以谈话的房间,但是吉布森说她想和彼得森一起回答里金斯侦探的问题,好像她以为他能听见她讲话一样。这位老太太人很好,但是她的后背疼得要命,从她走路的样子就能看出来。她为什么还在医院待着啊?那里又不是‘好医生’医院,在那儿不会出现什么奇迹般的康复。”
拉夫能够猜到原因。这位吉布森太太曾经和艾琳互换过食谱,她是看着奥利和弗兰克长大的,也许弗雷德·彼得森还曾在弗林特市罕见的一场暴风雪过后帮她铲过车道的雪。她在那里是出于悲伤和尊重,甚至是内疚,她可能认为自己应该就那样让彼得森离去,而不该让他被迫无限期地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连呼吸都要靠呼吸机。
过去八天的全部恐怖如同一个巨浪席卷了拉夫。凶手不满足于仅仅杀死那个男孩,他还夺走了彼得森全家的性命。用他们的话说,一扫而光。
不是“凶手”,就是特里,不需要把他匿名。凶手就是特里,没有其他目标嫌疑人。
“我想你会想知道的。”拉梅奇又说了一遍,“嘿,看看光明的一面。也许贝琪在这家医院就会分娩,这样就省得她丈夫跑一趟了。”
“叫她回家。”拉夫说。
“好的。嗯……拉夫?法院的事情闹成那个样子,我感到很遗憾。真是垃圾。”
“这个词总结得好,”拉夫说,“谢谢你打电话来。”
拉夫回到草坪上,推着那台噪声巨大的老式割草机慢慢走着(他真该去家得宝[13]买台新的回来;现在他有大把的时间,再也没有借口拖延这件日常琐事了),就在他快要完成最后一点儿的时候,他的手机又开始响起木琴布吉乐。他以为是贝琪,但并非如此,虽然这个电话也是从弗林特市总医院打来的。
“仍然没有拿回所有的DNA检测报告,”爱德华·博根医生说,“但是我们已经得到了那根用来鸡奸男孩的树枝的检测结果。血液,再加上那个罪犯,额……你知道的,抓住树枝来那个什么时留下的皮屑……”
“我知道,”拉夫说,“别卖关子。”
“不卖关子了,探长先生,树枝上的样本与梅特兰的口腔内膜拭子相匹配。”
“知道了,博根医生,谢谢你。你需要把它交给盖勒局长和州警萨布罗中尉,我正在行政休假中,而且很可能接下来的整个夏天都在休假。”
“荒唐。”
“这是规定。我不知道盖勒局长会指派谁和尤尼尔一起工作——杰克·霍斯金斯正在度假,贝琪·里金斯随时都可能迎来她的第一个孩子——但他会找到合适的人选。而且你想想看,梅特兰死了,就没有要办的案子了。我们只是在填补空白。”
“这些空白很重要,”博根说,“梅特兰的妻子可能会决定提起民事诉讼,这份DNA证据可能会让她的律师叫她改变主意。在我看来,这样的诉讼很下流。她的丈夫用可以想象的最残忍的方式谋杀了那个男孩,如果她不知道他的事……他的癖好……她就是没有注意。性虐狂总是有预兆迹象的,总是有。在我看来,你应该被授予一枚奖章,而不是被停职。”
“谢谢你这么说。”
“只是说出我的想法而已。还有更多的样本在等待处理,有很多,报告出来的时候,想让我通知你吗?”
“好的。”盖勒局长可能会让霍斯金斯早点儿回来,但是那个人即便清醒的时候也是个浪费空间的货,更何况他很少是清醒的。
拉夫挂断电话,修剪好最后一条草坪,然后把割草机推进车库。他一边打扫房子,一边想着爱伦·坡的另一个故事,那是一个关于一个人被砌进酒窖墙里的故事。他没有读过原著,但是看过那个故事改编的电影。
被砌进墙里的人尖叫着“看在上帝的分上,蒙特雷索!”,而把他砌进墙里的人也同样说着“看在上帝的分上”。
在这件案子中,特里·梅特兰就是那个被砌进墙里的人,只是本案中的砖是DNA,而且他已经死了。是的,目前有很多互相矛盾的证据,这很麻烦。但他们现在有弗林特市的DNA,却完全没有盖城的。没错,还有报摊那本书上的指纹,但指纹是可以伪造的,虽然那并不像侦探剧里演的那么容易,但也是可以做到的。
那目击证人呢,拉夫?那三个认识他很多年的老师。
不用管他们。想想DNA,那是铁证,最可靠的证据。
在爱伦·坡的故事中,蒙特雷索最终被一只黑猫置于死地。因为他把受害者砌进墙里时无意间把那只黑猫一起砌了进去,黑猫的哀嚎声把来客引到了酒窖。拉夫猜想,那只猫是另一个隐喻:它是凶手自己内心良知的声音。只是有些时候雪茄就是烟,猫就是猫。没有理由总是记着特里临死时的眼睛,或者他的临终声明。就像塞缪尔斯说的,他临终时他的妻子就跪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
拉夫坐在工作台上,感觉疲惫不堪,虽然只是修剪了后院的一小块草坪而已。枪击前最后几分钟的画面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大黄蜂的警报声、金发女主播看见自己被打得流血(也许只是一个小伤口,但有利于收视率)时脸上露出讨人嫌的冷笑、手上满是文身的烧伤男、兔唇男孩、阳光照在人行道上的云母映出复杂的星座般的光斑、女孩的黄色内衣肩带上下跳动。拉夫的眼前浮现的尽是这些画面,似乎想要把他引到别的地方,但有时一条内衣肩带就是内衣肩带。
“而且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他咕哝着。
“拉夫?你是在自言自语吗?”
拉夫一惊,抬起头。原来是珍妮,她正站在门口。
“既然这里没有别人,那一定是我喽。”
“有我啊,”她说,“你还好吧?”
“不太好。”他说,然后把弗雷德·彼得森的事情告诉了她。珍妮明显地垂下了身子。
“我的上帝啊,那个家毁了,除非他痊愈。”
“不管他是否痊愈,那个家都已经毁了。”拉夫站了起来,“过一会儿我要去局里,看看那块破纸,菜单还是什么的。”
“先洗个澡,你浑身都是油和草的味道。”
拉夫笑着向她敬了个礼。“遵命,长官。”
珍妮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脸颊。“拉夫?你会挺过这一切的,你一定会的,相信我。”
8
关于行政休假,有很多拉夫不知道的规矩,他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个。其中一条规矩就是他是否被允许进入警察局。考虑到这一点,他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左右才去局里,因为那个时间局里是最清闲的。当他到达时,大办公厅里除了斯蒂芬妮·古尔德和桑迪·麦吉尔之外没有任何人。斯蒂芬妮身上还穿着便服,正在用一台老电脑填报告。市议会早就许诺要把那些老电脑换掉,可一直都没动静。桑迪坐在调度台边读着《人物周刊》,盖勒局长的办公室里没有人。
“嘿,探长,”斯蒂芬妮抬起头说,“你怎么来了?我听说你在带薪休假。”
“设法让自己忙起来呗。”
“这个我可以帮你。”斯蒂芬妮拍了拍电脑旁边的一堆文件说。
“改天吧。”
“事情发展成那个样子,我感到很遗憾。我们都是。”
“谢谢。”
拉夫走到调度台,管桑迪要证物室的钥匙,她毫不犹豫就把钥匙给他了,几乎都没有抬头,仍旧埋头看着手里的杂志。证物室门旁边的挂钩上挂着一块写字板和一支圆珠笔,拉夫考虑着不想登记,但还是继续填下了姓名、日期、时间——下午三点半。别无选择,真的,古尔德和麦吉尔都知道他在这,也知道他为什么来。如果有人问他想看什么,他会坦白地告诉他们。毕竟他现在是被责令行政休假,而不是停职。
这个小房间不比壁橱大多少,里面又闷又热,头顶的荧光灯闪个不停,跟那些古老的电脑一样,需要换掉。在联邦政府的资助下,弗林特市确保警察局配备所需的所有武器,甚至更多。那么,要是基础设施破败不堪了呢?
如果弗兰克·彼得森的谋杀案发生在拉夫刚进警局工作的那个年代,这里就会有四箱,甚至六箱梅特兰的证物,但在计算机时代,机器代替人工完成了惊人的大量工作,现在这里只有两箱证物,再加上从面包车后面拿来的工具箱。那个工具箱里有一系列标准工具,有扳手、锤子、螺丝刀。特里的指纹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件工具和工具箱上,拉夫认为,这表明工具箱是属于原被偷面包车的,而特里在偷车之后从未检查过车里的物件。
其中一个证物箱上标着梅特兰家。另一个证物箱上贴着面包车/斯巴鲁的标签,这个才是拉夫想要的,他割开胶带,打开箱子。没有理由不这么做,因为特里死了。
简单搜寻一番之后,拉夫拿起一个塑料证物袋,里面装着他记得的那张纸片。那张纸片是蓝色的,大致呈三角形,顶部用粗体黑字印着TOMMY AND TUP, TUP后面的内容不见了,上面的角上印着一个小馅饼,馅饼的皮上还冒着热气。虽然拉夫没有特别记得这一点,但一定是它让拉夫认为这张纸片是外卖菜单的。今天早上他和珍妮聊天的时候,珍妮说什么来着?我相信,在我意识到的每一个想法背后都排列着另外十几个想法。如果这是真的,拉夫愿意出一大笔钱抓住潜伏在那根黄色内衣肩带后面的那个想法。因为那后面确实存在一个想法,他几乎可以肯定。
他几乎可以肯定的另一件事是,这张纸片怎么会恰巧出现在那辆面包车上。它泊车的时候,有人把菜单塞到那片停车区域所有车辆的挡风玻璃雨刷下面了,司机——也许是那个在纽约偷了它的孩子,也许是在那个孩子弃车之后又偷了它的人——没有抬起雨刷,直接把菜单撕了下来,于是剩下了三角形的一角。司机当时没有注意到它,但是当他启动雨刷时就会发现它,也许他把手伸到窗外把它拉了出来,然后扔到脚下,而没有把它乱丢到窗外。可能因为他天生就不是个喜欢乱丢垃圾的人,只是个小偷。可能因为当时他后面跟着一辆警车,所以他不想做任何会引起注意的事情,哪怕是往车窗外扔张纸片这样的小事。甚至还有可能是他把它扔到窗外,但是被一阵风吹回了车里。拉夫曾经调查过交通事故,其中有一起相当严重,是由烟蒂引起的。
拉夫从裤子后兜掏出自己的笔记本——随身携带这个本子是他的第二天性,不论是不是在行政休假——在一张空白页写上TOMMY AND TUP。之后他把那个面包车/斯巴鲁箱子放回架子上,离开证物室(没有忘记登记离开时间),重新锁上门。把钥匙还给桑迪时,他打开笔记本放到她面前,桑迪撇开正在看的詹妮弗·安妮丝顿最新的冒险,抬头看了一眼。
“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
桑迪低下头继续看她的杂志。拉夫走到古尔德警官身边,她还在把信息输入某个数据库,按错键的时候嘴里还骂骂咧咧,这种情况似乎经常发生。古尔德瞥了一眼拉夫的笔记本。
“TUP是一句老式英国俚语,意思是性交,我想是的——比如说‘哥们儿,昨晚我睡了我的女朋友’——不过我也想不出别的。它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可能不重要吧。”
“干吗不上网用谷歌查一下?”
当拉夫等待他自己那台老掉牙的电脑开机时,他决定试着问一下自己娶回家的那个活数据库。珍妮在响第一声铃时就接起了电话,而且,当拉夫问她时,她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可能是Tommy And Tuppence。汤米和塔彭丝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一对甜蜜夫妻档侦探,是当她不写赫尔克里·波洛和马普尔小姐的时候创设的人物。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可能要去找一家几个英国侨民开的餐馆,专卖泡泡和吱吱的(卷心菜煎马铃薯)。”
“泡泡和什么?”
“无所谓啦。”
“它可能毫无意义。”拉夫也这样认为,但也可能有。不管怎么样,你把这个狗屁东西追查下去就好了;在此向夏洛克·福尔摩斯致以歉意,但大多数侦探的工作就是追查一些狗屁东西。
“不过我很好奇,等你回家告诉我吧。哦,对了,家里没有橙汁了。”
“我回来的时候去一趟杰拉德。”拉夫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打开谷歌,输入TOMMY AND TUPPENCE,然后又在后面加上RESTAURANT。警察局的电脑是旧的,但无线网络是新的,网速很快。几秒钟的工夫拉夫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汤米和塔彭丝酒吧咖啡厅在俄亥俄州代顿的诺斯伍兹大道。
代顿?代顿怎么了?这桩悲惨的案子里是不是出现过这个地名?如果是的话,在哪儿呢?拉夫靠在椅子上,闭起眼睛。无论他想通过那条黄色内衣肩带找到什么联系,答案总是躲着他,但这次他找到了一个。代顿是在他与特里·梅特兰最后一次真正的谈话中提到的。当时他们一直在谈论那辆面包车,特里说他上次去纽约是和妻子度蜜月的时候,他最近唯一的一次旅行就是去俄亥俄州,准确地说,是去代顿。
当时特里说,“姑娘们放春假时去的,我想去看看我的父亲。”拉夫问他父亲是否住在那里,特里说,“如果你能把那也称为生活的话,是的。”
拉夫给萨布罗打电话。“嘿,尤尼尔,是我。”
“嘿,拉夫,退休生活过得怎么样?”
“挺好,你应该看看我的草坪。我听说你因为趴到那个蠢猪记者诱人的身体上而受到表扬了。”
“他们是那么说的。这样说吧,我这个墨西哥贫苦农民的儿子一直生活得很好。”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父亲是阿马里洛最大的汽车经销商。”
“我想我可能说过吧。但当你必须在真相和传说之间抉择时,就选择传说。这是约翰·福特执导的电影《双虎屠龙》中的智慧。我能为你做什么?”
“塞缪尔斯有没有告诉你最初偷面包车的那个孩子的事?”
“告诉了。那有点儿扯啊。那孩子的名字叫默林,你知道吗?他一定是会魔法,竟然一路开到了得克萨斯南部。”
“你能联系上埃尔帕索警方吗?他是逃到那里被抓的,但我从塞缪尔斯那得知,那孩子把车扔在了俄亥俄州。我想知道的是,他是不是把车扔在了代顿的诺斯伍兹大道上一家叫汤米和塔彭丝的酒吧咖啡厅附近。”
“我想我可以试一试。”
“塞缪尔斯告诉我,这个神奇的默林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你能不能也试着查一下他是什么时候把面包车扔掉的?是不是在四月?”
“这个我也可以试着查一下。不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特里·梅特兰四月份在代顿,看望他父亲。”
“真的吗?”尤尼尔现在听起来很来劲,“一个人?”
“和他的家人,”拉夫实话实说,“往返都是坐的飞机。”
“那就不是了。”
“也许吧,但是它仍然对我的意识产生了某种特殊的魔力。”
“您可悠着点儿啊,探长先生,我只是个穷苦的墨西哥农民的儿子。”
拉夫叹了口气。
“让我看看我能查到什么。”
“谢谢啦,尤尼尔。”
就在拉夫挂电话的时候,盖勒局长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只健身包,看上去好像刚洗过澡。拉夫朝他挥挥手,结果换来一张阴着的脸。“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侦探。”
啊哈,这就知道答案了。
“回家去,修剪修剪草坪什么的。”
“我已经干完了,”拉夫说着站了起来,“接下来要清理地窖。”
“好,那就赶快动手吧。”盖勒在办公室门口停下来,“拉夫……我为这一切感到很遗憾,非常遗憾。”
大家都这么说,拉夫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下午的热浪中。
9
当天晚上九点一刻,珍妮正在洗澡,尤尼尔打来电话。拉夫把尤尼尔告诉他的所有信息都记在本子上,虽然不多,但足够有趣。一个小时后,拉夫去睡觉了,自从特里在法院台阶下被枪击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睡着。星期五凌晨四点,拉夫从梦中醒来,他梦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坐在她男朋友的肩上,对着天空挥舞着拳头。拉夫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仍然睡意蒙眬,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大喊大叫,直到受惊的妻子坐起来抓住他的肩膀,他才彻底清醒过来。
“怎么了?拉夫,怎么了?”
“不是那个带子!那个带子的颜色!”
“你在说什么呢?”珍妮摇着他,“你是在做梦吗,亲爱的?噩梦?”
“我相信,在我意识到的每一个想法背后,我的脑海中都排列着另外十几个想法。”这是她说的,这也是我梦到的——不过它们已经像其他梦一样消散了。拉夫梦到了那背后的其中一个想法。
“我想到了,”拉夫说,“我在梦里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亲爱的?有关特里的事?”
“有关那个女孩,她的内衣肩带是亮黄色的,除非某个别的东西也是亮黄色的。在梦里我知道了那是什么,可是现在……不见了,我忘了。”拉夫把脚从床上甩起来,双手抓着睡觉穿的那件宽大的平角裤下面的膝盖,坐在床上。
“会想起来的,躺下,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拉夫又躺了下来。
“你还能睡着吗?”
“不知道。”
“萨布罗中尉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说了什么?”
“我没有告诉你吗?”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告诉她。
“没有,我当时也不想逼你说,因为当时你一副若有所思相。”
“等早上我再告诉你。”
“既然你已经把我吓醒了,也可以现在说。”
“没什么好说的。尤尼尔通过逮捕那个男孩的警官找到了他,那个警官喜欢这个孩子,对他有点儿兴趣,所以一直在追踪他。目前,这位年少的卡西迪先生在埃尔帕索寄养中心。他必须在少年法庭上就汽车盗窃案接受某种形式的审讯,但目前还没有人知道具体会在哪里举行,纽约州的达切斯县似乎是最有可能的,但他们并不真正急于抓他回去,而他也不急于回纽约州。所以说,他暂时处于一种法律三不管的状态,而且尤尼尔说他很喜欢现在这种状态。这孩子的故事是,经常性地遭受继父的毒打,而妈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不闻不问。相当典型的虐待。”
“可怜的孩子,难怪他会离家出走。那他会怎么样呢?”
“哦,他最终还是会被送回去的。正义的轮子转得很慢,但始终在前进。他会被判缓刑,或者在他寄养期间,警察会算出他需要服刑的时间。他家镇上的警察会留心他家的家庭状态,但最终一切都会重新开始。虐童狂有时会暂停施虐行为,但他们很少会停止。”
拉夫把手放到脑后,想起了特里。特里没有一丝暴力迹象,甚至都没有碰撞过裁判。
“那个孩子当时确实在代顿,”拉夫说,“那时他开始对那辆货车感到紧张,他把车停在一个公共停车场,因为那是免费的,因为那里没有看守人员,还因为他看见了几个街区外的金拱门。他不记得有经过汤米和塔彭丝咖啡厅,但是他记得有一个穿衬衫的年轻人在后面说过汤米什么的,那个人手里拿了一叠蓝色的纸,往路边汽车的挡风玻璃雨刷下面塞。他注意到了那个叫默林的孩子,提出给他两块钱,让他把菜单塞到停车场里所有汽车的雨刷下面。那孩子说不用了,谢谢,然后就去麦当劳吃午饭了。当他回来的时候,发传单的那个人不见了,但是停车场里每辆车上都有菜单。那孩子善变,感到那不是个好兆头,天知道为什么。不管怎么说,他觉得是时候该换车了。”
“如果他不那么随机应变,可能早就被抓住了。”珍妮说。
“你说得没错。总之,他在停车场里闲逛,查找没有上锁的车。他告诉尤尼尔,他惊讶地发现竟然有那么多。”
“我敢打赌你不会感到惊讶的。”
拉夫笑了。“人们都很粗心。那是他发现的第五或第六辆没上锁的车,遮阳板后面藏了一把备用钥匙,这车对他来说太完美了——一辆纯黑色的丰田,每天满大街都是。不过,在默林这孩子开着它离开之前,他把面包车的钥匙插回了点火装置。他告诉尤尼尔,他希望有人把它偷走,因为,他是这样说的‘那样可能会甩掉我身后的警察’。你知道,这话就好像他因谋杀而被六个州联合通缉,而不是一个只会打转向灯的逃跑的孩子一样。”
“他说的?”珍妮听起来觉得很好笑。
“是的。顺便说一句,他还得回到面包车上拿点儿别的东西。他一直坐在一堆压扁的纸箱上,这样就能使他在方向盘后面看起来更高一些。”
“我有点儿喜欢上这个孩子了。德里克是永远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我们从没给过他这样做的理由啊,拉夫心想。
“你知道他有没有把菜单留在面包车的雨刷下面吗?”
“尤尼尔问过了,那孩子说他当然留下了,他干吗要拿走呢?”
“所以,把它撕下来的人——留下一张碎片,而且那张纸片最终在车内——是从代顿的停车场偷面包车的人。”
“几乎可以肯定。下面就是让我昨晚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相的事情了。那孩子说他认为当时是四月,我对此半信半疑,因为我怀疑记日期对他来说是不是很重要。但他告诉尤尼尔,当时是春天,树上都长出了叶子,天气还不太热。所以很可能是四月,而四月正是特里在代顿看望他父亲的时候。”
“只有他和他的家人,而且他们坐的是双程飞机。”
“我知道,你可以称之为巧合。只是那时,同一辆面包车出现在弗林特市,这让我很难相信两次巧合都与同一辆福特伊克莱有关。尤尼尔提出一个想法,特里可能有一名共犯。”
“一个看起来跟他一模一样的人?”珍妮扬起一根眉毛,“可能是一个名叫威廉·威尔逊的双胞胎兄弟?”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但是你也看到了这事情有多奇怪,是吧?特里在代顿,面包车也在代顿。特里回到弗林特市,面包车也出现在弗林特市。有一个词来形容,但是我记不得是什么了。”
“你想说的那个词可能是‘巧合’吧。”
“我想和玛茜谈谈,”拉夫说,“我想问问她关于梅特兰一家代顿之旅的事,她记得的一切。只是,她是不会愿意跟我谈的,我完全没有办法强迫她。”
“你会试一试吗?”
“哦,是的,我会试一试。”
“你现在能睡着了吗?”
“我想是的,爱你。”
“我也爱你。”
拉夫的意识开始游离,他正慢慢睡去,这时珍妮对着他的耳朵坚定而近乎刺耳地问了一句话,想吓他一跳,“如果它不是内衣肩带,是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拉夫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词“不可能”飘在自己眼前,只是这个词是蓝绿色的,而不是黄色的。那里有个东西,拉夫伸手去抓,可是它溜走了。
“不可能。”拉夫说。
“你还没有找到,”珍妮回答道,“但你会找到的,我了解你。”
他们睡着了。拉夫醒来时,已经早上八点钟了,所有的鸟都在唱歌。
10
星期五上午十点,萨拉和格蕾丝已经拿到了《一夜狂欢》那张专辑,玛茜想她自己可能真的会疯。
姑娘们在特里车库的工作台上发现了他的唱机——他曾向玛茜保证,那是从易趣(eBay)上淘来的便宜货——还有他精心收藏的披头士的专辑,她们把唱机和唱片拿到格蕾丝的房间,从《遇见披头士!》开始听。“我们要把它们全部播放一遍,”萨拉告诉妈妈,“来纪念爸爸,如果可以的话。”
玛茜告诉她们可以。看着她们苍白、严肃的小脸和红红的眼睛,她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她没有意识到那些歌曲会给她带来多么大的打击。当然,这些唱片姑娘们全都熟悉;以前,只要特里在车库,唱机上的转盘始终都在悠闲地旋转,让整个车间都弥漫着那些英伦入侵乐队的调调,只可惜他出生有点儿太迟了,没能赶上听首发,不过他所热爱的都一样:搜索者、僵尸乐队、戴夫克拉克五号、奇想乐队、T.Rex,以及——当然——披头士。大都是这些。
姑娘们因为她们父亲喜欢所以也喜欢这些乐队及他们的歌曲,但她们不知道这些歌曲唤起的绵长的情感。她们不知道玛茜和特里在他父亲的车后座上做爱时听过《我轻唤你的名字》,伴着那首歌感受着特里火热的双唇亲吻她性感的脖颈,感受着特里的手伸进她的毛衣里探索。楼上飘来《真爱无价》,她们不知道玛茜曾和特里手牵着手,坐在他们即将一起生活的第一间公寓的沙发上,一边用破旧不堪的家庭影院看着黑白画面的《一夜疯狂》,一边听着这首歌。那套家庭影院是他们花二十美元在一场义卖上精挑细选出来的,当时看着画面里播放着年轻的披头士横冲直撞一路疯狂,玛茜知道在特里还没意识到之前,她自己就已经决定要嫁给坐在她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了。当年他们看那盘旧录像带时,约翰·列侬已经死了吗?就像她丈夫一样,在街上被人枪杀?
玛茜不知道,她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她、萨拉,还有格蕾丝保全了她们的尊严,参加了葬礼,但现在葬礼结束了,她作为一名单身母亲(哦,这个可怕的字眼)的生活正在面前展开。那些欢快的音乐令她悲伤得发狂,每一个和谐的声音,每一段机灵的乔治·哈里森的即兴重复,对于玛茜而言都是一个新伤口。玛茜坐在厨房的餐桌旁,面前摆着一杯冷掉的咖啡,她两度站起来,两度走到楼梯口,深吸一口气,想大叫一声“够了!关掉它!”,但她两度又回到厨房。姑娘们也很悲伤。
这次,她站起来,走到餐具抽屉那里一把将它拉出来。她以为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她的手摸到了一包温斯顿香烟,里面还剩三支,不,是四支——还有一支藏在最里面。自从小女儿的五岁生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抽过烟,那时候,她在为格蕾丝的生日蛋糕搅拌面糊时咳嗽了一阵,于是发誓从那以后永远不再抽烟。然而,她并没有把那些致癌的催命小鬼扔掉,而是把它们扔到了餐具抽屉后面,仿佛在她内心深处某个黑暗而有先见之明的角落知道,她最终会再次需要它们。
它们已经五岁了。它们会发霉。
你可能会一直咳嗽,直到晕过去。
好,这样就更好了。
玛茜从盒里拿出一支烟,垂涎已久。她心想,吸烟者永远不会停止吸烟,他们只会暂停。玛茜走到楼梯那里,仰起头,《我爱她》已经曲终,唱机里现在问着《告诉我为什么》,玛茜心想“这是个永恒的问题”。她可以想象得到姑娘们正坐在格蕾丝的床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倾听,或许,还手拉着手,接受爸爸的圣礼。爸爸那些专辑,有些是在盖城那家唱片店买的——时光倒流,有些是在网上买的。现在那些唱片都握在那些曾经被爸爸牵着的小手里。
玛茜穿过客厅,走到那个他们只有在非常寒冷的冬季夜晚才会点燃的大肚火炉旁,她闭着眼在旁边的架子上摸索着火柴,之所以闭着眼,是因为架子上面摆着一排照片,而她现在不忍去看。或许一个月后可以,或许一年后吧。从悲伤的第一个最痛苦的阶段恢复过来需要多长时间?她也许能在医疗网站上找到一个相当明确的答案,但是她不敢看。
至少在葬礼之后记者们已经离开了,他们赶回盖城去报道新的政治丑闻了,而玛茜也不必冒险到后门门廊去,因为如果姑娘们向窗外看,就会发现她在重拾恶习;她也不敢到车库去,因为如果她们下来找一捆新的唱片,可能会闻到烟味。
她打开前门,拉夫·安德森正站在那里,他举着拳头正要敲门。
11
玛茜惊恐地盯着他,好像他是某种怪物,也许是电视剧里的僵尸,她眼中的惊恐就像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拉夫的胸口。在她的惊恐之余,拉夫看见她蓬头垢面,家居袍(对她来说太大了,也许是特里的)的翻领上有一块污渍,指间夹着一支略微弯曲的香烟,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她一直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女人,但是现在她已经失去了往昔的美貌。拉夫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玛茜——”
“不,这里不欢迎你,你得离开。”她声音低沉,呼吸急促,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我需要跟你谈一谈,请让我跟你谈一谈吧。”
“你杀死了我的丈夫,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说的。”
玛茜正要一把关上门,但是拉夫用手挡住。“我没有杀他,但是是的,我参与了,如果你想的话,就叫我共犯。我当初绝不该那样逮捕他,天知道,那错得有多离谱。我有我的理由,但不是好的理由。我——”
“把你的手从门上拿开,立刻,否则我就报警逮捕你。”
“玛茜——”
“别那样叫我。在你做了那些事之后,你没有权利那样叫我。我现在没有疯了一样地尖叫的唯一原因是我的女儿们正在楼上,听着她们死去的父亲的唱片。”
“求你了。”拉夫想说“别逼我求你”,但那是错的,因为那根本不够,于是他说,“我现在求求你,请跟我谈谈吧。”
玛茜举起手里的烟,发出一声可怕的闷笑。“我本来想,既然那些小虱子(指媒体)不在了,我可以在自家门口抽支烟了,可是看啊,现在来了只大虱子,虱中之王。最后一次警告,害死我丈夫的虱子先生,给……我……滚!”
“如果他没有杀人呢?”
玛茜睁大了眼睛,按在门上的手也松开来,至少暂时松开了。
“如果他……?上帝啊,他告诉你了他没有杀人!他躺在那快要死去的时候告诉你了!你还想要什么,让加百列天使[14]亲手送来电报?”
“如果他没有杀人,那么不管真凶是谁,仍然逍遥法外。而他应该为彼得森一家以及你家的毁灭负责。”
玛茜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奥利·彼得森死了,因为你和那个狗娘养的塞缪尔斯非得要上演你们的马戏。是你杀了他,难道不是吗,安德森侦探?一枪击中他的头部。击中了你的人,抱歉,是你的孩子。”
玛茜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拉夫又举起手要敲门,但是想了想,便转身离开了。
12
玛茜站在门边瑟瑟发抖,她感觉自己两腿发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挪到门边的长凳上,那只是平时人们坐着换鞋的长凳啊。楼上,披头士里面那个被人枪杀的披头(约翰·列侬)正在唱着他回家后打算做的所有事情。玛茜看着手指间的香烟,似乎不知道它是怎么出现在那的,然后她把烟掰成两半,塞进了身上的长袍口袋里(那确实是特里的)。至少他让我免于重吸那狗屁东西了,玛茜心想,也许我应该给他写一封感谢信。
他曾经拎着撬棍来到她家,拿着它乱砸一通,直到把她家里的一切都毁掉之后,他竟然还有勇气来敲她的门。这可真是残忍至极、咄咄逼人的勇气啊!只是……
如果他没有杀人,那么不管真凶是谁,仍然逍遥法外。
可是,她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她连上医疗网站查询悲伤的第一阶段会持续多久的勇气都没有。而且她为什么要做些什么呢?那怎么会是她的责任呢?警方抓错了人,却仍然固执地坚持,甚至明知特里不在场的证据如同直布罗陀海峡一样可靠之后。让他们去找真正的凶手吧,如果他们有那个胆儿的话。而她的任务就是不要发疯,好好地度过今天,然后——那是难以预计的某个未来时刻——想清楚接下来的人生该怎样过。她应该继续留在这里生活吗?现在半个城的人都认为刺杀她丈夫的人是在替天行道。她应该把女儿送到那个称为初中和高中的吃人小社会里去吗?在那里,甚至连穿错运动鞋都会遭受嘲笑和排挤。
把安德森打发走是正确的做法,我不能允许他进我的家门。是的,我听到了他语气中的诚恳——至少我认为是的——但是,在他做了那一切之后,我怎么能够呢?
如果他没有杀人,那么不管真凶是谁……
“闭嘴,”玛茜自言自语道,“闭嘴,请闭嘴。”
……仍然逍遥法外。
如果他再次杀人呢?
13
弗林特市较富裕阶层的大多数人士都认为霍华德·戈尔德是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家境富裕,或至少比较富裕。虽然他从不为自己接受的那种用尽一切办法赚钱的抚养方式感到羞耻,毫不羞耻,但他也从不刻意向大众解释真相。事实上,他父亲只是一个流动农工,有时也做牛仔,偶尔还会做竞技表演牛仔,开着房车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霍华德和爱德华,在西南地区巡回表演。霍华德靠自己读完大学,之后也资助埃迪(爱德华的昵称)读完大学。他还照顾退休的父母,因为他的父亲安德鲁·戈尔德一分钱都没有攒下。
霍华德是洛特利和洛凌山庄乡村俱乐部的会员;他会带着自己的重要客户去弗林特市最好的餐厅(总共有两家)共进晚餐;他还资助十几家不同的慈善机构,包括埃斯特尔·巴尔加公园的运动场;他可以订到顶级红酒;每年圣诞节,他都会给最大的客户送去精美的哈里&大卫礼盒。然而,当他独自在办公室的时候,就像这个星期五下午,他更喜欢像儿时一样吃东西。那个时候,他始终在路上,在俄克拉何马州的霍特和内华达州的霍勒之间奔波;那个时候,他用收音机听克林特·布莱克的歌,不在学校的时候,就在母亲身边学习功课。霍华德总是喜欢吃特别油腻、那种油透了的食物,他猜他的胆囊终将会因为忍受不了重荷而停止工作,但他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却从来没有医生建议他做一下内窥镜检查,所以,上帝保佑他的遗传基因好。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正在吃煎蛋三明治和炸薯条,三明治上面涂着厚厚的蛋黄酱,薯条按照他喜欢的方式炸成发焦酥脆的样子,并涂上厚厚的番茄酱。办公桌边上还有一块雪顶苹果派在等着他享用,上面的冰淇淋已经在融化了。
“我是霍华德·戈尔德。”
“我是玛茜,霍伊。拉夫·安德森今天上午来了。”
霍伊皱起眉头:“他到你家来过?他无权那样做,他正在行政休假,即使他能恢复原职的话,也需要一段时间。你是想让我给盖勒局长打电话,在他耳边吹吹风吗?”
“不,我当着他的面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干得漂亮!”
“那让我感觉不太好。他说了一些话,我始终忘不掉。霍华德,跟我说实话,你认为是特里杀了那个男孩吗?”
“天哪,不。我告诉你,我们有证据,咱们两个都知道,但是也有太多对立的证据。他本该会被无罪释放的。但是没关系,他本性就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而且他还说了临终声明。”
“人们会说那是因为他不想在我面前承认,他们可能已经在这样说了。”
宝贝,霍华德心想,我甚至都不确定他当时知道你在。
“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我认为也是。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么真凶仍然逍遥法外,如果他杀死过一个孩子,他迟早会再杀死另一个孩子。”
“看来这就是安德森往你脑子里植入的事喽。”霍伊说,他把剩下的三明治推到一边去,不想再吃了,“我对此一点儿都不惊讶,引起内疚感是警方的老把戏,但是他想在你身上玩这招可就错了。拉夫需要点儿压力,至少要给他来一份强烈的谴责。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才刚刚安葬了你的丈夫。”
“可是他说的是事实。”
或许是吧,霍伊心想,但这不禁令人想问——他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呢?
“还有一件事,”玛茜说,“如果没有找到真正的凶手,我和姑娘们就必须从这个城市搬走。我自己也许可以忍受背后的议论和流言蜚语,但让姑娘们忍受就不公平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我在密歇根州的姐姐家,但那样对黛布拉和山姆不公平,他们有两个孩子,而且房子很小。对我来说,那就意味着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可我感觉好累,我做不到。我感觉……霍伊,我感觉要崩溃了。”
“我理解。你想让我做什么?”
“给安德森打电话,告诉他我今天晚上会在家里见他,他也可以提问。但我希望你也在,还有你雇的那位调查员,如果他有空而且愿意来的话。你会来吗?”
“当然,如果你希望这样。而且我肯定亚力克也会来。但我想……说真的,不是警告你,你要保持警惕。我敢肯定拉夫对发生的事情感到很难过,我猜他向你道歉了——”
“他说他是在求我。”
这有点儿不可思议,但也许并不是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不是个坏人,”霍伊说,“他是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好人。但是玛茜,证明特里是杀害小彼得森的凶手对他而言仍然有既定的好处。如果他能够证明,他的事业就会回归正轨;如果两种结果都无法得到最终证明,他的事业仍然会回归正轨;但是如果真凶现身了,拉夫就不再是弗林特市警察局的一员了,他的下一份工作就会是拿着一半的薪水在盖城当保安。这甚至还没有算上他可能要面对的诉讼。”
“我明白,但是——”
“我还没说完。他问你的所有问题都必须是关于特里的,也许他只是随便问问,但是也有可能他认为自己掌握了什么,可以从另一个方面把特里和谋杀案联系在一起。那么,现在你还想让我安排你们见面吗?”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玛茜说,“杰米·马汀利是我在巴纳姆街最好的朋友,特里在球场被逮捕后,她收留了我的女儿们,可是现在,我打电话给她时,她不接电话,而且她还在脸书上跟我解除了好友关系。我最好的朋友跟我正式解除了好友关系。”
“她会回心转意的。”
“如果真正的杀人凶手被抓到,她会的。然后她会跪着来找我,也许我会原谅她屈服于她的丈夫——因为我相信事实就是这样的——也许我不会原谅她。但是,如果一切会好转的话,在一切好转之前我无法做出决定。所以我给你的答案是,去做吧,安排见面。你会在那里保护我,佩利先生也会。我想知道为什么安德森会鼓起足够的勇气出现在我的门前。”
14
那天下午四点钟,一辆道奇旧皮卡在弗林特市以南十五英里的一条牧场大道上嘎嘎作响,在车身后扬起一道鸡尾状灰尘。车子经过一个叶片破损的废弃风车、一栋窗玻璃已经碎掉只剩下一个个暗黑空洞的牧场平房、一块在当地被称为“牛仔坟场”的荒废已久的墓地、一块字迹已经褪色写着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特朗普的巨石。镀锌的牛奶罐在皮卡的车厢里滚来滚去,撞着车厢两侧哐啷啷作响,司机是一个名叫道吉·艾夫曼的十七岁男孩。他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查看手机,等他驶入79号高速公路时,手机还剩下两格电,他想这足够了。道吉在十字路口停下来,下了车,回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当然什么都没有,不过,他还是松了一口气。他打电话给他的爸爸,克拉克·艾夫曼在第二声铃时接起电话。
“那些罐子在谷仓里吗?”
“在,”道吉说,“我拿了两打,不过它们需要彻底清洗一下,还是闻起来有一股酸了的牛奶味。”
“马具呢?”
“不见了,爸爸。”
“嗯,这不是本周最好的消息,但也没我预想的那么糟。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儿子?你在哪儿呢?你那里听起来像是在月球的黑暗面。”
“我刚上79号高速公路。听着,爸,有人一直在那里待着。”
“什么?你是指像流浪汉或嬉皮士?”
“不是。那里没有乱丢的东西——没有啤酒罐、包装纸或酒瓶——也没有人在那里大便的迹象,除非他们步行四分之一英里,到最近的灌木丛里解决。也没有营火的痕迹。”
“谢天谢地,”艾夫曼说,“那里还像往常一样干燥。你发现什么了?我想没那么重要,那里没有什么可偷的,而且那些老房子都塌了一半了,一文不值。”
道吉不停地回头看,路上空荡荡的,一切正常,但他希望尘埃可以快点儿落定。
“我发现了一条看起来很新的牛仔裤、一条也很新的乔奇内裤,还有一双非常昂贵而且也很新的运动鞋,那里面有些胶状的东西。只是它们上面都沾着什么东西,而且把下面的干草也染脏了。”
“血?”
“不,不是血。管它是什么,反正干草被染成黑色了。”
“油?摩托车油之类的?”
“不是,那个东西本身不是黑色的,只是干草变黑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但道吉其实知道那条牛仔裤和内裤上面那一块块发硬的东西是什么。自从十四岁起,他就一直每天手淫三次,有时候四次,他会射到一块旧毛巾上,然后趁他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把它拿到后院用水龙头冲洗出来。但有的时候他会忘记,那块毛巾就会变得像结了一层硬壳一样。
只是谷仓里的那些衣物上有好多那东西,好多!说真的,谁会往一双全新的售价高达一百四十美元的高端阿迪达斯霍华德篮球鞋上射精?白痴也不会吧?换作其他情况,道吉可能会考虑把那双鞋据为己有,但肯定不是带着那黏糊糊的玩意以及他看到的其他东西。
“好吧,随它去吧,回家来吧,”艾夫曼说,“至少你装回了那些牛奶罐。”
“不行,爸,你得报警。那条牛仔裤上有条腰带,上面有一个闪亮的马头形皮带扣。”
“那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孩子,不过我想它对你确实有意义。”
“新闻上说,有人在杜布罗火车站看到特里·梅特兰时,他身上就戴着那样的皮带扣。是在他杀死那个小男孩之后。”
“新闻上说的?”
“是的,爸爸。”
“该死!你在十字路口那等着别动,等我给你回电话,但是我猜警察会过去。我也会过去。”
“告诉他们,在比德尔商店见。”
“比德尔……道吉,那里离弗林特市有五英里呢!”
“我知道,但我不想待在这儿。”此时尘埃已经落定,车后面什么都没有,但道吉仍感觉不对劲儿。自从他开始和父亲打电话以来,没有一辆车在主干路上经过,他想在一个有人的地方待着。
“怎么了,儿子?”
“当我在发现衣服的那个谷仓里时——那个时候我已经装好牛奶罐了,你说马具可能在那里,所以我当时正在那里找马具——我就开始觉得不对劲儿了。好像有人一直在监视我一样。”
“你只是心里发毛而已。杀死那个男孩的人已经化成灰了。”
“我知道,不过你就告诉警察我们在比尔德商店见,之后我会带他们过来,但是我现在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克拉克还没来得及跟他争辩,他就挂断了电话。
15
和玛茜的会面时间定在当天晚上八点,地点在梅特兰家。拉夫接到霍伊·戈尔德打来的“通行”电话,他告诉拉夫,亚力克·佩利也会到。拉夫问他如果尤尼尔有空的话,他能否带上尤尼尔·萨布罗一起。
“决不可能,”霍伊回答说,“如果带上萨布罗中尉或其他任何人,甚至你可爱的妻子,会面就取消。”
拉夫表示同意,他别无选择。他在地窖里磨蹭了一会儿,主要就是把那些箱子从一边搬到另一边,然后再折腾回来。眼下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他从餐桌边起身,“我要去医院看看弗雷德·彼得森。”
“为什么?”
“我就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拉夫摇了摇头,“我一会儿直接从那去巴纳姆街。”
“你现在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我祖母会这样说‘忙得脚打后脑勺了’。”
“我没事。”
珍妮对他笑了笑,表示她更了解他,然后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吻。“记得给我打电话,不管发生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他笑了。“胡说。我会回来亲自告诉你的。”
16
拉夫正往医院的大厅里走时,遇见了他们部门那位消失了好久的侦探,他正往外走。杰克·霍斯金斯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他的头发过早地花白了,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还长着个红鼻头。他身上仍然穿着钓鱼装备——有很多口袋的卡其布衬衫和卡其裤——但是他的盾形警察徽章还在腰带上别着。
“你怎么会在这儿,杰克?我以为你在度假呢。”
“被提前三天叫回来,”他说,“刚开车回到城里不到一个小时,我的渔网、渔漂、渔竿、渔具箱还在我的卡车上呢。头儿可能觉得他至少要有一名能执行任务的侦探吧。贝琪·里金斯正在五楼生孩子呢,她从今天下午就开始分娩了,我跟她丈夫聊过了,他说她还早着呢,说得好像他知道似的。不过你……”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你现在真是一团糟,拉夫。”
杰克·霍斯金斯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一年前,上面要求拉夫和贝琪·里金斯填写一份对杰克的常规评估表,当时杰克具备加薪的资格。贝琪是他们当中资历最浅的侦探,她写尽了一切好话,而拉夫交给盖勒局长的评估表上只写了四个字:没有意见。那并没有妨碍霍斯金斯获得加薪,但是他同样对此有意见。霍斯金斯本来不应该看到评估表,也许他并没有看到,但是拉夫的评估表上写的内容肯定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你去看过弗雷德·彼得森了吗?”
“是的,我去了,”杰克噘起下嘴唇,吹起前额稀疏的头发,“他的房间里有很多监护仪,每台仪器上面显示的指数都很低。我认为他不会醒过来。”
“嗯,欢迎回家。”
“去你的,拉夫,我还有三天假呢,鲈鱼正在那湖里游呢,我甚至连回家换衬衫的机会都没有,我身上闻起来都是鱼内脏的腥臭味。盖勒和杜林警长都给我打电话了,我必须一路开去城外那个荒凉的叫坎宁镇的久旱区,据我所知,你的朋友萨布罗已经在那儿了。我今晚可能要到十点或十一点才能到家。”
拉夫本来可以说“别怪我”,但还能怪谁呢?面前这个几乎是废物、只会随波逐流的家伙?怪贝琪去年十一月份怀孕了?拉夫想完问道:“坎宁有什么情况?”
“天哪,内裤和运动鞋。一个孩子替他爸爸在一间小屋或是谷仓里找牛奶罐时发现了它们,还有一条带着马头形皮带扣的皮带。当然啦,移动犯罪实验室已经在那里了。我去了就相当于公牛身上的奶子——纯属摆设,但是局长——”
“皮带扣上会有指纹,”拉夫打断他,“而且那里可能还会有面包车或斯巴鲁或两者的轮胎痕迹。”
“别在那儿对你老子指手画脚,”杰克说,“你还穿着校服的时候我就已经戴着警察徽章了。”拉夫听到的潜台词是,不久之后等你在索斯盖特当个小保安的时候,我还会戴着它。
杰克·霍斯金斯离开了。拉夫很高兴看到他走了,只是他希望自己能够亲自去。在眼下这个关头,新的证据可能会很宝贵,好在还有一线希望,萨布罗已经在现场了,他将负责监督法医部工作,他们会在杰克到达之前完成大部分工作。那个废物也许会把事情搞砸,就像在之前的案子中一样,据拉夫所知,至少有两次。
拉夫先去了楼上的妇产科等候室,但那里是空的,所以也许贝琪分娩的速度要比比利·里金斯这个新手爸爸预料的更快。拉夫拦住一名护士,让她转告贝琪他祝她一切顺利。
“有机会我会转达的,”护士说,“但是现在她很忙。她肚子里那个小伙子急着要出来。”
拉夫眼前瞬间浮现了弗兰克·彼得森被奸污后血淋淋的尸体的画面,他想,如果那个小伙子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他就会拼命待在里面。
拉夫乘电梯下了两层楼到ICU。彼得森家的最后一员住在304病房,他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戴着颈托。人工呼吸器呼哧呼哧地响着,里面那个手风琴状的小装置上下跳动着,就像霍斯金斯说的那样,他病床周围的监护仪上显示的生命指数都非常非常低。病房里没有鲜花(或许ICU里不允许放鲜花),但是床尾拴着两只氢气球飘在天花板下面,上面印着拉夫不喜欢看的欢快的祝福语。拉夫听着呼吸器呼哧呼哧地响着,为弗雷德辅助呼吸;他盯着监护仪上的极低的生命指数线,想起杰克的话,我认为他不会醒过来。
拉夫坐在病床边时,想起了高中时代的一段记忆。那个时候所谓的环境研究只不过是古老的地球科学,当时他们一直在研究污染问题。有一次,格里尔先生拿出一瓶波兰矿泉水,倒进一只玻璃杯里,然后他邀请一个孩子到教室前面,米斯迪·特伦顿去了,她当时穿着诱人的短裙。格里尔先生让她喝一小口杯中的水,米斯迪照做了,接着格里尔先生拿出一只滴管,浸到一瓶卡特墨水中,然后往玻璃杯中挤了一滴。学生们痴迷地看着,只见那滴墨水往下沉,后面拖着一道靛蓝色的尾巴,这时格里尔先生轻轻摇了摇杯子,很快杯子里的水全部变成了蓝色。“你现在还想喝吗?”格里尔先生问米斯迪。她使劲摇了摇头,以至于头上的一根发夹都掉了下来,全班同学,包括拉夫在内,哄堂大笑。可是现在,他没有笑。
不到两个星期前,彼得森一家还是一个非常完好的家庭,后来,滴进来一滴墨水。你可以说那滴墨水是弗兰克·彼得森的车链条,如果它没有断,他就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但是,如果特里·梅特兰没有在那家杂货店的停车场等着,弗兰克只要继续推着自行车走,不需要骑着它也同样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到家。特里才是那滴墨水,自行车链条不是。是特里首先污染了彼得森一家,然后又毁掉了整个彼得森家。是特里,或者某个戴着特里面具的人。
“抛开隐喻,”珍妮说过,“剩下的就是无法解释的现象,是超自然现象。”
“只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超自然可能只存在于书中或电影中,但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
不,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现实世界是像杰克·霍斯金斯那种酒鬼废物都能获得加薪。拉夫近五十年的所有生活经历都否定这个观点,甚至否认这种东西存在的可能性。然而当他坐在那看着弗雷德(或者说他的躯壳)时,拉夫不得不承认,那孩子死亡的传播方式有些邪恶,它不仅带走了他们家的一两名核心家庭成员,还带走了整个家庭。伤害也并不会止步于彼得森家,毋庸置疑,玛茜和她的女儿们一定会带着心灵创伤度过余生,甚至是永久的残疾。
拉夫可以告诉自己,每一个暴行之后都会有类似的附加伤害随之而来。他见得还少吗?不,他常常见到。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的案件似乎含有太多私人情感,就好像这些人几乎早就被人设为了既定的目标。那拉夫自己呢?难道他就不是附加伤害中的一部分吗?还有珍妮呢?就连德里克也受到了附加伤害。他现在打算从夏令营回来,然而他会发现许多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比如他父亲的工作——都面临着危险。
人工呼吸器运转着,弗雷德·彼得森的胸腔随之起起伏伏。他不时地发出一声粗重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像是在咯咯地笑,仿佛这一切都是宇宙间的一个玩笑,但是你只有在昏迷状态中才能明白。
拉夫再也受不了了。他离开了病房,当他到达电梯时,几乎是在跑。
17
一跑出医院,他就坐到一个阴凉处的长凳上,给局里打电话。
桑迪·麦吉尔接起电话,当拉夫问她是否有坎宁镇的消息时,她停顿了一下。当她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听起来很尴尬。“我不应该跟你讲这些,拉夫,盖勒局长下达了特别指示。对不起。”
“没关系。”拉夫说着站起来。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像一个上吊的人的影子,当然,这让他又想起了弗雷德·彼得森。“命令就是命令。”
“谢谢理解。杰克·霍斯金斯回来了,他去那儿了。”
“没关系。”拉夫挂断电话,开始朝临时停车场走。他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尤尼尔会让他知道一切的。
或许吧。
拉夫打开车门,上了车,打开空调。现在是晚上七点十五分,回家太晚了,去梅特兰家又太早了,只能像个自我陶醉的少年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逛了。还有思考,思考特里怎么会称呼薇洛·雷恩沃特为女士呢;思考特里在弗林特市住了一辈子,怎么会问最近的急救箱呢;思考特里竟然和比利·奎德住一间房,那样不是很方便啊;思考特里怎么会站起来向科比先生提问,那样甚至更方便让他被摄像机拍到。拉夫还思考那杯水中的一滴墨水,它把水染成了淡蓝色;脚印莫名其妙就停止了;外表看起来完好无损的哈密瓜里莫名其妙地有好多蛆在蠕动。拉夫想,如果一个人真正开始考虑超自然存在的可能性,那个人将不再能够认为自己是一个完全理智的人,思考自己是否还理智本身也许就不是件好事。这就像去想你的心跳:如果你已经注意到了你的心跳,那你可能已经有麻烦了。
拉夫打开汽车的收音机想找一些刺激的音乐听,终于,他找到了动物乐队的《嘭嘭》。他继续开着车乱逛,等待去巴纳姆街梅特兰家的时间来到。终于到了八点钟。
18
开门的是亚力克,他领着拉夫穿过客厅来到厨房。楼上在播放摇滚乐,拉夫又听到了动物乐队的歌,这是他们乐队最火的那首歌——“许多可怜的男孩都被毁了,”楼上传来埃里克·伯顿的哀号嘶吼,“上帝,我知道我就是其中一个。”
拉夫心想都是“巧合”,珍妮肯定会这么说。
玛茜和霍伊·戈尔德正坐在餐桌旁,他们刚刚在喝咖啡,亚力克的位置也有一杯,但是没有人主动提出要给拉夫也倒一杯。拉夫心想“我这是来到了敌人的阵营”。然后坐下来。
“感谢你同意见我。”
玛茜没有回答,她只是用一只颤动的手端起咖啡。
“这对我的委托人来说是件很痛苦的事,”霍伊说,“所以,咱们长话短说,你就告诉玛茜你想跟她谈——”
“是需要,”玛茜打断霍伊的话,“他今早说的是需要跟我谈一谈。”
“清楚了。那么,你需要跟她谈什么呢,侦探先生?如果是道歉的话,尽管说,但是你要明白,我们会保留我们所有的合法权利。”
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拉夫却依然没有做好道歉的准备。因为眼前这三个人都没有见过弗兰克·彼得森的下体插着一根血淋淋的树枝的样子,但是拉夫亲眼见过。
“有了新的消息。也许它是非实质性的问题,但暗示着一些东西,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我妻子说都是‘巧合’。”
“你能说得再具体一点儿吗?”霍伊问道。
“原来那辆用来掳走彼得森的面包车是被一个只比他大一点儿的孩子偷的。那个孩子叫默林·卡西迪,为了逃离他的虐待狂继父,他离家出走一直在流浪,从纽约一直逃到得克萨斯州南部才被捕,在此期间他偷了好几辆车。四月份的时候,他把那辆面包车丢在了俄亥俄州的代顿。玛茜——梅特兰太太——四月份时你和你的家人在代顿吧?”
玛茜正端起咖啡要喝,但是听到这话后砰地一声把杯子放下了。“哦,不是吧,你不会要把这件事也算在特里头上吧。我们往返都是坐的飞机,除了特里去看望他父亲之外,我们一家人始终在一起。故事讲完了,我想你该走了。”
“哦,”拉夫说,“我们知道那是一次家庭旅行,也知道你们是坐飞机去的,几乎从特里成为嫌疑人的时候起就知道了。只是……难道你看不出这有多奇怪吗?当你们一家在那里的时候,那辆面包车也在那里,之后它又出现在这里。特里告诉我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辆车,更不用说偷了。我想相信他的话,尽管我们在那辆该死的车上发现到处都是他的指纹,但我依然想相信他的话,而且我几乎可以相信。”
“我对你这话表示怀疑,”霍伊说,“休想把我们套进去。”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现在有了特里当时在盖城的物证,喜来登酒店报摊的一本书上面有他的指纹,证据表明他留下那些指纹的时间几乎与彼得森被掳走的时间差不多,你们会相信我的话吗?甚至稍微信任我一点儿?”
“你是在开玩笑吗?”亚力克·佩利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是感到震惊的。
“没有。”即使这件案子跟特里一样已经是一件结不了案的死案子,但如果比尔·塞缪尔斯发现拉夫把《弗林特县、多利县和坎宁镇历史图册》的事告诉了玛茜和玛茜的律师,他一定会暴怒的。但是拉夫决心不让这次会谈在没有得到一点儿答案的情况下就结束。
亚力克嘘声说:“天哪!”
“这么说,你知道他当时在那儿!”玛茜涨红了脸颊嚷道,“你不得不承认!”
但拉夫不想把话题扯到那儿去,他为此已经挣扎很久了。“我最后一次跟特里谈话时,他提到了代顿之旅。他说他想去看望他父亲,但他说‘想’那个字的时候撇撇嘴做了个怪相,而且当我问他父亲是否住在那里时,他说,‘如果你能把那也称为活着’。那么,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就是彼得·梅特兰现在患了重度阿尔茨海默症,”玛茜说,“他现在在海斯曼记忆疗养院,隶属于亲慈综合医院。”
“原来如此。我想,对特里来说去看他很不容易啊。”
玛茜赞同道:“非常不容易。”她的情绪现在有所缓和,拉夫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丧失所有职业技能,但是这和跟一名嫌疑犯在审讯室里不一样。霍伊和亚力克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如果他们一旦发现玛茜就要踩到拉夫埋的雷,就会阻止她说下去。“但那并不仅仅因为彼得已经不认识特里了,事实上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为什么?”
“这和案子有关吗,侦探先生?”霍伊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没有。但既然咱们现在不是在法庭上,律师先生,让她回答一下这个该死的问题又何妨呢?”
霍伊看着玛茜耸了耸肩,意思是说,随你便。
“特里是彼得和梅琳达唯一的孩子,”玛茜说,“你知道的,他是在弗林特市长大的,除了在俄克拉何马州读了四年书之外,他这辈子一直都住在这儿。”
“你就是在那认识他的?”拉夫问。
“是的。彼得·梅特兰以前在喜约石油公司工作,那个年代这片地区还盛产相当多的石油。可是后来他爱上了他的秘书,并且和他妻子离婚了,两个人彼此都怀恨在心,而特里站在他母亲那一边。特里……他从小就是个忠诚的孩子,他把他的父亲视为负心汉,当然,他确实如此,而且彼得所有的辩解都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长话短说,彼得娶了他那个名叫德洛丽丝的秘书,并要求调到公司总部去工作。”
“在代顿?”
“没错。彼得没有试图申请共同监护权之类的,他明白特里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是梅琳达坚持让特里时不时去看看他,她说男孩子需要了解自己的父亲。于是特里就去,可那只是为了取悦他母亲。他一直把他的父亲视为落荒而逃的老鼠、抛弃妻子的胆小鬼。”
霍伊说:“这跟我认识的特里很相符。”
“二〇〇六年,梅琳达突发心脏病去世。两年后,彼得的第二任妻子也死于肺癌。为了纪念他的母亲,特里每年都要到代顿去一两次,而且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也处得相当融洽,我猜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二〇〇一年一月,我记得是,彼得开始健忘,他会做出把鞋子忘在淋浴间而不是放在床下,把车钥匙忘在冰箱里之类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特里是他唯一在世的血亲,所以特里安排他住进了海斯曼记忆疗养院。那是在二〇一四年。”
“那种地方收费很昂贵的,”亚力克说,“谁来支付费用?”
“保险,彼得·梅特兰买了很好的保险,是德洛丽丝坚持让他买的。彼得一生都是个大烟鬼,抽烟抽得很凶,德洛丽丝可能以为彼得走后她能继承一大笔钱,可没想到她自己先走了,可能是因为吸了他的二手烟吧。”
“你这样讲,说得好像彼得·梅特兰已经死了似的。”拉夫说,“是这样吗?”
“没有,他还活着。”然后玛茜就像是故意模仿她丈夫的话一样说,“如果你能把那也称为活着。他甚至已经连烟都戒了,海斯曼那里不允许吸烟。”
“你们上次在代顿待了多长时间?”
“五天。我们在那里的时候,特里去看了他父亲三次。”
“你和姑娘们从来没有跟他一起去过?”
“没有。特里不想,我也不想。彼得不可能像一个爷爷一样对待萨拉和格蕾丝,而格蕾丝是不会理解的。”
“他探望父亲的时候你们做什么?”
玛茜听到这话笑了。“你说得好像他会陪他父亲很久一样,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去那里的时间都很短,不超过一两个小时,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特里去海斯曼的时候,我们三个就在酒店里闲逛,姑娘们在室内游泳池游泳。有一天我们三个去了艺术馆,还有一天下午,我带姑娘们去看了一场日场迪士尼。酒店附近有一家电影院,我们还看了两三次电影,不过是全家人一起去看的,我们一家人还去了空军博物馆和布恩肖福特科技馆,小姑娘们爱死那里了。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基本家庭假期,安德森侦探,只是特里离开了几个小时去尽孝。”
拉夫心想,也许是去偷车呢。
那确实是有可能的,默林·卡西迪和梅特兰一家当然有可能同时出现在代顿,但似乎很牵强。即便真的是巧合,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特里是如何把面包车弄回弗林特市的?还有,他何苦要大老远的这么麻烦呢?弗林特市市区多的是车可以偷,芭芭拉·尼尔琳的斯巴鲁恰好就是个例子。
“你们可能出去吃过几次饭吧?”拉夫接着问。
霍伊听了这话,身子往前坐了坐,但一时也没说什么。
“我们叫了好多客房服务,萨拉和格蕾丝很爱吃,但是当然了,我们也出去吃。如果酒店的餐厅也算外面的话,那就是了。”
“你们有没有在一家叫汤米和塔彭丝的店吃过饭?”
“没有。如果有餐厅叫那样一个名字的话,我肯定会记得的。有一天晚上我们是在国际煎饼屋(IHOP)吃的,还在饼干桶[15]吃过两顿。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拉夫回答说。
霍伊冲拉夫笑了一下,意思是说他比玛茜更了解,但他只是向后坐了回去。亚力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就这些吗?”玛茜问,“因为我已经烦透了这一切,我对你感到厌烦。”
“你们在代顿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譬如其中一个小姑娘不见了一会儿,特里说他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你遇见了一位老朋友,再或者说有一个快递包裹——”
“一个飞碟?”霍伊问,“一个穿着军用风衣的男人送来一份加密信息?或是火箭女郎舞团在停车场大秀热舞?”
“律师先生,你说那些风凉话没有用,信不信由你,我来这儿是想解决问题的。”
“没有。”玛茜站起来,开始收拾餐桌上的咖啡杯,“特里去探望他的父亲,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假期,然后乘飞机回家。我们没有在那个汤米什么的店里吃过饭,我们也没有偷车。现在我希望你——”
“爸爸伤了一个口子。”
餐厅里所有人都把头转向门口,萨拉·梅特兰正站在那里,小姑娘面色苍白憔悴,身上穿着宽大的蓝格斯T恤衫和牛仔裤,显得整个人更加瘦骨嶙峋。
“萨拉,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玛茜把咖啡杯放到柜台上,走到女儿面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和妹妹乖乖待在楼上,直到我们谈完吗?”
“格蕾丝已经睡着了,”萨拉说,“她昨晚一直醒着,做了更多关于那个眼睛是稻草做的男人的噩梦。我希望她今晚不会再做噩梦了,如果她醒了,你应该给她打一针镇静剂。”
“我确定她今晚会一觉睡到天亮。上楼去,立刻。”
但萨拉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她盯着拉夫看,目光里并不是带着她母亲的那种厌恶和不信任,而是带着一种专注的好奇,这令拉夫感到非常不舒服。他想要与她对视,却发现实在太难了。
“我妈妈说,你害死了我爸爸,”萨拉开口说,“是真的吗?”
“不。”道歉的话终于到了拉夫嘴边,然而令他惊讶的是,那些话竟然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说出口来,“但是我参与其中,为此我感到非常抱歉。我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将伴随我的余生,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也许那是好事,”萨拉说,“也许那是你应得的。”然后她对妈妈说,“现在我要上楼了,但如果格蕾丝半夜开始大喊大叫,我就去她房间睡。”
“萨拉,你上楼之前能跟我讲讲那个伤口吗?”拉夫问。
“是他去看望他父亲时弄的,”萨拉说,“弄伤之后立刻就有护士帮他处理好了,她给他涂了点儿必妥碘,还给他贴了创可贴。没事的,他说不疼。”
“你给我上楼去!”玛茜喊道。
“好吧。”所有人看着她光着脚丫啪啪啪地朝楼梯走去,当她走到楼梯口时,转过身来说,“那家汤米和塔彭丝餐厅就在我们住的那家酒店的那条街上,我们坐车去艺术馆的时候,我看见那个招牌了。”
19
“跟我讲讲那个伤口吧。”拉夫说。
玛茜把双手放在双臀上,“干吗?难不成你还能从它开刀搞出什么大事来?那件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他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这是他唯一能问的问题。”亚力克说,“不过,我对此也很感兴趣。”
“如果你感觉太累了——”霍伊开口道。
“不,没关系。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点儿擦伤,真的。那是他第二次去看他父亲吧?”玛茜皱着眉低下头,“不,是最后一次,因为我们第二天早上就要坐飞机回家。特里离开他父亲的房间时,撞上了一名护工,他说他们俩走路的时候都没有看路。本来应该只是撞了一下,说声对不起就完了,但是当时一个清洁工刚擦完地板,地板还是湿的,那名护工就滑了一跤,他当时抓着特里的胳膊,但还是摔倒了。特里把他扶起来,问他是否还好,那人说他没事,特里就走了。特里下楼走到一半才发现他的手腕出血了,肯定是那名护工怕摔倒,伸手抓特里的时候用指甲划伤了他。就像萨拉说的那样,护士给伤口消毒之后贴了一块创可贴。就是这么回事,它能帮你破案吗?”
拉夫说:“不能。”但这件事不像那条黄色内衣肩带,只是一种联系——用珍妮的话说,只是巧合——拉夫心想他可以把它搞清楚,但他需要尤尼尔·萨布罗的帮助。于是拉夫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宝贵时间,玛茜。”
玛茜回给他一个冷笑,“你应该叫梅特兰太太。”
“明白。霍华德,谢谢你的安排。”拉夫向律师先生伸出手,然而,他的手尴尬地在空中悬了一会儿,但霍伊最终还是跟他握了握手。
“我送你出去。”亚力克说。
“我想我自己能找到路。”
“我当然确定你能,但既然是我接你进来的,就应该送你出去,这叫有进有出。”
他们穿过客厅走到门厅,亚力克打开门,拉夫迈步出门,令他惊讶的是亚力克也跟着他走了出来。
“那个伤口怎么了?”
拉夫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想你知道,刚刚你的脸色变了。”
“有点儿消化不良,我的胃有这个毛病。今晚这场会谈很艰难,虽然没有那个小姑娘看我的眼神那么艰难,但我觉得自己就像陡坡上的一只小虫,真的是举步维艰。”
亚力克关上他们身后的门,拉夫站得比他低两个台阶,但由于身高的缘故,这两个男人的视线几乎仍然是水平的。“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亚力克说。
“好的。”拉夫做好了面对的准备。
“那次逮捕真××,××透顶了。我敢肯定你现在也知道了。”
“我想我今晚不需要再挨骂了。”拉夫转身准备离开。
“我还没说完呢。”
拉夫又转回身,低着头,双脚微微张开,那是战士的姿态。
“我没有孩子,玛丽不能生育。但如果我有一个儿子也像你儿子那么大,如果我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是性变态杀人狂,而他却很敬仰这个人,我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或者更糟。我想说的是,我理解你为什么会失去理智。”
“好吧,”拉夫说,“虽然这话不能扭转局面,让事情变好,但是谢谢。”
“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想告诉我那个伤口是怎么回事,给我打电话。也许我们现在站在统一战线了。”
“晚安,亚力克。”
“晚安,侦探先生。保重。”
20
拉夫正在跟珍妮讲事情的经过时,电话响了,是尤尼尔打来的。“我们明天能谈谈吗,拉夫?那孩子在谷仓里发现了梅特兰在火车站时穿的那身衣服,那个谷仓里有件奇怪的事,实际上不止一件。”
“现在就告诉我。”
“不,我要回家了,我累了,我需要认真思考一下。”
“好吧,明天。在哪儿见?”
“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不能被人看见我跟你谈话,你现在正在行政休假,而我现在不管这件案子。事实上,现在也没有案子了,因为梅特兰已经死了。”
“那些衣物将会怎么处置?”
“将被送到盖城做法医检查,之后,将被移交给弗林特县治安部。”
“开什么玩笑!应该把它们和梅特兰的其他证物放在一起,再说,迪克·杜林是个没有使用说明都不能自己动手擤鼻子的蠢货。”
“那倒是真的,但是坎宁镇是个小乡镇,不是市级,所以归警长管。我听说盖勒局长派出一名侦探,不过只是出于礼貌,做做样子罢了。”
“霍斯金斯。”
“是的,就是这个名字。他现在还没到这儿,等他到这的时候,大家都撤了。可能他迷路了。”
拉夫心想,更有可能的是他停在哪儿喝了几杯。
尤尼尔说:“那些衣物最终会被装到一个证物箱里存放在县治安部,而且会一直摆在那儿直到二十二世纪初。没有人会在乎它,感觉就像那事儿就是梅特兰干的,梅特兰已经死了,生活照旧继续。”
“我可没准备那样做,”拉夫说,此时,珍妮坐在沙发上对他竖起两只大拇指,拉夫冲她笑了笑,接着问电话那边,“你呢?”
“如果我准备那样做,现在还会跟你打电话吗?咱们明天在哪儿见?”
“杜布罗火车站附近有一家咖啡厅,叫欧玛莉爱尔兰风情,你能找到吗?”
“没问题。”
“十点钟?”
“好的。如果我临时有急事,会给你打电话重新安排时间。”
“你有所有的证人证词吧?”
“都在我的笔记本电脑里呢。”
“一定要把它带来,我所有的东西都在警局呢,可我不能去那儿。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
“我也是,”尤尼尔说,“我们也许还能把这案子破了,拉夫,但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会喜欢查出的结果,这件案子是一个相当深的森林,迷雾重重。”
事实上,拉夫挂断电话时心想,这件案子就是一个哈密瓜,这该死的东西里面满是蛆虫!
21
杰克·霍斯金斯在去艾夫曼的牧场途中,在先生请进酒吧停了下来。他点了一杯伏特加汤力,觉得自己在度假时被提前叫回来,点杯好酒才聊以慰藉。他一大口干了那杯酒,然后又点了一杯,小口咂着品尝。舞台上有两个脱衣舞娘,两个人都还穿得严严实实的(在先生酒吧,穿得严严实实的意思就是她们还穿着胸罩和内裤),但她们互相慵懒暧昧地互相抚摸挑逗着彼此,使得杰克下面那个大家伙不禁硬了起来。
当他掏出钱包买单时,酒保挥挥手说:“店里请客了。”
“谢了。”杰克在吧台留下小费之后离开,感觉自己心情稍微好点儿了。当他再次上路时,从汽车的杂物箱里拿出一卷薄荷糖,嘎吱嘎吱地嚼了两颗。人们说喝完伏特加嘴里不臭,但那都是胡扯。
通往牧场的路被黄色警戒线围了起来——是县警局的,不是市的。霍斯金斯下车,拉开绑着警戒线的一个路障,把车开过去,然后又把路障放回原位。杰克在心里嘀咕着,屁股真他妈的疼,当他开到一堆摇摇欲坠的建筑物(一个谷仓和三个棚子)前时,他的屁股疼得更厉害了。杰克试着用对讲机呼叫,想跟人诉诉苦,唠叨一下自己的沮丧,即使对讲机那头只有桑迪·麦吉尔会做他的听众,杰克认为她是个大惊小怪的神经质娘们儿。然而,对讲机里传来的只是静静的电波,因为在市南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手机信号也没有。
杰克抓起长筒手电从车上下来,主要是为了伸伸腿,这儿也没啥可做的事情。这就是件傻瓜做的差事,而他就是那个傻瓜。一阵大风吹来,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果灌木丛起火,这风可是好帮手。外面有一个旧水泵,周围有一片棉白杨,树叶在风中舞动摩擦,在月光中投下一地掠影。
在发现衣物的那个谷仓入口处还有更多的警戒线。当然,那些衣物早已被打包好,现在正在被送往盖城的路上,但想到梅特兰杀死那个孩子之后来过这里,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从某种程度上讲,杰克心想,我在重走他走过的路。经过他换下血衣驻脚的地方,之后去了先生请进酒吧。他从奶子酒吧去了杜布罗,不过,之后他肯定又绕回到……这里。
敞开的谷仓门就像一个张开的大嘴,等待着吞噬进入的人。霍斯金斯不想靠近它,不想在这荒无人烟的偏僻地方独自一人去靠近它。梅特兰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鬼魂之类的东西,但他还是不想靠近那里。他只能迫使自己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近,直到他能够照亮谷仓里面。
谷仓最里面站着一个人!
杰克轻轻叫了一声,伸手往腰间的配枪摸去,然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带枪,他那把格洛克手枪放在车上的小保险箱里!杰克的手电筒掉到了地上,他弯下腰,嗖地一下把它捡起来,此时他感觉刚才喝的伏特加在脑袋里翻腾着,虽然不至于令他醉倒,但足以让他感到头晕目眩,脚下也站不稳了。
杰克拿着手电又往谷仓里面照,然后大笑起来。原来根本没有人,那只是一个旧挽具上面的马颈轭,已经旧得不成样子,几乎要裂成两半了。
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也许该到先生请进酒吧再喝上一杯,然后回家,直接上——床字还没在心里嘀咕完,杰克就怔住了。
他身后有个人!而且这不是幻觉,他能看见一个影子,细长细长的,而且……那是呼吸吗?
下一秒,他就会抓住我。现在我需要蹲下拔腿就跑。
只是,他做不到。他的身体像是被定住了,动弹不得。刚才他看到这里空无一人的景象时为什么没有转身离开呢?他为什么没有把枪从保险箱里拿出来呢?他一开始为什么要从车里出来呢?杰克突然明白自己即将在坎宁镇这条土路的尽头死去。
就在这时,那人触摸了他的身体。一只如暖水瓶般炙热的手抚摩着他的后颈,杰克试图尖叫,却无法发出声音,他的胸腔像他车上保险箱里的格洛克手枪一样被牢牢锁住。现在,另一只手即将像第一只手一样抚摩上来,然后就会开始掐死他。
只是,那只手缩了回去,但手指却依然停留在他的肌肤上。那人的手指——仅仅是指尖——轻轻地前后移动着,在杰克的皮肤上穿梭,留下一道道炙热。
杰克动弹不得,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可能是二十秒,也可能是两分钟。这时,一阵风吹来,撩乱他的头发,也抚摩着他的脖颈,像那几根手指一样。棉白杨的影子映在尘土和杂草间,像正在逃跑的鱼一样。那个人——或者说那个东西——站在他的身后,影子细长细长的,触摸着,抚摩着。
然后,手指和影子都消失了。
杰克转过身,这时尖叫声从他的喉咙中冲破出来,哀转久绝,响彻夜空,运动外套的尾部在他身后被风吹得翻飞而起,噼啪作响。杰克盯着——
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几栋废弃的建筑和一英亩左右的荒地。
那里没有人,没有人在那里出现过。谷仓里没有人,只有一个破旧的马颈轭;他汗如雨下的后颈上没有手指,只有风。杰克大步流星地朝自己的车走,不停地回头看着背后,一次,两次,三次。他钻进车里,当一个被风吹来的影子迅速掠过后视镜时,他畏缩地蜷起身体,然后发动引擎,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沿着牧场的路往回开,经过那片古老的墓地和废弃的牧场平房,这次他没有在黄色警戒线前停车,而是直接开车闯了过去。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子急转弯上了79号高速公路,朝弗林特市的方向驶去。当他穿过城市边界线时,杰克说服了自己,确信在那个废弃的谷仓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后颈的跳动也不意味着任何东西。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