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马里斯维尔洞|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十一 马里斯维尔洞

七月二十七日 星期五

1

凌晨四点钟,杰克醒来。

外面风声呼啸,风很大。杰克现在浑身疼,不仅仅是脖子疼,还有胳膊、腿、肚子和屁股,感觉就像晒伤的那种疼。他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上,打开床头灯,那个六十瓦的灯发出昏黄的光。杰克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的皮肤上什么都没有,但是疼痛感依然存在,是源自体内的。

“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杰克对那位不速之客说,“我会阻止他们,我保证。”

房间里没有人回答。那位不速之客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在房间里,至少现在不在。但是他曾经出现过,就在那个该死的谷仓里,就那样轻轻的撩得人发痒的一摸,几乎就是爱抚了一下,但那已经足够了,现在他已经浑身中毒,中了癌症的毒。现在离天亮还早,他坐在这间破汽车旅馆的破房间里,已经不再确定那位访客能够收回让杰克染上的毒。但他有什么选择呢?他必须试一试,如果那样没有用……

他心想,“我就开枪崩了我自己?”这个想法让他感觉稍稍好了一点儿,那是他母亲没能做出的选择。杰克更加坚决地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我就开枪崩了我自己。”

再也不用宿醉;再也不用卡着限速开车回家,遇到每个红灯都停下来,在清楚自己酒驾或醉驾的时候被交警拦下来;再也不用接前妻打来的电话,提醒他每个月给她开的支票又晚了,就好像他不知道似的。要是以后没人给她开支票了她该怎么办?她就不得不去上班,那样她就会知道她前夫是怎样生活的。再也看不到《艾伦与朱迪法官》了,真遗憾。

杰克穿好衣服出门,风并不真的很冷,但还是吹得人瑟瑟发抖,似乎要把他吹透了。他离开弗林特市的时候天气热得很,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带一件外套或一套换洗的衣服,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带一把牙刷。

“你就是这样,亲爱的,”杰克可以听到自己的老婆在耳边唠叨,“你总是这样,又晚了一天打钱,又少打钱了。”

小汽车、轻型货车、还有几辆露营车都像喝奶的小狗崽一样停在那个汽车旅馆的大楼前,杰克沿着上面装了遮阳棚的人行道走了很远,去确认那群多管闲事的人的蓝色SUV还在。是的,他们的车还在,他们此时都躺在自己的被窝里睡得正香呢,毫无疑问,他们肯定都在做着美梦,不用忍受浑身疼痛。有那么一瞬间,杰克想到挨个房间去开枪把他们都干掉,这个想法很诱人,但很荒谬,一方面,他不知道他们到底住在哪个房间,另一方面,最终他们当中某个人——不一定是那个挑头多管闲事的家伙——就会开始开枪还击。毕竟这里是得克萨斯,这里的人认为他们还生活在过去那种赶牛和枪战的年代。

杰克心想,最好去那位访客所说的他们可能会去的地方等候他们,他可以在那里开枪干掉他们,而且肯定能无罪脱身,因为那里方圆几英里都空无一人。一旦任务完成后,如果那位访客能够把他的身上中的毒拿走,一切都皆大欢喜;如果不能,杰克就会用嘴含着他那把格洛克配枪,扣动扳机,饮弹自尽。可以想象,接下来的二十年,他的事迹都会成为酒吧里那些曾经为他服务过的女服务员或保安闲聊的话题,但这并不是最需要考虑的因素,最重要的是,他不用像母亲那样,每动一下都要忍受皮肤裂开,痛苦地死去。

杰克哆嗦着钻进他的卡车,朝马里斯维尔洞开去。此时,月亮正挂在地平线附近,看起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杰克的身体从轻微的哆嗦变成了剧烈的颤抖,以至于几次急转弯都闯过了白线,不过那没有关系,所有的大车都走190号高速公路或州际公路,而且在这个荒唐的时刻,乡村之星路除了他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卡车的发动机热起来后,杰克立刻把车里的暖风开到最大,那样好多了。他下半身的疼痛开始缓解,但他的后颈仍然剧烈地抽痛着,当他用手抚摸的时候,手掌上竟粘了一层雪片般的死皮。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也许他后颈的疼痛只是真正的、普通的晒伤,而其他的一切都是他脑子里幻想出来的,是他精神压力大引起的,就像他老婆那该死的偏头痛一样。可是精神压力大引起的疼痛真的能让你从酣睡中疼醒吗?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那位藏在他家卫生间浴帘后面的不速之客是真实存在的,任谁都不会想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再加上还有那个该死的拉夫·安德森,他一直在查那件案子。就是那位“没有意见”先生把他从美好的钓鱼假期中提前拉回来……都怪拉夫那小子,去他妈的行政休假。就是因为该死的拉夫·安德森,他杰克·霍斯金斯才会去坎宁镇,而不是坐在他的小木屋里喝着伏特加,看DVD影片。

当他开到那块已封闭,开通时间静待通知的广告牌时,杰克突然顿悟:也许拉夫·安德森是故意派他去那里的!他可能早就知道那位不速之客已经在那里等待,而且知道他将会做什么。拉夫那小子早在好几年前就想除掉自己了,一旦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所有的事情便都明了了。这个逻辑不可否认,拉夫那小子唯一没有想到的事情是,那个有文身的男人竟然是黄雀在后。

至于这件该死的事情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杰克想到三种可能:一,也许那位访客能够为杰克解毒。二,如果是他精神压力大造成的幻觉,最终它自己就会痊愈。三,也许它是真实存在的,而且那位访客不能把癌症的毒从他身上取走。

无论最终证明结果是哪种可能,那位该死的“没有意见”先生都将成为历史,杰克并没有对那位访客做这个承诺,这是他对自己做的承诺,安德森会被干掉,他带来的那些人也会被干掉,他要把他们清理得一干二净。他,杰克·霍斯金斯是美国狙击手。

杰克来到那座废弃的售票亭,绕着铁链走了一圈。太阳升起来后,风可能会减弱,气温会回升,但现在风依然很大,吹得灰尘和砂砾四处纷飞。但那样很好,他就不用担心那群多管闲事的人会看见他的卡车。如果他们真的会来的话,那就是了。

“如果他们不来,你还能把我的病治好吗?”杰克对着空气问道。他并没有期待会得到回答,却有一个声音回答了他。

哦,是的,你会完好地离开。

那真的是一个声音吗?还是只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有什么关系?

2

杰克开车经过那堆摇摇欲坠的游客木屋,心里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住在地下的一个洞附近(至少这个地方的名字很真实)。难道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吗?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大峡谷?就连世界上最大的绳球那个地方都要比得克萨斯这个又干又灰的狗屁地下洞要好。

他像上次一样,把车停在服务棚旁边,从杂物箱里拿出他的手电筒,然后从锁盒里拿出他那把温彻斯特步枪和一盒子弹。他往兜里装满子弹,开始上路,然后转过身,拿着手电透过服务棚上一扇车库卷帘门似的灰蒙蒙的窗玻璃往里照,心想也许里面会有什么他能用的东西。然而里面没有,但他看到了一样东西,还是惹得他笑了:一辆布满灰尘的小型汽车,可能是本田或丰田,车后窗上有一张贴纸,上面写着我儿子是弗林特市高中的优等生!不管杰克有没有中毒,他的基本侦察技能依然完好无损。他那位访客在这里,没错,他开着这辆偷来的车从弗林特市来到这里。

杰克感觉好多了,实际上,自从那只有文身的手从浴帘后面伸出来后,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饿。杰克回到他的卡车上,在储物箱里乱翻一气,最终翻出了一包花生酱夹心饼干和半个面包,这算不上真正的早餐,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他嘴里嚼着饼干,左手拿着枪,开始沿着那条小路往上走,枪上有一根背带,但如果他把枪背在肩上,那根背带就会把他的脖子磨破皮,甚至会磨出血。他的兜里装满了子弹,沉甸甸的,甩来甩去撞着他的腿。

杰克在那个已经褪色的印第安人标记(有人搞怪写着卡洛琳·艾伦舔过我的红色大鸡巴)前停住脚步,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如果有人沿着通往游客木屋的小路走,就会看见他停在服务棚旁边的卡车,便会好奇那是怎么一回事。杰克考虑着回去把车挪开,然后又觉得自己这是在不必要地担心,如果那些爱管闲事的人来了,他们会把车停在主入口附近,而他们一从车里下来,杰克就会从崖顶的狙击点开火,在他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就已经两三枪干掉了他们,到时候其余人就会像雷雨中的小鸡一样四散奔逃,而杰克会在他们找到掩体之前便把他们干掉。根本不需要担心他们会从游客木屋看到什么,因为“没有意见”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将永远走不出那个停车场。

3

即使有手电筒照亮,通往崖顶的路在黑暗中依然很危险。杰克不急不慌地慢慢走着,他遇到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他可不想再跌倒或骨折,等他走到瞭望点时,天边正隐约射出第一缕晨光。杰克拿手电筒照了照昨天他留在那里的干草叉,正要伸手去拿,突然把手缩了回来。他希望这不是预示接下来一天的厄兆,但情况很具有讽刺意味,眼前的情况就是这样,杰克可以感受得到。

昨天他把干草叉拿上来是用以防蛇的,而现在一条蛇正趴在干草叉的旁边,身体的一部分还趴在叉尖。是一条响尾蛇,个头还不小,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怪物。杰克不能朝它开枪,一颗子弹只会伤到那个该死的东西,那样的话它很可能会攻击杰克,而杰克脚上穿的是运动鞋,他忘记在提皮特买一双靴子了,此外,子弹有可能会反弹,那样也可能会对他自己造成严重的伤害。

杰克握着他的步枪枪托,身体尽可能离得远一些,慢慢把枪管伸过去,他把枪放到正在熟睡的响尾蛇身下,趁它还没能滑走就一把将它掠过肩头甩了出去。那条丑陋的杂种落在他身后二十英尺的小路上,盘绕着身子,嘶嘶地叫着离开,那声音就像摇晃一只干葫芦时里面的葫芦籽发出的声音。杰克一把抓起干草叉,向前迈了一步,猛戳了一下,那条响尾蛇溜进两块倾斜的大圆石之间的裂缝中消失了。

“那就对了,”杰克得意地说,“别回来!这里是我的地盘。”

他趴下来,用瞄准镜窥视着。他看见用阴森的黄色警戒线围起来的停车场;他看见破败的礼品店;他看见用木板封起来的山洞入口,上方的牌子已经褪色但依然清晰可辨:欢迎来到马里斯维尔洞。

现在除了等待,无事可做,杰克安顿下来静静地等待。

4

拉夫昨晚说过“九点钟以前不采取任何行动”,但是八点一刻他们就都聚集在印第安汽车旅馆的咖啡厅里了。拉夫、霍伊和亚力克点了牛排和煎蛋,霍莉没有点牛排,但是点了一份三个鸡蛋的煎蛋卷加一份炸薯条。拉夫很高兴看到她一口一口地吃完,她今天依然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而且把西服套在了外面。

“过一会儿会很热。”拉夫说。

“是的,而且它皱得厉害,但这件衣服有大口袋可以装我的东西。我也会带着我的单肩包,但如果我们要走路的话,我会把它放在车里。”霍莉向前探身,压低嗓音说,“有时候这种地方的女服务员会偷东西。”

霍伊捂住嘴,也许是为了抑制打嗝,也许是为了掩饰偷笑。

5

他们驱车前往博尔顿家,发现尤尼尔和克劳德正坐在门廊的台阶上喝咖啡,洛维正坐在轮椅上在她的小花园里锄草,她的氧气瓶摆在大腿下面,嘴里叼着一支烟,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

“昨晚一切都好吗?”拉夫问到。

“很好,”尤尼尔说,“外面的风声有点儿大,但我一旦睡着,就睡得像个婴儿一样。”

“你呢,克劳德?一切都好吗?”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是否又感觉附近好像有人在鬼鬼祟祟,那么我没有感到,我妈也没有感到。”

“嗯,这可能有别的原因,”亚力克说,“提皮特的警察昨晚接到了一起入室盗窃案,房子的主人听到有人打碎玻璃的声音,便抓起他的猎枪把那个家伙吓跑了。他告诉警察说,非法闯入者是褐色短发,有山羊胡,身上还有很多文身。”

克劳德听到这话怒了,“昨天晚上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卧室!”

“我们对此并不怀疑,”拉夫说,“那可能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那个家伙。我们要去提皮特把事情查清楚,如果他不在了——很可能已经不在了——我们就飞回弗林特市,尽力想办法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虽然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做些什么,”霍伊补充道,“如果他不在这附近转悠了,如果也不在提皮特,那么他有可能在任何地方。”

“没有其他线索?”克劳德问到。

“一个都没有。”亚力克答到。

洛维推着轮椅朝他们过来,“如果你们决定回家了,在去机场的路上顺道来看看我们,我会用昨晚剩下的鸡肉做点儿三明治,只要你们不介意再吃一次鸡肉就行。”

“我们会来的,”霍伊说,“谢谢你们二位。”

“是我应该谢谢你们才对。”克劳德说。

克劳德跟大家一一握手,洛维张开双臂给了霍莉一个拥抱。霍莉看起来吃了一惊,但她还是接受了洛维的拥抱。洛维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一定要回来。”

霍莉回答道:“我会的。”她希望这是她能够遵守的诺言。

6

霍伊开车,拉夫把猎枪立在两腿之间坐在副驾驶座,其他三个人坐在后座。太阳升起来了,今天又将是一个大热天。

“我只是纳闷提皮特的警察是怎么和你取得联系的?”尤尼尔说,“我不认为当局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啊。”

“他们不知道,”亚力克回答道,“如果这个局外人真的存在,我们不想让博尔顿母子对我们为什么往反方向走而产生任何怀疑。”

拉夫不需要会读心术就能知道霍莉此刻在想什么:每一次你和其他人谈到局外人时,都是有条件的。

拉夫坐在座位上转过身来,“现在听我说,不再有‘如果’‘可能’‘也许’了,今天,这个局外人就是真实存在的;今天,只要他想,他就可以随时读取克劳德的思想,除非我们知道他现在就在马里斯维尔洞里。再也没有假设了,只有相信。你们能做到吗?”

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人作声。然后霍伊开口说:“小子,我是一名辩护律师,我什么都能信。”

7

他们来到那块画着手拿煤油灯、神情肃穆的一家人的广告牌前,霍伊开着车沿着裂开的入口道路缓缓行驶,尽量避开那些坑坑洼洼。他们出发的时候,气温大概是五十五华氏度,而现在已经接近七十华氏度了,而且还会继续升高。

“看见上面那个小山包了吗?”霍莉指着一处说,“主洞口就在那下面,或者曾经就在,直到后来他们把它堵上了。我们应该先去那里查看一下,如果他曾经试图从那里进去,也许会有一些痕迹。”

“我同意,”尤尼尔环视着四周说,“天哪,这里荒无人烟。”

“那两个男孩和进去寻找他们的救援队丧命对于他们的家庭来说很糟糕,”霍莉说,“但对于马里斯维尔镇来说,那就是一场灾难。这个洞是镇上唯一的工作来源,关闭之后,很多当地人都离开了。”

霍伊突然踩了刹车,“那一定是售票亭,我看见路上有一条铁链围了起来。”

“绕过去,”尤尼尔说,“解决掉这个幼稚的拦路绳。”

霍伊开着车绕过了铁链,车上系着安全带的各位乘客被颠得一跳一跳的。“好了,伙计们,我们现在正式踏入私人领地了。”

他们朝里面驶近时,一只土狼从一块石头后面窜了出来,飞快地跑开了,只留下一道消瘦的身影。拉夫发现了被风侵蚀的轮胎痕迹,他猜当地有孩子开着车来过这里,至少有几个留在了马里斯维尔。拉夫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前面的悬崖上,那里曾经是马里斯维尔唯一的旅游景点,如果你对它感兴趣的话,那里就是它出名的原因。

尤尼尔说:“我们现在全副武装,对吧?”他笔直地坐在车里,眼睛警惕地直视前方。

男人们做出了肯定的回答,而霍莉·吉伯尼却什么都没有说。

8

杰克坐在悬崖顶上,在他们到达停车场之前便盯着他们一路驶来。他检查了自己的武器,装满子弹,而且枪膛里还有一发静待出膛,他在枪管前端下面垫了一块扁平的石头,现在他平躺在地上,眼睛透过瞄准镜,把准星对准司机那侧的车窗。一道阳光闪过,让他暂时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缩了一下头,揉了揉眼睛,直到反光点消失,然后再次将眼睛对上瞄准镜。

快点儿,杰克心想,停在停车场中间,那样就太完美了,停在那里,然后下车。

相反,那辆SUV缓缓穿过停车场,停在了用木板封住的洞口前。所有的车门都开了,五个人从车里下来,四男一女,五个爱管闲事的人排成一排,可爱极了。不幸的是,那是一个糟糕的狙击角度。此时太阳刚好将洞口投在阴影中,但杰克有机会,那只利奥波德瞄准镜简直他妈的棒极了,可是那辆SUV有个问题,它至少挡住了他们五个人当中的三个,包括那位“没有意见”先生。

杰克一侧脸贴着他的步枪枪托,他的脉搏在胸腔和喉咙里平缓而稳定地跳动着,此时他全神贯注于那群站在欢迎来到马里斯维尔洞牌子下面的多管闲事的人。

“快出来,”杰克自言自语嘀咕着,“出来看看四周,你们是想出来的。”

杰克等待着他们从车后面走出来。

9

马里斯维尔洞的拱形入口被二十多块木板封住,并用几个已经生锈的巨大螺栓固定到后面的水泥上。为了防止有人非法入洞探险,设置了如此严密的双重保护,几乎没有必要再设立禁止非法进入的标牌,但那里依然设立了几块,此外还有几句已经褪色的喷漆提示语。拉夫猜想,那应该也是那群开着车到这里来的孩子们干的。

“有谁觉得这里被人动过吗?”尤尼尔问大家。

“没有,”亚力克说,“他们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用木板封上呢?要想在那堆水泥上弄个洞出来,得需要足够多的炸药。”

“如果发生地震,就省得用炸药了。”霍伊补充道。

霍莉转过身,越过SUV的引擎盖指着前方说:“看见礼品店另一边的那条路了吗?它通往亚希加入口,游客被禁止从那个入口进入山洞,但那边有许多有趣的壁画。”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尤尼尔问。

“官方向游客发布的地图仍然挂在网上,现在什么东西都能在网上查到。”

“朋友,那叫做搜索,”拉夫说,“你应该找个时间试试。”

他们回到SUV上,霍伊依然开车,拉夫依然把猎枪立在两腿之间坐在副驾驶座。霍伊启动车,缓缓地穿过停车场,他说:“那条路看起来很烂。”

“你应该没问题的,”霍莉说,“另一边有游客木屋,根据报纸上的报道,第二支救援队当时把那里作为集散地。再加上当时消息一传出,很多媒体和担忧的家属都跑到了那里。”

“更不用说那些爱凑热闹的俗人了,”尤尼尔说,“他们很可能——”

“停车,霍伊,”亚力克说,“哇!”此时他们已经刚刚开过停车场中间一点点,SUV的车头正对着那条通往游客木屋的路,接着,那条路很有可能通往山洞后门。

霍伊踩下刹车问:“怎么了?”

“也许我们把事情想复杂了,局外人不一定非得待在洞里,他曾经就藏在坎宁镇的那个谷仓里。”

“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们应该检查一下礼品店,看看那里是否有人破门而入的痕迹。”

“我去。”尤尼尔说。

霍伊打开驾驶室的车门,“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呢?”

10

那群爱管闲事的人离开用木板封住的山洞入口,回到他们的SUV上。那个秃顶的矮胖男人正绕过引擎盖,要回到驾驶室,这给了杰克一个狙击的好机会,他把准星瞄准那个男人的头部,屏住呼吸,瞄准目标,扣动扳机。扳机没有动,有那么一个噩梦般的时刻,杰克觉得他那把温彻斯特步枪出了什么故障,然后他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忘记了拉开保险栓。你还能有多蠢?杰克尽力保持眼睛不从瞄准镜上移开,同时拉开保险栓,他的拇指汗津津油腻腻的,从保险栓上滑开了,而等他拉开保险栓时,那个矮胖男人已经坐到了驾驶座上,正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其他人也都回到车上坐好了。

“该死!”杰克低声咒骂着,“该死,该死,该死!”

他眼看着那辆SUV穿过停车场,向超出他的火线范围的小路驶去,心里越发惊慌。他们会先爬上第一座小山,他们会看到游客木屋,他们会看到服务棚,他们会看见他的卡车就停在服务棚旁边。拉夫·安德森会知道那辆卡车是谁的吗?他当然会,他要么会从车身上喷印的跃鱼图案看出来,要么会从后保险杠上贴的我开的另一辆车是你妈贴纸看出来。

你不能让他们开上那条路。

他不知道那是那位不速之客的声音,还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也不在乎,因为不管是谁说的,那句话都是正确的。他必须拦住那辆SUV,往发动机气缸上射两三发子弹就可以解决。然后他可以透过车窗向车里的人射击,也许不能打中所有人,并不是因为太阳照在车窗上反光,而是因为其余的人听到枪响后就会跑下车,往空荡荡的停车场四散奔逃,他们也许会中弹,肯定会晕头转向。

杰克把手指搭在扳机上,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开第一枪,那辆SUV自己就停在了招牌已经掉下来的废弃礼品店旁边。车门开了。

“谢谢您,上帝,”杰克低声咕哝了一句,再次把眼睛对着瞄准镜,等候“没有意见”先生露头。所有人都得死,但那个挑头的多管闲事者得第一个死。

11

早上那条逃掉的响尾蛇从岩缝中钻了出来,它悄无声息地朝杰克叉开的双脚滑去,停住,颤动着信子品尝着温热的空气,然后继续向前滑行。它并无攻击的意图,它的目的只是进行侦察,但当杰克开了第一枪时,它便翘起尾巴开始嘶嘶作响。杰克就像忘记带牙刷一样,也忘记了戴射击耳塞或棉花团,他完全没有听到身后响尾蛇发出的声音。

12

霍伊第一个从车里下来,他双手叉着腰站在那里,看着掉下来的标牌,上面写着纪念品和正宗印第安工艺品。亚力克和尤尼尔从驾驶座那侧的车门下来,拉夫从他的副驾驶座下来,并为霍莉拉开后座的车门,她那侧的车门把手有点儿故障。就在他拉开车门时,裂开的人行道上的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该死,”他说,“看那儿。”

“什么?”霍莉一边弯腰下车一边问,“什么?什么?”

“我想是一个箭——”

“头”字还没说出口,便响起了一声枪响,那是一支威力极大的步枪发出的清脆声音。拉夫感觉到一发子弹从他头顶飞过,这意味着子弹离他的头皮仅有一两英尺就打中他了。他们那辆SUV副驾驶座那侧的后视镜被子弹打碎了,破碎的镜片四下飞溅,摔落在裂开的柏油路上,在路面上翻滚着,映着太阳发出一连串耀眼的光芒。

“枪!”拉夫双手抓着霍莉的肩膀,按着她跪在地上,大喊道,“枪!枪!枪!”

霍伊回头看着拉夫,他的表情既意外吃惊又困惑不解,问拉夫,“你说什么?你刚刚说——”

第二枪响了起来,霍伊·戈尔德的头随之从拉夫的视野中消失。霍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血顺着他的脸颊和眉毛流下来,然后他倒了下去。亚力克朝他跑去,这时第三发子弹飞了过来,把亚力克打倒在SUV的引擎盖上,血从他上半身喷涌而出,染透了他的衬衫。尤尼尔朝他跑去,第四发子弹飞了过来。拉夫看见子弹从亚力克的颈部一侧穿过,然后霍伊的调查员便从车后消失了。

“趴下!”拉夫朝尤尼尔大喊道,“快趴下!他在崖顶!”

尤尼尔跪在地上爬行,接着又迅速来了一串三连发,SUV的一个轮胎开始嘶嘶作响,挡风玻璃裂成了乳釉状,在方向盘上方的一个洞周围凹陷下去。第三发子弹射穿了驾驶座那侧的后顶盖侧板,并且把副驾驶座那侧的车门炸出一个网球大小的洞,子弹离拉夫和尤尼尔所蹲的地方非常近,就在霍莉身侧。后车窗碎了,安全玻璃飞溅得到处都是,车身后面也被打出一个洞。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霍莉听起来极其冷静,她说,“即使他打不到我们,他也会打到油箱。”

“她说得对,”尤尼尔说,“你们觉得亚力克和戈尔德还有救活的机会吗?”

“没有,”拉夫说,“他们已经——”

子弹又嗖嗖地连续飞过来,三个人都缩起头,有一个轮胎被打爆了,开始嘶嘶漏气。

“他们已经没气了。”拉夫把话讲完,“我们必须得跑到那个纪念品店里,你们两个先跑,我来掩护。”

“我来掩护,”尤尼尔说,“你和霍莉跑。”

狙击手的位置传来了一声尖叫,是痛苦的还是愤怒的,拉夫说不清。

尤尼尔站起来,岔开双腿,双手握枪,开始对着山顶盲目开枪。“快跑!”他对拉夫和霍莉大喊道,“立刻!快,快,快!”

拉夫站起来,霍莉站在他身边,拉夫觉得自己就像特里·梅特兰遭到枪击那天一样,似乎什么都能看见。他搂着霍莉的腰,有一只鸟展开翅膀,在空中盘旋;轮胎正在嘶嘶漏气;他们那辆SUV的车身向驾驶员座那侧倾斜着;山顶上断断续续移动着闪光,那一定是那个混蛋的步枪发出的。拉夫不知道那把枪为什么会到处移动,而他也并不在乎。接着传来第二声尖叫,然后是第三声,最后一声几乎是刺耳的惨叫。霍莉抓住尤尼尔的胳膊去拉他,尤尼尔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那表情就像是在睡梦中被人粗鲁地拽起来了一样。拉夫知道尤尼尔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他期望自己能够死去。他们三个快步跑向礼品店躲避,虽然礼品店离那辆严重受损的SUV不到二百英尺,但他们三个人就像某个愚蠢的浪漫喜剧片结尾中,三个好朋友在慢镜头下奔跑一样,只是在那些电影中,没有人跑过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而在九十秒之前,那两具尸体还是健康的活生生的人。在那些电影中,没有人踩过一摊鲜血,在身后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又一声枪声响起,尤尼尔大喊着。

“我中枪了!那个该死的混蛋打中我了!”随之他倒了下去。

13

杰克一边忍受着枪声引起的耳鸣,一边装着子弹,这时那条响尾蛇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那个闯入自己领地的闯入者,于是它一跃而起咬了他的右侧小腿上部,它的毒牙毫不费力地刺穿了杰克的斜纹棉布裤,毒囊里装满了毒液。杰克翻了个身,右手高高举起他的步枪,尖叫着——不是因为疼痛而尖叫,因为一开始并不感觉痛,他是因为看见那条响尾蛇正顺着他的腿往上爬,分叉的信子颤动着,黑亮如珠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它滑溜溜的身躯重得可怕,它又咬了杰克一口,这次咬在了大腿上,然后继续蜿蜒着向上爬,仍然嘶嘶地吐着信子。下一口可能就要咬杰克的两颗蛋了。

“滚开!他妈的从我身上滚开!”

杰克想用步枪弄掉它,但那样没有用,可能会逃开,于是杰克放下枪,用两只手抓住它。响尾蛇咬了他的右手腕,第一次没有咬到,但第二次咬中了,并且在他的右手腕上留下了报纸标题上的冒号那么大小的两个洞,但这次它的毒液已经耗尽。杰克既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像拧衣服一样拧着手中的那条响尾蛇,眼看着蛇皮裂开。岩壁下面有人在不停地朝他这里开枪,听声音应该是手枪,但距离太远,手枪的射程不够,没有一发子弹落到他身边。杰克把那条响尾蛇扔了出去,看到它砰的一声摔到碎石上,然后再次溜走。

杰克,干掉他们。

“是的,好的,对。”

他是在说话,还是只是在心里想?他也搞不清楚。他的耳鸣已然变成了嗡嗡的轰鸣,就像人拨了一根弦。

他抓起步枪,翻过身趴下,把步枪重新架在那块扁平的岩石上,眼睛对着瞄准镜。剩下的三个人正跑向礼品店躲避子弹,那个女人跑在中间。杰克试图把准星瞄准安德森,但刚刚他的一只手被蛇咬了,现在他的双手都在颤抖,结果最终他反而打中了那个橄榄肤色的家伙,他开了两枪,但还是打中了。那个家伙把手臂举过头顶,用力挥着,就像一个蓄势待发准备好投出一个最快的球的投手。他侧身倒下了,另外两个人停下来救他,这是杰克最佳的机会,而且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因为如果他现在不干掉他们,他们就会躲到建筑后面去。

疼痛顺着杰克的腿直往上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腿肿了起来,但那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浑身像发高烧一样热起来,也许是要命的晒伤。杰克再次开枪,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打中了那个女人,但结果只是个擦边球,她抓住那个橄榄色肤色男人没有中枪的那只手臂,安德森搂住他的腰,用力拉着他站起来。杰克再次扣动扳机,却只听到一声干涩的咔嗒声,放了个空枪,他从口袋里摸出更多子弹,只装上两枚,其余的都掉到了地上。他的双手正变得麻木,被蛇咬的那条腿也在变得麻木,他嘴里的舌头似乎正在肿胀。杰克又尖叫起来,这次是因为沮丧。当他再次把眼睛对着瞄准镜时,那三个人不见了,有那么片刻,他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之后,连身影也不见了。

14

霍莉和拉夫搀扶着尤尼尔,他终于走到了礼品店破败的那一侧,尤尼尔背靠着墙,大口喘着粗气。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珍珠般大小的汗珠,鲜血从他的衬衫左袖一直流到手腕。

尤尼尔呻吟着:“妈的,那个该死的家伙真聪敏。”崖顶的狙击手又开火了,子弹嗖嗖地扫过柏油路面。

“有多严重?”拉夫说,“让我看看。”

他解开尤尼尔的领口,虽然他轻轻拉起尤尼尔的袖子,但尤尼尔还是叫了一声,咬紧牙关。霍莉拿出手机打电话。

当伤口露出来时,拉夫发现它不像自己担心的那么严重,子弹很可能只是擦伤了他。如果在电影中,大家就会让尤尼尔准备好重新加入战斗,但这是现实生活,现实生活与艺术作品是有区别的。那发威力极大的子弹已经足以使尤尼尔无法屈肘,他肘部周围的肉已经开始肿胀发紫,就像被一根高尔夫球杆打了一样。

“告诉我,我的肘部只是脱臼了。”尤尼尔说。

“它没事,但我想它骨折了,”拉夫说,“你还是挺幸运的,要是子弹再往里一点儿,你的前臂就掉了。我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枪,但枪眼很大。”

“我的肩膀肯定脱臼了,”尤尼尔说,“刚好在我用力向后挥臂的时候打中我,他妈的!朋友,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被盯死了。”

“霍莉?”拉夫问道,“有什么主意?”

霍莉摇了摇头,“在博尔顿家的时候我的手机有四格信号,但现在一格都没有。他刚刚喊的是‘从我身上滚开’吗?你们两个有谁听——”

步枪手又开了一枪,亚力克·佩利的尸体弹起了一下,然后又静静地躺下。“我会打中你的,安德森!”崖顶飘来可怕的喊声,“我会打中你的,你小子拉夫!我会打中你们所有人!”

尤尼尔看着拉夫,满脸惊讶。

“我们搞砸了,”霍莉说,“局外人到底还是有一个帮凶。不管他是谁,他认识你,拉夫,你认识他吗?”

拉夫摇了摇头,狙击手是在崖顶喊的,几乎是号叫的,而且那里还有回声。任何人都有可能。

尤尼尔端详着自己受伤的手臂,血流得慢了,但肿胀没有见好,很快他的肘部就会完全失去知觉。“这比我拔智齿的时候还疼,拉夫,告诉我你有办法。”

拉夫快步走到建筑的另一头,两只手放在嘴边拢成喇叭状,对着外面大声喊道:“混蛋,警察正在路上!高速公路巡逻队!那些家伙不用等你投降,他们会像疯狗一样直接朝你开枪!如果你想活命,最好逃跑吧!”

崖顶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又传来一声尖叫,可能是痛苦,也可能是大笑,或者二者兼有。接着又响起了两声枪响,一枪打在了拉夫头顶的墙上,子弹把一块木板击得松动了,几片木屑掉了下来。

拉夫向后退了退,看着另外两个躲起来的幸存者。“我想他选择拒绝。”

“他听起来歇斯底里的。”霍莉说。

“疯了。”尤尼尔表示同意。他把头靠在墙上,“天哪,这柏油路可真热,到中午的时候会热得多。如果到时候我们还在这里,就会被烤熟的。”

霍莉说:“你用右手开枪吗,萨布罗中尉?”

“是的,不过既然我们已经被一个拿着步枪的疯子困在这里了,你为什么不直接叫我尤尼尔呢?就像这里的西班牙语一样。”

“你得走到这房子的另一头去,到拉夫那里。拉夫,你得到这里来,跟我在一起。当萨布罗中尉开始开枪时,我们往通往游客木屋和亚希加入口的那条路跑,我估计我们距离那个洞口不超过五十码,我们能在十五秒以内跑到那里,也许十二秒。”

“十二秒足够他击中我们两个当中的一个人了,霍莉。”

“我想我能做到。”霍莉依然像风扇吹过一碗冰块后留下的微风一样冷静,这很令人惊讶,两天前的晚上,当她走进霍伊的会议室时,她还紧张得要命,哪怕大声咳嗽一下都能把她吓得跳到天上。

拉夫心想,她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形,也许真正的霍莉·吉伯尼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中诞生的。

又响起了一声枪响,接着是一声金属的巨响,然后又是一声。“他在射击SUV的油箱,”尤尼尔说,“租车行的人不会开心的。”

“我们必须走了,拉夫。”霍莉正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这是她以前很难做到的另一件事,但是现在不会了。不,现在不会了。“想想,如果我们让他逍遥法外,会有多少弗兰克·彼得森会被他杀死啊。他们会跟他走,因为他们以为他们认识他,或者因为他看起来很友好,就像他在霍华德家的小女孩们眼中一样友好。我指的不是崖顶上的那个人,我指的是崖顶上那个人的保护对象。”

外面又连着开了三枪,拉夫看见SUV车尾的后顶盖侧板下方出现了一个洞,没错,他的目标是油箱。

“如果帮凶先生从崖顶下来找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拉夫问到。

“也许他不会,也许他会待在原地,守在制高点。我们只要尽量远地跑到通往亚希加入口的那条路上,如果他在我们跑到那里之前下来了,你可以开枪打他。”

“我很乐意,只要他不先开枪打我就行。”

“我想他可能出了什么问题,”霍莉说,“那些尖叫声。”

尤尼尔点点头,“我也听到他喊了,‘从我身上滚开’。”

接下来的一枪把SUV的油箱打裂了,汽油开始倾泻到柏油路上,虽然没有立刻发生爆炸,但如果崖顶上的那个家伙再次打中油箱,SUV几乎肯定会爆炸。

拉夫说,“好的。”他所能看到的唯一的第二选择就是蹲在这里,等着局外人的共犯把大威力的子弹直接打进礼品店里,干掉他们当中的一个甚至几个人。“尤尼尔,尽量掩护我们。”

尤尼尔右手拿着格洛克手枪举在胸前,侧着身子走到房子的一角,每往前挪一步嘴里都痛苦地发出嘶嘶声。霍莉和拉夫转移到房子另一头,拉夫可以看到通往山上和游客木屋的小路,路的两旁是一对大圆石,一块上面画着美国国旗,另一块上面画着得克萨斯州州旗。

跑到那块画着美国国旗的大石头后面,我们就安全了。

那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但五十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像五百码。此时拉夫想到珍妮正在家里做瑜伽,或者在市中心跑腿,他想到正在夏令营的德里克,也许他正跟他的新伙伴在工艺室里,谈论电视节目、电子游戏或女孩。他甚至有闲暇好奇霍莉在想谁。

是她的“他”,显然了。“你准备好了吗?”霍莉问拉夫。

还没等拉夫回答,狙击手又开了一枪,SUV的油箱爆炸了,形成一团橙色的火球。尤尼尔从他所在的角落里探出身子,开始朝崖顶开枪。

霍莉全速奔跑,拉夫跟在她的身后。

15

杰克看到那辆SUV炸成了一团火焰,得意地尖叫起来庆贺自己的胜利,虽然那样做毫无意义,车里似乎没有人。然后下面的移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见两个多事之徒朝小路跑去,那个女人跑在前面,安德森紧跟在她身后。杰克把步枪对准他们的方向,眼睛对上瞄准镜,他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就听到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碎石砸中了他的肩膀,拉夫和那个女人留下的那个家伙在开枪,不管那个家伙用的是什么枪,他的射程都不够,他的子弹无法精准打中杰克,但也让杰克不得安生。杰克低下头躲闪,当他的下巴抵着自己的脖子时,他感觉自己脖颈处的腺体肿胀、抽痛,仿佛充满了脓水。他感觉自己头痛,皮肤咝咝地灼烧,眼球剧烈地肿胀着,都要从眼窝中冒出来了。

他把眼睛对着瞄准镜,刚好看到安德森消失在其中一块巨石后面。他们在杰克的视野中消失了,不仅如此,那辆燃烧的SUV开始冒起黑烟,现在是大白天,而空气中又没有风来吹散那些浓烟,要是有人看到了,随便找个借口呼叫了这个贫穷小镇上居民自愿成立的消防队,那该怎么办?

下去。

不必质疑那是谁的声音。

你得赶在他们跑到亚希加小路之前干掉他们。

杰克不知道亚希加是什么东西,但他对那位不速之客正在他脑海里对他说的话不怀有任何疑问:他指的是那条有大酋长标志的路。下面那个混蛋又开了一枪,杰克附近的岩石碎片四溅飞起,杰克缩了一下头,开始第一次向后退了一步,然而他摔倒了,刹那间,疼痛占据了他的所有知觉,然后他抓住从两块岩石间突出的一根灌木,爬了起来。杰克低头看着自己,起初不敢相信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那条被蛇咬过的腿现在看起来是另一条腿的两倍粗!他的裤子被绷得紧紧的,更糟糕的是,他的胯部也肿胀着,就好像他往里面塞了一个小枕头一样。

下去,杰克,干掉他们,之后我就会把你身上的癌症取走。

哦,但是此刻他有更直接、更需要担心的问题,不是吗?他现在整个人肿得像一块吸满水的海绵!

还有蛇毒,我能把你治好。

杰克不确定自己能否相信那个文身男,但是他明白自己现在别无选择,而且,安德森还在呢,那位“没有意见”先生绝不能活着离开这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绝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杰克手里抓着枪管,把枪托当作拐杖,开始一瘸一拐地沿着小路往山下跑。当他的左脚脚下开始在碎石上打滑,严重肿胀而且剧烈抽痛的右腿又无力支撑身体时,他摔了第二跤。当他再次跌倒时,他的裤腿撕裂开来,露出已经坏死、变得乌黑发紫的肉。杰克抓住石头,挣扎着再次站了起来,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着。此时他十分确定,自己会死在这片荒凉的岩石和野草之上,但是,如果他要独自死去,那他就真是该死了。

16

拉夫和霍莉弯着腰、低着头跑上了那条岔路,跑到第一座小山丘的山顶时,他们两个停下脚步来喘口气。下方左侧是一圈摇摇欲坠的游客木屋,右侧一排长长的建筑,很可能是马里斯维尔洞生意红火时用来存放设备和补给的地方。旁边停着一辆卡车,拉夫看了看那辆车,然后把目光移开,惊呼了一句。

“哦,我的上帝啊!”

“怎么了?怎么了?”

“难怪他认识我,那是杰克·霍斯金斯的卡车。”

“霍斯金斯?你们弗林特市警察局的另一位侦探?”

“是的,就是他。”

“他怎么会——”霍莉还没说完,就使劲摇了摇头,甩得刘海拍着额头砰砰直响,“没关系,他已经停止射击了,这意味着他很可能正朝我们来。我们得走了。”

拉夫说,“也有可能是尤尼尔打中了他。”不过当霍莉满脸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时,拉夫改口说,“是的,好吧。”

然后两个人迅速跑过那座装设备的建筑,建筑的另一头有一条小路,通往小山后面。“我先走,”拉夫说,“我拿着枪。”

霍莉没有跟他争。

两个人小跑着上了斜坡,狭窄的小路蜿蜒曲折,松动的碎石在他们的脚下滑动,发出刺耳的声音,很容易让人滑倒。爬了两三分钟后,拉夫听到上方传来噼里啪啦的岩石碰撞弹起声,霍斯金斯真的下来找他们了。

拉夫和霍莉绕过一块露出地面的岩石,拉夫紧紧握着他的格洛克手枪,霍莉跟在他右后方。接下来的一段路笔直地向前延伸大概有五十英尺,上方霍斯金斯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但这里的岩石如迷宫一般,让人无法分辨他到底距离有多近。

“通往后门的那条该死的岔路在哪儿?”拉夫问道,“他离得越来越近了,这太像詹姆斯·迪恩电影里的胆小鬼游戏了。”

“是的,《无因的反叛》。我不知道,但他离得不可能太远。”

“如果我们在跑离主道前碰上他,就会发生枪战,而且子弹会在岩壁间发生反弹,到处乱飞。到时候你一看见他,就立刻——”

霍莉在后面用力拍了拍拉夫的背,“如果我们赶在他之前赶上岔路,就不会发生枪战,而我也不必要那样做。快走!”

拉夫飞速跑上那条笔直的路,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已经恢复了精神,虽然那不是真的,但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是件好事。霍莉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么是在催他快走,要么是在告知他自己还紧跟在他身后。他们两个走到小路上的下一个拐弯处,拉夫朝四周瞥了一圈,以为会看到霍斯金斯的枪口,但并没有看到,反而看到了一块已经褪色的、画着亚希加酋长肖像的木牌标志。

“快来,”他对身后的霍莉说,“快!”

他们朝那块标志跑去,此时拉夫能够听见正在靠近的枪手发出的喘息声,那声音几乎是要哭泣了。突然传来一阵乱石的噼啪声夹杂着一声痛苦的哀号,听起来好像是霍斯金斯摔倒了。

好的,趴在那里。

接着,在滑溜溜的碎石上拖着脚走路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非常近了,近在咫尺。拉夫抓住霍莉,把她推到亚希加入口的小路上。霍莉苍白的小脸在不断流汗,她的双唇紧紧闭着,双手死死插在西装外套的口袋里,那两只口袋现在沾满了岩石上的尘土和鲜血。

拉夫举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向霍莉示意,霍莉点了点头,拉夫走到那块木牌后面。得克萨斯干燥的高温使那块木牌裂开了几条缝,拉夫透过一条裂缝看过去,看见霍斯金斯踉踉跄跄地走进他的视野。进入拉夫脑中的第一个想法是,尤尼尔很幸运,最终打中了他,但那无法解释霍斯金斯的裤子为什么会崩裂开,而且他的右腿肿胀得异常。拉夫见到此景,在心中暗想,难怪他会跌倒。令人惊讶的是,霍斯金斯竟然拖着那条腿在陡峭的山路上走了那么远!他手里仍旧拿着那把步枪,他就是用那把枪杀死了戈尔德和佩利,但现在他把它当作拐杖用,而且他的手指正远离扳机。拉夫不知道他现在即使在很近的射程范围内还能否击中任何东西,不只是因为他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他的双眼也深深陷入眼窝中。他脸上沾满岩石上的尘土,让他看起来像是戴了一张面具,汗水在那张面具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迹,而且他的皮肤呈现出通红的颜色,好像布满了可怕的疹子。

拉夫从木牌后面走了出来,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格洛克手枪。“站在那儿,杰克,放下那支步枪。”

杰克在三十英尺外滑了一跤,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但他手里仍然抓着那把步枪的枪管。杰克的表现并不好,但拉夫可以忍受,然而,如果霍斯金斯开始举起枪,他的生命就要终结了。

“你不应该来这里,”杰克说,“就像我爷爷过去常说的那样,你天生就蠢吗?还是后天长得蠢?”

“我没有心思听你废话,你打死了两个人,还打伤了一个人,你伏击了他们。”

“他们本就不应该来这里,”杰克说,“但他们既然来了,把本不该由他们操心的事情搅得一团糟,他们是罪有应得。”

“那会怎么样,霍斯金斯先生?”霍莉开口问道。

霍斯金斯笑了,他的嘴唇随之裂开,渗出几滴细细的血。“文身男,我想你是知道的,多管闲事的婊子。”

“好吧,既然你已经精神错乱,明知道一切还这样做,”拉夫说,“把步枪放下,你已经用那把枪造成了足够的伤害。把它放下,如果你弯腰,你就会摔个狗吃屎。你是不是被蛇咬了?”

“蛇毒只是徒增了一点儿毒,你得离开这里,拉夫,你们两个都得离开这里,否则他会像毒死我一样毒死你们。这是我给你们的忠告。”

霍莉向杰克走近一步,“他是怎么让你中毒的?”拉夫伸出一只手握住霍莉的手臂,警告她。

“就碰了我一下,我的脖子后面,就那样。”杰克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就在坎宁镇的那个谷仓里。”杰克提高嗓音,愤怒得直颤抖,“都是因为你我才去的!”

拉夫摇了摇头,“一定是头儿让的,杰克,我对那件事一无所知。现在我不会再叫你放下枪了,你已经受够了。”

杰克考虑了一下……或者看似是在考虑,然后他动作非常缓慢地举起手里的步枪,两只手顺着枪管一下一下地朝扳机挪去,“我不要像我妈那样死掉,不,先生,我不要。我要先开枪打死你那位朋友,拉夫,然后再打死你。除非你阻止我。”

“杰克,不要,这是最终警告。”

“留着你的最终警告到你的棺——”

杰克正试图用枪指着霍莉,霍莉没有动,拉夫一步迈到霍莉面前,开了三枪,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耳欲聋。一枪是为了霍伊,一枪是为了亚力克,一枪是为了尤尼尔。距离对于步枪来说,是手枪所不可企及的,但格洛克是一把好枪,它永远不存在射程的问题。杰克·霍斯金斯倒下了,在拉夫看来,他临死前脸上的表情像是得到了解脱。

17

拉夫坐在木牌对面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困难地大口喘着气。霍莉走到霍斯金斯面前,跪下,把他翻过来。“他被咬了不止一口。”

“肯定是一条响尾蛇,而且还是一条很大的。”

“有其他什么东西先毒害了他,是比任何蛇都更可怕的东西,他管它叫‘文身男’,我们管它叫‘局外人’、夜魔厄尔·库科。我们得结束这一切。”

拉夫想起霍伊和亚力克,他们正静静地躺在这片该死的荒凉岩石的另一边,他们死了,但他们有家庭。而尤尼尔可能还活着,但他中枪了,正在忍受痛苦,很可能还有惊吓,他也有家庭。

“我想你说得对,想拿这把手枪吗?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拿他的步枪。”

霍莉摇了摇头。

“好吧,咱们走。”

18

经过第一个转弯处后,亚希加小路变宽了,并且开始向下。路两旁都有壁画,其中一些古老的画像已经被喷绘的涂鸦覆盖或完全遮盖。

“他知道我们来了。”霍莉说。

“我知道,我们应该带一支手电的。”

霍莉的两只口袋都鼓鼓囊囊的,她把手伸进其中一个口袋,掏出一支他们在家得宝买的短粗的紫光灯手电筒。

“你可真是让人不可思议,”拉夫说,“我猜你那口袋里不会还装了两顶安全帽,对吧?”

“拉夫,无意冒犯,但是你的幽默感有点儿差,你应该好好练习一下。”

在小路的下一个转角处,他们来到一个离地面大约四英尺高的天然岩洞。岩洞上方用褪色的黑漆写着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壁龛里有一个落满灰尘的花瓶,几根细枝从花瓶中伸出来,像骨瘦如柴的手指一样,细枝上曾经装饰它们的花瓣早已凋零,但上面留下了一些别的东西;花瓶底部周围散落着五六个亚希加酋长玩偶,跟杰米逊家的双胞胎爬进地洞中失踪时遗落在洞口的那个一样。那些塑料玩偶年代已久,是黄色的,而且已经被太阳晒得裂开了。

“人们来过这里,”霍莉说,“从上面的涂鸦来看,我应该说是孩子们,但他们从来没有肆意破坏过这里。”

“甚至从来没有碰过,从表面上能看出来。”拉夫说,“快点儿,尤尼尔还在另一边带着枪伤忍受着手肘脱臼呢!”

“是的,而且我敢肯定他很痛苦。但我们得小心行事,所以我们行动得稳缓。”

拉夫抓着霍莉的胳膊肘,边走边说:“如果这个家伙把我们两个都抓住了,就只剩下尤尼尔一个人了,也许你应该回去。”

燃烧的SUV冒出的滚滚黑烟正静静地升入空中,霍莉指着头顶的天空说:“有人会看见的,他们就会到这里来。如果我们出了什么事,只有尤尼尔知道为什么。”

霍莉甩开拉夫的手,开始沿着小路往前走。拉夫又看了一眼那个小神龛,这么多年来它一直没有受到打扰,然后便跟着霍莉走了。

19

就在拉夫以为亚希加小路只会把他们带到礼品店后面时,它突然向左急转,几乎一百八十度掉头,最后来到一个看上去像是个郊区居民的工具棚的入口。只是小棚子上面的绿色油漆已经褪色剥落,棚子正中间没有玻璃的门半开着,门两侧有警示标志,包裹在门上的塑料外壳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左边写着严禁非法闯入,右边写着此处归马里斯维尔镇议会管理。

拉夫走到门口,手里的格洛克手枪准备好随时开火。他示意霍莉站到路边有岩石的那一侧,然后推开门,弯着腰,举着枪对准前方。里面是一个很小的入口,空荡荡的,只有几块从一个六英尺深的裂缝里伸入黑暗中的木板,断裂的两端仍然被更多生锈的巨大螺栓固定在岩石上。

“拉夫,看这个,很有意思。”

霍莉扶着门,弯下腰去查看那把被完全损坏的门锁。在拉夫看来,那看起来不像是撬棍或卸胎棍的杰作,他认为是有人用石头砸了那把锁,直到终于把它砸开。

“什么,霍莉?”

“这是一把单向锁,你明白吗?只有你在外面的时候才能把门锁上。有人希望杰米逊家的双胞胎或者第一支救援队的人还活着,如果他们找到了来这里的路,他们希望确保自己不会被锁在里面。”

“但是没有人来过这里。”

“没有。”霍莉穿过入口,来到岩石的裂缝处,“你能闻到吗?”

拉夫能闻到,而且他知道他们正站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他能够闻到发霉的潮气,以及别的气味——腐烂的肉散发出的浓郁而又甜腻的香味,气味很微弱,但的确有。拉夫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哈密瓜,以及那些在里面蠕动的蛆虫。

拉夫和霍莉走入黑暗之中。拉夫个子较高,但岩石上的裂缝更高,所以他不必低头。霍莉打开手电筒,首先直接照着前方一条通往地下的石壁走廊,然后照了照他们脚下,他们两个都看到了一些发光的液滴一直通向里面的黑暗之处。霍莉故意没去提醒拉夫,那和她在他家客厅用临时代替用的紫光灯发现的东西是一样的。

大概只有前六十英尺的路,他们两个人能够并肩走,之后通道就变窄了,霍莉把手电递给拉夫。拉夫左手拿着手电,右手拿着手枪,墙壁上闪烁着奇异的矿物质纹理,有些是红色的,有些是淡紫色的,有些是黄绿色的。拉夫偶尔拿着手电往上方照一下,只是为了确认夜魔厄尔·库科没有在他们头顶趴在那些钟乳石柱间的洞顶。拉夫之前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岩洞内的温度与其所处位置的平均温度大致持平,洞内现在不冷,但是一直身处洞外,突然进入洞内还是让他们感觉冷,而且他们两个现在都被吓得一身冷汗。一股微弱的气流从洞内更深的地方迎面而来,拂在他们脸上,带来一股微弱的腐烂气息。

拉夫突然停住脚步,霍莉撞到了他身上,吓得他跳了起来。“怎么了?”霍莉低声问他。

拉夫没有回答,而是把手电照到他们左侧的岩石裂缝上,旁边喷印着几个字:已检和正常。

他们继续往前走,慢慢地慢慢地走。拉夫不知道霍莉感觉怎样,但他感觉越来越恐惧,他越来越确信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了,抑或日光。一个人竟然会这么快便想念日光,这真令人惊讶。他觉得如果他们之前真的离开了这里,他就可以如日常饮水一样随意享受日光。

霍莉低声说:“这个地方很可怕,不是吗?”

“是的,你应该回去。”

霍莉唯一的回答只是在他的后背正中轻轻地推了一把。

他们在通往地下的路上又经过了几个裂缝,每一条裂缝旁边都标记了同样的两个词。那是多久之前喷绘的?如果克劳德·博尔顿当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那至少有十五年了,也许二十年。自那以后有谁来过这里?除了局外人以外,有人吗?他们为什么会来?霍莉说的没错,这个地方很可怕,每向前走一步,拉夫都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即将被活埋的人。他强迫自己回忆起菲吉斯公园里的场景,还有弗兰克·彼得森,还有那根带有血迹斑斑的指纹、从弗兰克·彼得森的下体伸出来的树枝,树枝末端的树皮由于多次插入他的下体而被磨掉。还有特里·梅特兰,他曾问拉夫打算怎样无愧于他自己的良心,那是他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拉夫继续往前走。

通道突然变得更窄了,不是因为两边的墙离得更近了,而是因为两边的墙上探出了碎石。拉夫拿着手电筒往上方照了照,看见岩洞顶上有一个很深的洞,那让他想到刚拔完牙齿后留下的空牙槽。

“霍莉,这就是洞顶塌陷的地方。第二支救援队很可能把最大的一块岩石运出去了,这东西……”拉夫拿着手电筒把光扫过成堆的碎石,又发现了几个发光点。

“这是他们无需操心的东西,”霍莉说,“他们只是把它推了出去。”

“没错。”

拉夫和霍莉开始继续前进,起初只是贴着边缘走,拉夫身宽体胖,只能侧身走。他把手电筒递给霍莉,把握着枪的那只手举到脸的一侧。“把光从我的腋下往前照,一直照着前面,不要怕。”

“好……好的。”

“你听起来感觉冷啊。”

“我确实冷。你应该闭嘴,他能听见我们讲话。”

“那又怎样?他知道我们来了,你认为用一颗子弹可以打死他,对吧?你——”

“停,拉夫,停!你要踩上它了!”

拉夫立刻停住脚步,心脏吓得怦怦直跳。霍莉把光照到拉夫前面一点儿的地方,在小路再次变宽之前的最后一堆碎石上,有一具狗或土狼的尸体,似乎更有可能是土狼的,但无法确定,因为那具动物尸体的头不见了,它的肚子被开膛了,内脏都被挖了出来。

霍莉说,“那就是我们闻到的味道。”

拉夫小心翼翼地从上面跨过去,刚往前走了十英尺,便又停了下来。是土狼,没错,头在这里。那只土狼似乎在用极其夸张的惊讶目光盯着他看,起初拉夫无法理解那是为什么。

霍莉领悟得要更快一些,“它的眼睛不见了,”她说,“吃掉内脏还不够,它直接从那个可怜的动物的头颅上吃掉了它的眼睛。哟,真恶心!”

“是啊,局外人不仅仅吃人肉、喝人血,”拉夫停顿了一下,“还吃人类的悲伤。”

霍莉小声说:“多亏了我们——主要是多亏了你和萨布罗中尉——它本该休眠的时候却一直非常活跃,而且还被迫改吃自己不喜欢的食物。它一定非常饥饿。”

“而且虚弱,你说过,它一定非常虚弱。”

“但愿如此吧,”霍莉说,“这极其可怕,我讨厌封闭的地方。”

“你总是能——”

霍莉又轻轻拍了一下拉夫,“继续走,当心脚下。”

20

发出微弱荧光的液滴继续出现,拉夫开始认为那是那东西的汗水,是冷汗,像他们的一样?拉夫希望如此,他希望那个该死的混蛋被吓到了,而且现在仍处于惊吓状态。

前方出现了更多的裂缝,但不再有喷绘的标记,那些裂缝比小缝隙还小,小到连小孩都无法钻进去,或者逃出来。霍莉又可以跟拉夫并肩而行了,虽然两个人并排走有点儿挤。他们能够听到远处传来滴水的声音,拉夫又感受到一股微风,这股风从他的左脸拂过,就像被一个鬼的手指爱抚着一样。那风是从其中一条细缝中吹来的,发出空洞的、几乎像呻吟一般的声音,就像吹过啤酒瓶口一样。这个地方很可怕,没错。拉夫发现自己无法相信人们竟然会花钱来探索这个石窟,但是当然了,人们不知道他所知道并且现在已经相信的事情。令人惊讶的是,一个躲在地底深处的东西是如何使一个活生生的人相信了一件之前不仅看似不可能,而且还非常可笑的事情。

“当心,”霍莉说,“有更多。”

这次是两只被撕成碎片的地鼠,在它们身后是另一条响尾蛇的残骸,那条蛇除了菱形斑纹蛇皮碎片外,什么都不剩了。

再往前走一点儿,他们来到了一个陡峭的通往地下的斜坡,斜坡顶部表面像舞池的地板一样光滑,拉夫认为它可能是由远古时代的地下河冲刷而形成的,那些地下河在恐龙时代就已经形成,而在耶稣降临之前就干涸了。斜坡一边是一根钢制栏杆,现在已经锈迹斑斑。霍莉把紫光灯照在上面,他们不仅看到了零零星星的发光小液滴,还看到了手掌印和指纹。拉夫毫不怀疑,那些指纹会和克劳德·博尔顿的吻合。

“这个狗娘养的很小心,是不是?他不想把液体溅出来。”

霍莉点点头,“我想这就是洛维所说的那条叫‘魔鬼滑梯’的通道。小心脚——”

从他们身后和下方某处传来一阵短促的岩石的窸窣声,接着是轻微的砰的一声从他们脚下穿过,这使拉夫想起有时候坚冰也会移动变化。霍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

“我想我们没事,这个古老的山洞已经自言自语很久了。”

“是的,但我敢打赌,自从洛维跟我们讲的那场地震,二〇〇七年的那场地震后,这里的自言自语就变得更加活跃了。”

“你总是能——”

“别再问我了,我必须到下面一探究竟。”

拉夫想她确实如此。

他们扶着栏杆走下斜坡,小心翼翼地避开前人留下的手印。底部有一块标牌:

欢迎来到魔鬼滑梯

注意安全,请把好扶手

在滑梯后面,通道变得更宽了,又出现了另一个拱形入口,但部分木门已经脱落,露出了大自然留下的痕迹:除了一个锯齿状的洞之外什么都没有。

霍莉将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轻声喊道:“你好?”

她的声音以一连串重叠的回音完美地回到他们耳边:你好……好……好……

“我想是的,”霍莉说,“这里是‘声音之堂’,是洛维所说的最大的——”

“你好。”

好……好……好……

那个声音很轻,但却让拉夫在喘气喘到一半时屏住了呼吸,拉夫感觉霍莉的手像一只利爪一样紧紧抓着他的小臂。

“既然你们来了……”

你们……们……来……来……了……

“……费了那么大劲才找到我,为什么不进来呢?”

21

拉夫和霍莉肩并肩穿过拱门,霍莉像个怯场的新娘一样挽着拉夫的胳膊,她手里拿着手电,拉夫手里拿着他的手枪,打算一见到目标就开枪,一枪毙命。只是目标没有出现,一开始没有。

拱门后面是一块凸起的石头,形成一个高出主洞穴地面七十英尺的类似阳台的地方。一个金属楼梯盘旋而下,霍莉抬头看了一眼,感到头晕目眩,楼梯又高出了二百多英尺,经过一个很可能是主洞口的洞口,一直通到悬吊着钟乳石的洞顶。霍莉意识到整个段崖都是空的,就像烘焙坊里的蛋糕模型一样。下楼时,楼梯看起来还可以,在他们上方,用拳头大小的螺栓固定的楼梯有一部分松动脱落了,就那样悬空吊着。

洞底有一盏普通的落地灯,那种灯在任何一间布置得相当好的客厅里都能见得到。一个人站在灯光中静候着拉夫和霍莉,正是局外人。灯线像一条蛇一样,蜿蜒着伸向一个发出轻柔的嗡嗡声的红色盒子,盒子的一面印着HONDA。灯光的最外缘摆着一张简易床,床上铺着一条毯子。

拉夫这一生追捕过许多逃犯,他们前来寻找的东西很有可能长着其中任何一类人的样子:深陷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身躯、精疲力竭的状态。局外人身上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生皮背心,脚上穿着一双磨损的牛仔靴,手无寸铁。局外人抬头看着拉夫和霍莉,那是克劳德·博尔顿的脸:黑色短发、让人想到他祖上几代人以前有美国土著血统的高高颧骨、山羊胡。拉夫在他所处的位置看不到局外人手指上的文身,但他知道,那些文身就在他的手指上。

文身男,霍斯金斯这样叫他。

“如果你们真的想和我谈谈,你们就必须爬下楼梯。那些楼梯能承受我的重量,但我不得不告诉你真相——并不是所有的楼梯都那么稳。”他虽然用对话的口吻说出那些字,但是那些字却相互重复着、重叠着,仿佛下面不止有一个局外人,而是有许多局外人,除了站在灯光下的那个以外,其余的一群都躲在那盏落地灯照不到的阴影和缝隙里。

霍莉开始朝楼梯走去,拉夫拦住了她,说:“我先走。”

“我应该先走,我身体轻。”

拉夫重复了一遍,“我先走。”“等我到下面的时候——如果我能活着到下面的话——你再下来。”他说的声音很轻,但是鉴于洞里的回声音效,可以猜得到局外人能够听得到他说的每一个字。拉夫心想,至少我希望如此。然后他继续对霍莉说,“但你至少要在上面十几格台阶处停下来,我得和他谈谈。”

拉夫说这些话时眼睛看着霍莉,紧紧地盯着她看。霍莉瞥了一眼他的格洛克手枪,拉夫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不,不会有谈话,不会有长篇大论式的问答。一切都将结束,一枪正中头部,然后拉夫和霍莉就离开这里。假设洞顶没有发生坍塌砸到他们身上,他们就那样离开这里。

“好吧,”霍莉说,“小心点儿!”

无法做到这一点——不管那个老旧的螺旋楼梯能不能承受得住拉夫的体重——但是拉夫在往下走的时候尽量想象自己的身体轻如鸿毛。楼梯吱吱嘎嘎地响着、颤抖着。

“目前做得不错,”局外人说,“紧靠着墙走,那样可能会更安全一些。”

安全……全……全……

拉夫到达了洞底。局外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盏奇怪的家居灯旁边。他是在提皮特的家得宝买的它,以及简易床和发电机吗?拉夫认为很有可能,那个地方似乎是本州这片该死的荒凉地区的首选之地,但那并不重要。拉夫身后的楼梯又开始吱吱嘎嘎作响,是霍莉下来了。

此时,拉夫与局外人站在同一水平高度,他便开始带着近乎科学性的好奇心盯着局外人看。他看上去像人类,尽管如此,奇怪的是,难以看清他的外形,就像人用对眼看到的画面一样,你明知道自己眼前看到的是什么,但一切都是扭曲的,稍微有点儿偏离真实。那是克劳德·博尔顿的脸,但下巴不对劲,那个下巴不是圆的,而是方的,而且稍微裂开,右边的下颚线条比左边的要长,使整张脸看起来有点儿倾斜,线条突然停止,非常怪异;那是克劳德的头发,像乌鸦的羽翼一样乌黑锃亮,但其间夹杂着几绺淡红棕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一只跟克劳德的一样,是棕色的,而另一只是蓝色的。

拉夫认识那个裂开的下巴、长下巴、红棕色的头发,还有最重要的,一只蓝色的眼睛。不久之前,七月那个炎热的上午,当特里·梅特兰躺在街上死去时,拉夫曾亲眼见到那双蓝色眼睛中的光忙黯然失去。

“你还在变身中,对吧?我妻子看见的投影可能跟克劳德一模一样,但真正的你还没有完全成形,对吧?你并没有真正在那儿。”

拉夫讲这些话时认为这将是局外人听到的临终话语。楼梯上传来的吱嘎声已经停止,这意味着霍莉现在站得足够高,可以确保安全。拉夫左手抓着自己的右手手腕,举起他的格洛克手枪。

局外人将双臂向身体两侧一伸,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完全呈现在拉夫面前,“如果你想杀我,就杀了我吧,侦探先生,但你也会杀死你自己和你这位女性朋友。我不能像对克劳德那样可以得知你的想法,但我同样很清楚你此刻在想什么:你在想着开一枪是你可以接受的风险,我说的对吗?”

拉夫什么也没有说。

“我敢肯定我说得没错,而我必须告诉你,那将是极大的风险。”局外人提高嗓音大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叫——克——劳——德——博——尔——顿!”

回声的声音似乎比出自他口中的喊声更大,一块钟乳石——可能早已经裂开——从洞顶脱落,霍莉随之惊叫了一声。钟乳石像一把石匕首一样直插下来,正好击中局外人那盏灯的光圈外围,但没有击中拉夫。

“既然你知道能在这里找到我,你可能也已经知道这一点,”局外人放下手臂说,“但以防你不知道,我就来告诉你,曾经有两个小男孩在这些山洞和这下面的一条通道中迷了路,当一支救援队来搜救时——”

“有人开了一枪,引得洞顶的一块石头掉下来,”霍莉站在楼梯上说,“是的,我们知道。”

“是在魔鬼滑梯那条通道里发生的,那里的枪声会被减弱。”局外人说,“如果安德森侦探在这里开枪,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肯定有几块较大块的钟乳石会像雨点一样落下,即便如此,你也许可以躲避开,如果躲避不开,你就会被砸扁,然后你有可能会引起整个断崖顶部坍塌,让我们大家都葬身滑坡之中。想冒险吗,侦探先生?我敢肯定你从楼梯下来的时候是有这个想法的,但我必须告诉你,你获胜的概率不大。”

霍莉又下了一两级楼梯,楼梯嘎吱嘎吱地响了一阵。

拉夫心想,保持距离。但他没有办法阻止她,这位女士很有自己的想法。

“我们也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霍莉说,“克劳德的大伯和堂兄都在这里,被埋在地下。”

“他们确实在。”他——它——现在笑得更开心了。他嘴里露出来的金牙是克劳德的,就像他手指上的文身一样。“还有许多其他人,包括他们想要救的那两个孩子。我在地面上感觉到了他们,感觉到有些人离我很近。罗杰·博尔顿和他的两个儿子就在那里,在‘蛇腹’下面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局外人指了一下,“我对他们的感觉最强烈,不仅是因为他们关系很亲密,而是因为他们是我变形所依赖的血液来源。”

拉夫说:“我猜,吃起来不太好吃。”他正看着局外人的简易床,在床旁边的石地板上,一个塑料泡沫冷藏箱旁边,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骨头和皮,几乎难以看见。

“是的,当然不好吃。”局外人不耐烦地看着他,“但是他们的遗体散发着光芒,有点儿……我不知道,我通常不会谈论这些……有点儿发光。甚至那些愚蠢的小男孩也会散发出那种光芒,虽然光很微弱。他们在很深的地下,你也许会说,他们是在探索未知的马里斯维尔洞时死去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这次露出的不只是那颗金牙,而几乎是满口牙齿。拉夫不知道他在杀害弗兰克·彼得森的时候是不是也那样笑着,一边吃着那孩子的肉,一边饮着孩子的血和他垂死之际的痛苦。

霍莉问:“像一盏夜灯一样的亮光?”她听起来非常好奇。霍莉又下了一两级楼梯,楼梯再次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拉夫强烈希望霍莉在往相反的方向走:往上走,走出去,回到得克萨斯热辣的太阳底下。

局外人耸了耸肩。

拉夫在心里默默对霍莉说,回去,转身,回去。当我能够确定你有足够的时间从亚希加洞口走出去时,我就开枪。即使那会让我的妻子成为寡妇,让我的儿子失去父亲,我也会开枪。我亏欠特里和其他所有因他而死的人。

“一盏夜灯,”霍莉重复着,又往下走了一步,“你懂的,是为了心里得到安慰。我小的时候也有一盏。”

局外人背对着那盏落地灯,脸躲在阴影里,越过拉夫的肩膀抬头看着霍莉。拉夫可以看到他那双不相配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光芒,只是那样说并不十分恰当,那光并不是在他的眼睛里,而是从他的眼睛中散发出来。现在拉夫明白格蕾丝·梅特兰所说的她看见的那个东西的眼睛是稻草做的是什么意思了。

“安慰?”局外人对这个词若有所思,“是的,我想是的,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还有信息,即使是死人,他们身上也充满博尔顿家族的信息。”

“你指的是记忆吗?”霍莉又走下来一步,离拉夫他们越来越近了。拉夫举起左手,示意她退后,但他很清楚霍莉是不会退后的。

“不,不是那些。”局外人看起来又开始对霍莉不耐烦了,但此外他的情绪中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拉夫在许多审讯室里看到过这种急切的心情。并不是每一个嫌疑犯都想开口讲话,但是他们大多数都想,因为他们一直同他们自己的思想独处于一个封闭的密室之中。这个东西,局外人,肯定也和它自己的思想独处了很长一段时间,独自,有一段时间。仅从他的表面就可以看出来。

“那是什么?”霍莉仍然待在原地,拉夫在心里默默感谢上帝赐予了他这样小小的恩惠。

“血统,血统中有一些东西会超越记忆或代代相传的生理相似性,它是一种存在的方式,一种观察的方法。它不是食物,而是力量。他们的灵魂消失了,他们的古老灵魂,但是有些东西仍然存在,甚至存在于他们已逝尸体的大脑和身体里。”

“一种DNA,”霍莉说,“也许是部落的,也许是种族的。”

“我想是的。如果你喜欢,”局外人朝拉夫走近一步,伸出手指上文着必须的那只手,“它就像这些文身一样,它们不是活的,但它们承载着某种特定的信——”

霍莉大喊道:“住手!”拉夫心想,上帝啊,她离得更近了。我都没有听见,她是怎么走近的呢?

洞里响起回声,似乎在扩大,而且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这次不是一块钟乳石,而是从粗糙的石壁上掉下了一块岩石。

“不要那样做,”局外人说,“除非你想冒险让所有东西都砸到我们头上。不要那样提高嗓门说话。”

霍莉再次开口了,她的声音小了一些,但仍然透露着急迫感,“拉夫,记住他对霍斯金斯侦探所做的事,他的触碰是有毒的。”

“只有当我处于这种变身状态时才有毒,”局外人温和地说,“这是一种自然保护形式,几乎不会致命,比起辐射,它更像是毒葛。当然,霍斯金斯侦探……可以说是敏感体质。一旦我触碰了某个人,通常我就能——并不总是,但通常——进入他的意识,或者他所爱的人的意识。我对弗兰克·彼得森的家人就是那样做的,只有一点点,就足够推动他们往已经在前进的方向加快脚步。”

拉夫说:“你应该待在原地。”

局外人举起他刺着文身的双手,“当然,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你才是拿着枪的人。但我不能让你离开这里,你看到了,我已经太累了,没法继续移动了。我不得不匆忙长途跋涉开车来到这里,我还不得不买一些补给品,那使我更加精疲力竭。看看我们现在陷入了僵局。”

“你把自己逼上了绝路,”拉夫说,“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对吧?”

此时局外人的脸仍然隐约显现出特里·梅特兰的脸,他看着拉夫,缄口不语。

“希斯·霍尔姆斯还可以,在霍尔姆斯之前的其他人也还可以,但梅特兰是一次失误。”

“我想是那样的,”局外人看上去很困惑,但仍然很得意,“我选的其他人都有极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和极高的声誉,但是一旦有了物证和证人证词,不在场证明和声誉都变得没有任何作用,人们对那些超出他们对现实的认知的解释熟视无睹。你们本不该找到这里来,你们甚至根本都不该感觉到我的存在,不管他的不在场证明有多么有力。然而你们却找到我了,是因为我那天去了法院吗?”

拉夫什么都没有说,霍莉已经从最后一级楼梯上下来了,现在就站在他身边。

局外人叹了口气,“那是一个错误,我本应该想得更谨慎,考虑到电视台的摄像机,但我当时实在太饿了。我本可以离开的,但我贪吃了。”

“再加上过分自信,”拉夫说,“过分自信会滋生大意,警察见过很多那种情况。”

“嗯,也许那三个错误我都犯了,但我想,即便那样,我也可能会侥幸逃脱。”局外人打量着站在拉夫身边的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眼下这个情况都是拜你所赐,对吧,霍莉?克劳德说你叫霍莉。是什么使你相信的?你是怎么说服一群很可能不会相信自己五官范围之外的任何东西的现代人到这里来的?你曾经在其他什么地方见过像我这样的东西吗?”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来的急切显而易见。

霍莉说,“我们不是来回答你的问题的。”她一只手插在那个皱皱巴巴的、鼓鼓囊囊的西服外套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紫光灯手电筒。此刻霍莉手中的手电筒还没有打开,洞底唯一的灯光来自局外人那盏落地灯。“我们是来杀你的。”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希望那样做……霍莉。如果只有我和你的朋友在这里,他可能会开枪,但我认为他不想也拿你的生命来冒险。而且,当你们两个当中的一个人或两个人试图攻击我的身体时,我想你们会发现我的身体非常强壮,而且有点儿有毒。没错,即便在我目前这种精疲力竭的状态下。”

“目前双方僵持不下,”拉夫说,“但不会持续太久。霍斯金斯打中了州警尤尼尔·萨布罗中尉,但并没有打死他。而现在,他应该已经把警察叫来了。”

“干得不错,但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局外人说,“这里以东六英里、以西十二英里的范围内都没有手机信号。你以为我不会检查吗?”

拉夫本来一直指望着这个,但是现在希望渺茫了。然而,他手里碰巧还有另外一张牌。“我们进来之前,霍斯金斯引爆了那辆车,车冒烟了,有很多浓烟。”

拉夫第一次从局外人的脸上看到了真正的恐慌。

“那将改变事情的发展方向,我就不得不跑路了。而以我目前的状态,那将会很艰难、很痛苦。如果你想惹我生气,侦探,你成功了——”

“你问我以前是否见过你的同类,”霍莉打断他的话,“我告诉你,我没有——嗯,并没有真正见过——但我敢肯定拉夫见过。抛开变形、读取思想和发光的眼睛,你只是一个性虐待狂和普通的恋童癖。”

局外人向后缩了一下身子,好像被霍莉打了一下似的。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完全忘记了那辆燃烧的SUV正在废弃的停车场里冒着浓烟,向外界发出信号。“你那样讲是很无礼的、荒谬的、不真实的!我吃人是为了生存,仅此而已。当你们人类杀猪宰牛时,你们也在做同样的事。对我来说,你们就只是牛而已。”

“你撒谎!”霍莉向前迈了一步,当拉夫试图抓住她的手臂时,霍莉把他的手甩开了。红色玫瑰花开始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绽放,“你有能力披上别人的人皮,却没有能力做别人能做的事——有件事你是无能的——只不过是你身上的那张人皮让大家相信了你能够做到。你本可以杀死梅特兰先生的任何一位朋友,你本可以杀死他的妻子,但你却杀死了一个孩子。你总是杀孩子。”

“孩子是最强壮、最甜美的食物!你从来没有吃过小牛肉或小牛肝吗?”

“你不只吃他们,你还往他们身上射精!”霍莉咧着嘴,露出一副恶心厌恶的表情,“你射到他们身上!哟!”

“那是为了留下DNA!”局外人喊了起来。

“你本可以用别的方式留下DNA!”霍莉对着他喊回去,这时有个东西从他们头顶的蛋壳形洞顶掉了下来,“但是你没有把你的家伙放进去,对吧?是因为你性无能吗?”霍莉对他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将手指弯曲,“是吗?是吗?是吗?”

“闭嘴!”

“你杀孩子,是因为你是一个永远不能用自己的阴茎实施强奸的奸童犯,你不得不用一根——”

局外人朝霍莉跑去,他的脸扭曲成一种憎恨的表情,从中丝毫看不到克劳德·博尔顿或特里·梅特兰的影子;那是他自己的脸,如同害得杰米逊家的双胞胎最终丢掉性命的地下深渊一样黑暗而可怕。拉夫举起枪,但他还没来得及开枪,霍莉就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他的枪口。

别开枪,拉夫,别开枪!

有东西掉了下来,这次是一块大的,砸烂了局外人的小床和冷藏箱,闪闪发光的矿石碎块溅得到处都是,在石地板上打转。

霍莉从她的西服外套的那个向下坠着的口袋中掏出一个东西,那东西又长又白,被抻开,好像里面装了什么很重的东西。与此同时,她打开紫光灯,将灯光完全照在局外人的脸上。局外人畏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咆哮,然后转过头去,依然伸出克劳德·博尔顿刺着文身的手去抓她。霍莉拎着那个白色的东西摆到她的小乳房上,一直拖过肩头,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甩出去。负重的一端狠狠地砸到局外人头部的发际线下方,正中太阳穴。

拉夫接下来看到的一切将会在接下来的几年一直萦绕在他的梦中。局外人的左半边头颅向内陷了进去,好像它是纸糊的,而不是骨头撑起来的,他那只棕色的眼睛陷进了眼窝里,他的脸就像液化了一样。在短短几秒钟之内,拉夫仿佛从那张脸上看到了一百张幻灯片播放然后消失:从额头向下,浓密的眉毛变成金色,然后几乎不见;深陷的眼睛向外凸起;嘴唇被拉得宽而薄;龅牙向外凸出,继而又消失;下巴突出,下沉。而最后一张脸,保持得最久,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局外人的真面目,完全毫无特征。那是一张在街上可以随便看见的一张脸,会让人过目即忘。

霍莉又拿着那个白色的东西甩了一下,这次击中了颧骨,然后把那张让人难以记住的脸变成了一弯新月,看起来像是出自一本疯狂的童话书中的东西。

最后,它什么都不是,拉夫心想,不是任何人。像克劳德、像特里、像希斯·霍尔姆斯……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一切都只是假面,只是伪装。

红色的虫子似的东西开始从局外人脑袋上的洞里、鼻孔里、抽搐着最后仅剩下泪滴大小的嘴巴里倾泻而出。那些虫子蠕动着跌落到“声音之堂”的石地板上,那副克劳德·博尔顿的身躯先是开始轻微颤抖,接着剧烈震动,然后从衣服中垮了下来。

霍莉丢掉手里的紫光灯手电筒,把那个白色的东西举到头顶,用双手捧着它。拉夫看到,那是一只袜子,是一只男人穿的白色运动袜。霍莉最后一次拿着它砸向那个东西的头顶,它的脸随之像一个腐烂的葫芦一样,从中间裂开,结果暴露出那个头颅里面居然是空的,没有大脑,只有一窝蠕动的虫子。这使拉夫不禁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哈密瓜里发现的蛆。那些被释放出来的虫子在地上朝着霍莉的脚边奋力蠕动。

霍莉向后退开,撞进拉夫的怀里,然后跪倒在地。拉夫抓住霍莉,把她扶起来。此时霍莉的脸上血色尽失,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不住地流下来。

拉夫在她耳边轻声说:“放下那只袜子。”

霍莉看着他,一脸茫然。

“袜子上有一些那东西。”

当霍莉依然无动于衷,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拉夫试图把袜子从她紧握的拳头中抽出来。起初,他无法抽出,霍莉死死地握着它,然后拉夫掰着她的手指,希望自己无需掰断她的手指就能让她放手,但是如果他迫不得已的话,他不得不用力掰断。因为如果那些虫子碰到她,会比毒葛要严重得多,而且如果那些虫子钻进她的皮肤……

霍莉似乎回过神来——不管怎么说,起码有一点儿——她张开了那只手,袜子掉了下去,袜尖接触到石地板时发出哐啷一声撞击声。拉夫向后退了几步,拉着霍莉的手,躲开那些仍然在盲目,抑或根本不盲目寻找的虫子,因为那些虫子直奔他们两个而来。霍莉刚刚紧抓着袜子的手依然蜷曲着,她低下头,看到了危险,倒吸了一口冷气。

“别尖叫,”拉夫告诉她,“不能冒险让任何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只管爬上去。”

拉夫开始拉着霍莉的手往楼梯上爬,上了四五级楼梯后,她才可以自己爬,不过,是倒退着向下爬,因为霍莉想看看那些虫子。那些虫子还在从局外人裂开的脑袋和那张泪滴大小的嘴巴里涌出。

“停,”霍莉低声说,“停,看看它们,它们只是在到处乱转。它们无法爬上楼梯,而且它们开始死亡了。”

霍莉说得对。那些虫子蠕动的速度减慢了,而且局外人头颅旁边的那一堆已经完全静止了,但它的身躯在动,身躯里面的某个位置在动,生命力依然在顽强地奋力求生。那具貌似博尔顿的身躯现在变得又驼背又抽搐,它的手臂像是在打旗语一样挥动着。拉夫和霍莉眼看着它的脖子在缩短,头颅的残骸开始缩进衬衫的衣领里,克劳德·博尔顿那头黑发先是竖了起来,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霍莉低声问着,“那些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拉夫说,“我只知道你这辈子再也不用买醉了,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用。”

“我很少喝酒,”霍莉说,“酒精跟吃的药起反应,我想我跟你说过——”

霍莉突然靠在楼梯扶手上呕吐起来,这时拉夫伸出手搂着她。

霍莉说:“对不起。”

“不必,我们——”

“他妈的赶紧离开这里!”霍莉替他把话说完。

22

阳光从未如此明媚过。

他们两个走了很远,一直走到亚希加酋长的标志前,霍莉说她感到头晕目眩,站不稳了。拉夫找到一块平坦的岩石,大得足够容得下他们两个人一起坐在上面,然后他自己坐到霍莉身边。霍莉瞥了一眼杰克·霍斯金斯摊开的尸体,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开始哭起来。起初,她只是不停地哽咽,强忍着啜泣,就好像有人告诉过她,在别人面前哭泣是非常不文雅的一样。拉夫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那副肩膀简直瘦得可怜,霍莉把脸埋在拉夫的胸前,开始真正抽泣起来。他们不得不回到尤尼尔身边,尤尼尔的伤势可能比之前看上去更严重了,毕竟,在应该接受准确诊断的时候他却经历了一场枪战。即使最乐观的情况,他也是手肘骨折、肩膀脱臼。但是霍莉至少还需要一点儿时间,而且那是她应得的,因为她刚刚做了他这个堂堂大侦探所无法做到的事情。

四十五秒后,暴风雨开始减弱,一分钟后,彻底平息。霍莉很好,她很坚强,她抬起头来看着拉夫,眼睛红红的,仍然泪汪汪的,但拉夫并不确定霍莉是否还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眼前的拉夫是谁。因为……

“我不能再做了,比尔,永远不能了,永远永远永远!如果这个家伙像布雷迪那样回来,我会自杀的。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拉夫轻轻地摇了摇她,“他不会回来了,霍莉,我向你保证。”

霍莉眨了眨眼睛,“拉夫,我本想说的是拉夫。你刚才看见从他身体里爬出来的……你看见那些虫子了吗?”

“看到了。”

“哟!哟!”霍莉发出一阵恶心的声音,然后用手捂住嘴巴。

“是谁教你用袜子做金属棍棒的?还有如果那只袜子是只长筒袜,它能打得多狠?是比尔·霍奇斯吗?”

霍莉点了点头。

“里面装的是什么?”

“滚珠轴承,跟比尔的一样。是我在弗林特市的时候,在沃尔玛的汽车配件区买的,因为我不会用枪,而且我也没有认为我一定会用到‘开心甩’,我当时只是一时冲动买下的。”

“或者是直觉。”拉夫笑了,虽然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因为他现在仍然感觉浑身麻木,他不禁不停地东张西望,生怕有虫子正跟着他们身后蠕动着,迫切地想要在一位新宿主身上生存下去。“你怎么叫它的,‘开心甩’?”

“是比尔那样叫的。拉夫,咱们得走了,尤尼尔——”

“我知道,但我得先做一件事,原地坐好。”

拉夫走到霍斯金斯的尸体旁,强迫自己翻遍了那个死人身上的所有口袋,他找到了他那辆小卡车的钥匙,然后回到霍莉身边。“好了。”

他们开始沿着小路下山,霍莉绊了一跤,拉夫一把抓住她,结果他自己差点儿滑了下去,这次是霍莉抓住了他。

拉夫心想,我们两个像一对儿该死的瘸子,但在我们看到了那些东西之后——

“还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霍莉说,“他是怎么来的?那些虫子是一种疾病,或是某种外星生命形式?他的受害者都有谁?不仅仅是那些被他杀害的孩子,还有那些因被他陷害而被警方误认为是凶手的人,肯定有很多,很多。你最后看到他的脸了吗?它是如何变化的?”

拉夫回答道:“看到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们不知道他活了多久,他是如何将自己的身体投影的,还有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有一点我们知道,”拉夫说,“他——它——是夜魔厄尔·库科。哦,还有一点:那个狗娘养的已经死了。”

23

他们差不多走到路的尽头时,听到开始响起一阵短促的喇叭声,霍莉停住脚步,咬着已经被她咬过无数次的嘴唇。

“放轻松,”拉夫说,“我想是尤尼尔。”

现在路开始变宽了,也变得更加平缓,所以他们两个可以走得更快了。当他们走到服务棚附近时,看到那确实是尤尼尔,他半个身子坐在霍斯金斯的小货车里,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正用右手按着喇叭。而他那血淋淋的、肿胀的胳膊现在像跟圆木一样放在腿上。

“宝贝,现在你可以停下来了,”拉夫对他说,“我们来了,你还好吗?”

“我的胳膊要疼死了,除此之外我还好。你们干掉他了吗?厄尔·库科?”

“我干掉他了,”拉夫说,“是霍莉干掉他了。他不是人类,但他同样也会死。他屠杀孩子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霍莉干掉他了?”尤尼尔难以置信地看着霍莉,“怎么做到的?”

“我们过后再说这个,”霍莉说,“现在我更担心的是你。你晕倒过吗?你现在感觉头晕吗?”

“我一路走到这里有点儿头晕,那条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好几次。我希望或是祈祷能看到你们走出来,然后我就看到了这辆卡车,我想一定是那个枪手的。行驶证上写的是约翰·P.霍斯金斯,是我说的那个人吗?”

拉夫点点头,“是我们弗林特市警察局的,而且,应该说曾经是,他也死了,被我开枪打死的。”

尤尼尔瞪大了眼睛,“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局外人派他来的,至于他是如何做到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本以为他可能把钥匙留在了车里,但并没有。而且车上的储物箱里也没有止痛药,只有行驶证、保险卡和一堆破烂。”

“我拿到钥匙了,”拉夫说,“在他的口袋里。”

“我有止痛药。”霍莉身上的西服外套已经变得破旧不堪,说着她把手伸进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的大处方药瓶,上面没有标签。

“你的口袋里还有什么?”拉夫调侃着问道,“野营炉?咖啡壶?短波收音机?”

“拉夫,努力培养一下你的幽默感。”

“我不是在开玩笑,实在令人钦佩。”

“完全赞同。”尤尼尔说。

霍莉打开她的旅行药房,往手掌心里倒着各种各样的药片,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药瓶放在卡车的仪表盘上。“这些是左洛复[29]……帕罗西汀[30]……安定片,我已经很少吃了……还有这些。”她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药片放回药瓶中,只留下两个橙色的药片。“布洛芬,用来治疗紧张性头疼的,还有颞下颌关节疼痛,不过自从我开始使用一个防止夜间疼痛的药之后那个病就好多了。我买的是混合型的,价格很贵,但它是市面上最好的……”霍莉发现拉夫和尤尼尔都在盯着她看,“怎么?”

尤尼尔说,“更加钦佩了,亲爱的。我喜欢一个为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做好准备的女人。”尤尼尔把药片放进嘴里,直接咽了下去,然后闭起眼睛。“谢谢,非常感谢,愿你的夜间防疼药永远不会辜负你。”

霍莉把药瓶放回口袋,同时满眼怀疑地看着他,“你需要的时候跟我说,我还有两片。你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了吗?”

“没有,”尤尼尔说,“我开始觉得他们不会来了。”

“他们会的,”拉夫说,“但当他们来的时候你不会在这里了,你得去医院,普莱恩维尔的医院比提皮特的更近一点儿,而且顺路会经过博尔顿家,你得在那儿停一下。霍莉,如果我留在这里,你开车行吗?”

“行,可是为什么……”然后她用手掌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戈尔德先生和佩利先生。”

“是的,我不想就那样把他们扔在他们倒下的地方。”

“通常是不允许破坏犯罪现场的,”尤尼尔说,“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但我不会允许让两个好人被留在太阳底下烤熟,而且还是躺在一辆燃烧的车旁边。你对此有意见吗?”

尤尼尔摇了摇头,他那水手式发型的鬓角闪耀着汗珠。“当然没有。[31]”

“我开车,咱们一起到停车场去,然后霍莉就可以接手了。你吃了布洛芬之后感觉好点儿了吗,我的朋友[32]?”

“好点儿了,真的,虽然感觉不是很好,但已经好多了。”

“很好,在开车离开之前,我们必须先谈一谈。”

“谈什么?”

“谈谈我们该如何解释这一切。”霍莉说。

24

他们一到达停车场,拉夫就下了车,霍莉绕到卡车的引擎盖前时,拉夫迎了上去,这次霍莉主动拥抱了拉夫,短暂但用力。那辆他们租来的SUV几乎已经烧废了,车上冒出的浓烟也变得越来越淡了。

尤尼尔小心翼翼地挪到副驾驶座,疼得缩了几下身子,嘶嘶地呻吟了几声。当拉夫探过身来时,他问道,“你确定他已经死了?”拉夫知道他问的不是霍斯金斯。“你确定?”

“确定,他虽然没有像西部的邪恶女巫一样完全融化,但也差不多。当警察赶到这儿时,他们只会发现他的衣服,也许还有一堆死掉的虫子,此外什么都没有。”

“虫子?”尤尼尔皱起眉头。

“基于他们死亡的速度,”霍莉说,“我想那些虫子会很快腐烂。但衣服上会有DNA,如果他们碰巧拿去和克劳德的DNA进行比对,就会发现二者匹配。”

“或者是克劳德和特里的DNA混合物,因为他的变身还没有彻底完成。你看到了,对吧?”

霍莉点了点头。

“那样就会使它变得毫无价值。我想克劳德会好起来的,”拉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它放到尤尼尔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里,“一看到手机有信号了你就打电话,可以吧?”

“明白。[33]”

“你知道该先给谁打电话吗?”

当尤尼尔示意他们要离开时,他们听到从提皮特的方向传来了微弱的警笛声。似乎终究还是有人注意到了那些浓烟,但报案的人并没亲自跑过来一探究竟,这样可能更好。“先给地检比尔·塞缪尔斯打电话,然后是你妻子,之后是盖勒局长,最后是得克萨斯州高速公路巡逻队的贺拉斯·金尼上尉,所有人的电话号码都在你的通讯录里。我们会当面跟博尔顿家的人讲。”

“我跟他们讲,”霍莉说,“你就静静地坐着,休养你的手臂。”

“让克劳德和洛维认同这件事的经过是非常重要的,”拉夫说,“现在上路吧,要是消防车抵达的时候你们还在这里,路就会被堵住了。”

霍莉将座椅和后视镜调整到自己满意的状态后,转过头看了一眼尤尼尔,然后又看了一眼仍然靠在驾驶室门上的拉夫,她看上去很累,但还没有精疲力竭。她已经流过眼泪了,此刻拉夫在她脸上除了专注和决心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我们需要让这件事简单一些,”霍莉说,“尽可能简单,尽可能贴近真相。”

“你以前经历过这种事,”尤尼尔说,“或者类似的事,对吧?”

“是的。他们会相信我们的,即使他们会有永远得不到解答的问题,你们两个都知道原因。拉夫,警笛声越来越近了,我们得走了。”

拉夫关上副驾驶座的车门,目送他们开着那位死去的弗林特市侦探的小卡车离开。拉夫想着霍莉为了避开封路用的铁链而不得不开车穿过的硬土层,她会处理得很好,顺利通过,而且为了不让尤尼尔受伤的手臂受到颠簸,她会成功绕过最糟糕的几个洞。就在他认为自己不能更欣赏她、钦佩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更加欣赏、钦佩她了。

拉夫先走到亚力克的尸体旁,因为他的尸体更难取回。车上的火几乎已经熄灭了,但是火中散发出来的热量很强烈,亚力克的脸和胳膊都已经被熏黑了,他的头已经被烧得光秃秃的了。拉夫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拖向礼品店,让自己尽量不去想亚力克身后留下的发焦、融化的东西,还有亚力克现在看起来很像那天出现在法院门前的那个人。拉夫心想,他现在只差在头上围一件黄衬衫了。而那简直是奢望。拉夫放手松开亚力克的腰带,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地走了二十步,然后弯下腰,抓着自己的膝盖,把胃里的东西统统都吐了出来。当他呕吐完后,又回去继续完成工作,先把亚力克拖到礼品店的阴凉处,然后再把霍伊·戈尔德拖过去。

拉夫休息了一下,平复了呼吸,然后检查了一下礼品店的门,门上挂着锁,但门本身看起来却被风吹日晒得破旧不堪。拉夫第二次撞门的时候,门上的铰链断了,店里阴暗而酷热,货架上并非完全是空的,还剩下几件印有“我探索了马里斯维尔洞”字样的纪念T恤。拉夫拿了两件,用尽最大的力气抖掉上面的灰尘。外面,警笛声已经很近了,拉夫认为那些人是不会愿意开着他们昂贵的车驶过那片硬土层的,相反,他们会停下车来剪断封路的铁链。所以他还有一点儿时间。

拉夫跪在地上,用T恤盖上了那两个男人的脸。他们都是完全相信自己还能活上好多年的好人,都认为自己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他们的家人听闻他们的死讯都会极度悲伤。唯一的好处是(如果真的有什么好处的话),他们的悲伤不会成为一个恶魔的大餐。

拉夫把前臂放在膝盖上,下巴抵着胸口,坐在他们身旁。他们的死也该由他负责吗?也许有一部分吧,因为一切都是由当初不明智地公开逮捕特里·梅特兰的灾难性事件导致的。但即便拉夫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他也觉得自己不需要为所发生的一切都承担责任。

霍莉说过,他们会相信我们的,你们两个都知道原因。

拉夫确实知道。即便那是一个可信度不高的故事,他们也会相信,因为脚印不会就那样凭空消失,蛆虫也不会在哈密瓜坚硬的外壳完好无损的情况下在里面孵化。他们会相信的,因为承认任何一种其他可能都是对现实本身的质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在局外人漫长的谋杀生涯中一直保护他的东西,现在要来保护拉夫他们了。

宇宙无尽头。拉夫心里想着比尔说过的这句话,在礼品店的阴凉处静候消防车的到来。

25

霍莉把腰杆挺得笔直,开车前往博尔顿家,她一只手摆在十点钟的方向,一只手摆在两点钟的方向,规规矩矩地握着方向盘,一边听着尤尼尔打电话。听闻霍伊·戈尔德和亚力克·佩利都死了,比尔·塞缪尔斯被吓坏了,但是尤尼尔打断了他的问话,稍后会给他问答的时间,但现在不是时候。塞缪尔斯现在要重新讯问所有之前接受过讯问的目击证人,从薇洛·雷恩沃特开始,比尔要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有人对她从脱衣舞酒吧送到杜布罗火车站的那个男人的身份提出了严肃的疑问,那样的话,她还能肯定那个人就是特里·梅特兰吗?

“尽量用一种令人产生怀疑的方式来质问她,”尤尼尔说,“你能做到吗?”

“当然,”塞缪尔斯说,“过去五年我在陪审团面前就一直在干这种事,而且基于她的陈述,雷恩沃特太太已经有一点儿怀疑了,其他的目击证人也是,尤其是在特里在盖城会议上的录像被公之于众之后。仅在油管(YouTube)上,它就有五十万的点击量。现在给我讲讲霍伊和亚力克的事吧。”

“过会再讲,现在时间紧迫,塞缪尔斯先生。找目击证人谈话,从雷恩沃特开始,还有一件事,我们两天前的晚上开的会,这是我要说的重点,所以听好。”

塞缪尔斯认真听着,并对他的话表示同意。然后尤尼尔给珍妮·安德森打电话,两个人的通话时间相对更长,因为珍妮既需要,也应该得到一个更全面的解释。当尤尼尔讲完时,电话那边传来哭泣的声音,但或许主要是因为珍妮得到了解脱。造成了人员死亡,而且尤尼尔自己也受了伤,这真的太可怕了,但是珍妮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仍然安然无恙。尤尼尔把她需要做的事情告诉她,珍妮立刻就同意了。

尤尼尔正准备打第三个电话,打给弗林特市警察局长罗德尼·盖勒时,他们听见了更多的警笛声,而且这次离他们更近了。两辆得克萨斯州高速公路巡逻队的警车飞速与他们擦身而过,朝马里斯维尔洞的方向驶去。

“如果我们幸运的话,”尤尼尔说,“也许其中一名骑警就是找博尔顿母子谈话的那个,我想,他是叫斯泰普吧?”

“赛普,”霍莉纠正他,“欧文·赛普。你的胳膊现在怎么样?”

“还是疼得要死,我要再吃两片布洛芬。”

“不行,一次性吃太多会对你的肝脏造成损害。接着给其他人打电话吧,不过,先把刚才通话记录里打给塞缪尔斯先生和安德森太太的通话记录删掉。”

“你这是欺骗行为,女士[34]。”

“只不过是小心行事,谨慎而已[35]。”霍莉从未把视线从道路上移开,她就是那样的司机。“快点儿做吧,然后接着打剩下的电话。”

26

洛维·博尔顿有一些治疗背痛的老偏方,尤尼尔没再吃布洛芬,而是吃了两片洛维的药。克劳德在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入狱时,上过一门急救课,于是在霍莉跟他们讲话的同时,他为尤尼尔的伤口进行了包扎。霍莉讲得很快,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想让萨布罗中尉尽快得到真正的治疗,而是她需要赶在任何官方人员出现之前,让博尔顿母子清楚他们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警方很快就会来,因为高速公路巡逻队的警官们肯定会找拉夫问话,而他必须回答那些问题。只是这里不存在不信任的问题,两天前的晚上,洛维和克劳德都曾感受到局外人的出现,而且克劳德甚至在之前就已经感受到了:一种不安、错位、被监视的感觉。

“你当然感受到他了,”霍莉冷冷地说,“他一直在窃取你的思想。”

“你看见他了,”克劳德说,“他就躲在那个洞里,你看见他了。”

“是的。”

“他看起来像我。”

“几乎一模一样。”

洛维开口了,声音听起来很怯懦,“我能分辨出区别吗?”

霍莉笑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敢肯定。萨布罗中尉——尤尼尔——你准备好走了吗?”

“是的,”他站了起来,“烈性毒品的一个好处就是,浑身到处依然在疼,但你完全不会在意。”

克劳德大笑起来,然后对着他用手比画出一把枪,“你说得对,哥们儿。”这时他看见洛维皱起眉头看着他,然后他又说了一句,“对不起,妈。”

“你清楚自己该怎么讲那件事了吗?”霍莉问克劳德。

“是的,女士,”克劳德说,“太简单了,不会搞砸的。弗林特县地方检察官想重新调查审理梅特兰的案子,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找我问一些问题。”

“那么你该说些什么?”霍莉问。

“我说我越想就越确定我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人不是特里教练,只是一个长得特别像他的人。”

“还有呢?”尤尼尔问,“很重要的一点。”

洛维替克劳德回答了:“你们一群人今天上午过来道别,问我们是否遗忘了什么。当你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个电话打来了。”

“打到了你家的座机上。”霍莉补充道,她心想,谢天谢地,他们家有一部座机。

“是的,是座机上,那个人说是安德森侦探的同事。”

“他给克劳德打的?”霍莉接着问。

“对,还有。电话里的那个人告诉安德森侦探,你们正在找的那个家伙,那个真正的凶手正藏在马里斯维尔洞。”

“记住,就这样讲。”霍莉说,“谢谢你们二位。”

“是我们应该谢谢你们才对,”洛维说着张开她的手臂,“过来,霍莉·吉伯尼小姐,给老洛维一个拥抱。”

霍莉走到轮椅前,弯下腰。自从马里斯维尔洞事件后,洛维·博尔顿的双臂就让她感觉很舒服,甚至很需要,霍莉享受着洛维的拥抱,久久不舍离去。

27

自从她丈夫被公开逮捕,更不用说被当众处决以后,玛茜·梅特兰就对来访人员变得极为警惕,所以当听到敲门声时,她首先走到窗边,扒开百叶窗,偷偷向外看一眼来者何人。原来是安德森侦探的妻子正站在她家门廊上,而且她好像刚刚哭过。玛茜急忙跑到门口,把门打开,没错,她的脸上正挂着泪水。珍妮一看到玛茜关切担忧的表情,眼泪又流了起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还好吗?”

珍妮走进门,“你女儿在哪儿呢?”

“在后院的大树下,拿着特里的克里比奇记分板玩克里比奇纸牌呢。他们两个昨晚玩了一个晚上,今天一大早又开始玩起来。到底怎么了?”

珍妮挽着玛茜的胳膊,领她走进客厅,“你可能得坐下来。”

玛茜站在原地,“直接告诉我!”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拉夫和吉伯尼女士都没事,萨布罗中尉中枪了,不过大家都认为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是,霍伊·戈尔德和亚力克·佩利……他们都死了,被我丈夫的一位同事伏击射杀了。那个人是一名侦探,名字叫杰克·霍斯金斯。”

“死了?死了?他们怎会——”玛茜重重地坐在特里曾经一直坐的那把安乐椅上,要么是她主动坐下的,要么就是她无意跌进去的。她不解地抬头盯着珍妮问,“你说的好消息是指什么?怎么还能有好……天呐,只会越来越糟。”

玛茜双手捂住脸,珍妮跪在安乐椅旁边,拉开玛茜的手。她的动作很轻柔,但很坚决。“你得振作起来,玛茜。”

“我做不到,我的丈夫已经死了,现在又变成这个样子。我觉得我永远都无法振作起来了,即使是为了格蕾丝和萨拉,我再也做不到了。”

“闭嘴,”珍妮的声音很小,但玛茜却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一样,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一切都无法让特里活过来,但是为了挽回他的声誉,为了给你的女儿们在这个镇上一个继续生活的机会,两个大好人已经牺牲了。他们也有家人,而且我离开你这里以后还要去找伊莱恩·戈尔德谈,那简直太可怕了。尤尼尔已经受伤了,而我丈夫也冒了生命危险。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让你痛苦的,拉夫需要你的帮助,其他人也同样需要。所以,振作起来,听好。”

“好的,是的。”

珍妮抓起玛茜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玛茜的手指冰凉,珍妮猜她自己的手指也热不到哪去。

“霍莉·吉伯尼跟我们讲的都是真的,确实存在一个局外人,他不是人类。他是……别的东西,可以叫他厄尔·库科,叫他德古拉,或者叫他魔鬼撒旦之子,都无所谓。他确实存在,在一个山洞里,他们找到了他,并把他杀死了。拉夫告诉我,他长得像克劳德·博尔顿,尽管真正的克劳德·博尔顿当时正在几英里之外。我来这里之前和比尔·塞缪尔斯谈过了,他认为如果我们都统一口径,一切就都会好起来,我们很可能洗脱特里的罪名。如果我们都统一口径,你能做到吗?”

珍妮看见玛茜·梅特兰的眼中充满了希望,就像水井中充满了水一样。

“是的,是的,我能做的。但是怎么说呢?”

“我们开那次会只是试图想为特里洗脱罪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目的。”

“只是为了给他洗脱罪名。”

“在会上,比尔·塞缪尔斯同意重新询问拉夫及其他警官曾询问过的目击证人,从薇洛·雷恩沃特开始,倒序向前询问。清楚吗?”

“嗯,清楚。”

“之所以不从克劳德·博尔顿开始,是因为博尔顿现在正在得克萨斯,给他母亲帮忙,她身体不太好。霍伊提出建议,他、亚力克、霍莉,还有我丈夫一同前往得克萨斯州询问克劳德,尤尼尔说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会跟他们一起去。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玛茜迅速点了点头说,“我们都认为那个主意很棒,但我不记得吉伯尼女士为什么会出现在会上了。”

“她是亚力克·佩利雇来调查特里在俄亥俄州的动向的调查员,她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所以她就来到这里,看看能否提供进一步帮助。现在记住了吗?”

“记住了。”

珍妮拉着玛茜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跟她讲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我们从未讨论过变形者、厄尔·库科、幽灵投影,或任何可能被称为超自然的东西。”

“没有,绝对没有,我们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为什么会想它呢?”

“我们认为是一个长得像特里的人杀了彼得森家的孩子,并企图嫁祸给特里。我们称他为局外人。”

“是的,”玛茜紧紧握着珍妮的手说,“我们就是那样叫他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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