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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东家要闻西家事

七月二十五日 星期三

1

事实上,霍莉最终并没有乘坐商务舱,虽然她本可以选择乘坐十点十五分的达美航空航班,坐着舒舒服服的商务舱十二点半就能抵达盖城。但由于她想在俄亥俄州再多待一段时间,竟然订了一趟非常折腾的需要转三班机的航班,小飞机颠簸得要命,都要把她颠到七月份闷热难耐的大气中去了。机舱里拥挤不堪,虽不是特别舒服,但还可以忍受,然而令她最难忍受的是,她得知自己要到晚上六点钟才能抵达弗林特市,而且前提是一切都要顺利。在戈尔德律师的办公室举行的会议定在晚上七点钟,如果要问霍莉最讨厌的一件事情是什么,那就是迟到。迟到是一切正确进程的错误打开方式。

霍莉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退房,然后驱车三十英里来到瑞吉斯。她先去了希斯·霍尔姆斯度假时和他母亲一起住的那所房子,房子被警方封了起来,窗户上钉着木板被封起来,可能是因为有蓄意搞破坏的人一直用它们来练习打靶。房前的草坪杂草丛生,急切需要修剪,上面立着一块牌子,写着:待售,请联系代顿第一国家银行。

霍莉看着面前的房子,心里清楚过不了多久当地的孩子们就会窃窃私语说这所房子闹鬼(虽然它可能还没有闹鬼),而且自带悲剧色彩。悲剧就像麻疹、风疹或腮腺炎一样,会传染,但悲剧又不像这些传染病一样,因为它没有疫苗。弗林特市弗兰克·彼得森的不幸遇害已经影响了他的整个家庭并波及到整座城,这令霍莉不禁怀疑,在这个人们之间长期联系较少的城郊社区情况是否也会如此,但是霍尔姆斯一家确实已经不复存在了,除了眼前这所空荡荡的房子之外什么都不剩了。

霍莉犹豫不决,思量着是否要给这所门前立着待售牌子的房子拍张照片,它一定是一张充满悲伤和失落感的照片,但她最终还是决定不拍了。她即将要见的那些人当中有一些人可能会理解,可能会感受到照片背后的情感,但大多数人可能不会,对他们而言那只不过是一张照片。

霍莉离开霍尔姆斯家老宅,驱车来到位于镇郊的逝者安息的墓地。在这里,她发现霍尔姆斯一家团圆了:父亲、母亲,还有他们唯一的儿子。墓地上没有鲜花,希斯·霍尔姆斯的墓碑甚至还被人推倒了。霍莉可以想象特里·梅特兰的墓碑可能也遭遇了同样的厄运。悲伤会传染,愤怒亦如此。希斯·霍尔姆斯的墓碑上只刻了逝者姓名和生卒日期,上面还有一小块可能是有人扔鸡蛋留下的干渍。霍莉费了一番力气把希斯的墓碑扶了起来,她不指望那块可怜的墓碑会一直好好地立在那儿,但她只是做了一个人该做的事情。

“霍尔姆斯先生,你没有杀人,对吧?你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霍莉发现旁边的一座坟墓上有一小束花,便从中抽了几支摆在希斯的墓前。在坟前摆上采来的花是一种可悲的纪念,因为那花已是失去生命的亡花,但有总比没有强。“但你还是无法摆脱被人冤枉的罪责,这里没有人会相信真相,我觉得我今晚要见的那些人也不会相信的。”

尽管如此,霍莉同样会试图去说服他们。无论是扶起被人恶意推倒的墓碑,还是试图说服二十一世纪的男男女女这个世界上存在恶魔,而那些恶魔最大的优势就是自认为理性的人类不愿意相信它们的存在。

霍莉环顾四周,看见附近一座矮丘上有一个墓穴(在俄亥俄州的这片地带,所有的山丘都很低矮)。霍莉走了过去,她凝视着墓穴洞门上方的花岗岩上刻着的名字——格雷夫斯[28],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然后走下三级石阶,她朝里面瞥了一眼,看见一个石凳,人们可以坐在那里冥想格雷夫斯家的各位昔日被安葬的情景。那个局外人干完肮脏龌龊的勾当之后,有没有在这儿藏身?霍莉认为他没有,因为随便一个人,甚至是推倒希斯·霍尔姆斯墓碑的蓄意破坏者都有可能溜达到这里往里瞧一眼,此外,时值下午,太阳光会照射到石凳那块冥想区一两个小时,自然会带来一阵短暂的温热。如果那个局外人真的如霍莉所想的一样,那么“他”一定更偏爱黑暗,虽然“他”不总是身处黑暗,不,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一定也会暴露在日光下的,那一定是至关重要的时候。霍莉对本案的调查尚未完成,但这一点她几乎可以肯定,另外还有一点:杀戮可能是它一生的事业,但悲伤则是它的食粮,悲伤和愤怒。

不,那个恶魔没有来过这个墓穴休息,但霍莉认为它一定来过这片墓地,或许甚至是在梅维斯·霍尔姆斯和她儿子自杀之前就来过。霍莉觉得(她清楚那可能只是她自己的幻觉)她能够闻到它出现时留下的气息,当初布莱迪·哈茨费尔德身上就有他自己特有的气味,那种非自然的臭味,比尔也知道这一点,照顾哈茨菲尔德的护士们也知道这一点,虽然当时人们认为他正处于类紧张性精神分裂症状态。

霍莉缓缓走到墓地大门外的小停车场,手中的包不停地撞着她干瘦的臀部。停车场里只有她那辆普瑞斯在酷暑中孤零零地等候自己的主人,霍莉从它旁边走过,然后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环顾四周,仔细研究着每一寸周遭环境。她现在置身于一个农庄附近——她能够闻到化肥的味道——但她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丑陋而又贫瘠的工业废弃区过渡带。这里的照片一定不会出现在商会(假设瑞吉斯有商会的话)的宣传册上,因为这里毫无利益可言,不仅没有什么可吸引眼球的亮点,反而会令人反感,似乎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说着“走开,这没有什么你要的东西,再见,永远别回来!”。是的,这里有墓地,但是一旦冬季到来,很少会有人来这片安息地,就连极少数来向逝者草草致敬的活人也会被刺骨的北风冻跑的。

墓地北边是火车道,但那里的铁轨已经生锈了,枕木间杂草丛生。旁边有一个废弃已久的火车站,窗户上也钉着木板被封起来,就像霍尔姆斯家的窗户一样。车站后面的岔道上孤零零地停着两节货车车厢,车轮被厚密的藤蔓覆盖,它们看起来好像从越战时期就停在那里了一样。废弃的车站附近是一些同样废弃已久的仓库之类的东西,霍莉猜那应该是废弃的修理棚。修理棚后面,有一间破工厂坐落在齐腰深的大片向日葵和灌木丛中,摇摇欲坠的粉色砖墙上喷着一个纳粹的万字符,而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些砖头曾是赤红色的。她看到了自己离开这个小镇时可以走的高速公路,路的一边立着一块倾斜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堕胎即是扼杀生命!珍爱生命!路的另一边是长长的一排低矮建筑,屋顶上写着罗伯洗车的标语,空荡荡的停车场里还有一句标语,霍莉今天已经见过一次了:待售,请联系代顿第一国家银行。

我认为你在这里,不在那个墓穴里,但在那附近。在一个起风时你能够闻得到眼泪的地方,在一个你能够听得到大人或孩子推倒希斯·霍尔姆斯的墓碑,甚至之后朝着他的墓碑撒尿时哈哈大笑的地方。

尽管天气很热,但霍莉此时却感觉一阵发冷。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她可能会去调查那些空荡的地方,那些地方没有危险,因为那个局外人早就已经离开了俄亥俄州,很有可能也已经离开了弗林特市。

霍莉拍了四张照片:火车站、货车车厢、工厂、废弃洗车场。霍莉拍完后又把照片查看了一遍,认为那些照片拍得可以,也必须可以,因为她要赶飞机。

是的,还要去说服那些人。

如果她可以说服他们就最好。霍莉刚刚感觉自己非常渺小、非常孤独。对于自己即将在弗林特市说的话、做的事,她很容易想象到人们的嘲笑奚落,她很自然地就会想到这些事情,但她会尽力去说服。她必须要尽力,是的,为了那些被杀害的孩子——包括弗兰克·彼得森、霍华德家的两个女孩,以及所有即将遭到毒手的孩子们——还为了特里·梅特兰和希斯·霍尔姆斯。霍莉要尽力去做身为一个人该做的事情。

她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庆幸的是,那个地方顺路。

2

一位老人坐在特罗特伍德社区公园的长椅上,他很乐意地为霍莉指了那两个可怜的小女孩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他说那儿不远,霍莉到了那儿就会知道了。

事实证明,她确实找到了。

霍莉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眼前那条峡谷俨然已经被哀悼者以及伪装成哀悼者的寻求刺激的狂热分子装扮成了一片圣地。峡谷里遍地都是闪闪发光的卡片,上面写着悲伤和天堂之类的字眼;那里有很多气球,有些已经漏气了,有些还是崭新的,尽管早在三个月前安珀·霍华德和乔琳娜·霍华德就被发现遇害了,但可见至今仍不断有人前来悼念;还有一尊圣母玛利亚的塑像,有爱搞恶作剧的人还给她画上了小胡子;地上有一只泰迪熊,胖乎乎的棕色熊身已经发霉,长满绿色的毛,让霍莉不禁打了个寒战。

霍莉举起平板电脑拍了一张照片。

这里没有她在墓地闻到(或想象闻到)的那股味道,但是霍莉毫不怀疑那个局外人在安珀·霍华德和乔琳娜·霍华德的尸体被发现后来过这里。他一定是把前来这块临时圣地进行悼念的朝圣者们流露的悲伤视为一瓶上好的勃艮第佳酿享用,他一定还享受那些前来冥想霍华德家的两个女孩遭受凌辱的细节的人流露的兴奋和发出的尖叫——并不会有很多人,但会有一些,总是会有几个人那么变态。

是的,你来过,但没有太早。你是等到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时才来的,就像弗兰克·彼得森的哥哥开枪打死特里·梅特兰那天的时机一样。

“只有那个时候你才无法抵抗,对吧?”霍莉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就像一个非常饥饿的人无法抵抗一顿丰盛的感恩节大餐一样。”

一辆小型面包车停在霍莉的普瑞斯前面,那辆车的保险杠一侧贴着妈妈的出租车贴纸,另一侧贴着我相信第二修正案,我投票赞成。从车上下来的女人三十多岁,穿着考究,身材丰满,是个美人。她手里拿着一束鲜花,跪下来,把花摆在一个木制十字架旁边,十字架的一端写着小姑娘们,另一端写着与耶稣同在。然后漂亮女人站了起来。

“真令人悲伤,是吧?”她对霍莉说。

“是啊。”

“我是基督徒,但我很高兴凶手死了,真的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他下地狱了。我这样是不是很可怕?”

“他没有下地狱。”霍莉说。

漂亮女人好像挨了一巴掌一样往后缩了一下身子。

“他把地狱带到了人间。”

霍莉开车前往代顿机场。她走得有点儿迟了,但她仍然忍住不超速驾驶。法律之所以成为法律是有原因的。

3

迫不得已坐通勤班机(比尔称之为“罐罐航空”)有它的优势。一方面,最后一段航程飞机在弗林特市的基奥瓦机场着陆,省了从盖城到弗市的七十英里车程。另一方面,航程有三次转机,这间隙使得她有机会继续进行调查。在短暂的转机期间,霍莉利用机场WiFi以最快的速度下载了最多的信息,而在飞机航行期间,她又全神贯注地快速读完了下载的资料。霍莉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以至于在第二段航程中,那架三十座的小涡轮螺旋桨机遇到气流,像电梯一样突然快速下坠时,她几乎都没有听到乘客们惊慌的叫喊声。

霍莉的航班只延误了五分钟,她下飞机后第一个冲上一辆赫兹出租车,最后一步冲刺时引得不堪重负的销售员狠狠瞪了她一眼。在进城的路上,霍莉眼看约定的时间逼近,终于向超速的诱惑屈服了,但她每小时只超速了五英里。

4

“那个是她,肯定是。”

霍伊·戈尔德和亚力克·佩利正站在霍伊的办公楼外。这时霍伊指着从对面的人行道小跑过来的一位身形苗条、身穿灰色套装和白色衬衫的女人说。

一只大托特包随着她的脚步不停地撞着她干瘦的臀部,她的头发剪到齐下巴的长度,看起来利落干练,白发恰如其分地止于眉毛处,她的唇上可略见一点儿口红的残色,但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化妆。太阳开始落山了,但盛夏一整天的酷热尚未消散,一滴汗水顺着她的面颊淌下。

“吉伯尼女士?”霍伊上前一步问到。

“是我,”霍莉去气喘吁吁地应道,“我迟到了吗?”

“实际上,您提前到了两分钟。”亚力克说,“我来帮您拿包吧?它看起来很重。”

“没关系的,我还好。”霍莉的目光从矮壮的秃顶律师身上转移到雇佣她的调查员身上,佩利比他的律师老板至少高出六英寸,花白的头发直接梳到脑后,他今晚穿了一条褐色便裤和一件领口敞开的白衬衫。“其他人都到了吗?”

“差不多了,”亚力克说,“安德森侦探——啊,说曹操,曹操到。”

霍莉转过身来,看见三个人走过来。走在中间的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虽然她略施脂粉局部遮盖了一下黑眼圈,但她的眼睛下面那两个重重的黑圈依然很明显,由此可以推测她最近可能一直没有睡好。走在她左侧的是一位身材消瘦、神情紧张的男人,他的头发打理得异常整齐,甚至让人觉得死板,但单单脑后有一绺头发从整齐的发型中松散出来。走在她右侧的是……

安德森侦探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他的两肩不平,向一侧倾斜,如果他不开始加强锻炼身体并注意饮食,很可能就会变得大腹便便。他的头微微向前探,那双蓝色的明眸把霍莉从头到脚、彻头彻尾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人不是比尔,他当然不是,比尔两年前就已经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而且这个男人比霍莉当年初识比尔时的比尔还要年轻得多,但这个男人脸上那种急切的好奇同比尔脸上的一模一样。这个男人握着那个女人的手,这说明她就是安德森太太了。真有趣,她竟然跟他一起来了。

双方成功会师,开始一片人物介绍。那个脑后梳着一绺头发的细高个男人原来是弗林特县地方检察官威廉姆·塞缪尔斯。他自我介绍说“请叫我比尔”。

“咱们上楼吧,别在外面受热了。”霍伊提议。

安德森太太——珍妮特——问霍莉旅途是否顺利,霍莉做出了恰当的回答。然后她转向霍伊,问他们即将开会用的房间是否配有视听设备,霍伊回答她说当然有,并告诉她如有需要敬请使用。众人走出电梯时,霍莉礼貌地询问能否借用一下卫生间。“我需要借用一两分钟,我是从机场直接赶过来的。”

“当然可以。在大厅尽头,左转,应该没有锁。”

霍莉担心安德森太太会主动提出陪她一起去,但幸好珍妮特没有那样做。这样很好,霍莉确实需要小便(她妈妈总是说“上厕所”),但她脑子里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只能完全由她一个人参与。

霍莉坐在女卫生间的小隔间里,撩起裙子,把包夹在脚上穿着的那双舒适的乐福鞋之间。她闭上眼睛,不禁心想这样一间贴满瓷砖的房间简直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扩音器。霍莉开始默默祈祷。

又是信徒霍莉·吉伯尼,上帝,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知道我向来不擅长和陌生人相处,而今晚我要应付六个陌生人!如果梅特兰先生的寡妇也在的话,那就是七个!我害怕极了,但如果我不承认自己害怕的话,那我就是在撒谎。比尔可以从容应对这样的事,但我没他那个本事。请帮帮我,让我能够像他那样应对这种情况吧!请帮帮我,让我能够理解他们不相信恶魔的存在只是处于天性,让我不要畏惧。

霍莉大声做完祈祷,但最后小声嘀咕着:“上帝啊,求你帮帮我不要把事情搞砸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补充一句,“我现在不抽烟了。”

5

会议在霍华德·戈尔德的办公室举行,这间办公室比美剧《傲骨贤妻》(霍莉看完了全部七季,现在正在追续集)里的那间还要小,但它布置得非常精美——极具艺术品位的装饰图片、抛光的红木桌子、高档的皮质椅子。梅特兰太太果然来了,她坐在戈尔德先生的右手边,此时坐在桌子主位的霍伊正在问她家里的两个小姑娘在由谁照看。

玛茜面色苍白地对他笑了一下,“卢克什·帕特尔和钱德拉·帕特尔夫妻俩主动提出帮忙。他们的儿子拜伯·帕特尔之前是特里的队员,事实上,那天当……”她看了一眼安德森侦探,然后接着说,“当你的人逮捕他的时候,拜伯正在三垒。拜伯非常伤心,他无法理解。”

安德森抱起双臂,一言不发。他的妻子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不能让外人听到的话,然后安德森点了点头。

“现在我宣布会议正式开始,”戈尔德先生说,“我没有制定议程,但或许我们的客人想最先发言吧。这位是霍莉·吉伯尼,是亚力克在本案末期雇来调查代顿方面信息的私家侦探。现在我们假设代顿与弗市的两起案件有关联,至于他们是否确实有关联,这也是我们今天汇集于此要决定的事情之一。”

“我不是私家侦探,”霍莉否定了霍伊的介绍,“我的搭档彼得·亨特利才持有私家侦探执照。我们公司经营的主要业务是回购、追债,偶尔也会做不会遭到警方斥责的刑事调查,比如,我们在寻找丢失宠物方面一直做得很好。”

霍莉这番话讲得很蹩脚,她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

“吉伯尼女士有点儿太谦虚了,”亚力克说,“我相信贵方曾成功追捕过一位名叫莫里斯·贝拉米的暴力犯罪逃犯。”

“那是我搭档的案子,”霍莉说,“我的第一任搭档,比尔·霍奇斯的。他已经去世了,佩利先生——亚力克——您是知道的。”

“是的,”亚力克说,“我对此深表遗憾。”

安德森侦探已经向霍莉介绍过了那位拉美裔州警,尤尼尔·萨布罗。这时,尤尼尔清了清嗓子说:“我相信您和霍奇斯先生还办过一宗大型连环杀人及蓄意制造恐怖案,嫌犯是一位名叫哈茨菲尔德的年轻人。而您,吉伯尼女士个人成功阻止了他在一个人群众多的礼堂引发一场重大爆炸,挽救了成千上万年轻人的性命。”

尤尼尔的这番话引起席间一阵窃窃私语。霍莉此时的脸越发烫了,她本想告诉在座的各位其实她并没有成功,她当初只是暂时阻止了布雷迪的杀人野心,他回来只是为了制造更多的死亡。但此时说这些,时机和地点都不合适。

萨布罗中尉继续说:“我想您一定受到市政府的嘉奖了吧?”

“我们总共有三个人受到了嘉奖,但所有的奖励只是一把金钥匙和一张有效期十年的公交卡。”霍莉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各位,不幸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像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一样脸羞得通红。“那是很久以前的陈年旧事了。至于这件案子,我想把我的调查报告和我个人的结论留到最后向大家陈述。”

“就像那些老式英国侦探小说的终章里大侦探最后解开谜团时一样,”戈尔德先生笑眯眯地说,“我们所有人陈述已知的信息,然后你站起来解释谁是凶手、是如何行凶的,让在座的各位大吃一惊。”

“祝我们好运!”比尔·塞缪尔斯开口说道,“现在一想到彼得森的案子我就头疼。”

“我想我们已经掌握了案件的大部分信息碎片,”霍莉说,“但我认为,即使是现在,这些信息也并没有全部都摆在我们眼前。我心里一直记得的是——我敢肯定你们会认为这很愚蠢——那句老话‘东家不闻西家事’,但现在东家和西家都在这儿了——”

霍伊插嘴道:“更不用提南家、北家、中家了。”他看到霍莉的表情后接着说,“我不是在开玩笑,吉伯尼女士,我同意你的观点,把所有信息都摊开摆到桌面上,谁先开始?”

“尤尼尔先来吧,”安德森说,“因为我现在正行政休假。”

尤尼尔把公文包放到桌上,然后拿出他的笔记本电脑。“戈尔德先生,您能教我如何使用这个投影设备吗?”

霍伊很乐意效劳,而霍莉则在一旁认真看着霍伊的操作,这样等会儿轮到她时,她自己就可以得心应手,不必麻烦别人了。线路连接好后,霍伊调暗室内灯光。

“好的,”尤尼尔说,“吉伯尼女士,如果稍后我的陈述与您在代顿查到的信息相悖,我要先提前向您道个歉。”

“完全没问题。”霍莉回答说。

“我同代顿警察局的比尔·达尔文上尉和特罗特伍德警察局的乔治·海史密斯中士进行了交谈,我告诉他们我方也有一件类似的案子,很可能与出现在我方及他方案发现场附近的一辆被盗面包车有关,他们表示很乐意提供帮助。多亏神奇的远程通信技术,如果设备正常的话,现在所有的资料都会出现在这儿。”

会议室的背投屏幕上出现尤尼尔的电脑桌面,他点击了一个命名为霍尔姆斯的文件夹。第一张照片是一名身穿县监狱橙色连体囚服的男子,红褐色平头短发,两侧脸颊有短胡茬,男子的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让人感觉就像一名罪犯,或者他只是在拍照时想到自己的人生发生了转折而感到震惊。霍莉在四月三十一日的《代顿日报》头版见过这张照片。

“照片上的这名男子是希斯·霍尔姆斯,”尤尼尔介绍到,“三十四岁,因谋杀安珀·霍华德和乔琳娜·霍华德的罪名被捕。我有两个女孩犯罪现场的照片,但我不想在此展示给诸位看,因为你们看后会睡不着觉的,这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严重的残尸。”

席间七位观众都默不作声。珍妮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臂,玛茜则像被催眠了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一直盯着霍尔姆斯的照片,并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

“霍尔姆斯除了未成年时有盗窃车兜风的不良记录和几张超速罚单外,无犯罪记录。他的工作每年有两次评估记录,首先是亲慈医院的,其次是海斯曼记忆疗养院的,评估结果都非常完美。同事和患者对他的评价都很高,大家对他的评价类似都是‘他总是很友好很真诚地照顾人’‘他非常努力’。”

“他们也都是这样评价特里的。”玛茜咕哝了一句。

“这毫无意义,”塞缪尔斯提出反对,“人们也是这样评论连环杀手泰德·邦迪的。”

尤尼尔继续说:“霍尔姆斯告诉他的同事,他计划休假那一周去瑞吉斯陪他的母亲,瑞吉斯是代顿和特罗特伍德以北三十英里的一个小镇。在他休假期间,霍华德家两个小女孩的尸体被一名邮递员发现,邮递员在送信途中发现霍华德家一英里外的峡谷里聚集了一大群乌鸦,于是就停下来一探究竟。结果,他宁愿自己没有去看。”

尤尼尔点击屏幕,红褐色平头希斯·霍尔姆斯的照片变成了两个金发小女孩的,照片是在一个嘉年华或游乐场拍的,霍莉看到背景中有一个大摆锤。安珀和乔琳娜正像举着奖品一样高高举起手中的棉花糖,对着镜头微笑。

“此处不应该指责受害者,但霍华德家的两个小女孩确实是棘手的麻烦精。母亲酗酒、父亲不明、家庭收入低、住在脏乱差的街区,校方把这两个小女孩列入‘危险后进生’。她俩曾多次逃学,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一上午十点左右时就是这个情况,当时安珀没课,乔琳娜声称自己要去卫生间,所以这两个孩子很可能是提前计划好要逃学的。”

“《逃离恶魔岛》哈。”比尔·塞缪尔斯说了一句。

这个笑点没有引发席间任何人发笑,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尤尼尔继续说:“正午之前不久,有人在离学校五个街区的一家小啤酒杂货店见到她们。这一点得到证实,店里的监控镜头拍下了她们俩。”

屏幕上出现一张清晰的黑白照片——霍莉心想,这有点儿像充满恐惧、邪恶色彩的老式黑色电影。她盯着大屏幕上那两个金色头发的小姑娘,一只手里拿着两杯汽水,另一只手里拿着两根棒棒糖,两个人身上都穿着牛仔裤和T恤,两个人看起来都不高兴。手里拿着棒棒糖的那个小女孩嘴巴张得大大的,皱着眉头,正用手指着售货员。

“店员知道她们当时应该在学校上课,所以不卖给她们东西。”尤尼尔说。

“没开玩笑,这是真的,”霍伊说,“你几乎可以听到那个大女儿正在骂他。”

“没错,”尤尼尔说,“但这还不是有趣的地方。请看镜头右上角,人行道上有个人正透过窗户往里看。这里,我把画面放大一点儿。”

玛茜轻声说了点儿什么,可能是惊叹了一句“天哪”。

“是他,对吧?”塞缪尔斯激动地说,“是霍尔姆斯,他正看着她们。”

尤尼尔点点头。“店员是安珀和乔琳娜生前的最后一位目击者,但是有很多监控摄像头拍到了她们。”

尤尼尔点击鼠标,会议室前的屏幕上呈现出另一个监控摄像头拍下的画面。这张照片是一个加油站的监控摄像头拍下的,画面下角显示的时间是四月二十三日下午十二点十九分。霍莉心想这肯定是她那位海斯曼的护士线人提到的加油站监控照片,之前坎迪·威尔逊猜测监控画面中拍到的那辆车很可能是霍尔姆斯的卡车,他那辆炫酷花哨的改装版雪佛兰,但没想到她猜错了。监控画面显示,希斯·霍尔姆斯正迈着步子走回一辆车身上印着代顿景观绿化与游泳池清理的镶板卡车,他可能已经付过加油费了,正一只手拿着一杯汽水回到车上。霍华德家的大女儿安珀正从驾驶座那边的车窗探出头来。

“那辆卡车是什么时候被盗的?”拉夫提问到。

“四月十四日。”尤尼尔回答到。

“他一直把车藏起来,直到准备就绪,也就是说,这是一起有计划的犯罪。”

“是的,看起来确实如此。”

珍妮开口了:“那两个女孩就……就那样跟他上车了?”

尤尼尔耸耸肩,“还得说,不应该指责受害者,你不能因为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做了错误的选择而去指责她们,但这张照片确实表明她们是自愿跟他走的,至少一开始是。霍华德太太告诉海史密斯警官,大女儿安珀喜欢到处乱跑,她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一想去哪儿就搭车。虽然母亲教育过女儿很多次,说那样很危险,可她就是不听。”

霍莉认为这两张监控摄像头拍到的照片讲述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局外人见到两个女孩在啤酒杂货店遭到店员的拒绝售卖,便主动提出付油费的时候可以帮她们捎带买汽水和棒棒糖,之后他可能还告诉她们可以载她们回家或者到她们想去的地方。他表现出好像自己只是一个向两个逃课的小女孩伸出援手的好心人一样,毕竟他自己也年轻过。

“霍尔姆斯最后一次露面是在下午六点多一点儿,”尤尼尔接着说,“出现在代顿郊区的一家华夫饼屋。他当时脸上、手上还有衬衫上都是血,他告诉女服务员和快餐厨师说自己的鼻子流血了,然后就到男卫生间去清洗了。他从卫生间出来之后,点了一些食物要外带,在他离开的时候,厨师和女服务员发现他的衬衫背后和屁股后面的裤子上也有几处血迹,这令他们对他的话产生了怀疑,因为众所周知,人的鼻子都长在前面。于是女服务员记下他的车牌号,然后报了警。后来他们两人都从六张嫌犯照片中指认出了霍尔姆斯,他那头红褐色的头发很难让人认错。”

“他在华夫饼屋的时候还是开着那辆镶板卡车?”拉夫再次提问。

“嗯哼。两个小女孩的尸体被发现后不久,警方就在瑞吉斯市政公园的停车场发现了那辆被遗弃的车,警方在车后座发现了大量血迹,车上到处都是他的指纹和两个小女孩的指纹,有些指纹甚至在血迹中。同样,这与弗兰克·彼得森的谋杀案高度相似,事实上,这令人非常震惊。”

“他位于瑞吉斯的家距离镶板卡车弃车的位置有多远?”霍莉问道。

“不超过半英里。根据警方推断,他把车抛弃在那儿,之后步行回家,换下血衣,然后给他妈妈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当地警方几乎立刻就完成了采集指纹的工作,但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办完手续,最终得出他的名字。”

“因为霍尔姆斯偷车兜风的时候还是个未成年人,那不属于非法犯罪。”拉夫解释道。

“Si, Señor,(是的,先生)”尤尼尔一激动又蹦出了这句西班牙语,“四月二十六日,霍尔姆斯走进海斯曼记忆疗养院,主管女士,琼·凯利太太问他休假的时候跑到那里做什么,他说他要去储物柜里取点儿东西,还说既然他已经在那儿了就顺便去查看几位患者。他的话令凯利太太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只有护士才配有储物柜,而护工只在休息室拥有塑料小格子,此外,护工入职时就接受过培训,规定要称那些付费患者为居民,而霍尔姆斯则通常非常友好地直接称呼他们为伙计们、姑娘们。不管怎么样,特里·梅特兰的父亲就是那天他查看过的患者之一,之后警察在梅特兰先生的浴室发现了几根金色的头发,经法医鉴定,与乔琳娜·霍华德的头发匹配。”

“这他妈的也太方便了,”拉夫说,“难道没有人认为那是故意设计好的吗?”

“证据越来越多,他们就认为他是粗心大意了,或者是故意想被抓。”尤尼尔说,“镶板卡车、指纹、监视器拍下的画面……在他家地下室发现的两个小女孩的内裤……还有锦上添花的一笔,DNA对比结果匹配。从被拘押的嫌犯身上采集的口腔内膜拭子与犯罪现场留下的精液相吻合。”

“我的上帝啊!”比尔·塞缪尔斯惊叹道,“这真的是旧戏重演哪!”

“只是有一个很不同的例外,”尤尼尔说,“希斯·霍尔姆斯没有那么幸运,霍华德家的姑娘们被掳走奸杀的同一时间,希斯没有在讲座上被摄像机拍到。只有他母亲坚持发誓称他一直都在瑞吉斯,说他从来没有去过海斯曼,当然也没有去过特罗特伍德。老太太说‘他干吗要去那儿呢?那个到处都是烂人的烂镇。’”

“她的证词对陪审团而言不会起任何作用。”塞缪尔斯说,“嘿,如果你亲妈都不会为你撒谎,谁还会?”

“他休假的那周,周围的邻居也都见到了他。”尤尼尔接着说,“他替他母亲修剪草坪、修理排水沟、粉刷门廊,还帮助住在街对面的女士种花,而那件善举恰好就是他在霍华德家的女孩遇害那天做的。而且,他开着他那辆炫酷的改装车四处跑腿时,很难不被人注意。”

霍伊问:“住在街对面的女士能证实那两个女孩被杀前后霍尔姆斯跟她在一起吗?”

“她说当时是上午十点左右,接近一份不在场证明,但不确凿。瑞吉斯到特罗特伍德的距离可比弗林特市到盖城的距离要近得多,警方推断他帮邻居种完花什么的之后,便立即开车前往市政停车场,把他那辆雪弗兰换成了镶板卡车,之后就去狩猎了。”

“特里要比霍尔姆斯先生幸运,只是还不够幸运。”玛茜先看了看拉夫,然后又看了看比尔·塞缪尔斯,拉夫与她的目光相对,而塞缪尔斯要么是不能、要么是不愿意去直视她的眼睛。

尤尼尔说:“我还有一件事——用吉伯尼女士的话说,是还有一片谜团的拼图——但我要把它留到拉夫简述完梅特兰案的调查情况之后再讲,不管他讲的大家是赞成还是反对。”

拉夫长话短说,像在法庭呈上证据一样,言简意赅地汇报了梅特兰案。他还告诉诸位,克劳德·博尔顿曾告诉他,特里同博尔顿握手的时候用指甲划伤了他。之后他告诉诸位,在坎宁镇发现了衣物,有裤子、内裤、袜子、运动鞋,但没有衬衫,然后他又回过头说起他在法院门前的台阶上看到的那个烧伤男。他说自己无法断定那名男子当时用的就是特里在杜布罗火车站时穿的那件衬衫来蒙住他那想必伤痕累累、毫发不生的头,但他相信那很可能是真的。

“当时法院现场肯定有电视台的录像,”霍莉提出疑问,“你们查过了吗?”

拉夫和萨布罗中尉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们查过了,”拉夫回答说,“但是那个男人没有出现在录像画面中,所有的录像中都没有他。”

这话又引起席间一阵骚动,珍妮又一次抓住拉夫的胳膊,真的,紧紧地抓着。拉夫伸出手轻轻拍着爱妻,安慰她,但他的眼睛却看着那位从代顿远道飞来的女士。霍莉的脸上没有丝毫困惑的神情,她看起来感到很满意。

6

“杀死霍华德家女孩的凶手开的是一辆镶板卡车,”尤尼尔说,“他完成犯罪之后就将车抛弃在一处很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杀死弗兰克·彼得森的凶手也是同样处理那辆用来掳走彼得森的面包车的,事实上,凶手将车停在脱衣酒吧后面,并同几名目击证人讲话,是为了故意吸引人们对那辆车的注意,霍尔姆斯同华夫饼屋的女服务员和厨师讲话也是同理。俄亥俄州警方在那辆镶板卡车上发现大量指纹,既有凶手的,也有受害者的;我们在面包车上也同样发现了大量指纹。但面包车上的指纹包含至少一套不明指纹,直至今日依然不明。”

拉夫把身体向前探出,十分专注地听着尤尼尔的汇报。

“我给你们看点儿东西。”尤尼尔说罢摆弄着他的笔记本电脑,随之屏幕上出现两张指纹的照片,“这些是纽约那个偷面包车的孩子的指纹,一个是从面包车上采集的,另一个是他在埃尔帕索被捕时警方录入的。现在请诸位看好。”

尤尼尔又摆弄了几下电脑,只见两个指纹重叠在一起,完全吻合。

“这是默林·卡西迪的。现在来看弗兰克·彼得森的——一个是法医采集的,一个是从面包车上采集的。”

两个指纹再次重叠,同样完全吻合。

“接下来,梅特兰的。一个是从面包车上采集的——在此我要补充一句,这个是在许多他的指纹中随机挑选出的一个——另一个是在弗林特市警察局录入的。”

尤尼尔将它们重叠在一起,两个指纹依然完全吻合。玛茜叹了口气。

“好了,现在各位请小心你们的下巴,不要太吃惊。左侧的是从面包车上采集到的一个不明嫌犯的指纹,右侧的是希斯·霍尔姆斯在俄亥俄州蒙哥马利县警察局录入的指纹。”

尤尼尔将两个指纹重叠,这次两个指纹并没有完全吻合,但高度吻合。霍莉相信陪审团会承认该比对结果为吻合,她当然相信。

“诸位会发现这两个指纹之间存在细微的差异,”尤尼尔说,“那是因为面包车上的霍尔姆斯的指纹有一点儿模糊变浅了,这可能是由于时间太久的关系。但它们足可以让我相信希斯·霍尔姆斯曾出现在那辆面包车中。这是一条新信息。”

房间里一片沉默。

尤尼尔又展示了两个指纹。左边的非常清晰,霍莉意识到他们刚刚看过这个指纹,拉夫也意识到了。“是特里的,”他说,“面包车上的。”

“正确!右边的是从谷仓的皮带扣上采集的。”

这两个指纹上的螺纹全部相同,但奇怪的是有些地方的螺纹消失不见了。当尤尼尔将这两个指纹重叠时,面包车上的指纹填补了皮带扣上的指纹的缺失部分。

“毫无疑问他们是相同的,”尤尼尔说,“都是特里·梅特兰的。只是皮带扣上的那个指纹看起来像是一个高龄长者的。”

“那怎么可能呢?”珍妮不禁发问。

“不可能,”塞缪尔斯提出反对,“我见过一套梅特兰的入案资料上的指纹……就是在他最后一次触碰那个皮带扣后不久,全部都是非常清晰的,每条线条和螺纹都是完整的。”

“我们从皮带扣上也采集到一个不明嫌疑犯的指纹,”尤尼尔说,“就是这个。”

这个指纹是不会被陪审团接受作为证物的。它上面确实有几条线条和螺纹,但全部非常模糊,几乎都要不见了。整个指纹几乎都是模糊不清的。

尤尼尔说:“这个指纹的清晰度太低,不可能得到确定,但我认为它不是梅特兰先生的指纹,也不可能是霍尔姆斯的指纹,因为那个皮带扣首次出现在火车站的监控视频中时他已经死很久了。然而……希斯·霍尔姆斯曾出现在掳走彼得森的面包车上。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是什么时间、怎样,或者为什么发生的,但毫不夸张地说,我敢打赌我知道是谁在那个皮带扣上留下了模糊的指纹,而且我至少有五成的把握知道梅特兰的指纹为什么会看起来那么像一位老人的。”

尤尼尔拔掉他的笔记本电脑,回到座位上坐下来。

“现在很多信息都已经摆在我们眼前了,”霍伊开口说,“但如果这些信息真的能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案件,那我就要崩溃了。还有谁有什么要说的吗?”

拉夫转过头看着他的爱妻。“告诉他们,”他说,“告诉他们你梦到谁在咱们家。”

“那不是梦,”珍妮反驳道,“梦会渐渐被遗忘,但现实不会。”

珍妮一开始慢条斯理地讲,但是后来越讲越快,她告诉大家自己看到楼下有灯亮着,然后发现拱门后面有个男人正坐在原本摆在厨房的桌子边的一把椅子上。最后她告诉大家,那个男人用手指上褪色的蓝色文身字加以强调,让她转告警告——你必须告诉他住手。“我当时晕了过去,我这辈子从来没晕倒过。”

“她早上醒来时是在床上,”拉夫说,“家里没有入侵的痕迹,防盗报警器也是打开的。”

“就是一场梦。”塞缪尔斯断然说道。

珍妮用力摇着头,头发都甩起来了。“他当时就在那里。”

“有事情发生了,”拉夫说,“我非常确定。那个面部烧伤的男人的手指上有文身——”

“那个没有出现在录像画面中的男人。”霍伊说。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是在这件案子中,另一个人手指上也有文身,而我最终想起来他是谁了。我让尤尼尔给我发了一张照片,珍妮指认了他,珍妮在梦里——或者真的是在我们家——看到的那个人是克劳德·博尔顿,先生请进酒吧的保镖。就是跟梅特兰握手时被划伤的那个家伙。”

“就像特里撞上那名护工时被划伤一样,”玛茜开口说,“而那个护工就是希斯·霍尔姆斯,对吧?”

“哦,当然了,”霍莉盯着墙上的一幅画,心不在焉地回答她,“除了他还能是谁?”

这时亚力克·佩利开口了:“你们有没有谁查过博尔顿的行踪?”

“我查了,”拉夫回答了他,之后详细解释道,“他当时在得克萨斯州西部一个叫马里斯维尔的小镇,那里距离这儿有四百英里,除非他偷偷藏了一架私人飞机,不然珍妮看到他的时候他是不会出现在我们家的。”

“除非他母亲在撒谎,”塞缪尔斯说,“就像我们之前提到的,当儿子成为警方的嫌疑人时,做母亲的始终愿意为自己的孩子撒谎。”

“珍妮也是这样想的,但那似乎不太可能。去他们家做调查的警察当时找了一个借口,而且他说博尔顿母子当时看起来都很放松,都是实话实说,没有遮遮掩掩。所以可疑度为零。”

塞缪尔斯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不信。”

“玛茜?”霍伊说,“我想该轮到你来给这个谜案加点儿料了。”

“我……我真的不想讲。让警探讲吧,格蕾丝都跟他讲过。”

霍伊握起她的手说:“为了特里。”

玛茜叹了口气说:“好吧。格蕾丝也看见过一个男人,总共两次。她第二次见到他出现在我们家时,我以为她只是做了个噩梦,因为她爸爸去世后她一直很不开心……任何一个孩子都会那样的……”玛茜停了下来,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拜托,”霍莉说,“这非常重要,梅特兰太太。”

“是的,”拉夫也表示赞同,“这真的非常重要。”

“我确定那不是真的!绝对不是!”

“她描述那个人的样子了吗?”珍妮问道。

“算是吧。那个人第一次出现大概是在一周之前,当时格蕾丝和萨拉正一起在萨拉的卧室睡觉,然后她说那个人就飘在窗外。她说他的脸像是用培乐多橡皮泥捏出来的,他的眼睛是用稻草做的。任何一个人都会认为那只是一场噩梦的,不是吗?”

没有人对此做出回应。

“第二次是在星期日,她说她打了个盹儿,醒来的时候发现那个人正坐在她的床上。格蕾丝说那个人的眼睛不再是用稻草做的了,他拥有了她爸爸的眼睛,但他还是把格蕾丝吓坏了。他的手臂上有文身,还有他的手上。”

拉夫开口说:“格蕾丝告诉我说那个人的培乐多橡皮泥脸不见了,他梳着黑色短发,头发都立着,嘴周围有一点儿胡须。”

“是山羊胡,”珍妮纠正他,她脸色苍白,看起来像病了一样,“是同一个人。她第一次可能是在做梦,但第二次……那个人就是博尔顿,肯定是。”

玛茜用两个手掌按压着太阳穴,好像头疼一样。“我知道这听起来像真的,但它肯定是一场梦。格蕾丝说那个人跟她讲话的时候他的衬衫在变换颜色,这种事情只会在梦里发生。安德森侦探,你想接着讲剩下的内容吗?”

拉夫摇了摇头对她说:“你讲得很好。”

玛茜猛地拍了拍自己的双眼。“格蕾丝说那个人取笑她,他管格蕾丝叫小婴儿,然后格蕾丝哭了起来,这时他说格蕾丝伤心很好。之后他让格蕾丝给安德森侦探捎个口信,告诉他必须住手,不然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用格蕾丝的话说,”拉夫说,“那个人第一次出现时,他看起来还没有做好,还没有完工。他第二次出现时,格蕾丝描述的那个很确定就像克劳德·博尔顿。只是他当时人正在得克萨斯,各位尽情猜想吧。”

“如果博尔顿当时在那儿,他就不可能在这儿。”比尔·塞缪尔斯听起来十分恼怒,“那是相当显然的事情。”

“特里·梅特兰的事也是显然的,”霍伊说,“而且现在,我们已经发现,希斯·霍尔姆斯的事也是如此。”他将注意力转向霍莉。“今晚我们这里没有马普尔小姐,但我们有吉伯尼女士。您能够替我们将这些信息碎片拼凑到一起吗?”

霍莉似乎没有在听他的话,她仍然在盯着墙上的一幅画看。“稻草做的眼睛,”她说,“是的,当然了,稻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吉伯尼女士?”霍伊呼唤着她,“您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吗?还是没有?”

霍莉回过神来:“是的,我有。我能够解释发生的一切,但我唯一的要求是,你们要保持思想开放。不过我想你们很快就会做到的,接下来我要给你们看我带来的电影中的一个片段,它就在我包里的DVD机上。”

霍莉在心里又默默做了一次祈祷,她祈祷上帝赐予她力量(并在众人提出质疑或者表现愤怒时,请比尔·霍奇斯降临到她身边)。霍莉站了起来,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刚刚尤尼尔的电脑摆在桌上的位置,然后拿出她的DVD外部驱动器,将它连上投影仪。

7

杰克·霍斯金斯曾考虑为自己后颈的晒伤请病假,并向局长强调自己家有皮肤癌家族遗传病史,但他最终认为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便打消了请假的念头。事实上,他是觉得那样很可怕。如果家族性皮肤癌这件事情被盖勒局长知道,他几乎肯定会打发霍斯金斯收拾东西滚蛋,到时候消息一传开(罗德尼·盖勒的嘴巴可不严),霍斯金斯侦探就会成为全局的笑柄。虽然局长大人不太可能会批准他的病假,但万一他批准了,霍斯金斯就得立刻去看医生,可实际上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杰克·霍斯金斯被提前三天召回来,然而,这很不公平,因为早在五月份时他的名字就已经列在休假人员的花名册上了。想到这里,杰克觉得自己有权像拉夫·安德森说的那样,来一个“宅家休假”,所以他整个星期三下午都泡在酒吧里。逛到第三家酒吧时,他几乎已经可以把坎宁镇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小插曲忘得一干二净了,逛到第四家酒吧时,他已经不再那么担心自己后颈晒伤的事了,也不再那么担心昨晚自己遭遇的那场极其逼真的梦了。

逛到第五家酒吧时,杰克·霍斯金斯来到了脱衣酒吧。当值的酒保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虽然那个美人穿着紧身牛仔裤,凸显出她那双性感迷人的大长腿,但是霍斯金斯现在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了。他让那个美女酒保看了看他的脖子后面,然后告诉他什么样。美女酒保照做了。

“是晒伤。”她说。

“只是晒伤,对吗?”

“是的,只是晒伤而已。”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但是相当严重,那里起了一些小水泡,你应该抹点儿——”

“芦荟胶,我知道,有人告诉过我了。”

喝了五杯(也可能是六杯)伏特加汤力之后,杰克·霍斯金斯开车回家去,他挺直腰板,眼睛盯着方向盘后面的仪表盘,把车速刚好卡在最大限速。被交警拦下了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个州的法定车速上限是八十。

那边霍莉·吉伯尼在霍华德·戈尔德的会议室里开始她的汇报时,这边杰克·霍斯金斯几乎同时抵达了他的老庄园。他脱下内裤,记得锁好所有的门,然后迫不及待地走进卫生间去缓解他的肾脏,他已经快要憋不住了。这个私人问题解决完毕之后,他再次拿起小镜子,对着卫生间的大梳妆镜查看自己的后颈。他心想,现在他的晒伤肯定在好转,可能已经开始脱皮了。然而当他看到镜子中的后颈时,结果并没有。晒伤的皮肤已经发黑了,皮肤上裂开了几个十字形的小口子,几滴珍珠般大小的脓水从其中两个皮肤裂口中流出来。杰克·霍斯金斯痛苦地呻吟着,他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这时才松了一口气。镜子中没有发黑的皮肤、没有裂口、没有脓水,但是他的脖子后面通红通红的,是的,上面有一些小水泡。现在后颈的皮肤摸起来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疼了,他已经喝了满满一肚子俄罗斯麻醉剂(俄国人的伏特加真是个好东西),怎么可能还会疼呢?

我必须控制酒量了,他暗自想着,该死,我现在已经发生幻视了,居然会看到一些不存在的东西。这是相当明显的信号,甚至可以说,这是警告。

家里没有芦荟胶,于是杰克·霍斯金斯往后颈晒伤的皮肤上厚厚涂了一层山金车酊凝胶(有促进伤口愈合的功效)。涂上药膏之后脖子后面发出一阵刺痛,但疼痛很快就消失了,至少缓解了,只剩下一丝轻微的抽痛。这样很好,不是吗?他拿了一条毛巾,盖在枕头上,以免沾上药膏被弄脏,他躺下来,然后关上灯。但是黑暗可不好,似乎在黑暗中疼痛感会变得更清晰,而且在黑暗中很容易想象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跟他在一起。那个东西就是在废弃的谷仓里站在他身后的东西。

那里的东西只是我的幻想,皮肤发黑也只是我的幻想,还有裂口和脓水。

他想的这些都是真的,但是当他打开床头灯时,他心里感觉好多了,这也是真的。临睡前他最后的想法是,睡个好觉,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

8

“需要我把灯光再调暗一点儿吗?”霍伊问。

“不用,”霍莉说,“这是学习信息,不是休闲娱乐,而且虽然这部电影很短,只有八十七分钟,但我们不用看完整部片子,甚至都不用看大部分。”霍莉现在不像原先担心的那么紧张,至少目前还没有。“但是在看电影之前,我需要把一些话说清楚,虽然你们可能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让自己的理性意识去承认一些真相,但我认为现在你们必须要知道这些事。”

大家默默地看着霍莉,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七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霍莉,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做这样一件事——霍莉·吉伯尼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那个向来都是躲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胆小鬼,那个上课从不敢举手发言的胆小鬼,那个上体育课时始终把运动服套在衬衫和短裙里面的胆小鬼,那个甚至二十多岁时都不敢跟妈妈顶嘴的霍莉·吉伯尼,那个曾经两次失去理智的霍莉·吉布尼。

但那一切都是在认识比尔之前的事了。他相信我会变得越来越好,而为了他我真的变得更加勇敢、自信了。现在,为了面前的这些人,我同样会变得更加勇敢、自信。

“特里·梅特兰并没有杀害弗兰克·彼得森,希斯·霍尔姆斯也没有杀害霍华德家的小女孩,那些谋杀都是由一位局外人做的。他利用我们的现代科技——我们的现代法医证据——来对付我们,但他真正的武器则是利用我们拒绝相信他存在的心理。我们向来接受的训练都是要遵从真相,有时当真相互相矛盾时,我们会察觉到他的存在,却拒绝遵从我们的直觉。他很清楚这一点,于是他就利用这一点。”

“吉伯尼女士,”珍妮·安德森说,“你是说那些谋杀是由超自然生物做的吗?类似吸血鬼之类的?”

霍莉咬着自己的嘴唇,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最后开口回答道:“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现在还不想,我想先给你们看一段我带来的电影。这是一部墨西哥电影,五十年前由我们国家制成英文配音,然后在一些露天汽车电影院放映。它的英文片名叫《墨西哥女摔跤手奇遇恶魔》,但它的西班牙片名——”

“哦,拜托,”拉夫不耐烦地说,“这太可笑了!”

“闭嘴!”珍妮开口训斥自己的丈夫,她说的声音很小,但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她语气中的愤怒,“给她一个机会。”

“可是——”

“你昨晚没在楼下,但我在。你得给她一个机会。”

拉夫跟塞缪尔斯刚才的姿势一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霍莉非常了解这个姿势,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这是一个防御性姿势,意思是“我才不会听”。霍莉没有理会,继续讲。

“墨西哥片名是《女斗士罗西塔与大名鼎鼎的厄尔·库科》,其西班牙文意思是——”

“就是它!”尤尼尔突然激动地大叫起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就是我想说的那个片名,星期六我们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我讲的就是这部电影!拉夫,你还记得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吗?就是我妻子小的时候她外婆给她讲的那个故事。”

“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呢?”拉夫说,“那个家伙有一个黑色的大包,他专杀儿童,然后用他们的脂肪涂抹……”拉夫停住了,他想起——当然不是他自己——想起弗兰克·彼得森和霍华德家的两个小女孩。

“抹什么?”玛茜·梅特兰问到。

“喝他们的血,用他们的脂肪涂抹他的身体,”尤尼尔替拉夫接着说,“应该是为了让他——厄尔·库科——那个老夜魔保持年轻。”

“是的,”霍莉说,“在西班牙,人们称他为‘El Hombre con Saco’,意思是‘黑包男’。在葡萄牙,他被称为‘南瓜头’。万圣节时,美国的孩子雕刻的南瓜就是照着厄尔·库科的样子雕的,就像几百年前伊比利亚的孩子们所做的那样。”

“有一首关于夜魔厄尔·库科的儿歌,”尤尼尔说,“外婆过去有的时候会唱,在晚上唱。睡吧,我的小宝宝……剩下的我记不清了。”

“睡吧,孩子,睡吧,”霍莉用英文念起那首儿歌的歌词,“厄尔·库科在屋顶,他来吃你了。”

“好一首睡前儿歌,”亚力克不禁嘲讽道,“孩子听了肯定会做个美梦!”

“天哪!”玛茜小声说,“你认为那天在我们家的就是这种东西吗?坐在我女儿的床上?”

“是,也不是,”霍莉说,“让我来给你们放电影吧,大概看前十分钟左右就够了。”

9

杰克·霍斯金斯又做梦了,他梦到自己正在一条荒无人烟的双车道高速公路上开车,道路两旁也是一片荒野,只有头顶是一望无际的蓝天。他驾驶的是一辆大卡车,也许是一辆油罐车,因为他能够闻到汽油的味道。他的身旁坐在一位梳着黑色短发、留着一把山羊胡的男人,那人的手臂上满是文身。霍斯金斯认识这个人,因为他经常光顾先生请进酒吧(虽然上班时间很少去),而且他和克劳德·博尔顿进行过很多次愉快的交谈,那个家伙有不良记录,但自从他戒毒之后就改过自新了,绝对不是个坏人。只是,此时霍斯金斯眼前的这个克劳德是个罪大恶极的坏人,就是眼前这个克劳德拨开霍斯金斯的浴帘,让他看清他手指上的纹的词:不能。

卡车经过一个写着马里斯维尔,人口:1280的标牌。

“那个癌症正在迅速扩散。”克劳德说。是的,杰克·霍斯金斯听出来了,这就是浴帘后面的那个声音。“看看你的手,杰克。”

杰克·霍斯金斯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握着方向盘的手已经变黑,当他继续盯着自己那双发黑的手看时,它们竟然掉下来了。他开的那辆油罐车随之冲下高速公路,车身开始倾斜,马上就要侧翻。杰克知道卡车即将爆炸,这爆炸发生前,他一下子从那个噩梦中惊醒过来,大口喘着粗气,眼睛盯着头顶的天花板。

“天哪!”他低声惊叹着,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是否还在。他的手还在,戴在手腕上的手表也还在,看了一眼时间之后,他发现自己睡了还不到一个小时。“上帝——”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感觉自己左边有个人动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在想自己是不是把那个大长腿的美女酒保领回家了,但是又想到并没有,他是一个人从酒吧回来的。再说,像她那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才不会愿意跟自己有什么来往呢,在她眼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四十多岁、肥胖超重的油腻老酒鬼,已经开始脱发——

杰克·霍斯金斯环顾四周,躺在他身边的女人竟然是他的母亲!他只知道那个女人就是他母亲,因为她稀疏的头发上别着一个玳瑁发夹,她母亲下葬的那天,她头上一直戴着那个发夹。那天殡葬服务人员给她化了妆,把她的脸抹得煞白,像个娃娃一样,但总的来说还不错。而此刻,那张脸几乎不在了,肉已经腐烂,从骨头上脱离;她的睡袍紧紧粘在身上,因为它已经被脓水浸透了;她身上发出腐肉的臭味。杰克·霍斯金斯试图尖叫,但是无法发出声音。

“杰克,这个癌症在等着你。”她开口说道。杰克能够看到她的上下牙在动,因为她的嘴唇已经不见了。“它正在吞噬你的身体。现在他可以把它收回去,但很快就会来不及了,他快没时间了。你愿意按照他说的去做吗?”

“愿意,”霍斯金斯低声回答,“愿意,做什么都可以。”

“那就听好。”

杰克·霍斯金斯认真听着。

10

霍莉给大家播放的电影片头没有FBI式的预警,拉夫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谁会愿意自找麻烦为这样一部片头很垃圾的老片子去申请版权呢?!背景音乐交织着凄婉的小提琴和格格不入的欢快的手风琴,让人感觉营造出很虚假的恐怖气氛。电影的字幕斑驳不清,好像电影放映员们不太把它当回事儿,多次播放却没有小心呵护它一样。

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还在这儿坐着,拉夫在心里嘀咕着,这简直就是精神病。

然而他的妻子和玛茜·梅特兰却像正在备考期末考试的小学生一样,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屏幕,而其余人虽然没有对电影投入太多精力,但他们的眼睛也在紧紧盯着大屏幕。尤尼尔·萨布罗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拉夫认为他的笑不是一个人在看见荒唐可笑的东西时发自内心的嘲笑,而是在瞥见一丝过往时会心的喜悦。尤尼尔定是回忆起了童年听过的传奇故事。

电影开头,镜头呈现的是一条夜晚的街道,街上开张的店铺似乎不是酒吧就是妓院,或者是二合一的酒吧兼妓院。之后镜头跟随着一个穿着短裙的漂亮女人,女人手里牵着四岁左右的女儿。已是夜间,这个时候孩子本该在床上安稳地睡着,可这对母女却漫步在镇上这片红灯区,至于原因,导演在影片后面的情节中应该会有解释,但是不在霍莉给拉夫等人看的这部分片段中。

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到女人跟前,他开口跟女人搭讪,电影的配音演员模仿着墨西哥口音说:“嘿,宝贝儿,想约会吗?”这口音像极了电影《飞毛腿冈萨雷斯》中的男主角冈萨雷斯。女人从他身边闪开,继续向前走,当她走到两盏路灯之间的阴暗地带时,一个身穿黑色长斗篷、形同吸血鬼德古拉的男人突然从旁边的巷子中扑过来,他一只手提着一只黑色的大包,另一只手抓起她的孩子。妈妈尖叫着上前追赶,并在下一盏路灯下面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他手里的包,男人转身,路灯照到他的脸上,那是一位中年男子,额头上有道伤疤。

斗篷先生咆哮着,露出满嘴獠牙(电影中的塑料假牙实在是太假了)。女人向后退步,举起双手,她看起来不像是一位惊恐的母亲,反倒更像《卡门》中正准备开口唱咏叹调的歌剧演员。偷小孩的男人把斗篷往小女孩身上一掀,拔腿就跑,但就在这时,一个人从街上的一家酒吧里走出来跟他打招呼,也操着冈萨雷斯式口音:“嘿,埃斯皮诺萨教授,你要去哪儿啊?我请你喝一杯吧!”

下一幕,那位母亲被带到镇上的停尸房(镜头拍着一扇结霜的玻璃门,门上用墨西哥文写着停尸房几个字),当尸体上的白色床单被掀开,露出她心爱的女儿的残尸时,不出观众意料,那位饰演母亲的女演员装腔作势地发出了尖叫声。接下来,那个额头有伤疤的男被逮捕了,原来他是附近一所大学里备受尊敬的教育家。

接下来的情节就是电影中惯用的简短审判。那位母亲出庭作证,还有两个操着冈萨雷斯式口音的男人也出庭作证了,其中包括那个曾提出请教授喝酒的男人。法官宣布休庭,陪审团陆续退出,以商议最终裁决。这时电影中出现了超现实的一幕,法庭后排出现了五个身穿类似超级英雄服装、并佩戴面具的女人,然而坐在法庭席间的众人,包括法官在内,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她们正站在那里。

随后陪审团回到法庭,宣告埃斯皮诺萨教授被判犯了最残忍的谋杀罪,教授垂下头,看上去很内疚。其中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跳起来嚷道:“这是不公平的判决!埃斯皮诺萨教授绝对不会伤害孩子!”

“但是我看到他了!”那位母亲大声喊道,“这次你错了,罗西塔!”

身穿超级英雄服的蒙面女人们踩着酷酷的靴子结队走出法庭,这时电影画面切换成了刽子手的绞索的特写,之后镜头向后拉,画面呈现围观群众将绞刑架围得水泄不通,埃斯皮诺萨教授被人押上台阶。当刽子手将绞绳套在他的脖子上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站在人群最后面的一个男人,那男人身上穿着修道士的带兜帽长袍,脚下穿着修道士的凉鞋,他的两脚之间放着一只黑色的包。

这是一部制作粗糙的蠢电影,但仍然让拉夫感觉毛骨悚然,当珍妮伸出手来抓住他时,他也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拉夫非常清楚接下来他们会看到怎样的一幕,那个伪装的修道士摘下兜帽,露出埃斯皮诺萨教师的脸,额头上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伤疤,他咧着嘴阴险地坏笑,露出那些荒唐可笑的塑料獠牙……用手指着脚下的黑包……得意地大笑起来。

“那儿!”真正的教授站在绞刑架上尖叫起来,“他在那儿,那里!”

围观的群众纷纷转过身看,但是那个拿着黑包的人已经不见了。埃斯皮诺萨得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黑包:一个黑色的死刑头套套到了他的头上。他在头套里面尖叫着:“恶魔,恶魔,恶——”绞绳另一端的闸被拉开,他的身体骤然坠落。

接下来的一幕是那群戴着面具的超级女英雄在屋顶穷追假修道士,这时霍莉将电影暂停下来。“二十五年前,我看过一个非英文配音的版本,”她对大家说,“教授临终时喊的是‘厄尔·库科,厄尔·库科’。”

“还有什么?”尤尼尔咕哝着,“天哪,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斗士片。肯定有十几部这样的电影吧。”他看了一圈大家,好像刚从梦里醒过来似的,“斗士片——女斗士片。演罗西塔的这个女明星很有名,你们应该看看她摘下面具的真面目,天哪!”他甩了甩手,就像碰到什么东西被烫到了一样。

“不只有十几部,至少有五十部,”霍莉平静地说,“每一位墨西哥人民都热爱斗士片,那些电影就如同当今美国的超级英雄大片,当然,没有美国大片那样的大制作。”

她很想跟这些人细细道来墨西哥斗士电影史的迷人之处(她个人认为这类电影是迷人的),但现在时机不适,而且安德森侦探看起来好像吃到了一大口恶心的东西一样,很不愉快,所以她也不想告诉这些人她也很热爱斗士片。克利夫兰电视台曾经在每星期六晚上的劣片剧场将这些斗士片作为娱乐影片播放,只为搏观众一笑,霍莉猜想那些高中生喝醉酒看到这类电影后肯定会嘲笑电影中蹩脚的配音和做作的服装及道具,但对于霍莉这样高中时期怯懦胆小而又不闷闷不乐的小女生而言,这些斗士片一点儿都不滑稽。女斗士中的卡洛塔、玛利亚和罗西塔都强大而又勇敢,她们总是帮助贫苦百姓和受压迫的人民,其中最有名的罗西塔·穆诺兹甚至自豪地称自己为“巧力达”。正是受到她的感染和鼓舞,曾经那个闷闷不乐的高中小女生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混血异能人。一个怪胎。

“大多数墨西哥女斗士电影讲述的都是古老的传说,这部电影也不例外。现在你们明白它与我们对这些谋杀案的了解有什么关系了吗?”

“完全明白,”比尔·塞缪尔斯抢先答道,“我可以这样回答你。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太疯狂了,不切实际。吉伯尼女士,如果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夜魔厄尔·库科,那你就是他的孪生妹妹小夜魔厄尔·库克。”

拉夫听了塞缪尔斯的话后心想,这个曾经给我讲过消失的脚印的家伙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拉夫不相信有厄尔·库科,但他认为站在大家面前的这个女人在给他们播放这部电影之前就肯定已经知道大家会做出这样的反应,而她一定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敢这样做的。拉夫饶有兴趣地等着瞧这位先到先得事务所的吉伯尼女士会如何应对。

“据说厄尔·库科以儿童的鲜血和脂肪为食,”霍莉说,“但在实际生活中——在我们的真实生活中——他不会只靠那些东西为生,而是靠跟你的想法一样的那些人为生,塞缪尔斯先生,而我猜在座的各位想法都一样。我再给你们看一点儿东西,我保证,只有一小段。”

她将DVD调到第九章倒数第三节。画面中,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其中一名女斗士卡洛塔正把戴着兜帽的修道士逼到墙角。修道士企图从一把折叠梯子上逃走,卡洛塔从后面一把抓住他身上飘起的长袍,给他摔了个过肩摔,修道士在空中翻了一圈,然后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他的兜帽掉了下来,露出一张完全不能称为脸的脸,那只能算一块肉。当那张脸上本应长着眼睛的地方出现两个闪闪发光的叉齿时,卡洛塔尖叫起来,那双叉齿肯定起到了某种神奇的退敌作用,因为卡洛塔被吓得踉踉跄跄地靠在墙上,并举起一只手按住自己脸上的面具,试图保护自己。

“停,”玛茜说,“哦,上帝啊,求你了,别放了。”

霍莉按了一下电脑的键盘,画面从屏幕上消失了,但那个画面仍然停留在拉夫的眼前:在当今这个时代,在随便一家影城都可以看到相比之下精湛得多的电脑合成画面,但如果你曾亲耳听过一个小女孩跟你讲,有那样的人侵入了她的卧室,那种画面效果不是高科技可以匹敌的。

“您以为那就是您女儿看到的吗,梅特兰太太?”霍莉问道,“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是,只是——”

“是的,当然。稻草做的眼睛,她就是那样说的,稻草做的眼睛。”

11

拉夫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平静而又平淡:“恕我直言,吉伯尼女士,鉴于您过去的……哦,功绩……毫无疑问我向您表示敬意,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一个名为厄尔·库科的靠吸食儿童血为生的超自然恶魔。在这件案子——现在看来越来越可以确定这两件案子有联系,如果它们确实有联系的话,那么我应该说在这两件案子中——我第一个承认其中存在一些非常奇怪的现象,但是你正在把我们往错误的方向引导。”

“让她讲完,”珍妮开口,“看在上帝的分上,在你把自己的思想完全封闭起来之前,让她先把话讲完。”

拉夫发现他妻子的小愠怒已经升级到了勃然大怒的边缘,他能够理解这是为什么,甚至对她表示同情。在珍妮看来,拉夫拒绝倾听吉伯尼讲的厄尔·库科的荒诞故事,他也是在拒绝相信珍妮今天凌晨在自己家厨房的所见所闻。拉夫想要相信她的话,不只是因为他爱她、尊重她,而是因为她描述的那个人与克劳德·博尔顿完全吻合,但他无法做出合理解释。然而,拉夫还是坚持要把话讲完,对所有人,尤其是对珍妮,他必须这样做,因为这是他一生赖以生存的基本真理。没错,哈密瓜里确实存在蛆虫,但它们肯定是通过某种自然的方式进入的。不了解真相并不代表就会不相信真理,或否定真理。

拉夫接着说:“如果我们相信有恶魔存在,相信超自然力量,那我们还有什么不信的呢?”

拉夫坐下来,去握珍妮的手,但珍妮却把手抽开了。

“我理解你的感受,”霍莉说,“我理解,相信我,我真的理解。但是安德森侦探,我曾亲眼看见过一些事情,所以我才会相信。哦,不是电影里的,更不是电影背后取材的传说,真的,但每一个传说的背后都蕴藏着一条真理,信不信由你。现在,我想给你们看一套我离开代顿前整理的时间轴,可以吗?不会占用太多时间的。”

“您请。”霍伊赞同道。他的口气听起来十分困惑茫然。

霍莉打开一个文件,将其投影到墙上。字很小,但很清晰,拉夫认为她画的这个时间轴在任何一个法庭上都能合格通过。他不得不给予她这样高的评价。

“四月十九日,星期四。默林·卡西迪将面包车弃于代顿市政停车场,我认为同日车即被盗。我们不称盗车者为厄尔·库科,我们只称他为局外人,这样安德森侦探会感觉舒服些。”

拉夫没吭声。这次他去握珍妮的手时,她没有把手抽开,虽然她没有回应地握起拉夫的手。

“他把车藏在哪里了?”亚力克忍不住问道,“有什么想法吗?”

“我们等会儿再讨论那个问题,但现在先让我把代顿案的时间轴讲完好吗?”

亚力克举起一只手,示意霍莉继续。

“四月二十一日,星期六。梅特兰一家飞抵代顿,入住酒店。真正的希斯·霍尔姆斯身在瑞吉斯陪同母亲。”

“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一。安珀·霍华德和乔琳娜·霍华德遇害,局外人吃其肉、饮其血。”霍莉看着拉夫说,“不,我不知道,不能确定。但是通过报纸上的报道,我确定有部分尸体失踪,且该部分的肉几乎血液尽失。彼得森的尸体也有相似遭遇吗?”

这时官方权威比尔·塞缪尔斯开口了:“既然梅特兰案已经结案,而我们正于此进行非正式讨论,那么我不妨就告诉各位真相。弗兰克·彼得森的颈部、右肩、右臀,以及左侧大腿处均有肉缺失。”

玛茜发出一声作呕的声音。珍妮刚要起身到她身边,玛茜朝她摆摆手说:“我很好。我的意思是……不,我感觉并不好,但我不会呕吐或晕倒之类的。”

拉夫发现她面色惨白,所以不确定她是否真的不会晕倒。

霍莉说:“局外人将用于掳走霍华德家女孩的镶板卡车弃于霍尔姆斯家附近,”这时她笑了,“这样他便能够保证车会被人发现,因而成为对他所挑选的替罪羊的不利证据。他将女孩们的内裤留在霍尔姆斯家的地下室,又一个铁证。”

“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三。霍华德家女孩的尸体在位于代顿与瑞吉斯之间的特罗特伍德被人发现。”

“四月二十六日,星期四。当希斯·霍尔姆斯在瑞吉斯帮助母亲做家务、四处跑腿时,局外人现身海斯曼记忆疗养院。他是专门去找梅特兰老先生或其他某个人吗?对此我不能确定,但我认为他盯上了特里·梅特兰,因为他预先得知梅特兰一家要从另一个很远的州过来探亲。不管你称局外人为自然人还是非自然人,抑或超自然生物,他在一个方面上同许多连环杀手很相像,他喜欢四处游荡。梅特兰太太,希斯·霍尔姆斯有可能知道您丈夫打算去探望他父亲吗?”

“我想是的,”玛茜说,“如果有家属即将从我国的其他地方来探亲,海斯曼疗养院喜欢提前知晓,他们会为此做特别的准备,给居民剪发或烫发,如果可能的话,还会安排出院探亲。但特里的父亲是不可能的,他的脑子病得太严重了。”玛茜的身体向前探出,眼睛紧紧盯着霍莉。“但如果这个局外人不是霍尔姆斯,即便他长得很像霍尔姆斯,那么他是如何得知的呢?”

“哦,如果你能够接受一个基本的前提,那就很简单了。”拉夫帮忙解答道,“如果那个家伙在‘复制’霍尔姆斯,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能够进入霍尔姆斯的大脑,获取他的全部记忆。我说的对吗,吉伯尼女士?是这个理论吗?”

“咱们暂且说是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的,但别纠结于此。我敢肯定大家都累了,梅特兰太太现在可能很想回家陪在女儿身边。”

拉夫心想,但愿她在晕倒之前能到家。

霍莉继续讲:“局外人知道自己在海斯曼记忆疗养院会被人见到而且注意到,同时他肯定在那里留下了更多能够证明真正的霍尔姆斯在场的证据——其中一个被害女孩的头发。但我相信四月二十六日他前往那里的最主要原因是把取点儿特里·梅特兰的血,就像后来他把克劳德·博尔顿先生弄出血一样。手段始终是一模一样的。首先是谋杀;然后选好下一个受害者,做好标记,就是他的替身;之后他躲藏起来,不过那真的是一种蛰伏,就像熊一样,他可能时不时地会四处走动,但大部分时间他都会在预先选好的巢穴待上很长一段时间,进行休养整顿,那时也就是他变身的时刻。”

“传奇故事中讲,需要花上好几年时间才能完成变身,”尤尼尔说,“可能要一整代的时间。不过那都是传说,你认为变身不需要那么久,是吗,吉伯尼女士?”

“我认为只需要几个星期,最多几个月。在他从特里·梅特兰变身成克劳德·博尔顿的过程中,有一段时间他的脸看起来可能会像是用培乐多橡皮泥捏出来的样子。”霍莉讲到这转过身,她想直直地盯着拉夫,却发现很难,但有时候这样做很有必要。“或者,看起来像是严重烧伤了。”

“我不信,”拉夫反驳道,“而且这样讲太轻描淡写了。”

“那么为什么那名烧伤的男子没有出现在录像画面中呢?”珍妮质问起自己的丈夫。

拉夫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霍莉说:“大多数传说也都有些许的真实性,但它们不是全部的真相,不知道你们能否明白我的意思。在故事中,厄尔·库科像吸血鬼一样,以血肉为食,但我认为这种生物也以人类的不良感受为食,可以说是‘精神食粮’。”她把脸转向玛茜,“他告诉你女儿说,你女儿伤心难过令他很开心。我相信这是真的,我相信他是在享用你女儿的悲伤。”

“还有我的,”玛茜说,“还有萨拉的。”

霍伊开口了:“虽然听起来不可能是真的,但彼得森一家就是按这个剧情发展的,不是吗?一家除了父亲之外全都不在了,而那位父亲完全就像个植物人。一个以不快乐为食的生物——一个食悲者,不是一个食罪者——一定爱上了彼得森一家。”

“还有那天他在法院门前的现身呢?”尤尼尔插进来一句,“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个专门食用消极情绪的恶魔,那么那天的场面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感恩节大餐了。”

“你们这些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拉夫问着刚刚表示赞同的几个人,“说真的,你们真的知道吗?”

“醒醒吧,”尤尼尔厉声吼道,这令拉夫惊得直眨眼,好像自己刚刚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我知道这有多不切实际,我们都知道,你不用一直提醒我们,好像你是一间疯人院里唯一的一位圣人一样。但现在确实出现了超出我们人生经历之外的东西,法院门前的那个人,那个没有出现在任何新闻录像中的人只是这其中的一部分。”

拉夫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烫,他的情绪快要爆发了,但他收起了责骂,安静地闭起嘴巴。

“你得停止不停地反驳,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谜团,我也不喜欢,但至少得承认这个解释说得通一切。现在各条信息已经形成一条信息链了,从希斯·霍尔姆斯到特里·梅特兰,再到克劳德·博尔顿。”

“我们知道克劳德·博尔顿现在身在何处,”亚力克说,“我认为下一步我们去一趟得克萨斯,找他当面问清楚是符合逻辑的。”

“为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珍妮问,“我在这儿看见那个跟他长得很像的男人了,就在今天早上!”

“我们应该讨论一下。”霍莉说,“但我想先问梅特兰太太一个问题,您丈夫葬在哪里了?”

玛茜吃惊地看着她:“葬在……?为什么这么问?在这里啊,就在城里,在纪念公园墓地。我们之前没有……你知道的……没有为这种事做过计划,完全没有。我们为什么要考虑墓地的事呢?特里到今年十二月份才刚满四十岁……我们原本以为我们还会活好多年……我们值得活好多年啊,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地生活……”

珍妮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玛茜,玛茜开始像出神似地用它慢慢擦拭着眼睛。

“我不知道我应该……我当时只是……你知道的,惊呆了……我尽力让自己避开他已经去世了这个现实。殡葬师唐纳利先生向我推荐了纪念公园的墓地,因为那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山……而且在城的另一边,旁边……”

拉夫想对霍伊说,让她不要再讲了。随后他又想,说这些既痛苦又毫无意义,他葬在哪儿都跟案子没有关系,只跟玛茜和她的女儿有关。

但他再次安静地闭起嘴巴,因为他刚刚想说的那些话也是一种责骂,只是形式不同罢了,难道不是吗?虽然玛茜·梅特兰可能不是故意讲这些的。拉夫告诉自己一切最终都会结束,他最终会从该死的特里·梅特兰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开启新生活。他不得不相信未来还有美好生活在等待他。

“我还知道一个地方,”玛茜继续讲,“我当然知道啦,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跟唐纳利先生提它。特里带我去过那里一次,但那里在城外很远……而且非常凄凉……”

“另一个地方在哪儿?”霍莉接着问道。

拉夫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幅画面——六个牛仔抬着一副棺材。他意识到又出现了一个“巧合”。

“那个老墓地在坎宁镇,”玛茜说,“特里带我去过那里一次,看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在那里下葬了,甚至都没有人去过。那里没有鲜花,也没有纪念旗,只有一些已经碎掉的墓碑,大多数连上面刻的名字都看不出来了。”

拉夫心头一惊,看了一眼尤尼尔,尤尼尔微微点头回应。

“所以他才对书架上的那本书感兴趣!”塞缪尔斯低声说,“《弗林特县、多利县和坎宁镇历史图册》。”

玛茜继续拿着珍妮的手帕擦着眼睛,“他当然会对那种书感兴趣了,自从一八八九年土地热潮开始,梅特兰家族就一直生活在州上的这片地区。特里的曾曾祖父母,或者是更老一辈的人,我也不太确定,他们就是在坎宁镇定居下来的。”

“不是在弗林特市?”亚力克问道。

“那个时候还没有弗林特市呢,只有一个叫弗林特的小村子,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直到二十世纪初期成立州,坎宁成为这片地区最大的镇。当然,它是以镇上最大的大地主的名字命名的,论拥有的土地面积算,梅特兰家族排名不是第二就是第三。坎宁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城镇,直到二三十年代的大尘暴袭来,大多数优良的表层土壤都流失了。那个时候那里只剩下一家商店和一所教堂,几乎人迹罕至。”

“还有那块墓地,”亚力克说,“那里曾经埋葬很多人,包括很多特里的祖先,直到后来小镇空了。”

玛茜微微一笑,“那块墓地……我觉得它很可怕,就像一所没人打理的空宅子一样。”

尤尼尔说:“如果这个局外人在变身的过程中一直在读取特里的思想和记忆,那么他就会知道那块墓地。”现在他也盯着墙上的一幅画看起来。此时拉夫的脑子里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尤尼尔也同样想到了——那个谷仓,以及那些被丢弃的衣物。

“有关厄尔·库科的传说有十几个版本,根据传说,这种生物喜欢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霍莉说,“那里让他们最有回家的感觉。”

“如果有专食悲伤的生物,”珍妮沉思着说,“那么一块墓地就是他最好的咖啡厅了,不是吗?”

拉夫极度希望自己的妻子今晚没有来这里参加会议,要不是为了她,拉夫早在十分钟之前就夺门而出了。没错,发现衣物的谷仓离那个尘土飞扬的老墓地很近;没错,使干草变黑的东西很奇怪;没错,也许那里藏着一个局外人。这是一个他愿意接受的观点,只是目前如此。这能够解释很多问题,一个有意创造了一个墨西哥传奇的局外人能够解释更多……但它无法解释在法院门前消失的人,也无法解释特里·梅特兰为什么会同时身现两地。拉夫的脑子里不断冒出与那些理论相悖的观点,它们就像鹅卵石一样堵在他的喉咙。

霍莉说:“我来给你们看几张我在另一块墓地拍的几张照片,如果安德森侦探或萨布罗中尉愿意跟俄亥俄州蒙哥马利县的警察进行交流,这些照片也许会为我们的调查开拓一条更正常的路。”

尤尼尔说:“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什么能够帮助理清这个谜案,我愿意跟警方交涉。”

霍莉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投影到屏幕上:火车站、一面旗上喷着纳粹党万字符的工厂、废弃的洗车场。

“这些照片是我从瑞吉斯的安息墓地的停车场拍的,希斯·霍尔姆斯和他的父母就葬在那里。”

霍莉再次循环展示了一轮这几张照片:火车站、工厂、洗车场。

“我认为局外人从代顿的停车场偷了面包车后把车藏到了其中一处,而且我在想你们是否能够说服蒙哥马利县警方对这些地方进行搜查,也许有一些轮胎印尚在。警方甚至可能会发现他的痕迹,在那里,也或许在这里。”

这次她将货车车厢的照片投到大屏幕上,那两节车厢孤零零地被弃在铁轨岔线上。“他不会把面包车藏在这两节车厢里,但是他可能在其中一个里面待过,因为它们离墓地更近。”

终于有拉夫能够切实抓住的东西了,是真真正正存在的东西。“藏身处。即便现在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但那里可能还会有痕迹。”

“轮胎印,”尤尼尔说,“或许会有更多丢弃的衣服。”

“或者其他东西,”霍莉说,“你会去查吗?警方应该准备做一项磷酸盐检验。”

“精斑检验。”拉夫心里暗想。他想起了谷仓里的东西,尤尼尔说什么来着?“一场堪比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大型夜间排泄活动”,是吧?

尤尼尔赞赏地说道:“您很专业啊,女士。”

霍莉的脸颊浮上一丝羞红,她低下头说:“是比尔·霍奇斯很专业,他教给我很多东西。”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给蒙哥马利县的检察官打个电话,”塞缪尔斯说,“从那个什么镇,瑞吉斯的警方人员找一个有司法权的人来协调州间联合办案的事务。鉴于那个叫艾夫曼的孩子在坎宁镇的谷仓里发现的东西,值得一查。”

“什么?”霍莉脸上立刻露出喜悦的神情,她急忙问道,“除了带指纹的皮带扣之外,他还发现了什么?”

“一堆衣物,”塞缪尔斯说,“裤子、内裤、运动鞋,那些衣物上面有一种东西,干草上也有,它把干草变黑了。”他停顿了一下,“但是没有衬衫,衬衫不见了。”

尤尼尔说:“那件衬衫可能就是我们看见那个烧伤男在法院前面像一块围巾一样蒙在头上的东西。”

“这个谷仓离墓地有多远?”霍莉问。

“不到半英里,”尤尼尔说,“衣物上的残留物看起来像精液。这是您在想的吗,吉伯尼女士?您之所以想让俄亥俄州警方做一项磷酸盐检验,是因为这个吗?”

“不可能是精液,”拉夫说,“那里有太多了。”

尤尼尔没理他,他一直盯着霍莉,好像对她着迷了一样。“您是不是认为谷仓里的东西是他变身后留下的一种残余物?我们已经在做样本检测了,但结果还没有出来。”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霍莉说,“目前我对厄尔·库科的调查仅限于我飞来这里的途中读的一些传说,而且那些故事都不可靠,它们只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那个时候还没有现代技术的法医证据呢。我只是说俄亥俄州警方应该搜查一次我拍的那几处地方,他们有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我认为他们会有所发现的,我希望他们会。就像安德森侦探说的,轮胎印。”

“您讲完了吗,吉伯尼女士?”霍伊问到。

“是的,我想是的。”她坐了下来。拉夫觉得她看起来很疲惫,当然了,怎么会不累呢?这几天她忙坏了,除此之外,疯狂的感觉会让一个人精疲力竭。

霍伊说:“女士们,先生们,诸位对我们接下来的进程有什么想法吗?任何人有任何建议尽情畅所欲言。”

“下一步似乎很明显,”拉夫说,“这个局外人现在可能就在弗市——我太太和格蕾丝·梅特兰的证词似乎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我们需要一个人到得克萨斯去找克劳德·博尔顿做个问讯,看看他知道些什么。如果没意见的话,我主动自荐。”

亚力克说:“我想跟你一起去。”

“我觉得这趟旅程我也想加入,”霍伊说,“萨布罗中尉,你呢?”

“我很乐意,但我手头有两件正在法庭审理的案子,如果我不出庭作证的话,两个穷凶极恶的小男孩就会逃脱法网。我要给盖城的检察院打个电话,看看是否能够延期,但我不抱太大希望。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在追查一个墨西哥变身恶魔吧?!”

霍伊笑了,“我觉得应该不可以。您呢,吉伯尼女士?想再往南走一遭吗?当然,我们会继续付给您报酬。”

“我愿意。博尔顿先生可能知道一些我需要查明的东西,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直接切入正题,提一些关键问题。”

霍伊说:“你呢,比尔?想把这件事搞清楚吗?”

塞缪尔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然后站起来。“这一切都一直很有趣,甚至有点儿疯狂,但就我个人认为,这件案子已经结案了。我会给俄亥俄州的警方打几个电话,但我的参与到此结束。梅特兰太太,我对特里的事深感抱歉。”

“你应该的。”玛茜说。

塞缪尔斯听到这话退缩了一下,但之后又继续说:“吉伯尼女士,您讲得很精彩。我很感激您的专业和勤恳,您也让这件案子有了惊人而奇妙的进展,我讲这话丝毫没有嘲讽之意。但现在我要回家了,从冰箱里拿一瓶啤酒出来,然后开始将整件事忘掉。”

大家看着塞缪尔斯收好他的文件夹离开,他出门的时候,头顶那绺翘起的头发呼扇呼扇的,好像一根竖起的手指在警告大家。

他离开后,霍伊说他会为大家的旅程做安排。“我会租一架我常坐的国王航空,飞行员知道距离最近的着陆跑道,我也会安排一辆车,如果只有我们四个人去,一辆轿车或小型SUV就够用了。”

“给我留个位置,”尤尼尔说,“万一我能从法院跑出来呢?”

“乐意之至。”

亚力克·佩利说,“今晚需要一个人跟博尔顿先生联系一下,告诉他我们要来访。”

尤尼尔举起手,“这件事我可以做。”

“跟他讲清楚,我们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违法的事来追查他的,”霍伊说,“我们最不希望他跑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了。”

“你跟他谈好之后给我打个电话,”拉夫对尤尼尔说,“晚点儿也不怕。我想知道他是什么反应。”

“我也想知道。”珍妮说。

“你应该再告诉他一件事,”霍莉说,“你应该告诉他自己小心点儿,因为我十分确定,他就是下一个目标。”

12

当拉夫一众人走出霍伊·戈尔德的办公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霍伊还在楼上为得克萨斯州之行作安排,他的调查员也还在楼上陪他。拉夫心想,其余人都离开后他们两个会谈些什么呢?

“吉伯尼女士,您住在哪里?”珍妮问道。

“弗林特奢华汽车旅馆,我在那儿预订了一间房。”

“哦不,您不能去那儿,”珍妮说,“那儿唯一奢华的就是招牌上奢华那两个字了,那个地方真的糟透了。”

霍莉听完表现得很焦虑,“嗯,城里肯定会有一家假日酒店——”

“住我们家吧。”拉夫抢在珍妮前面向霍莉发出了友好的邀请,他希望自己能从珍妮那里赢回几分好感。上帝知道他可以利用它们。

霍莉犹豫不决。她不习惯住在别人家里,甚至每次回家探望母亲时,在那个她从小长大的家里也住不习惯。她很清楚自己住在陌生人的家里会怎样——晚上会躺在床上久久难眠,早上又会早早醒来,她能够听得到每一面陌生的墙和每一块陌生的地板发出的声音,她会倾听安德森一家人喃喃细语,心里纳闷他们是不是在谈论自己……而他们几乎肯定会那样做。霍莉希望如果自己夜里起来上厕所时,不会被他们听到。她需要良好的睡眠,这次会议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安德森侦探始终不信,他不断提出反驳,霍莉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也让她精疲力竭。

但是,就像比尔·霍奇斯会说的那样,“但是”。

安德森的不信是有转折机会的“但是”,这也是她不得不接受这份邀请的原因。霍莉接受了安德森的邀请。

“谢谢您,您真是太好了,但是我得先去办点儿事,不会太久的。把您家的地址告诉我,我跟着平板电脑上的导航就能找到您家的。”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拉夫问,“我很乐意——”

“不需要,真的,我一个人没事的。”她跟尤尼尔握了握手,“如果可以,您就跟我们一起去吧,萨布罗中尉,我敢肯定您想去。”

尤尼尔笑了,“我真心想去,相信我,但这就像那句诗说的,我有承诺要遵守。”

玛茜·梅特兰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把钱包挡在肚子前面,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珍妮毫不犹豫地走到她面前,拉夫饶有兴趣地观望着,一开始玛茜警惕地向后退,然后又接受了珍妮的拥抱,过了一会儿,她甚至把自己的头靠在珍妮·安德森的肩上,也伸出手臂拥抱珍妮。她看上去像个疲惫的孩子。两个女人分别的时候都哭了。

“我对你的遭遇感到很遗憾。”珍妮说。

“谢谢你。”

“如果有什么我能为你或你的女儿们做的,任何事情——”

“你不能,但是他能。”玛茜把目光转向拉夫,虽然她的眼中还噙着泪水,但她的目光却十分冰冷。她用命令似的口吻说,“这个局外人,我希望你能找到他,不要因为你不相信他的存在而让他跑掉!你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拉夫说,“但我会尽力的。”

玛茜没再说什么,只是挽起尤尼尔伸出的手臂,让他把她带到自己的车前。

13

过了半个街区,杰克把车停在那家停业已久的沃尔沃斯门前,他坐在卡车里,喝着瓶里的酒,看着人行道上的一群人。其中唯一一个他不认识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那女人穿着一套商务套装,梳着短发,花白的刘海有点儿参差不齐,似乎是她自己动手剪的。她肩上背着的箱子看起来大得足够装下一台短波收音机。当那个吃墨西哥卷饼长大的州警萨布罗服侍梅特兰太太离开时,陌生女人一直注视着他,然后她走到自己的车边,那车很明显就是在机场租来的。霍斯金斯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跟着她,但他最终决定跟着安德森夫妻,毕竟他是奔着拉夫来的。不是有句俗话吗?带着哪个姑娘出门就得带着哪个姑娘回家,做人要善始善终。

再者说,安德森值得一看。霍斯金斯向来不喜欢他,而且一年前他卑鄙地在霍斯金斯的评估报告上只写了四个字“没有意见”,就四个字……真他妈的,从那以后霍斯金斯就对他怀恨在心。当霍斯金斯得知安德森在逮捕梅特兰这件事上翻了车时,他高兴坏了,现在他毫不惊讶地发现安德森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正在插手一些本该放手的事情,比如说,一件已经结案的案子。

杰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痛得他龇牙咧嘴,然后他发动了车子。他本想看着安德森夫妻俩进了家门,自己就可以回家了,但后来想了想,也许他可以把车停在路边,盯着他们家,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杰克的车上有一个佳得乐空瓶,他可以往那里面解决个人问题,如果他脖子后面那持续火辣辣的抽痛可以消停一会儿的话,他甚至还可以小睡一下。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这辆卡车里睡觉了,自从他的老伴抛下他离开这个家那天起,他已经在车里睡过好几次了。

杰克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非常明确自己的基本任务:阻止安德森的插手!至于安德森在插手什么事,杰克无从而知,他只知道那与被害的小彼得森有关,还有坎宁镇的那个谷仓。先不谈他的晒伤,或者也可能是皮肤癌,这些就足够了,杰克对这件事越来越感兴趣了。

他觉得当采取下一步行动的时机到来时,自然会有人告诉他。

14

在手机导航的帮助下,霍莉开着车很快便轻松找到了弗林特市的沃尔玛。她很喜欢沃尔玛,喜欢它大小适中的规模,喜欢它简单朴素的风格。在沃尔玛,购物者不会像在其他店里那样去看别的购物者,就好像每个购物者都安心躲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里,大量地买着服饰、电子游戏或卫生纸。如果你使用自助结账系统,甚至都不需要跟收银员讲话,而霍莉始终就是那样做的。她的购物速度很快,因为她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先到办公用品区,然后到男装区,最后到汽车配件区。霍莉把购物篮拿到自助结账机,把收据塞进钱包,这些属于公务花销,她希望可以报销。如果她能活着回来的话,肯定会报销。她觉得拉夫·安德森与比尔·霍奇斯在一些方面如出一辙,但在另一些方面又截然不同。霍莉有一个想法(这时她听到比尔·霍奇斯在对她说,霍莉鼎鼎有名的直觉),她觉得如果拉夫能够克服他思想中的分歧,这种想法(或比尔所谓的直觉)就更有可能实现。

霍莉回到车里,准备开车去安德森家。但在离开停车场之前,她在车里做了一个简短的祈祷,为即将踏上冒险之旅的所有人。

15

当拉夫和珍妮正往厨房走时,拉夫的手机响了,是尤尼尔打来的。他从先生请进酒吧的老板约翰·泽尔曼那里要到了洛维·博尔顿在马里斯维尔的电话号码,并且毫不费力地联系上了克劳德。

“你怎么跟他讲的?”拉夫问。

“差不多就像我们在霍伊的办公室里决定的一样,我告诉他我们现在对特里的罪行有些疑点,想找他问一些问题,我还强调说我们并没有认为博尔顿本人犯了罪,大家都是严格以私人身份前来见他的。他问你是否会来,我告诉他会,我希望你不会介意。但我觉得他好像很介意。”

“很好。”珍妮直接上楼去了,拉夫听见他们夫妻俩公用的台式电脑被启动了,“还有什么?”

“我说如果梅特兰是被陷害的,那么博尔顿很可能会面临同样的危险,尤其他还是个有前科的人。”

“他有什么反应?”

“他只说了一句‘好的’,没有做出任何辩解。但随后他说了一件有趣的事,他问我是否能够确定,在小彼得森被杀的那天晚上他在酒吧看见的那个人真的是特里·梅特兰。”

“他说的?为什么?”

“因为那天梅特兰表现得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博尔顿一样,而且当博尔顿问他棒球队表现得怎么样时,梅特兰只是很敷衍地说了一句概括性的话,没有讲任何细节,可当时他们队已经打进季后赛了。他还告诉我,梅特兰当时穿了一双高档球鞋,他说‘就像孩子们为了买那双鞋会攒很久的钱,然后穿上它就能看起来像个黑帮成员一样’。博尔顿说,他从来没有见过梅特兰穿那样的鞋。”

“就是我们在谷仓发现的那双鞋。”

“没法证明,但我敢肯定你猜的没错。”

这时拉夫听见楼上传来他们家那台老掉牙的惠普打印机工作时发出的低沉而又刺耳的声音,他很纳闷珍妮到底在搞什么鬼。

尤尼尔说:“还记得吉伯尼女士告诉我们,警方在疗养院里梅特兰父亲的房间发现了头发吗?是其中一个被害女孩的。”

“当然。”

“如果我们查梅特兰的信用卡消费记录,你敢打赌我们会发现他购买那双运动鞋的记录吗?”

“我猜这位假想的局外人可以做到,”拉夫说,“但除非是他偷了一张特里的信用卡。”

“他甚至都不需要那样做。记住,梅特兰一家一直住在弗林特市,他们很可能在市中心的半数商店有过购物记录,这个家伙只需要走进一家运动用品店,挑中那双高档球鞋,签个他的名字就可以了。有谁会问他呢?城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遇害女孩的头发和内裤也是同理,难道你不明白吗?他顶着他们的脸,做着他自己的龌龊事,但他觉得那样还不够,他还把他们逼上绝路。因为他专食悲伤,他专食悲伤啊!”

拉夫停顿了一会,举起一只手捂住双眼,用大拇指揉着一侧太阳穴,其余手指揉着另一侧太阳穴。

“拉夫,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但是尤尼尔……你进入得太快了,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理解,就连我自己现在也不能百分之百接受这个,但你至少需要记住这种可能性。”

“但它不是一个‘可能性’,”拉夫心想,“它是一个‘不可能’。”

他问尤尼尔是否告诉博尔顿要多加小心。

尤尼尔笑了。“我说了,他笑了,他说他们家有三把枪,两把步枪、一把手枪,而且他老妈即使患着肺气肿,老太太的枪法比他的都好。伙计,我真希望我能跟你们一起南下。”

“尽力成行吧。”

“我会的。”

拉夫挂断电话,这时珍妮手里拿着一小沓纸从楼上下来。“我刚刚上网搜了霍莉·吉伯尼,你猜怎么着,那个讲话柔声细语、完全没有穿衣品味的女人经历过很多事!”

拉夫刚接过那些纸,他家车道就亮起了车灯。他刚看了一眼第一张纸上的新闻标题:退休警官同另外两人在明戈礼堂的音乐会挽救数千人,珍妮就一把将那些纸抢了回去。拉夫猜霍莉·吉伯尼女士便是“另外两人”之一。

“去帮她拿行李,”珍妮说,“这些你可以在床上看。”

16

霍莉的行李包括一个装着笔记本电脑的单肩包、一个小得足可以放在飞机行李架上的手提行李箱,还有一个沃尔玛塑料购物袋。她让拉夫帮她拿那个手提行李箱,却坚持要自己拿单肩包和她在世界第一大超市买的那堆东西。

“您收留我实在是太好了。”她对珍妮说。

“这是我们的荣幸。我可以叫你霍莉吗?”

“当然可以。那样很好。”

“我们家的客房在楼上走廊的尽头,床品都是新的,房间有独立卫生间。只是如果你夜里要去卫生间时,小心别被我的缝纫机绊倒。”

霍莉听到这些话后,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宽慰,她笑了。“我会尽量小心的。”

“你想喝可可吗?我可以冲一些,或者喝点儿别的更浓烈的东西?”

“还是直接上床睡觉吧。我并不想失礼,但今天真的很累。”

“当然啦,我来给你带路。”

但霍莉站在原地逗留了一会儿,透过拱门往安德森家的客厅望去。“你今早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那个闯入的不速之客就坐在那里?”

“是的,坐在我们家厨房的一把餐椅上。”珍妮指了一下,然后屈起双肘,将双臂交叉,“起初我只能看见他的膝盖以下,然后我看见他手指上文的字必须,然后他把身体向前倾,我就看到了他的脸。”

“博尔顿的脸。”

“是的。”

霍莉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令拉夫和他的妻子都大吃一惊。霍莉笑起来显得年轻了许多。“抱歉,我要去投入我的梦乡了。”

珍妮领她上楼,两个女人边走边聊。拉夫心想,她居然让珍妮放松下来了,这是我永远无法做到的,这是一种天赋,而且这种天赋甚至很可能在这个极其特别的女人身上奏效。

霍莉也许很特别,但很奇怪,她很讨人喜欢,虽然她对特里·梅特兰和希斯·霍尔姆斯有一些疯狂想法。

恰好符合事实的疯狂想法。

但那是不可能的。

完全符合事实。

“还是不可能。”拉夫自言自语着。

楼上,两个女人在哈哈大笑,拉夫听到之后笑了。他一直在原地等着,直到听到珍妮朝他们的卧室走去的脚步声,然后拉夫也上楼了。走廊尽头的客房门紧闭着。那沓纸——珍妮上网匆忙调查的成果——正摆在拉夫的枕头上。拉夫脱下衣服,上床躺下,然后开始读起有关霍莉·吉伯尼女士,一家名为先到先得的逃债追踪公司的合伙人的故事。

17

在安德森家房子外的街区尽头,杰克坐在他的卡车里,看到那个穿着套装的女人开车拐进了安德森家的车道,安德森从家里出来帮她拿东西,她的行李不多,一看就是轻装出行。其中有一袋从沃尔玛买的东西,所以,原来她刚刚就是去了那里,也许是去买睡衣和牙刷吧。从她的打扮来看,她选的睡衣应该会很丑,她选的牙刷应该会超级硬,都能把牙龈刷出血。

杰克拿起酒瓶喝了一小口,当他正拧起瓶盖想着要回家时(既然所有这些乖孩子都进屋准备睡觉了,他为什么不回家呢?),他意识到卡车里不只有他自己。有个人正坐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上,刚刚霍斯金斯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他了。当然,这不可能,但他不会一直就坐在那里吧,他能吗?

霍斯金斯两眼直视前方,脖子后面的晒伤本来已经消停下来,这时又开始抽动起来,而且非常疼。

一只手进入他的余光,飘浮在空中,那只手似乎是透明的,他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副驾驶座。那只手的手指上刺着一个褪了色的蓝色词必须。霍斯金斯闭上眼睛,祈祷这位常来的不速之客不要碰他。

“你需要开车跑一趟,”访客说,“除非你想像你母亲那样死去。你还记得她是怎样尖叫的吗?”

是的,杰克一直记得,直到她不能再尖叫为止。

“直到她不能再尖叫为止。”访客一字不差地说出霍斯金斯刚刚在心里想的话。那只近乎透明的手轻轻地触摸着杰克的大腿,杰克心里很清楚那块皮肤很快就会开始刺痛灼烧,就像他脖子后面的皮肤一样,他腿上穿的裤子起不到丝毫防护作用,毒素会直接渗进皮肤。“是的,你一直记得,你怎么会忘记呢?”

“你想让我去哪儿?”

访客告诉了他,然后那只可怕的触摸他的手消失了。杰克睁开眼,环顾四周,他身边的车座上空无一人,安德森家的灯熄了,杰克看了看表,现在是十点四十五分。他刚刚睡着了,他几乎可以相信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除了一件事是真的。

他发动卡车,挂上挡,他要到城外17号公路边的加油站停下来加油。那里是个正确的选择,因为在那儿上夜班的家伙科迪手头总是会有货——那些小白药片,他会把那玩意儿兜售给北上去芝加哥和南下去得克萨斯的卡车司机们,而对于弗林特市警察局的杰克·霍斯金斯侦探,那玩意儿是免费的。

杰克卡车的仪表盘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开到第一个红绿灯时,他向副驾驶座那侧探出身子,把仪表盘擦干净,把那个访客用手指在上面写的字擦掉。

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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