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日 星期四
1
拉夫的睡眠很浅,而且做了好几个噩梦。在其中一场噩梦中,他把奄奄一息的特里·梅特兰抱在怀里,特里对他说:“你抢走了我的孩子。”
凌晨四点半,拉夫醒来,他很清楚自己再也睡不着了。此时他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未知世界,然后他告诉自己,在朦胧的凌晨时分,每个人都会出现这种感觉。在这种状态下,他起床去了浴室,刷牙。
珍妮正像往常一样在酣睡中,她把被子拉得高高的,只露出一头蓬松的秀发。她的发丝间也像拉夫的一样,已经有了白发,并不多,但很快就会出现更多。没关系,时间的流逝一直是一个谜,但是个正常的谜。
空调里吹来的微风把珍妮昨晚打印的几页纸吹到了地板上,拉夫把它们放回到床头柜上,拿起他的牛仔裤,决定再穿一天(尤其是在得克萨斯南部那种尘土飞扬的地方)。他拿着牛仔裤走到窗前,看到一缕朦胧的晨光,今天将是个大热天,而他们即将去的地方则会更炎热。
拉夫发现霍莉·吉伯尼正在楼下,虽然拉夫说不出为什么,但他对此并没有感觉太意外。霍莉身上也穿着一条牛仔裤,正坐在后院草坪的椅子上,就是拉夫自己一个多星期之前坐的那把椅子,当时比尔·塞缪尔斯来家拜访,那天傍晚比尔给他讲了消失的脚印的故事,而拉夫也给他讲了生了蛆虫的哈密瓜的故事。
拉夫穿上手里的牛仔裤和一件俄克拉何马雷霆队的T恤,又看了一眼珍妮,然后左手用两根手指拎着那双被他当作卧室拖鞋的老旧磨损的莫卡辛鞋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
2
五分钟后,拉夫从后门走了出来。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霍莉转过头来,她的小脸谨慎而警觉,但并没有(至少拉夫希望如此)不友好之意。霍莉看到拉夫的手里端着一个旧可口可乐托盘,托盘里有两个马克杯,这时她的脸上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端的是我心里正想要的吗?”
“如果您想喝咖啡的话,那就是了。我喝清咖,但我担心您不喜欢,所以还给您拿了咖啡伴侣。我妻子喝咖啡喜欢加很多糖和奶,她说她的咖啡就像她本人一样,又白又甜。”说到这里,拉夫幸福地笑了。
“清咖就好,非常感谢。”
拉夫把托盘放在野餐桌上,霍莉坐在拉夫对面,端起一个杯子,抿了一口。“哦,味道很好,浓香而醇厚。早晨,没有什么比喝上一杯浓浓的苦咖啡更好的了,反正我这么认为。”
“您起床多久了?”
“我睡得不多。”霍莉巧妙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里很舒服,空气真新鲜。”
“相信我,当风从西边吹来的时候就没那么新鲜了,那个时候您会闻到盖城炼油厂飘来的味道,真让我头疼。”
拉夫停顿了一下,看着霍莉。霍莉把目光移开,把杯子举到面前,好像是用来挡住拉夫目光似的。拉夫回想起昨晚,想起她每一次同别人握手时好像都要鼓起勇气做好思想准备一样,拉夫想,社交中许多日常的肢体接触和关系互动对于这个女人而言都非常困难。但是,这个女人也曾做过一些了不起的事情。
“我昨晚仔细研究了有关您的资料,亚力克·佩利说的没错,您的简历惊人地出色。”
霍莉没有回答。
“除了阻止哈茨菲尔德对一群孩子实施爆炸之外,您和您的搭档霍奇斯先生——”
“是霍奇斯侦探,”霍莉纠正道,“退休的。”
拉夫点点头。“除此之外,您和霍奇斯侦探还从一个叫莫里斯·贝拉米的疯子手中成功营救了一个被他绑架的女孩,贝拉米在那次营救中死掉了。您还被卷入了一场与医生的枪战,那名医生做出了越轨之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去年,您还抓住了一群偷稀有品种良犬的家伙,那些家伙向狗的主人勒索高价赎金,如果狗的主人不愿出钱赎回,他们就把狗卖掉。所以,您说您的其中一部分业务是寻找丢失的宠物,那话不是开玩笑的。”
霍莉的脸又红了起来,从脖子根一直红到前额。很显然,一细数她过去的丰功伟绩,她就感到非常不舒服。她觉得那是令人非常痛苦的事。
“那些事主要都是比尔·霍奇斯做的。”
“追踪盗狗贼可不是,他在那件案子的前一年就去世了。”
“是的,但那个时候我有了彼得·亨特利,前侦探亨特利。”霍莉抬起眼睛直视拉夫,她逼迫自己那样做。霍莉的眼睛清澈湛蓝,“皮特很好,如果没有他我的生意就没法维持了。但比尔更好,不管我现在有多大的成就,都是比尔造就了我。我欠他的一切,我欠他一条命。我真希望他现在在这里。”
“您的意思是,而不是我在这里?”
霍莉没有回答。当然,沉默即是回答——默认。
“他会相信这个会变身的厄尔·库科恶魔存在吗?”
“哦,会的。”霍莉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因为他……和我……还有跟我们一起工作的朋友杰罗姆·罗宾逊,我们曾经经历过一些你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并从中积累了经验。但也许你也会有的,那要取决于接下来几天的情况。也许在今天太阳下山之前,你就会有所收获。”
“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珍妮来了,她的手里也端着一杯咖啡。
拉夫做了个手势请她坐下。
“如果我们吵醒了你,很抱歉,”霍莉礼貌地说,“您让我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是拉夫把我吵醒的,他踮着脚走路还像头大象。”珍妮说,“我本来可以继续睡的,但我闻到了咖啡味,实在无法抗拒。哦,太好了,你把咖啡伴侣拿出来了。”
霍莉说:“不是那个医生干的。”
拉夫扬起眉毛问:“你说什么?”
“他的名字叫巴比诺。他做出了越轨之事,没错,但他是被迫的,他没有杀死巴比诺太太,是布莱迪·哈茨费尔德干的。”
“可是,我在我妻子昨晚上网查的新闻报道中说,在您和霍奇斯查到巴比诺之前哈茨菲尔德就已经死在医院里了。”
“我知道新闻报道上是怎么说的,但他们说的不对。我可以告诉你真实的故事吗?其实我不想讲,我甚至都不想去回忆那些事情,但也许你需要听一听,因为马上即将涉入危险境地,如果你一直坚信我们在追查的是一个人——扭曲、变态、嗜杀,但他仍然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你就会把自己置身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危险就在这里,”珍妮反对道,“那个局外人,那个长得像克劳德·博尔顿的人……我看见他在这里了。我昨天晚上在会上已经说过了!”
霍莉点点头。“我认为局外人曾经就在这里,我甚至可以向你证明这一点,但我认为他并不完全在这里。他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现在在那儿,在得克萨斯,因为博尔顿在那儿,局外人会接近他。他必须接近他,因为他已经……”霍莉停了下来,咬着嘴唇,“我认为他已经在消耗自己,他不习惯别人追查他,不习惯别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不明白。”珍妮说。
“我可以给你们讲一个有关布莱迪·哈茨费尔德的故事吗?也许会有所帮助。”霍莉看了看拉夫,她再次努力地与拉夫的目光相遇,“也许你不会相信这个故事,但它会让你明白为什么我会相信。”
“讲吧。”拉夫说。
霍莉开始讲起来,当她讲完时,太阳已经染红了东边的天。
3
“哇!”拉夫惊叹了一声,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话。
“这是真的吗?”珍妮问,“布莱迪·哈茨费尔德……什么?他怎么能够将他自己的意识植入到那医生脑中呢?”
“是的,也许是巴比诺给他服用的试验药物的作用,但我从不认为那是他能够那样做到的唯一原因。哈茨菲尔德的身体里已经有什么东西存在了,我给他当头一棒,把那东西敲了出来,我相信就是那样的。”霍莉转向拉夫,“但你不相信,对吧?我可以让杰罗姆打个电话,他会跟你说同样的话……但你也不会相信他的话。”
“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拉夫迷茫地说,“这一连串的自杀行为竟然是由电子游戏中的潜意识信息引发的……报纸上报道了吗?”
“报纸、电视、互联网,统统报道了。”
霍莉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指甲没有涂指甲油,但十分整齐;她已经戒掉啃指甲的毛病了,就像她已经戒烟了一样。霍莉已经摒弃了曾经的习惯,有的时候她认为,自己摆脱坏习惯便是走向精神稳定之旅(如果不是有真正的精神问题的话)。摒弃恶习是一个很难的过程,恶习就像朋友一样不离不弃。
这时霍莉没有看他们两个任何人,而是望向远方,她开口继续说:“比尔被诊断出患上了胰腺癌,与此同时,巴比诺和哈茨菲尔德之间的事情开始了。之后比尔住了一段时间的院,但他很快就回家了,那个时候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结局会是怎样……包括他自己,虽然他从来没有那样说过,他一直在和该死的癌症斗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个时候,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看望他,一方面是为了确保他在正常饮食,另一方面只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坐着,为了陪在他身边,但也是为了……我也不知道……”
“当你和他一起时,”珍妮替霍莉说,“他就是你生活的全部?”
霍莉又笑了,那种灿烂的笑容让她显得很年轻。“是的,就是那样,完全正确。有一天晚上——就在他再次住院之前不久——他们家那片区域停电了,是一棵树倒了砸到了电线,还是怎么回事,当我到比尔家时,他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抬头望着星星。他说,‘街灯亮着的时候,你永远不会看到这样的星空,看看!有多少星星啊!多亮啊!’”
“那天晚上,就好像能够看到整条银河一样。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我想大概有五分钟吧,我们两个没有讲话,就那样抬头看着星星。然后他说,‘科学家们开始相信宇宙是没有尽头的,我上周在《纽约时报》上读到的。当你能够看到所有可见的星星,并知道在它们之外还有更多的星星时,那就容易让人相信了。’比尔病重之后我们就没再谈论过布莱迪·哈茨费尔德和他对巴比诺所做的事,但现在想来,他当时讲的那些话就是在说那件事。”
“天地之间的事情远超我们的想象。”珍妮说。
霍莉笑了,“我想莎士比亚说得最好,我想,他说的所有话几乎都是绝句。”
“也许他当时不是在说哈茨菲尔德和巴比诺,”拉夫说,“也许他是在讲他自己的……病情。”
“他当然是了,”霍莉说,“他也是在讲这世间所有的谜,那也是我们需要做的——”
话还没说完霍莉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从裤子后兜拿出手机,看着屏幕读了信息。
“是亚力克·佩利发来的,”霍莉说,“戈尔德先生的包机计划于九点半起飞。您还打算踏上这趟探险之旅吗,安德森先生?”
“绝对的。既然我们要一起——管它什么呢——你最好开始叫我拉夫吧。”他两大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然后站起来,“珍妮,我不在的这几天,我想安排两个人盯着咱们家,你有什么意见吗?”
珍妮眨了眨眼睛说:“只要长得好看就行。”
“我会试着联系一下特洛伊·拉梅奇和汤姆·耶茨,他们两个长得都不像电影明星,但就是他们俩在球场亲手逮捕的特里·梅特兰。感觉至少让他俩为这件案子做点儿贡献是好事。”
霍莉说:“有件事我需要检查一下,我想现在就做,赶在天亮之前。我们回房间里好吗?”
4
应霍莉的要求,拉夫拉上了厨房的窗帘,珍妮拉上了客厅的窗帘,而霍莉自己则拿着在沃尔玛超市办公用品区买的马克笔和思高隐形胶带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她撕下两小条胶带,用马克笔涂成蓝色,贴到她的苹果手机闪光灯上,然后又撕下一条,贴到蓝色胶带上,并用马克笔涂成紫色。
霍莉站起来,指着离拱门最近的那把椅子问:“他当时坐的就是那把椅子吗?”
“是的。”
霍莉给那个座位拍了两张照片,然后走到拱门那里,又指着一处说:“他就是坐在这里。”
“是的,就是那里,但早上地毯上没有任何痕迹,拉夫看过了。”
霍莉单膝跪地,给地毯拍了四张照片,然后站了起来。“好了,这样应该可以了。”
“拉夫,”珍妮问自己的丈夫,“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
“她把自己的手机变成了一个临时的紫光灯。”拉夫说着心想,如果我当时真的相信我的妻子,我自己本可以做这件事的,五年前我就知道这个特别的小把戏。然后他对霍莉说:“你是在找污渍,对吗?残留物,就像谷仓里那东西。”
“是的,但如果真有的话,这里会很少,否则你用肉眼就能看到。你可以在网上买一个工具包来做这种检测——叫‘检测伴侣’——但这样应该也会奏效,比尔教过我。如果当真有什么的话,现在来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
拉夫和霍莉围到她身边,一边一个。而霍莉这次却没有介意自己的身体被人亲密接触,她实在太专注了,太抱有希望了。她在内心告诉自己,我拥有霍莉牌希望。
那里果然有污渍,珍妮的闯入者曾经坐的那把椅子上有淡淡的黄色污迹,拱门边缘的地毯上还有更多,像几小滴油画颜料一样。
“见鬼!”拉夫小声咒骂道。
“看看这个,”霍莉说着用两根手指放大照片中地毯上的一块污迹,“看到它的角度了吗?那是一条椅子腿上的。”
她起身回到那把椅子边,又给它拍了一张照片,这次只是拍了下面。三个人再次围成一圈盯着霍莉的苹果手机,霍莉再次用手指放大图片,一条椅子腿充满了画面。“就是从它上面滴下来的,现在可以拉开窗帘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当厨房再次充满晨光时,拉夫拿起霍莉的手机又看了一遍照片,一张接着一张地看,然后又倒着看回去。他感觉自己内心那堵不信任的墙开始坍塌,最后只剩下苹果手机小屏幕上的一堆照片。
“这是什么意思?”珍妮问,“我的意思是他到底来过这还是没来过?”
“我告诉你,我从没有机会做过能够让我得到肯定答案的大量研究,但如果让我猜的话,我会说……两者都有。”
珍妮摇了摇头,似乎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我不明白。”
拉夫正想着当时门是锁着的,防盗报警器也是开着的,听到霍莉的话,他问:“你是说这个家伙是个……”“鬼”是他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词,但这个词并不准确。
霍莉说:“我什么都没说。”拉夫心想,没错,你是没说,因为你想让我说出来。
“他是个投影?或者是个化身?就像我们儿子玩的电子游戏里的那种?”
霍莉说:“这是一个有趣的想法。”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拉夫有了一个想法(但他对此有点儿生气),他认为霍莉刚刚可能憋回去了一个微笑。
“有残留物,但椅子却没有在地毯上留下痕迹。”珍妮说,“从任何物理学意义上讲,如果他当时在这里,那么他就是……光,也许他都没有一个羽绒枕头重。而且你说做这个……这个投影……会使他消耗?”
“至少在我看来,这似乎是合乎逻辑的。”霍莉说,“可以肯定的是,昨天早上你下楼时,有‘东西’在这里。你同意吗,安德森侦探?”
“同意。不过如果你还不开始叫我拉夫的话,我就要逮捕你了,霍莉。”
“那我是怎么回到楼上的?”珍妮问,“他有没有……请告诉我,我晕倒之后他没有背我。”
霍莉说:“我对此表示怀疑。”
拉夫说:“也许有点儿……我只是在这里猜测啊……催眠术似的?”
“我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想去洗个热水澡,可以吗?”
“当然,”珍妮说,“我去给大家煎点儿鸡蛋。”这时,霍莉突然大叫起来,“哦!上帝啊!”
霍莉转过身。
“炉子上的灯,灯是开着的,燃气灶上面的那个。那里有个按钮。”刚刚看照片时,珍妮看起来很兴奋,而现在,她的脸上只有恐惧,“必须按那个按钮才能把灯打开。至少,已足够证明他在这里做过这事。”
霍莉对此什么都没说。拉夫也没有说。
5
早餐过后,霍莉回到客房,应该是去收拾行李了。但拉夫猜她实际上是留给他一点儿时间和隐私同自己的爱妻告别。霍莉·吉伯尼有她的怪癖,她确实有,但她并不愚蠢。
“拉梅奇和耶茨会在外面密切监视的,”拉夫告诉珍妮,“他俩都请了私假。”
“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你?”
“我认为也是为了特里,他们对事件后续发展的感觉几乎跟我一样糟糕。”
“你带枪了吗?”
“在我的随身行李里,一着陆我就把枪套挂在腰带上,亚力克也会带枪。希望你也把你的枪从盒子里拿出来,随身携带。”
“你真的认为——”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在那一点上我和霍莉的观点一致。把枪随身携带,但小心别走火。”
“听着,也许我应该跟你们一起去。”
“我不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
今天拉夫不希望他们夫妻俩共同乘机,但他不想说出原因,不想让她更担心。他们夫妻俩有一个儿子要考虑,一个正处于打棒球或者对着草把射箭,抑或制作串珠腰带年龄的儿子。德里克不比弗兰克·彼得森大多少,他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单纯地认为他的父母是不朽的。
“你也许是对的,”珍妮说,“如果小德打电话来,家里应该有人在,对吗?”
拉夫点点头并亲吻了她,“我就是这么想的。”
“多加小心。”珍妮眼睛睁得大大的,抬头望着拉夫。这让拉夫突然想起,曾经那双眼睛也同样充满爱恋、希望和担心,犀利地望着他,那是十六年前在他们的婚礼上,当他们两人站在亲朋好友的面前交换誓言的时候。
“我会的,我会小心。”
拉夫意欲抽身离开,但珍妮把他拉了回来,她紧紧地抓着拉夫的前臂。
“我知道,但这次和你以前办的其他案子不一样,现在我们两个都很清楚。如果你能够抓住他,就抓住他。如果你不能……如果你遇到了无法处理的事情……就撤退。撤退然后回家,回到我身边,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到了。”
“别说你听到了,说你会的。”
“我会的。”此时拉夫又想起了他们对彼此许下誓言的那一天。
“希望你是认真的。”眼前还是那犀利的目光,充满爱恋和担心。那个曾经对他说“我将我的一生托付给你,请不要让我后悔”的人。“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很重要。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听。”
“你是一个好人,拉夫,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好人。你不是第一个那样做的人,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必须接受现实,要容忍它,我会帮助你的。如果你能,就让事情变得更好,但请不要让事情变得更糟,求你了。”
霍莉大摇大摆地走下楼来,确保他们夫妻俩能够听见她走近了。拉夫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低头望着爱妻瞪得大大的眼睛——那双眼睛和几年前一样美丽动人,然后吻了吻她,向后退了一步。珍妮紧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非常用力,然后才放开他。
6
拉夫开着他的车载着霍莉一同前往机场,霍莉把她的单肩包放在大腿上,两膝紧紧地并拢,笔直地坐着。“你妻子有枪吗?”她问。
“有,而且她曾经参加过部门达标排位赛。这个州允许女士和女孩那样做。你呢,霍莉?”
“当然没有。我是坐飞机过来的,但不是包机。”
“我保证我们可以给你弄一把,毕竟我们要去的是得克萨斯,不是纽约。”
霍莉摇了摇头,“比尔在的时候我从来没开过枪,在我们合作的最后一个案子里,我开了一枪,可我还打偏了。”
拉夫没再说话,直到他们汇入了通往机场和盖城的高速公路上的大量车流。完成了这个危险的壮举后,他开口了:“从谷仓采集的那些样本在州警察局的法医实验室呢,你认为当他们用尽各种各样的设备对它们进行检验后,最终会有什么发现?你有什么想法?”
“基于在椅子和地毯上发现的东西,我猜主要是水,但它的pH值很高。我猜会有那种由尿道球腺分泌的黏液状液体痕迹,尿道球腺也称库珀氏腺,是以解剖学家威廉·库珀命名的,他——”
“所以你真的认为是精液。”
“更像是射精前的分泌物。”她的面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你很专业。”
“比尔去世后,我上过一门法医病理学课程。事实上,我上过好几门课。上课嘛……消磨时间。”
“弗兰克·彼得森的两条大腿后面有精液,相当多,但超出了正常量。DNA与特里·梅特兰的相匹配。”
“不管它们有多么相似,谷仓里的残留物和你家里的残留物不是精液,也不是射精前的分泌物。当实验室检验在坎宁镇发现的物质时,我认为法医会发现未知成分,并会将其作为污染物排除。他们只会很高兴那些样品不会作为证物呈上法庭,他们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处理一种完全未知的物质:他变身时分泌或喷出来的东西。至于在小彼得森身上发现的精液……我敢肯定局外人杀害霍华德家的小女孩时也留下了精液,要么是在她们的衣服上,要么是在她们的尸体上。那只是另一份在场证据,就像在梅特兰先生的浴室里发现的铁证头发,还有你发现的所有指纹一样。”
“别忘了目击证人。”
“没错,”霍莉对此表示同意,“这种生物喜欢被人目击,如果他能顶着另一个人的脸露面,为什么不呢?”
拉夫跟着指示牌来到了霍华德·戈尔德常用的飞机租赁公司。“所以你认为这两起案子不是真正的性侵案?它们只是被故意设计成貌似那样的?”
“我不会做那样的假设,但是……”霍莉转过头看着拉夫,“在那个男孩的大腿后面射精,但是体内……你懂的……没有?”
“没有。他是被用一根树枝插——强暴的。”
“哟!”霍莉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我怀疑对那两个女孩的尸检是否也在她们体内发现了精液。我认为他的杀戮可能存在性因素,但他可能没有实际行动的能力。”
“许多正常的连环杀手都是这样的。”拉夫对此一笑置之——这和大虾一样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但他没有收回这句话,因为他唯一能想到的替代品就是人类的连环杀手。
“如果他以悲伤为食,他也肯定食用受害者垂死之时的痛苦。”霍莉脸上的红晕消退了,剩下一张苍白的脸,“那很可能极其丰盛,就像饕餮盛宴或苏格兰佳酿一样,而且没错,那会激发他的性欲。我不喜欢想这些事情,但我相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我认为你应该在那左转,安德森侦探。”霍莉指着前方说。
“叫拉夫。”
“是的,左转,拉夫。那条路才是通往雷加航空的。”
7
霍伊和亚力克已经到了,而且见到拉夫和霍莉时他笑了。“起飞时间会推迟一点儿,”他说,“萨布罗已经在路上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拉夫问到。
“他没有做到,是我做到了。嗯,我安排了其中一半。马汀内兹法官因溃疡穿孔住进了医院,那是上帝的安排,也或者只是因为他吃了太多辣酱。我自己是个得克萨斯辣酱迷,但那个家伙直接一股脑儿倒在上面吃,他那种吃法让我都感到颤抖。至于萨布罗中尉需要出庭作证的另一件案子,他们检察院欠我一个人情。”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拉夫问到。
“不能。”霍伊现在笑得更欢了,连他的后牙都露出来了。
既然还有时间,四个人便坐在小等候室里——没有候机室那么豪华——看着飞机起飞降落。霍伊说:“昨晚回家后,我上网查阅了有关二重身的资料。因为这个局外人就是个二重身,你们不这样认为吗?”
霍莉耸耸肩,“这是一个很好的词。”
“有关它的最著名的小说就是埃德加·爱伦·坡写的一个短篇故事,叫《威廉·威尔逊》。”
“珍妮知道那个故事,”拉夫说,“我们讨论过它。”
“但现实生活中也有很多,好像有好几百例。卢西塔尼亚号上就有一例,头等舱有一名乘客叫瑞秋·威瑟斯,在航行中,有几个人看到了另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只是那个女人有些白发,有人说那个二重身在驾驶舱里,有人说她是一名员工。威瑟斯小姐和一位绅士朋友去找她,据猜测,他们看到她仅几秒钟后德国潜艇发射的一枚鱼雷就击中了卢西塔尼亚号的一侧船身。威瑟斯小姐不幸丧生,但她的那位绅士朋友幸存了下来,他称威瑟斯小姐的二重身为‘厄运感召者’。法国作家盖伊·德·莫泊桑有一天在巴黎的一条街上走路时就遇见了他的二重身,跟他同样的身高、同样的发型发色、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胡子、同样的口音。”
“嗯哼,法国人。”亚力克耸耸肩说,“你能指望什么?莫泊桑大概请他喝了一杯酒。”
“最著名的案例发生在一八四五年,在拉脱维亚的一所女子学校。一个老师正在往黑板上写字,这时她的二重身走进教室,就站在那个老师的身边,模仿着她的一笔一画,只是二重身的手里没有粉笔,然后她走出了教室。班里的十九个学生都目睹了那一切。这是不是太神奇了?”
没有人回答。拉夫在想着一个满是蛆虫的哈密瓜、消失的脚印还有霍莉死去的朋友说的话:宇宙没有尽头。拉夫认为有些人可能会为之感到振奋,甚至感觉优美极了。但拉夫觉得这很可怕,他是一个一辈子实事求是的人。
“这很神奇。”霍伊有点儿沉重地说。
亚力克说:“告诉我,霍莉,如果这个家伙变成受害者的脸时——我猜是通过某种神秘的输血方式——吸收了他们的思想和记忆,那他怎么会不知道离那最近的诊所在哪儿呢?还有薇洛·雷恩沃特,那个出租车司机,梅特兰在基督教青年篮球会就认识她了,但是坐她的车去杜布罗火车站的那个男人却表现得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样,他没有叫她薇洛或雷恩沃特太太,而是叫她‘女士’。”
“我不知道,”霍莉相当粗鲁地说,“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在我飞过来时掌握的,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我是在飞机上阅读的材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猜测,而且我已经厌倦了。”
“也许就像速读一样,”拉夫说,“速读者为自己能够一口气读完一本又一本的大部头书籍感到非常自豪,但他们掌握的大多是大意,如果你就细节问题向他们提问,他们通常会一无所知。”拉夫停顿了一下,“至少我妻子是这样说的,她参加了一个读书俱乐部,有一位女士对她的阅读技巧引以为豪,那令珍妮很抓狂。”
大家看着地勤人员为国王航空加油,两名飞行员在做飞前检查。霍莉掏出她的平板电脑,开始阅读(拉夫觉得她的阅读速度相当快)。差一刻钟十点时,一辆斯巴鲁开进了小雷加停车场,尤尼尔·萨布罗从车上下来,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肩上背一个迷彩背包。他进屋时挂断了电话。
“朋友们!你们好吗?”
“好!”拉夫说着站了起来,“咱们上路开始这场大秀吧!”
“我刚刚在跟克劳德·博尔顿通话,他要去普莱恩维尔机场接我们。那里离他所在的马里斯维尔大概有六十英里。”
亚力克扬起眉毛问:“他为什么要去接我们?”
“他很担心。他说他昨晚没怎么睡,翻来覆去醒了五六次,总感觉有人在盯着他家房子。他说那让他想起在监狱里的日子,那个时候每个人都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没有人确切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大家只知道要发生不好的事,他说他妈也开始浑身起鸡皮疙瘩了。他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他等我们到那儿的时候会告诉他的。”
拉夫转向霍莉问:“如果这个局外人真的存在,如果他很接近博尔顿的话,博尔顿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
霍莉这次没有因为被要求猜测而再次抗议,她用柔和而坚定的声音回答:“我敢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